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重返巴比伦》中的对话空间
作者:宋 杰
“那么坎贝尔先生去哪里了?”查理问。
“去瑞士了。他总是病恹恹的,威尔斯先生。”
“真遗憾。那么乔治•哈德呢?”
“回美国工作了。”
“那么)鸟去哪儿了?”
“他上周还在这儿。不过他的朋友斯盖佛先生还在巴黎。”
“如果你看见斯盖佛先生,把这个交给他,这是我连襟家的地址,我暂时还没决定住哪家饭店。”
……
“不,不要了,”查理说,“最近我喝得少多了。”
阿里克斯恭维他说:“可是几年前你的酒量可真不简单!”
“我会坚持下去的,”查理说,“我已经坚持了一年半多了。”
“美国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好几个月没去美国了。我一直都在布拉格,在那里做几家企业的代理。他们不知道我经常来这儿。”
“还记得乔治•哈德在这儿办的那次单身汉晚宴吗?” 查理问,“顺便问一句,克劳德•费森登怎么样了?”
阿里克斯放低声音悄悄地说:“他现在在巴黎,但是他不会来这儿了。保罗不许他来。他一年多在我们这儿吃吃喝喝一共欠了三万法郎。保罗最后问他要钱,他居然给保罗一张作废的支票。我真不明白,他这个花花公子,现在全身浮肿。”
随着对话的渐渐展开,故事中物理的、社会的和心理的语境要素逐步得以丰富,故事发生的背景在读者眼中逐渐明朗化,新信息的依次出现也为预测故事未来的进展提供了或明或暗的线索,同时不断支持或修正着读者预先的判断。在酒吧这一幕中,阿里克斯之所以劝酒一则是出于职业身份需要,再则从人际角度考虑可以想见查理是老主顾,彼此熟悉,换言之阿里克斯既有推销的必要,也有成功的可能。查理的拒绝修正了阿里克斯事先的判断和企图,也迫使他选择更为恰当的言语来应付这一局面,一句“可是几年前你的酒量可真不简单”顺应了语境变化的需要,既为自己刚才的劝酒行为找到理由,避免了得罪查理,同时又隐隐透出他对彼此关系的倚重、对查理当年好酒贪杯的怀念和现在理性表现的调侃,最重要的是使自己摆脱了交际失误的尴尬,使谈话得以继续正常进行下去,这一交际弥补策略可谓一举多得。从留下地址这一细节也可以推知查理对阿里克斯比较信任。另一层意思是查理把他看成一个可能的中介,希望通过他与其他朋友恢复联系。对于查理、阿里克斯,以及对话中提到的那些至今尚未出场,或许将来再也没机会直接面对读者的人物来说,这个酒馆是他们各自的生命轨迹曾经交汇过的场所,在场的查理和阿里克斯之间的对话赋予了缺席者出场的机会,确定了他们在故事框架中的位置;另一方面,通过对这些次要人物行为的转述,查理和阿里克斯以往的社会关系、生活方式和当下的心理状态逐渐得以澄清。酒保的寥寥数语勾起了查理对往日的回忆,而从查理自己的话语中,隐约可见他对于昔日老友的一份关心和对逝去岁月的难以忘怀,个中滋味,难以言明。
作为故事的男主人公,查理在对话中的戏份最重。迫于当前情形,查理在与玛琳和林肯交流时言语非常小心,生怕得罪对方使以往的努力付诸东流,请看查理拜访他们时的一个谈话片断:
“真的不错,”查理回答林肯的问题,“那里的确有很多停滞萧条的企业,但是我们在那里的生意却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简直是好极了。下个月我要把我美国的姐姐找来帮我看房子。我去年的收入比我过去最有钱的时候还要多。你知道,那些捷克人……您的这两个孩子真是好孩子,有教养,懂规矩。”
“我们觉得奥娜里亚也是个不错的小姑娘。”
查理陈述的主要目的是联络感情,改善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使对方确信自己已经痛改前非。在开场白中查理首先介绍了自己现在的工作,证明自己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抚养女儿。这里的微妙之处在于如何表现才能使对方确信自己的能力与财力,同时又要注意避免过犹不及。查理在交谈时善于察言观色,替对方着想,话语策略非常灵活,前半段话一直在肯定自己的能力,这既是摆事实同时也是出于达到交际目的的考虑。但一见对方流露出一丝不快,马上换了个让大家轻松一些的话题,由自夸转向赞扬对方的子女。这样做不至于让经济实力远不如自己的对方听了觉得难堪,同时又成功地使话题自然过渡到了孩子身上,为后来切入正题商讨奥娜里亚的归属创造了有利条件。
