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纯粹境界的探寻
作者:李 华 施新佳
二、化炼情绪,纯诗的内容美
梁宗岱的“纯诗”理论,所强调的核心问题就是:诗是纯粹凭借它的形式而成为诗的,诗可以凭借它的“音乐和色彩”的形体因素,而“像音乐一样”,自己成为一个“绝对独立,绝对自由,比现世更纯粹,更不朽的宇宙”,这么说,是否是排除了诗的情绪和观念了呢?关于这一点,梁宗岱说:“这并非说诗中没有情绪和观念;诗人在这方面的修养显得比平常深一层。因为它得化炼到与音韵色彩不能分辨的程度。”{12}“情绪和观念——题材或内容——底修养,锻炼,选择和结构也就是艺术或形式底一个重要原素。”{13}为此,他从多方面进行阐述。
在梁宗岱的“纯诗”理论中,象征占有较重的分量,可以看出,梁宗岱对诗歌的象征特质进行了尤其关注。梁宗岱认为,诗歌就是象征,象征是诗歌的存在方式,也是诗歌不同于其他文体的本质特征,剥除了象征,诗也就失去了它的独特性。波特莱尔曾说过:“艺术越想达到哲学的明晰性,便越降低了自己……诗不可同化于科学和伦理,一经同化便是死亡或衰退。诗的目的不是‘真理’,而只是它自己。”{14}马拉美也表示,诗歌就是要暗示,象征和朦胧,他说:“指出对象无异是把诗的乐趣四去其三。诗写出来原就是叫人一点一点地去猜想,这就是暗示,即梦幻。”{15}梁宗岱对此也持有相同的见解,他认为:“所谓象征主义,在无论任何国度,任何时代底文艺活动和表现里,都是一个不可缺乏的普遍和重要的原素……一切最上乘的文艺品,无论是一首小诗或高耸入云的殿宇,都是象征到一个极高的程度的。”{16}关于象征的特质,梁宗岱认为,象征和《诗经》里的“兴”颇为相似。因为象征的微妙,可以通过《文心雕龙》中对于“兴”的解释:“兴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拟义”中的“依微拟义”道出。表面上看来,两者似乎不相连属,但实际上,一而二,二而一,两物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关系。当实现情景交融,物我两忘,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时,就达到了象征的最高境界,这也就是梁宗岱所提出的象征的“契合”境界。
梁宗岱是在翻译了法国波特莱尔一首题为Correspondances的译文后,提出了象征之道为“契合”二字。梁宗岱高度评价了波特莱尔的这首诗,他认为:“在这短短的十四行诗里,波特莱尔带来了近代美学底福音。后来的诗人,艺术家与美学家,没有一个不多少受他底洗礼,没有一个能逃出他底窠臼的。”{17}而波特莱尔启示给我们的这个玄学上的深沉真理,和17世纪大哲学家莱宾尼滋讲的:“生存不过是一片大和谐”也是一致的。对此,瓦雷里也有类似的论述,他认为,诗情与人类其他感情的区别在于它具有一种独一无二的特性,它倾向于使我们感觉到一个世界的幻象,在这个世界中,事件、形象、生物和事物,虽然很像普通世界中的那些东西,却与我们的整个感觉有一种和谐,密切的关系。它们互相共鸣,仿佛与我们自己的感觉是合拍的。梁宗岱的契合观念,融汇了波特莱尔、瓦雷里的思想精华,并灌注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玄思妙想。他强调心灵与自然的脉搏息息相通,主张物我相契、形神两忘,主客体的交感与互融。梁宗岱在列举了杜甫和陶渊明的诗,又以严沧浪的诗话做辅证后,印证了象征的两个特征,即:融洽或无间,含蓄或无限。此外,他又援引了英国19世纪的批评家卡莱尔的论述,表明了象征是藉有形寓无形,藉有限表无限的特点。由此可以看出,梁宗岱主要着眼于借助具体有形的意象,烘托和暗示人们的情感。他的这种契合论成为主体世界感知客体世界的主要认知方式,从而,成功地实现了化炼情绪和观念到与音韵色彩不可分辨程度的目的。
此外,梁宗岱还重视诗歌创作中的“真”,在《诗与真·序》中,他说到:“真是诗底惟一深固的始基,诗是真底最高与最终的实现。”{18}因此,梁宗岱强调了诗歌创作要有丰富的生活做背景,有深厚的生活经验做依托。他举了白朗宁夫人、魏尔仑、歌德、梵乐希的创作,甚至引用了里尔克的论述来表达经验对于创作的重要作用。他还回忆了自己的阅读体验,证明了“阅历与经验,对于创造和理解一样重要”{19}。
