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司马迁对人情世态的描绘及成因分析
作者:何梅琴
司马迁在《史记》中描绘了历史上或现实中的世态炎凉、朝秦暮楚、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他常常表现出强烈的情感。“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虽以劫杀郑子,内厉公,厉公终背而杀之!此与晋之里克何异?”③司马迁以晋里克杀奚齐、悼子而迎立惠公夷吾,与郑甫瑕杀郑子婴及其二子而纳厉公突相提并论,二人之被赐死,作者认为是“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的必然结局。在尔虞我诈,以市道交的社会中,抱信守节往往无济于事。荀息信守诺言,却至身死而不能存奚齐,即是明证。这是作者在坎坷的人生历程中悟出的生活真谛。《汲郑列传》正文对汲黯、郑庄当时的遭遇炎凉一笔带过,在论赞中司马迁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之情了:“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癐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填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④有势则往无势则去,世风浇薄,一至于斯!司马迁是个极真诚的人,也是一个有着火热心肠的人,他渴望那种建立在侠风义骨基础上的真正交情,对于以利相交、利尽则去的势利世风,他怎能不悲叹。主父偃贫贱时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宾客弃我,我厄日久矣”。当他一步登天成为天子大臣时,“宾客以千数”;后来主父偃得罪被灭族时,却“无一人收者,唯独洨孔车收葬之”。司马迁对主父偃的遭遇深表同情,对随风转舵的“诸公”极为愤慨,对墙倒众人推的现实更是深恶痛绝:“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⑤
二
纵观中国历史,人们对人性之恶大都采取了回避的态度,而司马迁以其深刻的眼光,以其敢于正视人间所有罪恶的勇气,为世人留下了一个令人震悚的人生实相。司马迁对世态炎凉由悲愤而至于认可,实在表现了司马迁一种无言的痛苦,表现了司马迁对人性恶的深刻体认。为了对抗这种人性恶的世界,司马迁更展示了人性中值得骄傲的优秀品质。他肯定刺客“士为知己者死”之情,表扬游侠救死扶困之义,深许韩信对漂母以德报德,盛赞李广对士卒以情换心。在《史记》中,司马迁为我们塑造了一些人物形象,他们不为权势所动,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超越现实功利的节义之士。
《管晏列传》热情赞颂了管鲍之交,精心为我们展示了一种至足动人的友情,歌颂了一种理解朋友、信任朋友、为朋友不惜贡献一切的深厚情谊。鲍叔牙自幼同管仲交往,深知管仲有才能。当管仲被囚禁时,是鲍叔牙出面说情,解救管仲。齐桓公本想任鲍叔为相,可鲍叔却将管仲举荐给齐桓公,并“以身下之”。齐桓公任用管仲为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就了霸业。鲍叔以最大的体谅来对待处于逆境之中的朋友,以其识贤荐贤的高尚品质取胜。可以这样说,没有鲍叔这位知己,管仲早已成为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权斗争的牺牲品,更不可能建立功名大业。鲍叔牙甘居人下的让贤精神,与李斯、庞涓之类“妒人之能,幸人之失”的险恶用心相比,何止天壤之别。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这句出自肺腑的心声,是对人间友情的最高礼赞。司马迁将《管晏列传》列于《伯夷列传》之后而成为七十列传的第二篇,正显示了司马迁的无限用意。如果说《伯夷列传》置于列传之首是为了弘扬一种最高的节义,那么《管晏列传》则展示了一种珍贵的友道。清代李晚芳在《读史管见》中说:“两传皆以志友道交情,曰知我,曰知己。……益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不以贵贱患难而有间,斯足千古。故于《管传》,即在仲口中,备言鲍子知我之感,慷慨淋漓,可歌可泣,知之者贤,则受知者之贤自见。”李氏所言,深得司马迁的微诣宏义。司马迁推崇这种知己之交,他认为知己之交应该超越一切世俗名利观念,设身处地为朋友着想,以最宽阔的胸怀来体谅对方,以最真诚的态度来对待对方,使两颗心灵在同一个频率上跳动。他认为知己之交的最高境界,乃在于创造条件,让朋友实现人生价值,这是司马迁内心的呼唤,他对知己真情的渴望,又包含着他的痛苦的人生体验。
《季布栾布列传》载:栾布早年与彭越是朋友,汉初时作燕王藏荼的将军。燕王反汉失败,栾布被汉所虏。彭越听说后,用钱赎出栾布,又向刘邦求情,让栾布到梁国当大夫。后来彭越被刘邦、吕后强加罪名杀害,彭越的人头已被高挂在洛阳的街头示众,并有诏令曰:“有敢收尸者,辄捕之。”当时栾布正为彭越出使齐国,栾布回来后,“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栾布有感于彭越的知遇之恩和早年的贫贱之交,虽然明知这种举动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依然义无反顾,我行我素,不为朝廷的淫威所屈服。在世态炎凉的社会中,人世间的这份真情显得十分珍贵,司马迁热情歌颂了栾布与彭越之间的真诚友谊。
《游侠列传》中,司马迁热烈歌颂了轻生仗义、急人所难的游侠精神:“其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驱,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足多者焉。”朱家“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不可胜言”,“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郭解“以躯借交报仇”,“振人之命,不矜其功”。他们锐身救人,排难解纷,甚至不惜牺牲自我。司马迁通过对游侠“为死不顾世”的颂扬,有力地抨击了世态炎凉的社会现实。因为现实政治太黑暗,社会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忠奸不分,是非颠倒,坏人当道,好人受欺,尔虞我诈,落井下石,面对这个在功利社会中反功利的伟大人格,深知世态炎凉的司马迁怎不倾心歌唱呢?
《史记》反映人情世态的作品达十二篇之多,说明了司马迁对这种现象的深切关注。是什么原因促使司马迁如此重视这个问题呢?
首先,与司马迁生活的时代有关。司马迁生活在我国封建历史上一个强盛的时代,一个气势宏大、蓬勃发展的时代,但又是一个社会矛盾激烈发展,潜伏的危机已经显现的时代。汉武帝外事四夷,发动战争,“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巨大的军费开支,造成国库空虚,国家财政困难,经济上实行一系列旨在搜刮、掠夺的政策,诸如盐铁官营、算缗告缗、平准均输等,朝令夕改,弄得民不聊生。武帝晚年在全国各地出现了规模不小的农民起义。汉武帝表面上尊儒,实际上实行的是严刑峻法。这种“外儒内法”的专制统治,完全压制、扼杀了西汉初期那种生动活泼的思想文化局面。社会风气为之大变:过去君臣间的比较平等、能够推心置腹的关系不见了,变成了唯唯诺诺、噤若寒蝉的以皇上为中心的绝对服从;社会上过去那种敢于伸张正义、敢于反抗邪恶、打抱不平的风气不见了,变成循规蹈矩,胆小怕事,甚至趋炎附势、奉迎拍马、落井下石。司马迁生活在这个由盛到衰、由强到弱、由兴旺到腐朽的转折时期,他亲身感受到了人情冷暖的现实,耳闻目睹了当时社会扭曲人们的心灵,使人们的感情病态地发展的现实。这是司马迁对世态炎凉的批判能如此深刻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