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流放与抗争的历史文本
作者:杨 劼
二
正如保罗所意识到黑人被隔绝在“美丽的谎言”里一样,因为“那儿并不甜蜜,当然也不是个家”。塞丝也意识到“甜蜜之家”的欺骗性,“她不再想听有关白人的新闻了……那个用白人热爱的方式打扮起来的世界”,因为这个打扮的世界就如“甜蜜之家”在她面前展开的一样,展开“无耻的美丽”这使她怀疑“是否地狱也是个可爱的地方”,“小伙子们吊死在最美丽的梧桐树上”,而“对那些美妙的沙沙作响的树的记忆比对小伙子的记忆更清晰”。下面我们就以塞丝脊背上所背负的“树”状伤疤为文本进行进一步的解读,看黑人如何对白人的“无耻的美丽”进行颠覆性的“重新书写”:
是棵树,露。一棵苦樱桃树。看哪,这是树干——通红通红的,朝外翻开,尽是汁儿。从这儿分杈。你有好多粗大有力的树枝。好像还有很繁茂的树叶,如果不是盛开的树才怪呢。小巧玲珑的樱桃花,真白。你背上有整整一棵树。正盛开着花。
在小说《宠儿》中,塞丝背负的“树”状伤疤多次显现出来,是小说的一个中心意象。莫里森把黑人身体空间转换成人们看不到的一套话语结构,同时保留其含义的不确定性,从而把蓄奴制对美国黑人的毁灭与摧残进行了有力的揭示;同时,莫里森也进行了话语的重构,说明了话语的多样性和存在的合法性。被贩卖到美洲的黑人及其后人失去了他们非洲的语言和文化,带给他们的是一套白人压制的语言与文化,并把他们的语言文化符号在黑人身体上进行铭刻书写,定义者把他们的统治和支配的话语定义铭刻在被定义者黑人的肉体上,而在黑人肉体上的定义主要呈现为两种模式(如上文所说明的一样),通过揭示这两种模式实质的一致性,我们看到了殖民逻辑所标榜的“自由”、“民主”、“仁慈”、“恩赐”等虚伪性和非人性实质,他们把那些处于社会边缘的人和民族排斥在人类之外。塞丝背负的“树”状伤疤就是这样一种白人支配的操控代码,这种代码暴露了“美丽的谎言”和“无耻的美丽”。此外,这种受压制的、受摧毁的肉体还在承载着“文化文本”,尽管肉体上已经麻木,“背上的皮肤早已成了一块起伏不平的搓衣板”,但心灵的创伤和存在的精神伤痕依然啃噬着身体,而那套殖民主义话语代码依然存在并继续着,如那棵“树”一样还在生长。所谓的理性对疯狂、智力对身体的殖民主义压制话语在塞丝“树”状疤痕上也体现出来。
但是,另一方面,黑人的身体也是黑人反抗暴力、抵抗压制的策略和场所,进行差异表述以颠覆白人的支配话语。受奴役的黑人的身体对黑人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这几乎成了他们确认自己的存在和身份的唯一所有了。正是受折损的肉体使他们的反抗意识和行为更加自觉和主动。我们可以把塞丝背后的“树”形印记同她的母亲肋下的创伤印记联系起来看。她母亲的乳房下方肋骨的皮肤上有火烧出来的一个圆圈和十字架,母亲告诉塞丝有着这印记的人都死了,一旦她死了从脸上又认不出来,可以通过这个记号认出她。当然,我们可以从这个印记看出她母亲的屈辱和反抗,她母亲把那个原属于奴隶主的标志进行了重新编码,成为了身份证明,从而对奴隶主的拥有关系形成挑战。此外,她还告诉塞丝,你不仅是一件物品,一件属于别人的东西,你是一个人,能够拥有自己的欲望。为了表明自己的欲望与个体生命,她把那些白人强奸她所生的孩子全部扔掉,只留下与自己所爱的黑奴所生的塞丝。这种反抗尽管无奈,但是也充分表明她拒绝被白人“书写”与强奸的努力——涂抹白人书写的印记,要么就改写或反用其意义(王玉括,2006:54)。塞丝和她母亲印记都是被强加的殖民逻辑的文化代码,但塞丝背后的“象形文字”也被重新编码、被改写或逆写其意义,表达了黑人的欲望。正如保罗•D发现塞丝背后的“树”所含的双重含义,它们彼此对立。他感到这是“一堆令人作呕的伤疤。不像她说的,是一棵什么树。