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嘉莉妹妹》与《欢乐之家》的女性生存之境

作者:张小平




   赫斯渥也被外在的东西所吸引,但是他似乎更清楚它们所代表的东西。小说中有段赫斯渥沉浸在对嘉莉爱慕的感情中的描写,他把嘉莉比作一朵百合花:“他亲近这枝百合花,它从他从来无法穿透的流水深处吸取柔顺的美貌和芬芳,从他无法知悉的软泥和模型中成长起来。他亲近这枝百合,只是因为它柔顺、清新。”{12}
   尽管他知道这花儿长在不可臆测的泥浆中,但他还是被她的柔顺和清新吸引,爱她忧郁的、寄生的外表。不像塞尔顿,正是嘉莉的捉摸不透吸引了赫斯渥,赫斯渥似乎了解吸引他的物体的动机和目的。塞尔顿希望莉莉内心纯洁而外表可以有瑕疵,赫斯渥不管“百合花”的内在,却承认她的气息的魅力。尽管赫斯渥对嘉莉的态度够“现实”的了,但是他更像莉莉,他是靠自己所处的世界来界定自己的,当那个世界从身边消失后,他也终止了自我的存在。注定莉莉和赫斯渥悲剧命运的都是他们对自己角色稳定的过于自信。
  
  三
  
   当嘉莉和莉莉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时,二者都在努力“演出”,嘉莉令人信服,莉莉却没能奏效。两部小说透出揭露和保护,危险和拯救的隐喻。但它们不仅仅是隐喻两位女性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她们的首演更成了探讨表演和存在之间关系的有用的方式。表演可以创造出多种可供选择的身份,是一种调节自我适应生存环境的方式,它提供了(暂时的)一种逃离自我身份的方法。两位女性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时,在她们各自的心中,在她们生活中的男人们的心中,越来越像“她们自己了”。
   对于莉莉来说,表演有可能让她恢复在纽约的“欢乐之家”的权利,尤其是对“欢乐之家”中合格男人们的支配权。作为一幅“美女画像”,在她的心中唤起的是“在一个新的角度展现美丽的愉悦,以及表现她的可爱并不仅仅是一成不变的品质,而是可以把各种各样的情感形成不同程度的优雅的兴奋”{13}。
   莉莉期望,舞台造型上美丽的展示使她增值,受人欢迎。最初,似乎莉莉的策略还算成功。塞尔顿感到:“第一次,他似乎看到了站在他面前真实的莉莉,没有她那个世界的琐碎,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似乎捕捉到了她的美丽融在其中的和谐。”{14}
   莉莉发现塞尔顿和别的男人一样为她的美而陶醉,这个新“画框”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然而,内德·范·埃尔斯蒂猥亵的评语“哪儿都没有缺损的地方,我敢肯定,她想让我们知道这些”{14},却道破了把女人作为一种“物”的吸引。因此,当莉莉还“陶醉在复得的权威”{15}中时,读者也感知到权威的本源(展示身体唤起性的吸引)。“(《欢乐之家》)基本上是关于戏剧的,关于演戏,关于在无限的持续的舞台背景上的生活,关于理解的问题,要么作为行为中的人,要么作为观察的艺术家,其中,舞台世界和日常的存在的矫揉造作结束了,而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自我却开始了。”{16}《欢乐之家》是戏剧,是一部悲剧,因为莉莉根本不能生活在“无限的持续的舞台背景上”,即使在表演“美女画像”时,她希望她的画框,尤其是塞尔顿能看懂真实的她,遗憾的是,塞尔顿竟然跟内德肉欲的双眼一样,看到的只有莉莉的身体。
