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契诃夫小说的荒诞意识

作者:马卫红




  在契诃夫的作品中,像别里科夫的这种恐惧感,是人对世界的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反应。然而,如果我们的理解仅限于此,那就低估了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它的深层意义还在于表现了整个世界的荒谬,表现了外来灾害的无法预测和不可遏制,以及人对自我命运的不可把握和生存的无奈。别里科夫不论怎样小心翼翼,谨言慎行,最后还是出了“乱子”——他自己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下来,一命呜呼。别里科夫的所作所为,在常人看来是无法理解的,甚至是荒谬的。如果我们细细品味,就不难参悟出作品的深层涵义:当一个人处在被控制和被胁迫的尴尬情形下,原本健康的人格自然会发生严重的裂变。这固然是辛酸的无奈,但更是荒唐的真实。别里科夫这一形象的艺术魅力就在于,作者通过人物在人格、精神方面的畸变,来渲染和深化人物在荒诞处境中的心理苦闷。别里科夫的性格是可笑的,但更是可悲的,或者说在喜剧性的矛盾中包孕着悲剧性的因素。契诃夫在表现生活时所惯用的一种方法就是,他善于在同一件事情里面挖掘同时并存的、却又截然相反的两个方面,即借助可笑的表象揭示可悲的现实。而在由可笑转入可悲之际,正是事物的内在意义暴露之际。
  把生活的欲望降到最低限度!别里科夫的理想不是生活,而是死亡。因为生存是痛苦的,而死亡则是最终的幸福——棺材成为别里科夫最好和最安全的套子。别里科夫终于死了,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躺在棺材里的别里科夫神情温和、愉快,甚至是高兴,仿佛他在庆幸他终于装进一个套子里,从此再也不必出来了。” 别里科夫死了,但生活又像先前一样,并没有因别里科夫的死而有丝毫好转。在小说的结尾,对主人公套子性的理解获得更普遍的意义。阿法纳西耶夫认为:“‘套子’是人现实的生存状态,是与人的‘内心内容’相适应的生存形式。别里科夫现象——害怕生活、落落寡合、孤僻自闭——集中体现了人的永恒本性。”⑩
  在世界文学史中,别里科夫不仅是一个逃避生活的典型,而且也是异化形象的雏形。生活在恐惧中的人,因失去了精神和心灵欲求的自由发展能力,导致人性自身的屈从、变异和扭曲。这种畸形发展使人失去了作为人的本质,变为“非人”,人对于自己,对于他人都成为异己者。人在环境的挤压下丢失了自我,异化成类似寄居蟹或蜗牛一样的生物,异化成卡夫卡的大甲虫和尤奈斯库的犀牛。然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别里科夫的这种变异比格里高尔一夜之间变成大甲虫更可怕,因为这种变异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格里高尔虽然外形发生了变化,但他内心中作为人的情感和欲望没有变,他仍然渴望亲人的关怀和家庭的温暖,仍然会为无法给家里挣钱而感到愧疚。但别里科夫却不然,在他身上发生变异的不仅是人的外形,而且还有人的精神世界,就这一点而言,他比变成大甲虫的格里高尔也更可悲。
  在契诃夫的艺术世界中,世纪末的灰色情绪透过契诃夫式的、闪烁着黯淡的灰色光泽的词语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舍斯托夫认为,契诃夫是“绝望的歌唱家”,他创作的实质就是“不惜用任何方式去扼杀人类的希望”,人类的任何希望、人们用以慰藉和开心的一切词语,“一旦被契诃夫触摸,它们便刹那间凋谢、衰败和死亡⑾”。契诃夫的主人公永远是没有出路的,唯一的出路就是“用脑袋去撞墙”。契诃夫的这种创作特质正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极力推崇和张扬的,加缪指出:“艺术作品本身就是一种荒谬的现象,而最关键的仅仅是它所作的描述。它并不要为精神痛苦提供一种出路。相反,它本身就是在人的全部思想中使人的痛苦发生反响的信号之一。但是,他第一次使精神脱离自身,并且把精神置于他人面前,并不是精神因之消失,而是明确地指出所有人都已涉足却没有出路的道路。”⑿然而,契诃夫毕竟不属于荒诞派作家之列。荒诞派作家公然放弃理性手段和推理来表现他们所意识到的人类处境的荒诞,而契诃夫则是依靠高度清晰、逻辑严谨的说理来展示人类处境的无奈和荒诞,这是他与荒诞派作家的一个重要区别。
  高尔基说,契诃夫“扼杀”了现实主义,契诃夫以独特的、全新的视角观察和感悟世界与人生,超前的认知方式决定了他创作中的反传统。作家在创作方式上对传统范式的反叛源自于精神深处对一切既定价值观的怀疑,契诃夫最大独创精神和痛苦体验的源泉,就是他“大胆地向一切世界观挑战”⒀。契诃夫通过自身独到的探索与体验,在对人类精神作了深层的探究之后,以冷静的叙述、温和的讽刺,将存在于不合理的现实世界中的人类痛苦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苦难细腻生动地揭示出来,表达了他对人类精神苦难的人文关怀、对自由精神的捍卫和对不合理的现实世界的抗议,这是契诃夫创作中弥足珍贵的品质。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马卫红,沈阳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①⑤契诃夫. 契诃夫文学书简[M].朱逸森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70.222-223.
  ② Эммануэль Вагеманс.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дра от Петра Великого до нашей дней [M]. 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РГГУ ,2002.223.
  ③ И.Кулешов.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дрыⅩⅨ века[M].Москва: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осковсков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 ,1997.617.
  ④ 曹维安. 俄国史新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107-111.
  ⑥ В.Набоков. Лекции по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дре[M].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1996.329.
  ⑦⑿ 加缪. 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西苑出版社,1987.33.11.
  ⑧ Набоков В. В.Лекции по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дре ,Москва: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1996,C.327.[9]А.КуралехВремя Чехова[J].Вопросы литературы ,1994(6).163.
  ⑨ 袁澍涓,徐崇温.卡缪的荒谬哲学[M].沈阳: 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59.
  ⑩ Афанасьев Э.С....Является по преимуществу ху-дожнику:о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сти произведении А.П.-Чехова[J].Русская словесность,2002(8).23-26.
  ⑾⒀ 舍斯托夫.舍斯托夫集[M].林贤治主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8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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