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陆机《文赋》的一种新读法
作者:张胜利 田英华
摘 要:“诗缘情”并没有突破儒家诗论框架,也不能看作中国古代诗学转折的标志性事件。相反,陆机认为要“禁邪而制放”,甚至否定“苕发颖竖,离众绝致”的情感表达。这是陆机压抑自我情感的表现,是自我与社会或与时命之间矛盾的表现。
当下有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观点,认为陆机《文赋》“诗缘情”突破儒家诗论框架,只讲情不及礼义,诗歌只是宣泄情感和表达审美需求的手段,是中国古代诗学思想的一个飞跃,一个巨大转折。细读《文赋》,就会发现这种解读与文本有些矛盾。赋是一种文学样式,“赋体物而浏亮”。《文赋》,就像陆机的其他作品,如《感时赋》《瓜赋》《羽扇赋》《漏刻赋》等一样,是对“文”这一物的描摹、刻画,包含了作者的思想和情感。不能单纯地认为《文赋》是一篇较早系统地论述“文”的文学批评文章,它还是一个典型的文学文本。如果我们对这一文本进行细读,就会发现,虽然陆机提出了“诗缘情”,但在他看来,情感并不是不受任何限制、任意宣泄的,不但要“禁邪而制放”,而且对于“苕发颖竖,离众绝致”的情感表达也要予以否定。
陆机认为,诗歌表现情感,但应该“禁邪而制放”。“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对于“禁邪而制放”,方廷畦认为:“禁邪,禁止邪情。制放,制抑放论。”程会昌认为:“黄先生(侃)曰‘邪指意言,放指辞言。’……禁邪制放之论,殆亦洞烛机先者也。”②有关情感表达的标准,孔子对此进行了明确的界定,“《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邪”与“正”相对,也就是说,情感要端正、雅正。孔子讲正名,名正而言顺。诗歌的本质就是“思无邪”,表现名正言顺的情感和思想。性灵摇荡而为情感,情感是性的外化形式。《论语》曰:“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中庸》曰:“天命之谓性”,“天命”、“天道”或“性”是正名的标准,也就是情感是否名正言顺的根据。由此看来,“诗缘情而绮靡,……亦禁邪而制放”,与“发乎情,止乎礼义”,二者意义结构是一样的,前者更接近孔子的思想,诗歌是表现情感的,但要雅正不偏邪。也就是说,情感并不是可以任意宣泄的,应该表现名正言顺的情感,要受到雅正标准的规约。在陆机之前,王粲作《闲邪赋》、陈琳作《止欲赋》、应场作《正情赋》、曹植作《静思赋》等既注重抒发感情,又要防止流于淫荡而伤害礼义。后来的陶渊明作《闲情赋》,其序曰:“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词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禁邪”也就是“闲邪”,要“终归闲正”。因此“‘诗缘情’一语,不过是说情志动于中而发为诗之意,并不具有与‘诗言志’相对立的意义”。“诗缘情”只是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的诗歌表达情感的看法的一种表达而已。如果以此作为文论史的标志性论断是不太确切的。
在陆机看来,情感不但要符合雅正标准,而且自我的情感也要与众人的情感一样,才能被人接受,这样的作品才能被认为是美的。陆机试图消磨情感的自我性,以众人的情感来代替自我真实情感的表达。魏晋时代是个人与环境激烈冲突的时代,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就是优秀的作家突出了创作的独特性和情感表达的独特性,表现出“离众绝致”的特点。但陆机却对此持强烈的反对态度,否定了强烈的独特性,要求作品要和别人相通。这种观点基于对以下几句话的理解。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袟叙,故淟涊而不鲜。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或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凄若繁弦。必所拟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或讬言於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
这一段是对怎样写好文章的具体规定。对于各种不同的文体有各种不同的要求,但又有共同的原则,这就是文章虽然变化多端,但应该着重从“尚巧”、“贵妍”、“迭代”、“相宣”人手。从“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到“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可以分成四个层次,这四个层次有着相同的意义结构,就是先从否定角度提出问题,之后尝试进行解决,是一个A/-A的结构。先看第一层,先提出下文侵迫上文、前章侵犯后章、文辞不当而内容合适、言语顺遂而意思有妨等问题,然后提出考究优劣、细校锱铢、权衡裁断的解决办法。第二层先提出文辞繁多,事富理博,却不能将主旨表达清楚的毛病,随之提出“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的解决方案。第三层先提出如果写作与古人没有区别,暗含了已有的篇章的问题,随后提出必须捐弃的观点。这一层从自己作品与前人作品的比较来讲,已经不是作品本身内部的问题了,对理解第四层的意义尤为重要。第四层比较难理解,但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这几句话是提出问题。一般认为这是从作品内部来解释,认为作品中有特异的句子,离出于众词之上,非一般思想所能及,特出之句,因其意境高远,块然独立,非其他文句所能与之匹配,反而它能够使庸言增色。这一段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呢?其前面三段是否定的,我们再看其后面一段。“或讬言於短韵,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张少康先生认为“此段讲文章贫乏单调的毛病”。认为是从否定的角度立论是无异议的。那么“苕发颖竖”这几句话也就是从否定角度谈问题。那么这是一个什么问题呢?“块孤立而特峙”其实是对前面四句话的概括,它是“非常音之所纬”的。“离众绝致”的思想情感和文学作品,是很难被人接受的,因此人们就不会认为它美。“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这几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指:要成为美的东西,必须大家认为美才行。有些东西看起来是不好的,只要里面存在大家公认的共性美的地方,这些不漂亮的地方也被认为是好的。一般人所欣赏的东西和大家公认的高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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