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流放与抗争的历史文本
作者:杨 劼
摘 要:在小说《宠儿》中,托妮•莫里森揭示了美国白人对黑人身体施暴的“隐形暴力”和“显形暴力”模式及其中的危害性,阐明了美国黑人对身体进行审美化等消解后殖民逻辑的颠覆策略,呈现了一种不同于白人的差异表述,演示了多样化的种族概念的合理性;黑人身体是黑人在流放与抗争的共同体验中形成的历史文本,加强了美国黑人族群的集体凝聚力,这在一定程度上重构了黑人的文化与社会,成为他们生存及反抗殖民意识的基本立足点,这有助于非裔美国黑人构建自我和民族的主体性和民族身份,从而达到作为弱势群体的黑人从身处边缘向中心递进的政治目的。
托妮•莫里森于一九九三年“以其丰富的洞察力和诗情画意的小说把美国现实的一个重要方面写活了”(雷格,2000:ii)而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里所指的美国现实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美国蓄奴制留给黑人的文化创伤,如魑魅般挥之不去的种族歧视以及美国黑人的抗争。用于献给六百万多的死者亡灵的小说《宠儿》呈现了这样的一部美国黑人的心灵史。这部小说贯穿着两种冲突的声音与话语。一方面是白人对黑人的客体化与概念化的物化过程,这不仅给美国的白人/黑人形成主/奴、优/劣、统治/被统治等关系范式合法化,有效地控制黑人的文化身份,而且导致了黑人心灵的严重折损,阻碍了黑人主体性的发展。另一方面,黑人不愿提及却又不能摆脱那梦魇般的痛苦记忆,这一直困扰着他们。这既是个体的也是整个民族的创伤。要获得自我的、民族的自由,就必须重构自我和民族的身份和主体性。后殖民视角主要是一种文化逻辑,而不是一种地域概念。在美国终结蓄奴制之后,这种白人/黑人的主/奴、文明/野蛮等殖民意识形态依然存在。托尼•莫里森通过揭示白人对黑人身体的施暴方式以及植根于黑人族群社会历史对黑人身体的重新书写来重构黑人的文化身份和主体性建构,巧妙地以一种不同于美国白人的支配话语呈现了黑人个体与族群的社会化奴役经历,强调一种差异性表述,揭示了多样化的种族概念的合理性,从而达到作为弱势群体的黑人从身处边缘向中心递进的政治目的。
一
身体的形式不仅是一个自然的实体,也是一个文化的概念:这是一套通过它的外观、尺寸和装饰的属性对一个社会的价值观进行编码的手段。身体的意象弥漫在意义的结构之中,这是通过一种文化在建构其主体的含义和位置时来实现的:身体……既是一个被表现的客体……也是一个有组织地表现出概念和欲望的有机体,两套表现系统相互缠绕和重叠。而社会身份有很多就是关于我们怎样察觉我们自己和他人的身体的。(卡瓦拉罗,2006:95-96)
在《宠儿》中,六个黑奴生活在一个叫“甜蜜之家”的种植园里。在这个如监狱式的农庄里,黑人们经受着各种各样的奴役生活。但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身体的奴役,他们没有自由身;在白人奴隶主来说,黑奴就得“被租用,被出借,被购入,被送还,被储存,被抵押,被赢被偷被掠夺”①。黑人的悲伤、恐惧、愤懑、孤独和冤屈等等都在这个所谓“甜蜜之家”的农庄里的黑奴们的身体上清晰地铭刻出来。但白人奴隶主对黑人身体的规训与施暴主要通过两种方式表现出来的,一种是比较温和而隐秘的,另一种是比较暴烈而凶残的。在学校教师未到来之前,“甜蜜之家”的主子是加纳先生和加纳夫人,加纳先生“不仅派给他们干活,而且给了他们怎么干活的特权”,“最要紧的是他听他们说话”,因为听从他的奴隶的意见“并不会剥夺他的威严和权利”。他在外夸口他的黑鬼各个都是男子汉,因为他“勇敢和聪明得足以塑造和称呼他的黑鬼们为男子汉”。加纳夫人是一个给他们“做肥皂、从不高声说话的女主人”,在塞丝结婚的时候甚至送给她一个水晶耳环作为礼物。就是这样的女主人在加纳先生去世后,卖掉黑奴保罗•F,后又叫来加纳先生的妹夫“学校老师”来管理这些黑人们,她需要“家里有另一个白人”。正如米歇尔•福柯所言,对人体的操纵、塑造和规训的中心观念是“驯顺性”(福柯,1999:154)。正是在这种温和而隐秘的管理下,黑人被占有、被驾驭、被改造并且被驯顺。