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精神书写的可能及限度

作者:王 琼 王军珂




  同时,“野地”上的人群形象是雷同的,失去了分明的个性。如果说有的话,只有一个字就可以形容:野。而这个“野”正是作家先在的理念设计。作品中的人物没有自己的名字,每一个人都生存在茫茫不知所终的混沌无极的世界之中。肥、大脚肥肩、赖牙、龙眼、赶鹦,似乎他们仅仅是花草虫鱼飞鸟走兽一般的动物。每一个人不是作为单个而出现,是作为大地上的“一群”奔跑者。作者总是提到赶鹦为客人表演“数来宝”,但是从来没有具体的内容。赶鹦不过是作者的形象代言人,用不停的奔跑,展现野地的思想含义。作者似乎从来不想进入这些人物的内心,感受人物本身的喜怒哀乐。巴赫金把这种塑造人物形象的书写方式称之为“独白型”叙事,他说:“在独白型构思中,主人公是封闭式的……这样的形象是建立在作者的世界观里的,而作者世界对主人公世界来说是个客观的世界。要建立这个世界,包括其中不同的观点和最终的定评,前提是应有外在的稳定的作者立场、稳定的作者视野。主人公自我意识被纳入作者意识坚固的框架内,作者意识决定并描绘主人公意识,而主人公自我意识却不能从内部突破作者意识的框架。”[20]整体上的独白型结构,是人物沉默少言而行动气质却更像诗人和思想家的原因,也是张炜在小说完工后迫不及待地在《融入野地》中直抒胸臆的原因。因此,如何摆脱思想精神书写在小说叙事中的过分运用,并使之发挥恰到好处的作用,就成为需要继续思考解决的艺术问题。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日,张炜在《九月寓言》引起文坛争鸣之时,针对“内向性”的批评曾经回应到:“浅俗的艺术使人平庸。在世俗的永不满足的、越来越贪婪过分的要求下,总会有一些拒不低头的知识分子。这也是我们的道德原则。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总是送给世界一个讯息:仍然有人在好好地思想。”[21]显然,张炜对于自己的思想性不仅不把它视为局限,而且还津津乐道于自己的坚持。
  其次,张炜对于人物本身的命运缺乏切实的同情和理解,仅仅是把他们作为书写的工具,尤其是他把时代潮流裹挟下的底层人物的困顿生活诗意化,这就掩盖了真相,遮蔽了人的真实需求。赶鹦和肥,固然表现出精神上的高贵、纯朴与强悍,但也无法掩盖这样一个事实,她们都是“穷人”。“赶鹦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啊,一双尥动不停的圆腿”[22],在驰骋理想主义者的无穷想像力和热情方面,长腿赶鹦这个形象恰到好处。然而,赶鹦这样的穷人拥有这样的双腿,在这样的时代,是为了让穷人逃离城市化的野蛮修饰而作出的下意识的设计。只有穷人才会去不停地流浪漂泊,安身立命和安居乐业在当时的现实语境下,对穷人来说只是内心最深刻也最让他们自卑的奢望和想象。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张炜本意是借助于他们来表现理想走向和文化立场,然而,他不经意地道出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些在大地上劳作的农民,除了开始丧失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村庄以外,还要开始经历精神上无所皈依的事实。只有后退,后退到不需要财富和权力的蛮荒世界,以虚幻的野地想象空间来安顿不知所往但又到处奔突的灵魂。
  时至今日,坚守诗意生活的道路,仅仅还是停留在作家们的虚构和抒情当中。对于形而上关怀和道德原则的具体内容究竟是什么,谁也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人们对精神价值的怀疑,也就不可避免了。张颐武说:“人文精神对当下中国文化状况的描述是异常阴郁的。它设计了一个人文精神/世俗文化的二元对立,在这种二元对立中把自身变成了一个神话,它以拒绝今天的特点,把希望定在了一个神话式的‘过去’,‘失落’一词标定了一种幻想的神圣天国……”[23]张颐武的批判直指精神向度的虚幻性,应该说是点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思想争论的软肋。而张炜在《九月寓言》中的书写,又何尝不是如此。
  以虚幻的精神观照乡村,自然不会有对苦难现实的正面强攻,这是张炜精神书写的局限。卡西尔说:“人被宣称应当是不断探究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问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之中。”[24]文学终归是人学,没有对人的生存状态的贴心理解,没有对乡村命运的全面思索,一切理想主义的漫游式书写,难免要成为文坛其他作家超越的对象。张炜的精神探索,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诗意化、精神化的乡村空间,从文化和哲学的精神向度上肯定其价值。虽然“野地”给出了一条知识分子的内在超越之路,事实上却没有正面回应知识界的困惑,更不用说直面知识界分化和冲突的现实。张炜回避了这些问题,也就达不到知识分子写作应有的高度。形象地讲,“野地”之“野”的虚幻性,决定了诗意乡村骨子里的软弱。
  在“忆苦”这一章中,金祥的爹妈在饥荒之年临死前嘱咐他:“别歇气儿,往平原上赶,去吃那里的瓜儿!”[25]金祥一般的穷苦人吃到了么?平原,在他们尥起长腿飞奔而来后,果真就是在野地上无处游荡的金祥们的天堂么?但不管怎样,当九十年代发展到中期开始,人们对诗意、精神之类的书写逐渐感到有些审美疲劳了,时代呼唤脚踏实地、深入挖掘乡村真实的写作。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王琼,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文学与传媒;王军珂,上海大学中文系研究生。
  
  ①《九月寓言》,张炜写于1987年11月-1992年1月,此时正处于中国发生剧烈变动的时期。作品初载于1992年第2期《收获》杂志,1993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由此开始引起更广泛的影响。
  ②③[21]张炜:《关于〈九月寓言〉答记者问》,《张炜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57页,第372页,第368页。
  ④王晓明:《半张脸的神话》南方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154页。
  ⑤昆德拉(Kundera,M.)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162~163页。
  ⑥对于“断裂”这个物质化形象概念的文学描述,较早的可以参见汪继芳《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2000年4月,江苏文艺出版社;后来,孙立平在社会学意义上对“断裂”作了深刻而全面的分析,可以参见《断裂: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10月。
  ⑦陈晓明:《移动的边界》,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38页。
  ⑧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第374页。
  ⑨《庄子·齐物论》。
  ⑩《庄子·天下第三十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
  [11][13][14][15][16][17][18][19][22][25]《九月寓言》,《张炜文集》第二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6页,第4页,第86页,第15页,第149页,第12页,第366页,第342页,第7页,第153页。
  [21]《九月寓言》封面语,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22]M·巴赫金,白春仁、顾亚铃译:《陀斯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88页。
  [23]张颐武:《人文精神:最后的神话》,《作家报》,1995年5月6日。
  [24][德]恩斯特·卡西尔,甘阳译:《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11月版,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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