   莉莉的表演开始坚定而收场迷茫,嘉莉的首次登台颤颤巍巍,而结尾以大捷告终。最初嘉莉很难进入角色,是杜洛埃竭力的鼓励,他帮助嘉莉的愿望(缘于对她的欲望)暂时把自己变成了演员,甚至还被自己假装的热情所感染。嘉莉感到杜洛埃的话“就像火焰把金属屑片溶解成一团坚实的固体一般”,她发现“他的语言把她感觉到但是从来不相信的有关自己演戏才能的那些浮幻的幻影,变成了一丝辉煌的希望”{17}。这样嘉莉就相信自己的才能。赫斯渥也只把嘉莉当做女性:“赫斯渥和杜洛埃两人都以兴奋的情怀观赏她美丽的姿态。她居然能发挥出这样的才能,他们居然能在这样效果突出的环境中,几乎是在金碧辉煌的场面里,在优美的情操和上等人士的光辉照耀之下看她发挥才能,使他们更觉得她妩媚动人了。”{18}这里“兴奋的情怀”变得越来越肉体化,吸引“赫斯渥微微张着嘴注视着,杜洛埃高兴得坐立不安了”{19}。他们几乎不能掩饰住对台上女演员的欲望。这种引起肉欲的能力贯穿着嘉莉整个的演艺生涯。扮演忧郁的女教友会员时,她使得“坐在前排的那些大腹便便的绅士”感觉到“她就是一个小甜姐儿。这种皱眉正是他们乐于用亲吻来加以抹去的。所有的男人都对她心向往之。她演得棒极了”{20}。确实,演得好的嘉莉增长了财富的“资本”(“棒极了”和“资本”都是“Capital”),票房经理很快重用了嘉莉,她正是剧院急需的“资本”。
   毕竟嘉莉不是莉莉,她不完全是男人心中欲望对象的牺牲品。从杜洛埃和赫斯渥身上,她理解了作戏和身份认同之间有用的关系。在她学会对戏院老板说“我是你真正的”时,她已经发现这话的效用。嘉莉把“你真正的”用到她给杜洛埃的信和如何使赫斯渥相信她就是“他的女孩”。从她站在舞台上的那刻起,嘉莉就明白“在舞台上”,她必须使男人们感觉她是只属于他们个人的财产。
   尽管嘉莉“靠着她的圆滑投机成了更适应环境的、成功的人”,但在爱兰·普莱斯(Alan Price)看来,莉莉正因“拒绝了利用她的弱势地位,超越了那些折磨她的人”{21}。莉莉是道德胜利者,而嘉莉却是个机会主义者。嘉莉做了成功的演员,而莉莉却沦落成一个可怜的制帽女工,并以自杀告终。正如画像一样,莉莉展出的仅仅是容易被人误读的身体,她的表演始终是被动的,无助的,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嘉莉的表演是能动的,她改变着,拓展着,完美着她的舞台形象,一路走来,即兴表演,舞台外的生活也是她演艺的一部分,像她的迅速更换服装、住所、薪酬、城市和男人一样,嘉莉的戏剧角色也在不停地变幻。演戏对于嘉莉,代表着向更稳固的财政和社会地位的转移;莉莉呢,在“欢乐之家”演戏只是为了维护将失去的地位而已。嘉莉没有东西可以失去,而莉莉失去的是一切。
   两部小说中的男人们爱上了他们认为面具后面“真实的”的女人,而嘉莉和莉莉却在竭力避免面对她们内心真实的自我,真正的目的。两个人都不愿追问自己生活的意义,而更愿意停留在问题的表层。其中有一段描写:“嘉莉照照镜子,看到的嘉莉比她以前见过的要漂亮;她窥视自己的内心,照照她自己和社会舆论所造的镜子,看到的嘉莉却比以前差了。她在这两个形象之间犹豫不决,不知相信哪个好。”{22}
   嘉莉认同“比以前漂亮的嘉莉”,毕竟,真实的镜子比观察昏暗的良心深处更清晰、更让人信赖。莉莉也不想看到内心深处的自我,她从格斯·特莱诺处借过钱后,她知道:“仅仅靠友善的本能,她不可能感动格斯·特莱诺,但是这种解释可以使情形不那么粗俗罢了。她对自己的外表总是一丝不苟的。不光性格中吹毛求疵,道德上莉莉也一样。但是当她巡游检查自己的内心时,肯定有几扇关着的门她是不愿打开的。”{23}
   莉莉拒绝“打开闭着的门”,和嘉莉一样不愿省察内在道德。但是房子和镜子是两个绝对相反的象征。莉莉住的屋子有很多道德选择,她可以打开紧闭的房门,但是她拒绝了;嘉莉没有自己的密室,没有门需要打开,她的镜子映照着外在的自我,而内心的镜子却模糊不清。关着房门的房间代表的是封闭,拒绝外界;嘉莉有莉莉没有的物与物交换的能力,镜子可以方便地映照外界和再现各种幻觉。
   在一次次的挣扎中,嘉莉让外表支配一切,仅仅认同镜子里的自我映像,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她失去了个人幸福。小说的结尾,嘉莉坐在摇椅里,还在沉吟,“(她)将永远独个儿渴望下去。……(她)将梦想……(她)永远不会感到的幸福”{24}。莉莉没有做到,当塞尔顿告诉莉莉“真正的炼金术在于能够让金子转成别的什么东西”{25}时,他没有预料到,嘉莉可以把她的“金子”变成食物、工作和成功。而莉莉没把它变成任何她可以利用的东西,相反却只能被金子所代表的价值、纯洁、高贵所吸引,以至于最后,吞“金”而亡,把自己变成了高贵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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