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悼念叶芝》:从传统哀歌到现代智诗
作者:吴忠诚
对比弥尔顿的《黎西达斯》中诗句:“汝已远去,永不归来!/你的牧师,你的树林,还有荒凉洞穴/满是野生的麝香草和疯狂蔓延的葡萄/所有这一切都回响着哀悼。”这里没有《悼念叶芝》中的陌生的情感,没有异邦法律的惩罚,没有死者语言还受生者的歪曲修饰;有的只是死者生前拥有过的树林的哀悼,牧师的痛苦绝望,甚至荒凉洞穴里野草疯藤也为死者痛哭。
再对比雪莱的《阿多莱斯》中的第一节:“啊,为阿多莱斯哀哭,尽管我们的眼泪/融解不了那冻僵如此珍贵的头颅的寒霜!/而你,从所有年华选出悲伤的时辰/去哀悼我们的损失,唤醒他们昏暗的伙伴,/并且教给我您自己的悲伤!”这里也没有《悼念叶芝》中的麻木的富人和穷人,也没有稍稍记起的个别者。有的却是死者以自己的死让世人哀伤,以自己的死唤醒昏暗的伙伴并教给“我”为“你”哭泣。
奥登的激情是体现在个人悲痛与民族悲哀二者冲突上的。他将悼念之情作了戏剧化的处理,给我们展示了一幅“慈爱”而冷酷、熟视而昏朦的爱尔兰众生风俗画。
克制的赞美:“你像我们一样的傻,但你的天才挽救了所有:/贵妇教区,躯体腐烂,还有你自身;/疯狂的爱尔兰刺痛你成为诗章,/现在的爱尔兰仍在疯,而且气候依然,/因为诗并不使什么事情发生:它幸存/在它言说的深谷,管事的官吏/绝不会去捣腾;它流向南方/从孤独的牧场,忙碌的悲戚,/和我们依托而葬身的草创小镇;它久久活下去,/一种发生之途,一个宣讲的口唇。”代所有的诗人发言:诗人都是愚蠢的,但叶芝的天才是超群的。这是先抑后扬,扬中有保留。接下去也作如此说:另一方面讲爱尔兰的众生与众死,包括叶芝自己的平凡面,还有爱尔兰的病态都把诗人激发为诗章;一方面又讲即使有美丽的诗章也不能改变爱尔兰自然与文化的气候,诗无用。但诗是自发自在之物,这也使它走出局限的地域,走出孤立与浑噩的悲戚;走向温暖的“南方”,走向自由与长存!
对比弥尔顿的《黎西达斯》中的诗句:“谁不赞颂黎西达斯?他深深知道/自己在歌唱,形成高远的韵律。/他并未飘荡在潮湿的棺架上/没有悲泣,并翻滚向干燥的风/也没有美丽的眼泪的报酬。”此诗直接赞美已故的黎西达斯,并标举他的诗格调“高远”。已故者生前歌唱没有悲泣,同时也没有获得泪水的报酬;但悼念者的赞美之情是强烈而明白的,且悼诗本身就是一串“美妙的眼泪”。
对比雪莱的《阿多莱斯》诗句:“和我一起/死去的阿多莱斯!直到未来敢于/忘记过去,他的命运和声名永存/如回声如一束射向永恒的阳光。”
雪莱同弥尔顿一样,对死者的赞美直截了当,且把诗人的命运声名与永恒之光作了一体性同比。
奥登没有像弥尔顿直接设问“谁不赞颂”,也没有像雪莱直接将诗人说成光一般的永恒。奥登确实指出了叶芝的天赋永存,但他暗示了诗人的诗才灵感有一个外在源头:爱尔兰疯病,爱尔兰的伤害;是他的民族痛苦造就了他的伟大。
我们说奥登《悼念叶芝》的意绪是冷峭的,一方面是因为诗中的激情与赞美是一种结合着诗人当时的激情,并结合着诗人自嘲的赞美;另一方面是因为诗人用了一种情感客观化、思想知觉化的思维方法对意绪作了处理,这在诗的第一部分第三节的后四行已有了充分而典型的表现:“他身躯的各省已背叛,/他心魂的广场已空荡,/死寂已进入那个郊区,/他的感知流程已断:他化为他的读者群。”
延置的意义
《悼念叶芝》中没有传统哀歌的天堂观念,如弥尔顿式的认生命永恒在于与天国神圣者同在;也没有雪莱式的浪漫思想,认为永恒来自生命与自然合一。奥登这首诗对叶芝的灵魂状态和它目前的所处显得毫无兴趣,他是通过讨论一首诗的作用及其持续影响替换灵魂永存的观念的。他否认神学上的灵魂不朽;诗人亦无不朽,只有诗的实体存在于后世,而且还需要后代懂得怎样去对待诗。
