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日常世界的陌路人

作者:梅笑冰




   总的来说,凤鸣、龙云、钱默吟、仲石等先进人物形象在老舍作品中频繁出场,折射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大众化、通俗化呼声和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倾向对作者创作的影响,反映了老舍要实现文学宣传功用的野心以及有意无意间对传统传奇文学的继承。
  
  二、“写家”创作“先进人物”的方法
  
   “文学所以为文学,并不在于作者所以告诉我们的东西,乃在于作者怎样告诉我们的告诉法。”⑩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社会大变动激荡着每个人,那些自觉的思考者(尤其是新旧知识分子们)选择不同的政见、主义,在不同程度上付诸行动。这些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先进人物,数量多、代表性强、经历传奇,成为当时文学创作不容忽视的表现对象。因每个作家的认识不同,表现手法不同,所塑造出来的此类形象也千差万别。具体到老舍,他对于此类“先进人物”的塑造有自己的规则和方法。
   最常用的方法是类型化和议论。老舍绝大多数属于“第二条道路”的作品都使用中国小说传统技法中的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型叙事模式,作品经常借一个叙事者或主人公之口来直接议论,这些议论常常跟类型及类型中的个体例证联系在一起。《四世同堂》频繁地用这种方法介绍人物,第一部《惶惑·六》一开始的八段文字的前五段分别是这样开头的:“有许多像祁老者(祁天佑、祁瑞宣、瑞全、小崔、刘师傅)的老人(半老的人、壮年人、青年人),……他们(都)……”第六、七段{11}把以上由六个人所代表的六种人合并成为“舟上的人们”或“人人”,强调他们的共同点,每一个人都被泛指为“谁”。第八段{12}从“人人”中挑出其中一个“谁”,确指为冠晓荷,作为本章的重点人物,但是对他的刻画仍旧利用类的比较来完成。作者就这样把某个人当做群体类型中的一个例证,不同的多个个体代表了整个城市甚至整个中国,视野霎时开阔。这种类型化的处理方式本身就掺杂着评价,作者尚嫌不够,进一步通过叙述者之口直接议论以凸显主题,让作品具有剖析人性和社会心理的深度和力量。这些议论如此重要,当《四世同堂》改编成电视剧的时候,相当多叙述者第三人称议论以剧中人、以第一人称独白或对话的形式得到保留。类型化和议论必须伴随大量的生活细节才会使得小说成为小说而非散文或杂文,但先进人物明显缺少细节支撑,形象经常被明明白白地定义而非让性格在行动中自我展现。同时,受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创作追求传奇性的影响,老舍总是把先进人物置于非此即彼的两难境地,没有灰色地带,必须毫不犹豫地选择,他们几乎不思考、不彷徨、不失败,成为传奇中被剥离了具体英雄事迹的英雄。
   第二,先进人物的身份、职业等特征有规律可循,被塑造为某一类特定意象。“家(家园)”和“女人(母亲)”{13}是老舍作品中出现的两种主要意象。与五四时期巴金等作家所赋予“家”的牢笼涵义不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舍作品视“家”为“精神家园”,家的具体主持者是母亲式的“女人”,如韵梅、四大妈、赵姑母等。先进人物离开温情脉脉的小“家”,投身“旷野”,享受专属于英雄的孤独,他们所要拯救和献身的不是个人的小“家”,而是大的国家。他们被设置为单身,符合职业革命者的要求,毫无儿女情长。叙述者及其他角色可能视这些“女人”为美及美德的代表,去爱和尊敬。但在先进人物眼中,“女人”就是伦理角色——母亲,与责任相关,可以国家或未来光明的名义牺牲之,而绝不会被视为“爱人”,不能与爱情等个人情感相联系。在与女人和情爱绝缘这一点上,老舍的先进人物与传统传奇文学中的英雄异常相似。
   第三,或者由于时代的禁忌,或者是作者对先进人物及其行动了解不够而无法提供细节,或者仅仅因为其创作习惯,先进人物形象的建立多采用间接衬托的方法,靠的是其他角色和叙述者对他们的观察、道听途说甚至想象,是他人眼中的先进。如同荷马通过特洛伊人的惊叹侧面反衬海伦之美,老舍及叙述者几乎从不直接描述先进人物的英雄作为——其他角色和读者迫切想了解的内容。正因为前者的实际作为被表现为空白,就更增加了后者想象的空间。前者对于后者的想象不作为、不干涉,实际上助长了后者的天马行空;后者靠道听途说、片鳞只爪和记忆中古往今来天南海北的英雄故事来填补这个空白,这使前者成为比实际上他们所是的角色更加先进和英雄的类形象。正面人物对先进人物的想象以及由此产生的尊敬崇拜之情伴随着对于自己无能无为的深深谴责,在这种无奈和自责中所显现的人格魅力深深感染着读者,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以其所爱恨为自己所爱恨,潜移默化地认同了正面人物及其对先进人物的崇敬之情。
   第四,原味儿的北京白话是老舍最主要的语言风格,但先进人物的说话以及叙述者对他们进行描述的语言有明显欧化倾向,带着另一个遥远和更加先进的世界的气息。如《老张的哲学》对李老人的描述:“老人声音更细微了,好像秋夜的细雨,一滴一滴的冷透那两个少年的心情。”李老人自己的说话:“……好人便是恶人的俘虏,假如好人不持着正义与恶人战争。好人便是自杀的砒霜,假如好心只是软弱,因循,怯懦。”从词语的选择(如多用成语而非俗语),到句式(如倒装句式),修辞(如排比)和语气(如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这些带有明显的书面语和欧化特征的语言暗示着,先进人物在行为方面出离于日常生活世界,在语言方面也出离于土白话了。
  