接下来查理和玛琳谈话时无意中说出自己当天下午流连酒吧,话未说完已经意识到说走了嘴,马上改口(“今天下午在酒吧里——我一个认识的人也找不着了”)。联想到他此前的话语以及口吻,可以想象如果换成更为轻松自由的场合,查理肯定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结束这句话,现在的结束语和前文在风格、内容上不相匹配,显然是修正了原先意图后临时组织的话语。而遭到玛琳讥讽后说出的“我只在那儿呆了一小会儿。我每天下午都要喝上一小杯,仅此而已”,则是在事后为挽回形象采取的补救措施。
对话的高潮部分来自小说第三节中查理、玛琳和林肯三人之间关于女儿归属问题的讨论。通过对话不难发现玛琳对查理敌意很浓,原因大概有三:其一,穷人对富人的一种自然的怨气;其二,她始终把姐姐之死归咎于查理,对此耿耿于怀;其三,查理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取回他认为自己应得的东西,如果他目的达到了,玛琳将从此失去对奥娜里亚的控制,这也是她不愿意放弃的权利。这种反感在语言结构层面有多种表现形式,比如玛琳多次打断查理的话、不断挖苦质问对方,以及她回答中频频出现的否定结构。这些形式可以看作是玛琳在语言结构方面,结合当时的情景和自己的心态做出的语言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一方面是为了发泄心中积蓄已久的不满,另一方面是为了给查理设置障碍,希望他知难而退。总之是玛琳和查理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及各自不同的性格特点和心理状态决定了他们对话语的选择。面对咄咄逼人、刀子嘴豆腐心的玛琳,查理将自己的角色定位于态度诚恳的哀兵,出言相当谨慎,因此他话语中的停顿次数多于玛琳。交谈中他决不意气用事,反而尽量忍让,以退为进,过激的话和损人不利己的话尽量避免,说出的每句话几乎都有助于树立自己的正面形象或是改善自己原先留下的不良印象。有时明明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而说的话听上去却像出自旁观者之口。他的语气超然物外,听来客观公平,从而渐渐赢得了性情敦厚的林肯的支持,几乎已经赢回了女儿的监护权,但最终还是由于早先看似漫不经意的疏忽而功亏一篑。
玛琳对查理讲话的口气、态度基本前后一致,但即使如此,玛琳在交际过程中也在调整自己,尽管调整的周期比较长。当她渐渐意识到大势已去,自己的立场即将陷入无人喝彩的尴尬境地,而自己的固执也不太符合天理人伦时,也能适时地放弃偏见,转变态度,接受查理的建议。两人在关系最佳时基本已经捐弃前嫌,可以平等客观地对话了。可惜好景不长,查理昔日的酒肉朋友不请自来,一番胡闹,使玛琳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转变是否值得。在此之后,作为事实上的决策者,玛琳在故事中不再出面,她的意见完全由林肯代言。这一人物和话语的双重缺席隐喻了一个彻底的否定,也暗示了查理的请求最终将被否决。
文学作品意义的理解和解释不是静止的事件,不是去确证文本中已经明确表达的东西,而是随着不同语境而变化的意义参与和建构过程。文学作品的意义就出现在理解者与文本的视域融合中,每一次新的理解都达到某种新的视域融合,作品的意义就是在这种不断的融合中得以延续扩展,承续过去,开启未来。因此一部真正具有意味的文学作品的意义总是韵味无穷的,这种韵味无穷不仅指作品本身所包含的内容和意义不可穷尽,而且也指人们对它的感悟和理解无法穷尽。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小说中的人物在对话时会根据当时的情景需要以及作品的主题思想选择恰当的话语方式及策略达到交际目的。作为日常交际在文学语境中的再现,传统的小说对话承载了自然会话的诸多特点,因此借助顺应论等符合自然会话规律的框架来分析小说对话从理论上来讲应当是合理的,而本文所进行的分析也证明了实际操作上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