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契诃夫小说的荒诞意识

作者:马卫红




  契诃夫小说艺术性的一个最重要的表现,就是以艺术形式反映对人的新发现。在这种形式中,人思考着世界和人本身。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契诃夫把人放置在人存在的各种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的统一体中。契诃夫的主人公要靠“中心思想”生存,失去了“中心思想”,人只能在精神的荒原上游荡。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有可能理解为什么个人的生存状态本身,在契诃夫笔下具有客观讽刺意义。人本身具有调整使他变成“非人”面目的现实愿望,试图在巨大无形的人生困境中找到认知自我和确认自我的途径。然而,这一愿望在他的意识中恰恰是与客观现实,即生活环境相脱节的,因为后者并没有给予认知主体这种可能性。
  人与世界的疏离,导致主体内心深刻的孤独感和陌生感。孤独是二十世纪现代西方人的基本感受,它源自于个体与整体,即人与世界、人与社会关系的对峙,源自于人与人之间的无法交流和难于沟通。孤独是契诃夫荒诞世界里的一个重要主题,早在一八八六年,契诃夫在短篇小说《苦恼》中就预示了现代人内心普遍存在的孤独感。
  《苦恼》的背景是暮色昏暗,大雪纷飞的彼得堡。主人公姚纳是个乡下来的马车夫,他的儿子死了,他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内心极其痛苦和悲哀。他很想找人好好讲一讲儿子怎样得的病,怎样去世的,而听讲的人应该哀伤、叹息、惋惜。每次拉载乘客时,姚纳都试图寻找机会和乘客说说自己的苦恼,可是,他不但未能如愿,反而还招致他们的冷淡、嘲笑和咒骂。“姚纳的眼睛焦灼而痛苦地打量大街两边川流不息的人群:难道在那成千上万的人当中,连一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都找不到吗?人群匆匆地来去,没人理会他和他的苦恼……”可怜的姚纳,竟然在收工以后,向自己那匹瘦弱的小母马诉说自己的悲痛和苦恼。小母马一边嚼着干草,一边听着,它像能听懂主人的话似的,不时地闻闻主人的手。“姚纳讲得有了劲,就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它听了……”在小说中,黑暗、飞雪、怪异的灯光、游手好闲的乘客,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荒诞的画面。一个人迷失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充满敌意的城市里,他异常孤独。契诃夫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人生存的痛苦与无奈:“我的痛苦向谁去述说?”人的境遇是何等悲哀,他在自己的同类中已经难以进行沟通和交流。
  表面上看,小说的情节荒诞可笑:一个人竟对牲畜讲述自己的苦恼!然而,这在契诃夫的笔下却成为认识人类生活不正常的一种依据,因为这种生活已经使人丧失了对他人命运同情和关心的自然感情。契诃夫就是这样,他善于在悲剧感和喜剧感之间营造一种特殊的情绪,令人欲哭无泪,欲笑无声,这便是纯粹的契诃夫式的幽默。对于这一点,纳博科夫的见解深中肯綮:“世界对他而言是可笑的,同时又是可悲的,但是,如果你不能发现它的可笑之处,你就不能理解它的可悲之处,因为这两者是不可分割的。”⑧以讽刺、幽默等喜剧形式表现悲剧性的内容,内容与形式的悖逆造成艺术表现形式的荒诞,而形式的荒诞恰好与内容的荒诞相吻合。用喜剧的审美特征呈现悲剧的审美效果,审美构成上的悲喜结合体现出作者在审美原则上的严肃与含蓄,以及对人性的深层透视。
  对于契诃夫的主人公而言,孤独是一种生存状态,“孤独的存在并非是由于单纯的缺乏交往,而是人深刻地感受到与世界的不可调和的关系”。这种孤独的状态无处不在,它甚至存在于最亲近的人们之间。《主教》中的主教性情温和谦虚,但在他面前,人人都胆怯惊恐,心存敬畏,自觉有罪,没有一个人诚恳地、爽直地、亲切地跟他讲过话,就连他的母亲在他面前也感到拘束,她的面容和声调显得恭敬而胆怯,别人只有“凭她那对异常善良的眼睛、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匆匆看他一眼的那种胆怯而忧虑的目光,才能猜出她是他的母亲”。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心里异常孤独、忧闷、难过。在主教患病临终之际,他觉得他该自由了,像鸟一样爱到哪儿去就可以到哪儿去了!死亡成了人获得自由摆脱孤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式。人无法抗拒的孤独、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不可能性几乎贯穿在契诃夫所有的小说与戏剧之中,在作品中,重要的不是事件、情节,而是一种情绪。