   三、“先进人物”设置的叙事意义及对作者悲喜剧风格形成的影响
  
   先进人物在老舍作品中存在的价值不在于成为某个具体形象,而在于作为一条辅助性线索参与叙事,并实际上影响到作品风格。
   老舍写实主义地塑造中性及负面人物,将“人”及其“对事的知觉”融为一体实行循环运动的叙述,具有明显的现代特征,提供大量细节,形象血肉丰满,支持读者细读。与之不同,作为类型形象的先进人物并未得到写实主义处理,被设置得与传统传奇文学的类型化英雄相似。英雄主人公在外部世界历险,历险中的意外和惊奇同时吸引着其他角色和读者,他们总是在智慧、勇气或运气方面大大超越读者,读者通过移情为所欣赏的角色(英雄、美人,或者其他伦理角色如父亲)被带入虚拟情境,以超出一般现实进程的极快速度追随故事发展而取得快感。老舍的英雄主人公——先进人物出现在不同作品中,面目、语言、行为特征相似到可以替换;他们性格特征稳定;当作为次要角色偶尔出现时(从不作为主角得到正面刻画,这一点与传奇文学英雄不同),总是使叙事速度加快。
   当老舍用写实主义手法塑造非先进人物时,人物有各自既定的生活轨道,自己而非外力才是他行为或不行为的因,小说所建立的是一个共时的日常世界内多个轨道之间的碰撞交叉,是被局限的人在外力的刺激下拖泥带水的反应。这种反应或是对已有围城的维护,或者是试图冲破围城而不得的努力。作品也往往结束在主要主人公打破旧有的平衡,脱离原先生命轨道之时。
   先进人物也曾属于这个共时日常世界,但当作品叙事开始时,他们已经脱离并进入另一个理想未来世界。作者假定先进人物完全理解但不屑于日常世界,而属于日常世界的小人物们对理想世界及其居民持崇敬或敌对态度,却难以理解。只存在于理想世界的先进人物在作品的主要叙事时间和空间里处于静止的空想或行动前的状态,一旦需要他们提供行动细节或进入日常世界时,作品也就结束。
   内容方面,这些先进人物赋予了作品中其他人物虽然来历不明却被相信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希望与想象的空间,为整个作品所描述的残酷、灰暗的日常现实世界提供一抹希望的亮色;结构形式方面,使整个作品不至于一览无余、全然袒露于读者眼界之下,从而保持了一种类似传奇文学的神秘与未知。这些简单的类型化的传奇英雄主人公的规律性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是导致在老舍作品悲喜剧风格形成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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