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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沙龙,押沙龙!》的解构主义解读
作者:刘道全
三、《押沙龙,押沙龙!》文本的异质性与文本的自我解构
所谓文本的异质性,是指在一个文本中多种叙述声音、观点、思想互相矛盾,甚至互相对立,互相指涉,相互解构,但又彼此依存,使文本的意义始终处于一个不断消解与重构的动态过程。文本没确定性,呈现出多元的、开放的状态。《押沙龙,押沙龙!》正是这样一个充满了异质性的文本。
1.情节的不确定性。美国解构主义批评家希利斯•米勒认为,叙述活动创造了阐释的无限可能性。他说:“我们之所以需要讲故事,并不是为了把事情搞清楚,而是为了给出一个既未解释也未隐蔽的符号。无法用理性来解释和理解的东西,可以一种既不完全澄明也不完全遮蔽的叙述来表达。”“叙事之趣味在于插曲或节外生枝,这些插曲可以图示为圆杯、结扣、线条的中断或者曲线。”
《押沙龙,押沙龙!》的四个叙述者在讲述萨德本的故事时,都限于在自己的视角下叙述,文本采用的是有限视点,每个人只讲述自己知道的事件,或者根据自己的需要和爱好创造事件。对萨德本家的事件,每个叙述者各有不相同的叙述,对同一事件每个人的理解又各不相同,同一个人的叙述也前后矛盾,往往不能自圆其说。每一个叙述者总是不断地解构另一个叙述者的叙述话语,同时又自我解构,传统小说中完整、连贯、统一的情节完全不存在,读者只听见不同叙述话语的嘈杂与喧嚣。这完全与解构主义消解同一性、连贯性、完整性、确定性的原则相同。
罗莎作为小说的第一个叙述者与另外三个叙述者不同之处在于,她本人就是故事中的人物,可以说她是同故事叙述者,她亲历了萨德本家的许多事件,但她当时年纪幼小,又思想偏执,所以不能给发生在萨德本家的种种离奇事情给予解释。她把萨德本家发生的事都提个头,却没有进一步讲述,引起的是读者的困惑与期待。康普生、昆丁、施里夫是异故事叙述者,他们在故事之外。三人都扮演了作家的角色,通过想象虚构了大量的故事和细节,是否可信则完全不能肯定。康普生根据自己的理解、兴趣,详细叙述了查尔斯•邦在新奥尔良、密西西比大学生活的情景,但他无法解释亨利为什么会杀邦,面对萨德本家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深不可测的谜团,最后不得不感叹:
那真是不可思议。简直说不通。不过说不定就不定就是这样的:他们未作解释而我们本来就不该知道。我们有少许口口相传的故事:我们从老箱底、盒子与抽屉里翻出几封没有称呼语或是签名的信,信里曾经在世上活过、呼吸过的男人女人现在仅仅是几个缩写字母或者外号,是今天已不可理解的感情的浓缩人物,对我们来说这些符号就像是梵文或绍克多语一样弄不明白了;我们依稀见到一些人,我们自己就是潜伏在、等待在他们鲜活的精血里,在这一个如今也多少有几分英雄色彩的时代的黑黢黢的稀释物里,他们作出了单纯激情、单纯狂暴的行为,不受时代的影响也无法解释——是的,朱迪思、邦、亨利、 萨德本:他们全体。一个人在那儿,可是却少了点什么;他们像是一个化学分子式跟那些书简一起从那个被遗忘的棋子里给发掘出来,可得轻拿轻放,纸张变黄变脆,裂成碎片了,字迹暗淡,几乎辨认不出来了,然而意味深长,外形与内含都令人感到熟悉,是变化多端与有感觉意识的诸种力量的名与实;你按所需要的比例把他们放在一起,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你重新再读,很厌烦也很关切,细细研读,确保自己没有忘掉任何东西,没有作任何错误的判断;你又一次把他们放在一起,可是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仅仅是一些语词,一些符号,再就是那些形象自身,影子般神秘与安谧,映衬在一桩可怕、血腥的人事纷争之前。
施里夫以调侃、超然的语调,玩世不恭、冷嘲热讽的态度讲述萨德本的故事,他完全是游戏的态度。有时他干脆说:“现在,让我也来一段吧。”但他明白自己的叙述难以令人信服。在他的叙述中大量使用了虚拟语气,更显露出其虚构性。比如他对萨德本对罗莎侮辱的话作了自己的推测,萨德本建议他们一起做一次试验性的繁殖拿出件样品来,倘若是个男孩那他们就结婚。但他又对罗莎的种种说法进行解构,认为“这件事是根本没有也是永远无法确定下来的”。