也许形状相似,不过可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棵树,因为树都是友好的,你能信赖,也能靠近它们,愿意的话,还可以跟它们说话……”在保罗看来,塞丝的树是对黑人作为客体而言的,这是白人强加的印记,黑人自己并不想培育这样一棵苦难之树,这一方面说明了黑人无奈的处境和屈辱的历史;另一方面也道出了黑人对树的情感认同,树也是生命的象征,是他们生命的伙伴,保罗称自己挑选的树为“兄弟”。塞丝也是通过“树”的文字书写了自己生命的体认、命名与重新界定的过程。树是大自然的生命象征,塞丝和其他黑奴在大自然中的生活充分展现了人性的光芒,颠覆了白人知识/权力话语的任何合法性。这里以塞丝与她丈夫的第一次结合及大家吃玉米的场景为例。
花丝多么松散。汁水多么饱满。……扒下紧裹的叶鞘,撕扯的声音总让她觉得它很痛。第一层包皮一扒下来,其余的就屈服了,玉米穗向他横陈羞涩的排排的苞粒,终于一览无余。花丝多么松散。禁锢的香味多么飞快地四散奔逃。……花丝多么松散。多么美妙、松散、自由。
这里,黑人的身体和大自然多么地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蕴涵的性意识在自然的召唤下呈现出无限的想象空间和审美的愉悦,我们不仅感到自然中勃发的生命活力,也感到黑人跃动的敏感心灵、美丽的身体和对自由的无限向往。可以说,黑人的身体在大自然中的书写是美丽、自由、生命活力。在此背景下任何对黑人的身体的污损都是丑陋的、非法的。白人奴隶主“学校老师”用笔记本和测量绳来记录塞丝等人身上的动物属性,他“把那绳子在我脑袋上缠来缠去,横过我的鼻子,绕过我的屁股,数我的牙齿”,并教导他的侄子们,把塞丝的“人的属性放在左边,她的动物属性放在右边”。在塞丝怀孕的时候,他的两个侄子抢走了她的奶水,在塞丝把这事告诉加纳太太后,“学校老师”指使他的侄子划开了她的后背,鞭打了她,伤口愈合了便成了一棵树。行文至此,我们可以看到莫里森对塞丝后背上铭刻的“树”形伤疤审美化所体现的政治张力了:树越是美丽,那么白人强加的铭刻书写越是丑陋、非法和非人性;或者说,这里的诗情画意与其说是审美,还不如说是政治性的控诉,颠覆了白人的优越/低劣、人/非人等殖民逻辑。
三
正如梅•亨德森认为,因为伤疤在塞丝的后背上,“塞丝只能通过别人的凝视来阅读自己,对他的挑战在于,她必须学会阅读自己——也就是说,学会塑造自己身体文本的历史”(转引自王玉括,44)。其实,这不仅是塞丝个人要学会塑造自己身体文本的历史,也是整个民族要学会塑造自己文本的历史、重塑整个民族身份的问题。莫里森通过塞丝的大女儿“宠儿”的死而复生来重现那段黑人“不堪言说的言说”。黑人的历史与文化基本上是被白人涂抹掉的,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化的根。莫里森通过宠儿鬼魂的身体再现使黑人的历史言说落实到有形的、具体的现实层面上,从而成为黑人“记忆的现场”,成为他们塑造自我身份、民族身份的场所。只有正视自己的历史和过去,黑人族群才能正视自己的现在和发展未来。而正视过去就得正视宠儿的存在。对过去的重新回忆既是黑人内心分裂和痛苦的过程,也是他们心理疗伤和愈合的过程。首先以黑人个人为例。保罗•D通过喊宠儿的名字以及与宠儿发生性关系而获得自我;对于丹芙来说,在与宠儿为伴时才渐渐地排除孤独,进而走出家门、外出上班、融入族群而获得主体身份;十八年来,塞丝因杀婴而内心经受痛苦的煎熬,后对还魂归来的女儿索求的爱都百依百顺,以弥补对她缺失的爱,尽管宠儿对她索求的爱没有止尽(因为她们太缺乏爱了),进而塞丝受鬼魂制服,但正是通过这种爱的宣泄,塞丝才能渐渐地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若没有自身主体意识的觉醒,社区的其他黑人又如何能够用歌声“驱魔”,“使她从对过去/死者的依赖向对生者的回归:回到保罗•D和丹芙的关爱之中,回到家庭生活与社区当中”(王玉括,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