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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的四种阅读

作者:洪 薇




  苏轼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如果我们尝试变换多种角度来阅读,常常会有不同的收获。能够在这个视线高度发达的今天,恪守阅读的习惯,并尝试多状态、多视角、多时次下的阅读,往往会收获常读常新、时有发现的乐趣。当然,这样的读物必须经典耐读。张爱玲的《心经》可以称得上是这样一部作品,让人常读常新,收获一种层层发现的乐趣,一种原发性阅读的快乐,以及一种层层探究研讨的快乐。
  
  一、重读:许太太,一个痛惜生命、人性温暖的女性
  
  张爱玲小说一般都会被快速翻阅过的,然而常常印象模糊。在不经意中,会下意识地拿起张爱玲的小说再读一遍,这样的情形是很自然的。张爱玲的小说毕竟会让人获得阅读的快感,而在重读中,当看了大半的内容,蓦然回想起自己原是看过的,却已不忍释手,因为重读之下,竟生出许多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受来。《心经》就是这样一部小说,对于一个中年女性来说,重读《心经》,会生出许多别样的感受来,尤其是小说中的一个很少出场的人物——许太太,会在阅读中突现出来,鲜明起来,带着女性特有的感觉与理解。
  那么,许太太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她是许小寒的母亲,许峰仪的妻子。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爱丈夫、爱女儿,有知识的新女性,然而,在一个外人看来近乎完美的家庭中也会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来。她没有想到她会因爱而失爱,遭遇爱的凌迟。
  这实施爱的凌迟的刑罚的人不是别人,是许太太自己的亲身女儿——许小寒!然而,母亲对于这样一份处罚是极其冷静而坚强的,她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丈夫对自己的爱,她不能再获得这样一份她最需要、最渴望的爱了。对于自己失去的爱,她没有抱怨、没有复仇,恰恰相反,她以德报怨。因为她面对的是她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丈夫。对于女儿,许太太说:“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对于举刀一块一块地割碎了自己与丈夫之间的爱、施行爱的凌迟的女儿,她有的只是宽容与至爱,因为在母亲眼里,“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青着呢。”这就是母亲了,她非但没有责怪对自己处以爱的凌迟的女儿,反而在承受着无爱的极大痛苦的同时匀出一份余力去挽救正滑向深渊的女儿。对于丈夫,许太太也没有抱怨,而是更多一份理解与宽容,眼看着丈夫抛妻别女而去,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没有怨没有恨,有的只是更深的一份理解与宽容,这就是爱,一份真正的更为深切的爱。
  小说给人印象最为深切的莫过于许太太的两次收拾行装,一次为丈夫,一次为女儿。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峰仪道:“我就来了。”
  这就是许太太与丈夫最终告别的情景,外表的沉静里有着怎样一份哀伤与决绝了,而爱的理智又全部掩埋在对于丈夫身体的细心关照与体贴上,正是这样一份沉静、理智与关爱,即便是感情上决绝彻底的许峰仪也不得不听话地应承下来:“我就来了。”
  许太太为丈夫收拾的自然不会是张妈们所能收拾的普通的行李,而是“最要紧的”药,这是她对于丈夫的一份贴身贴心的关爱,只怕“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许太太说:“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这是她最终要清点的自己对丈夫的爱,然后把它们交给丈夫。
  对于这样一个早已不爱自己而自己依旧爱着的丈夫,许太太爱而不怨,她没有死死地抱住已经失去的爱,而是理智地放飞了丈夫的爱,让自己所爱的人去追寻新的欢爱。寻常女子,胸襟开阔如此!
  许太太何以会有如此开阔的胸襟,深沉的爱意?细细地看去,才懂得,这是出于许太太对于人的一份理解:“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许太太面对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丈夫,还有丈夫所爱的人,是“他们”,是“人”,不仅仅是作为个体的人,更是作为具有生命共性的人,是这样一种具有普遍生命意义的人,或者说就是生命!面对生命,人哪里能够局促于一己小我之失呢!正因为有着这样一种对于生命的普遍爱惜,对于爱的诚挚的追求,对于生命美好的满心欢喜,她才会忍受住自己被切割的爱的破碎的痛,去沉静地圆满着他人的爱的憧憬与梦想。就是面对割裂了自己爱的丈夫,忍着痛,她把满心的爱都给了丈夫,亲手放飞了丈夫的爱!把痛留给自己,把爱还给丈夫,还给生命!丈夫是让她伤痛的人,她有恨,但生命却不可耽误,人生短促,爱也匆匆,她懂,她也是过来人,生命对于爱不过几年而已,维系婚姻的不仅仅需要爱,更需要理解,不仅仅是对于夫妻的理解,还有对于家庭的理解,更是对于人的理解、对于生命的理解。
  正是这样一份对于夫妻、对于家庭、对于人、对于生命的理解与珍爱,她放飞握在自己手中的爱,放飞了对于丈夫的爱,放飞了逐爱的丈夫!
  然而对于女儿,则相反,她断然回收起女儿手中的爱,这是理智而果敢的。
  许太太对于女儿不正常的爱,之所以一直未加阻止,并非缘于禀性上的缺陷,而是因为一个正常母亲对于丈夫、女儿的天性的信赖、呵护以及起码的道德感、人的良知,都使她不能认清并正视已经出轨的现实。作为一个母亲和妻子,哪怕有一丝这种怀疑的念头,都会让自己产生一种罪恶感的,所以,在平常的道德良心与现实的可疑事态中,她怀疑又自责,仿佛麻木,显得迟悟,其实一直在怀疑、自责与痛苦中挣扎。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当她一旦认清事实的真相的时候,她蓦地变得行动果敢、坚决而有力。她狠狠地打了女儿一巴掌,敏捷地追赶女儿,机智地把女儿哄骗上车,当女儿得知真相要下车的时候则威严地“喝”止住女儿……这实在是一个极其强硬有力的母亲,绝非平常病弱之态。
  文中写许太太为丈夫打点行李,是通过对话的方式间接地表达的,而写她为女儿收拾行李,则是通过直接描写的方法来表现的。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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