这种对身体的驯顺性在塞丝身上充分体现,塞丝伺候加纳夫人“不觉得恶心”,“我伺候她,就像伺候自己的母亲”。尽管西克索自觉意识比较强,“他是唯一一个看见加纳先生去世不是那么难过的”,但在这种温和的规训下也没有计划出逃。因此,在这种隐性的殖民话语下,对身体的规训是一种蒙蔽性更强的暴力,自然不利于黑人的主体性的自觉与发展。更为有害的是,黑人对自身的身份容易产生迷失,在莫里森的第一部小说《最蓝的眼睛》中,黑人小女孩科佩拉觉得在生活中备受摧残、嘲笑和奚落是由于自己的黑人的“丑陋”特征造成的,因而渴望有一双白人般的“最蓝的眼睛”,由于这种白人文化意识和价值观念对她的腐蚀,最终陷于精神分裂和崩溃。在这里,莫里森把白人的殖民意识形态给黑人造成的危害性通过身体这个欲望有机地表现出来,这给黑人的身份重构起到振聋发聩的警醒作用。
与隐蔽的身体暴力相映衬的是比较暴烈的表现形式,通过外在的暴力来驯服黑人的身体,摧毁他们的心灵。若说加纳先生在黑人身体所施行的是一种“隐暴模式”的话,那么“学校老师”所施行的就是“显暴模式”了,表现为黑人身体或被侮辱、或被焚烧、或被毁坏等烙印。这种暴力模式从白人在西非贩卖黑奴就一直延续着。白人通过这些印记确认黑人的归属,驯服他们的肉体,摧毁他们的灵魂,在黑人的肉体上铭刻自己优越性和黑人的劣等性。在《宠儿》中,圣贝比•萨格斯失去了八个孩子,四个给逮走了,四个被人追捕,只剩下身边的黑尔;斯坦普•沛德老人的妻子在早年被他的少主子长期占有;黑人妇女艾拉被一对白人父子长期霸占;塞丝母亲身上的记号;保罗•D口中的马嚼子;西克索被焚烧;塞丝背上的“树”形疤痕,等等。而所有这些肉体伤疤和内心创痕难以启齿却也难以抹去,这是蓄奴制语义的演绎结果。对此,黑人有一个认识过程。在学校教师的强力管制下,保罗意识到“学校老师”教给他们一个左右摇摆的真理:他们只在“甜蜜之家”才是“甜蜜之家”的男人,走出那块土地一步,他们就是人种中的渣滓:“是没有牙的看门狗;是没有角的公牛;是阉割的辕马,嘶叫声不能翻译成一种重任在肩的人使用的语言”。循着“学校老师”的逻辑来说,我们能够解释保罗身强力壮却感觉自己“怎么就成了一个布娃娃,让一个年轻得可以做他女儿的姑娘随时随地捡起来、丢回去”。然而多年来,保罗•D相信是“学校老师”把加纳先生栽培的男子汉又变回了小孩子,这才造成他们的出逃计划;出逃失败被捉后,他被套上三辐轭并吃铁嚼子,眼见西克索在火堆里大笑地死去,被明码标价出售,再到他从阿尔弗雷德监狱出逃路途上的骇人的所见所闻等等。他开始怀疑“学校老师”之前和之后到底有多大区别,意识到所谓的男子汉也是加纳先生命名并且可以随时收回的虚无的东西,在获知“学校老师”追赶怀孕的塞丝一直到辛辛那提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她的价格比他高;是免费的再生产的财产”。所有这些使他意识到被“隔绝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可以说,白人对黑人身体的驯服与操控的两种模式渐渐地被揭示出来,而其中的实质都是一样的,都是对黑人的政治、经济、思想上的压制和迫害。对白人奴隶主来说,对黑人身体的规训和伤害是显示白人的优越性、蓄奴制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但从黑人看来,身体上的印记是他们屈辱和痛苦的记忆载体,严重地阻碍了黑人自我身份的确认,也是蓄奴制罪恶的血的见证。就在美国终结蓄奴制之后,对黑人的种族歧视和迫害依然存在,“到了一八七四年,白人依然无法无天,整城整城地清除黑人”,“黑人仍被处私刑、焚毁、痛打”等暴力行为;就在当下,白人与黑人间仍处于优越与劣等对立的意识形态、中心与边缘的政治经济地位中。但是莫里森揭示了美国白人对黑人身体施暴的两种模式以及其剥削和压制的实质,表明了美国黑人的意识觉醒,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黑人主体性的自觉,那么如何消解白人的殖民逻辑去建构自己的主体性,重构自己的民族意识和身份便摆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