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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都市中恣意烂漫的印象画者
作者:李相银
出于年轻人的叛逆与渴望突围的野心,穆时英没有用青年作者惯常爱用的婚恋与伤感打开文坛通道,而是以对底层世界躁动不安情绪的传达获得了众人的瞩目。⑧与同时期的左翼作家蒋光慈、胡也频相比,穆时英的此类小说并没有沾染上无可挽救的知识分子气息,而是显得相当地道,粗野得近乎原生态的表达有点打开底层世界另一扇窗的味道。钱杏■等人敏锐发现了他的特别:他的小说具有浓厚的“流氓无产阶级的意识”⑨。
在这些以底层男性为主人公的小说里,穆时英放纵了原始的粗鲁、率直甚至残忍好杀的天性,而前所未有的丰富而粗俗的口语与黑道的暗语成为绝佳的语言载体。像李逵那样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板斧砍杀过去的作风似乎是他比较欣赏的泄愤类型。穆时英在《 咱们的世界 》里对海盗李二的“开山”经过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涂写。这篇卓尔不群的处女作似乎一泄底层的冲天怨气,李二在开山之日感觉到了人生的痛快:
啊,先生,杀人真有点儿可怜,可是杀那种人真痛快。他拼命地喊了一声,托地跳起二尺高,又跌下去,刺刀锋从肚皮那儿倒撅了出来,淌了一地的血,眼见得不活了……我听得舱里娘儿们拼命地喊,还有兄弟们的笑声,吆喝声,就想起那小狐媚子啦。我跳起来就往舱里跑……
哈,现在可是咱们的世界啦!女人,咱们也能看啦!头等舱,咱们也能来啦!从前人家欺咱们,今儿咱们可也能欺人家啦!啊;哈哈!⑩
杀人(不管他是否死有余辜),抢夺财物,强奸女子……在《 咱们的世界 》里,我们仿佛看见阿Q的土谷祠之梦实现了。随意拥有财产和女人的快感让李二矢志不移地继续黑道生活。
《 咱们的世界 》以匪盗式的快意传递出了非常强烈的破坏意识,这在其他几篇小说里得到了继续。对富人以至于对知识分子的仇视随处可见,而对现存社会秩序的愤怒与反抗以至渴望破坏一切的心情在《 生活在海上的人们 》达到了顶点。《 生活在海上的人们 》虽不是以都市上海为背景,而是以海边渔民与盐民的暴动为表现对象,但其愤怒以至于失控的群体发难也可能是都市中贫民愤怒的最后发泄方式。在此意义上,穆时英的这类小说大概也可以称之为左翼小说中的“新感觉”之作。
三
就如前文所言,穆时英并不是左翼思想的追随者,他也就称不上是危险的白心“红萝卜”(瞿秋白语)。他在《 〈南北极〉改订本题记 》中所坦白的文学观念是比较切实可信的:他对写作技巧的尝试超出了对意识形态的关注。就在他写出了普罗风味小说的同时,穆时英也开始了对都市另一面的探究。穆时英在并不熟悉劳工大众的状态下能够写出那样生动的文字,其天才已经可见一斑。而他一旦将文笔伸向自己熟悉的世界,他将奉献出怎样特异的篇章!
1930年的上海已是一个繁忙的、浑身上下充满了现代魅力的大都市,与世界上最先进的都市同步了。{11}此时的穆时英作为一个大学生、大少爷已经开始了夜上海的游荡之旅。与其他众多来自乡村作家不一样的是,穆时英对于上海有一种天然的血缘般的亲切感。当茅盾甚至沈从文等人对上海持批判态度的时候,穆时英却是以坠入深井的姿态全身心地投入了上海的都市生活。他自然明白上海这座现代都市的罪恶,所以才会有“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12}之说,所以才会在《 南北极 》中有那样一个底层世界的猜想,但这个都市中成长的年轻人更能体会上海的迷人处。在现代声光化电的摩登都市里,夜上海的妩媚、慵懒、颓废而迷人的气息让这个浪子无力自拔,陶醉在无边的温柔夜色中,成了根深蒂固的、“堕落”的都市客。{13}如果说,《 南北极 》表现出了令人惊异的狂野与原始的激情的话,那么,《 公墓 》《 白金的女体塑像 》《 圣处女的感情 》这三个小说集则是1930年代夜上海的印象画,狂欢、孤独、颓废以及骨子里的迷恋印染了每个画面。
1931年10月,穆时英的中篇小说《 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 》出版。这篇在左翼评论家看来是一个危险标志的小说,恰恰呈现了穆时英其他新感觉小说的主要轮廓。这篇源于自身失恋经历的小说{14}主要是在呈现一个1930年代的爱情方式:Alexy掉进了现代姑娘蓉子的爱情漩涡,明明知道这姑娘的善变,却还是被她当作了感情消遣品。对蓉子既爱又怕的心情让人看到了一个聪明而懦弱的男子。而蓉子与其说是一个女学生,不如说她是都市精灵更为恰当。这个出入舞厅,享受众多男子崇拜的女子是这个都市现代化的产物,迷人而不可捉摸:“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蓉子!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美……的产物的集合体。”{15}这个“有着一个蛇的身子,猫的脑袋,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的都市尤物逢场作戏,尽情享受着放纵的欢乐,真正成为1930年代的上海摩登女郎。常常出入舞厅赌场以至于被小报讥讽“舞厅就是丈母家”的浪子生涯让穆时英对这些都市摩登女有了一点亲切感,他对这类女子显然特别“钟情”,于是反复地描摹这些都市出产的“贵品”:蔡佩佩(《 五月 》)、墨绿衫小姐(《 墨绿衫小姐 》)、她(《 骆驼·尼采主义者与女人 》)……而在余慧娴身上,“我”似乎能够嗅到韶华将逝的气息,于是“为她寂寞着”(《 Craven A 》)。
这些都市摩登女郎似乎与《 海上花列传 》中的众多青楼女子形成了映照:海上群芳身处娱乐消费之所,也是当年的时髦女子,不过到底保留了一点爱情的向往与从良的愿望。而这些1930年代的摩登女郎则在酒吧、舞厅炫耀着、自由不羁地挥掷着美貌与光阴,也许会有一些疲惫的神色,却又心甘情愿地追随着时生时灭的欲望。爱情不过是欲望的借口:“友谊的了解这基础还没造成,而恋爱已经凭空建筑起来啦!”{16}摩登女郎的追逐异性与都市浪子的恋恋花丛几乎是半斤八两。不管是旧道德还是新道德无不踏在脚下的摩登女郎不仅无视男性的观察与爱恋,而且主动打量、挑选周围的男子。
“我是一瞧见了你就爱上了你的!”她把可爱的脑袋埋在我怀里,嬉嬉地笑着。“只有你才是我在寻求着的,哪!多么可爱的一副男性的脸子,直线的,近代味的……温柔的眼珠子,懂事的嘴……”{17}
摩登女郎、浪子、酒吧、舞厅、电影院、夜总会与赌场的组合构成了穆时英小说所特有的放荡颓废之气,在放荡颓废中可以瞥见作者向上的愿望与善良的心,只是它们太微弱,就像袅袅的香烟升起又湮灭。就在这短促升起的瞬间,穆时英写下了充满纯真忧伤情感的《 公墓 》与对上海都市生活片段进行组接的《 上海的狐步舞 》《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