在谈到邦和朱迪斯的爱情时,他知道他叙述出来的情景全出自他的想象,却又说:“那又为什么不是呢?因为,你听着。那个老太太,那个罗莎阿姨告诉你什么来着,有些事情是必须得有的,不管它们存在不存在,必须比别的说不定更值得注意的什么事情更加耸人听闻,而且实际情况如何根本无关紧要,是不是这样?那件事正是这样。”
实际上,在四个叙述者的背后,还有一个叙述者,类似于传统小说中的全知叙述者,但他对每个叙述者叙述的事件却不是全知的,他不偏不倚,对每个叙述者的叙述采取的是模棱两可的态度。比如当施里夫在创造性地讲述萨德本的故事时,他发话了:“这都是施里夫设想出来的不过没准确实是这样的。”“这女人(邦的母亲)也同样是施里夫和昆丁设想出来的,不过说不定也很真实。”
2.人物的不确定性。叙述者的趣味不同,他们创造出的人物也各不相同,四个叙述者对小说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物萨德本与邦的态度就迥然不同。在《押沙龙,押沙龙!》中至少有三个不同的萨德本与邦的形象。至于哪个叙述者是正确的,这个判断留给了读者,作者的意图如何也无从把握。在罗莎眼里,萨德本是个恶魔,根本不是个绅士,从来不是绅士,他以入侵者的姿态闯入杰弗生,完全对当地上流社会的敌意与挑战置之不理,他的行为出人意表,甚至是不可理喻。他从没真正融入杰弗生,就像他的大宅离杰弗生有十二英里一样。他是个魔鬼,给两家人带来了灾难,他的罪孽殃及后代,使两个家族毁灭。但罗莎的叙述里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那是对萨德本的爱慕之心,在她心里萨德本还有几分英雄的色彩。一方面她给昆丁讲述萨德本的历史,是让南方人“读到这个故事终于明白何以上帝让我们输掉这场战争,明白只有依靠我们的男子的鲜血和我们的子女的眼泪他才能制住这恶魔并把其名字及后裔从地面上抹掉。”她对萨德本充满了仇恨,另一方面,萨德本“毕竟为这片她出生的地区的土地与传统征战了四个体体面面的年头(而这个完成了这样业绩的男人,虽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却也会在她眼里具有英雄的地位与形象)”。她甚至由衷地感叹“啊,他真勇敢,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
如果说罗莎是在竭力把萨德本妖魔化,康普生先生则竭力把萨德本英雄化。他在读者面前塑造了萨德本高大的英雄形象,在他眼里,萨德本就像古代的俄狄浦斯王,充满了勇气,是意志与力量的化身,只是他命运不济,成为失败的悲剧英雄。施里夫则认为萨德本自私自利、冷酷无情,他心中只有自己的规划,家族、妻子、儿女只是他规划的一个部分,他拒绝承认邦,是因为波恩有黑人血统,会破坏他的万世王朝的梦想。在施里夫的叙述话语中萨德本就是旧南方罪恶的代表。
邦的形象具有神秘色彩。在罗莎眼里,邦是爱情的化身,罗莎尽管从没见过他,竟然会爱他,某种程度上说罗莎不是爱邦,而是爱上了爱情。在康普生的叙述中,邦成了慵懒的花花公子,情场老手,引诱者。他使亨利成为他的崇拜者,为此不惜放弃家庭继承权,施里夫和昆丁给予邦最大的同情。昆丁对妹妹凯蒂有非同寻常的感情,在他的想象中他就是邦,邦就像一个漂泊的感伤主义英雄。施里夫则认为邦是萨德本与前妻斗争的牺牲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萨德本的儿子,只是萨德本前妻报复萨德本的工具,但他随即又认为也许邦到杰弗生只是想取得父亲的承认,他也并不爱朱迪斯,只是萨德本的冷酷无情让他绝望,于是做出定要和朱迪斯结婚的姿态,最终给他带来杀身之祸。昆丁和施里夫在这人物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给予了他最深厚的同情。施里夫看来,邦想得到承认并不是为了财产,他只要能得到父亲的一张纸条、一点指甲、或一缕头发以表示对他的承认,甚至是一点暗示也行,他就会抛下朱迪斯、亨利,永远离开,再不回来。但萨德本是绝不会把他这个“黑鬼”看作儿子的。邦寻求承认象征黑人希望被承认,承认黑人也像白人一样是有人性、有人格、有尊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