  灰暗的情绪、被生活束缚的苦闷、无休止的痛苦——这些几乎就是生活的本质。灰色、庸俗、粗鲁、敌意、愚蠢——这是不变的生活标志,是自古就有的生活特性。它们既不是不良社会体制的结果,也不是人们罪恶意念或者恶行的使然,它们不取决这种或那种情况而存在。生活本身就是这样。活着就是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人内心的孤独导致人与人之间的陌生与隔阂,夫妻之间、母子之间已经丧失了人类应有的亲情关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这种荒诞关系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荒诞派戏剧大师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中发展到了极致:整日相见的夫妻竟然互不相识!夫妻间的关系尚且荒诞不经到如此地步,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就可想而知了。
  在强大的世界和社会面前,人是渺小的,孤独的,生活让人感到恐惧。《恐惧》的主人公西林患的是一种“害怕生活的病”,他认为,现实的生活和坟墓里的世界同样不可理解、离奇,同样可怕。他整日生活在欺骗、虚伪和无聊之中,自然界的一切、周围的环境、爱情、家庭生活都让他不可理解,都让他感到恐惧。存在主义哲学流派的先驱克尔凯郭尔认为,存在的最真实的表现是孤独的个体的存在状态,而孤独个体的最基本存在状态则是恐怖。当一个人处在这种没有确定的对象、且来自四面八方的恐怖状态时,温暖友好的外界便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层怪异的帷幕隔在人和世界之间,人无可依靠,他孤独苦闷,感到被异己的力量所包围和挤压,这种“恐怖”的状态,实际上也就是一种荒谬感。⑨
  面对不可知的世界和恐惧的生活,契诃夫的主人公选择了逃避。人既然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无力改变生活,他就不得不逃避生活。极力逃避生活,这在《套中人》中达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甚至是荒唐的地步。别里科夫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天气都穿戴的黑眼镜、套鞋、雨伞、棉大衣等是他给自己包上的一层外壳,他躲在这个套子中,以便同世人隔绝,不致受到外界的侵扰。“现实生活刺激他,惊吓他,使他经常心神不安”,他把自己以及自己的思想极力藏在套子中,像寄居蟹或者蜗牛那样极力缩进自己的硬壳里去。“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这是他惧怕生活的心理反应。充满敌意的、可怕的世界让他感到生存的恐慌,他拒绝接受生活中的一切变化,甚至意外的爱情都不能动摇他的套子原则。对于别里科夫来说,生活中的欲望越少,内容越少,危险也就越少,他的套子也就越牢固。生活中的一切破坏规章制度的行为都让他担惊受怕:什么做祈祷的时候有个同事来晚了,什么女校的女学监晚上同一个军官在一起……诸如此类。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对别里科夫而言,每一个细小的事件背后都隐藏着极大的祸患,他的生活就是不断地等待灾难。他总是处于无法遏制的恐惧之中,害怕生活中的一切。他的心被一种非理性的、黑暗的、原始的生活恐惧掌控着,他把世界理解为一种敌对的、可怕的因素,并全力保护自己不受其伤害。别里科夫无法也无力面对变化莫测的生活和层出不穷的事件,他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循规蹈矩,崇信权威,严格执行各种规章制度,不得有丝毫背离。因为每一次逾越和背离都会招致无法估计的祸患。“各种对于规章的破坏、规避、偏离的行为,虽然看来同他毫不相干,却使得他垂头丧气。”因而,他竭力去阻止各种破坏和偏离规章的行为。在荒诞世界的面前,人已经丧失了主体精神,丧失了人的价值和尊严,显得如此的渺小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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