自在的诗存:“时间并不宽容/什么勇敢和纯粹,/而且不出一周,就会漠然于/一个完美的身躯,/但它敬仰语言,/而且宽容每个人通过语言使其长存;/宽容怯弱、自负,/将尊贵堆放在他们脚边,/时间以这奇异的宽恕/原谅了吉卜龄以及他的观点,/也将原谅保尔•克罗岱尔,/也就会原谅他,因为他写的精美。”尽管社会有时显得冷酷漠然,但也像其他人一样,诗人必须忍受和宽容他所处的社会;也像其他人一样,力求使自己对社会有用。你对社会有用,社会才会重视你,也会原谅你的缺点,原谅你的生命平凡与短暂。而诗人的作用自然是通过其特殊方式,即通过特殊的、超越了日常指称事物的诗思与语言去实现。由此就产生了一种主张:诗人必须忠实于语言,必须“为艺术而艺术”。这样,诗人就可能带给我们“对事物的绝妙的完美感、新颖感和亲切感”;他把我们带离行动的世界,引入本质的世界,在那里,万物静止不变,我们只消静观一切而不必参与其中。我们通过诗的文字获得永恒美感,也同时看到了这永恒美感中的诗人永不消逝的背影。
对比弥尔顿《黎西达斯》诗句:“他沐浴着/倾听着那无法表达的婚礼歌/神圣的王国里快乐与爱的谦卑。/那引待他的所有圣者/在庄严的队列和甜蜜的团体里,/歌唱着,用他们荣耀的行动歌唱着/擦干那曾溢满他眼睛的泪水。”这里黎西达斯是在天国的圣歌的沐浴下,是在引导他的圣者的爱里获得了新生,达到了永存。
再对比雪莱的《阿多莱斯》诗句:“他已与自然合一。他的声音/可在一切音乐中听到,从惊雷/的呼啸到夜晚甜鸟的歌唱。……从植物到石头,/散开自己在那神力可以移动的所在/把他的存在撤退到它自己,/用没有虚饰的爱舞动这个世界,/从下面证实,在上面点亮。”这是泛灵的回归,是浪漫的合一。诗人让阿多莱斯的生命在天地万物的灵动中播撒,进而让生命获得了神力,在这世界中舞蹈,在这宇宙中生辉。
对比之下,《悼念叶芝》中诗人意义的实现不是依赖天国的接纳,不是依赖自然的灵引,而是依赖诗人真诚的文字、精美的诗思而实现的。诗人虽与我们生活在一个色彩缤纷而又模糊散乱的世界里,他所据此创造的世界却是乌托邦或世外桃源。那儿每一个部分都自成一体,同时又共同作用于一个充满活力的有组织的结构之中:融洽无间地在一起舞蹈。这个诗中世界不受制于时空的变迁和偶然事件;它是一个只存在于自身永不衰朽的媒介中的想象世界。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温暖和谐,生机盎然。诗是无用,但“它活着”;在它自身构筑的峡谷中,漂向“南方”。
自由的读者:“追寻吧,诗人,紧紧追寻,/一直追寻到黑夜的底部,/用你无拘无碍的声音/依旧诱导我们去欣喜。/用诗句的耕耘,/把诅咒制造成葡萄园,/就是在悲痛的狂喜之中,/人类有了不尽的歌唱。/在心的绵延沙漠里,/让疗伤的泉水迸发,/在他时日的牢房中/教给自由的人怎样去赞美。”诗的作用或诗人的作用就在于给这世界需要秩序的地方以秩序;给这世界需要光明的地方以光明。当然不是在现实物质空间,而是在人心的精神空间上去这样教导自由的人如何赞美。这里,“自由人”的出现很重要,它暗示了奥登的呼唤,呼唤后来者应有自由的追求;应有对诗的自由的认识;应有对真正诗歌的自由的创造。一首诗保持着它的生命,那些原初的词语含义也许已经陈旧,也许已发生改变,但还有一些存在着的意志仍在阅读它,甚至思考它,甚至“修饰”它。这样,这陈旧的诗又获得了生命的延续与新生。如果这个存在意志是充分自由的,那么他阅读、思考、再创的诗就是充分自由的。这就是诗与诗人价值的再实现,就是走向生命的延续与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