梁宗岱具有中西诗学的渊博知识,他在中西两种诗学相互融通,相互交汇中,对“纯诗”理论进行了独创性的阐释。他发现了西方象征主义诗歌和我国诗歌传统“兴”相似的特点,使西方传入的象征主义诗歌具有了中国诗学渊源的依托,也使“纯诗”理论找到了化炼情绪和观念的重要途径。梁宗岱不仅从文体层面阐释了诗歌存在方式的独特性,也从艺术层面揭示了诗歌表达情绪内涵的更高境界,从而,构建了一个全方位、系统化的“纯诗”理论体系。
三、提高修养,纯诗的主体美
随着文体层面和艺术层面“纯诗”理论体系的建构,梁宗岱的“纯诗”说,呈现出诗歌外在表现形态和诗人内在艺术修养相互融汇的景观。从“纯诗”论的体系出发,梁宗岱开始关注诗人人格的陶冶。他说:“我以为一切最上乘的诗都是最完全的诗,就是说,同时是作者底人生观宇宙观艺术观底明显或隐含的表现,并且能够同时满足读者底感觉和理智,官能和心灵底要求的。”{20}“诗不仅是我们自我底最高的并且是最亲切的表现,所以一切好诗,即使是属于社会性的,必定要经过我们全人格底浸润与陶冶”{21}。梁宗岱着手于诗人艺术修养提高的工作,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虔诚”说。在中国新诗发展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于胡适等人倡导的“作诗如作文”的主张,使当时的诗歌创作呈现出散文化的趋势,诗歌本身应具有的艺术想象力和感悟力随着诗歌创作的粗糙而日渐衰退,诗坛呈现出喧哗和躁动不安的现象,这使具有责任感的现代诗人痛心疾首。梁宗岱在这样的形势下,提倡诗人对艺术要怀有虔诚的态度,以脚踏实地的精神,专心致志的创作扭转诗坛的现状。他这样表述道:“我们目前的工作,一方面自然要望着远远的天边,一方面只好从最近最卑一步步地走。”{22}“努力是我们底本分,收获是意外。……我们要肯定我们底忠诚,只要为艺术女神,为中国文化奉献了,牺牲了最后一滴血。这奉献便是我们底酬报,这牺牲便是我们底光荣。”{23}在同海粟《论画》的一文中,梁宗岱也表示到,一个艺术家只要创造一件有生命的东西便可以超生死,轻是非。梁宗岱以一名文人的精神,体现着对艺术的忠诚态度,实践着全人格的艺术追求。
其二,“严肃”说。梁宗岱追求艺术的理想、完美境界,他赞赏波特莱尔、马拉美、魏尔仑严肃的艺术态度,钦佩他们追求真美的热诚与恳挚,并且认为从欧洲文艺复兴以来,没有与之比肩的。因此,梁宗岱对于我国当时诗坛上浅薄应景的诗作,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他曾说:“一颗具有深入的透视力和广博的理解力的心灵断不能容忍一件粗糙简陋的作品或一些浅薄浮泛的思想。”{24}“所谓‘艺术’,并非傅在‘我’面上的脂粉,而是给它以至高的表现,把它扩大,发展到一个普遍的程度。所以一首好诗必定同时具有‘最永久的普遍’和‘最内在的亲切’;一首坏诗——或因艺术底火候未纯青,或因误以脂粉当艺术——却连‘我’也被淹没或丧失了。”{25}梁宗岱倡导对艺术具有严肃的创作态度,对当时文坛粗制滥造的现象,具有很大的针对性和冲击力,也是对“虔诚”说的具体实践。
其三,“宇宙”说。梁宗岱具有深沉的宇宙意识,在他看来,宇宙万物都在向我们透露着宇宙的信息,或重大或幽微的事物都会影响我们的精神生活,并和我们的情绪感受相契合。他极度推崇王维的《辋川集》,认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首小诗,可以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宇宙的精神,感受到对于永恒的迫切的呼唤。而孔子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以川流的榜样证明了宇宙不息的动。梁宗岱指出,我们阅读梵乐希的诗歌,就有一种深入宇宙的隐秘,感到自我与宇宙间的脉搏成严静、深密、停匀的跳动的阅读体验。由此可见,真正的诗人都具有宇宙意识,从眼前有限的事物昭示出浩淼无边的宇宙世界。因此,对于今日的中国诗人,梁宗岱认为具有宇宙意识也很必要。真正一流的诗歌,可以呈现给读者最隐秘和最深沉的灵镜,让诗作的金光照澈着读者灵魂的四隅,使读者的心灵深处也涌现出一个光明的宇宙,读者的心灵之旗随着诗作的展现而摇摇升起,最终实现最为圆满和谐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