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明清小说中的花园意象
作者:周志波
山铺青影,水涨绿波。密柳垂黄鹂之阴,杂花分秀户之色。曲径逶迤,三三不已;穿廊曲折,九九还多。高阁留云,瞒过白云重坐月;疏帘卷燕,放归紫燕忽闻莺。青松石上,棋敌而琴清;红雨花前,茶香而酒美。小圃行游,虽不敌辋川名胜;一丘自足,亦何殊金谷风流。⑧
而山黛所居之梅园,在燕白颔眼中则是另一番规模宏丽、制度深沉的景象:
上下尽秦砖碧瓦,周围都是红墙。雕甍画栋吐龙光,凤阁斜张朱网。娇鸟枝头百啭,名花栏内群芳。风流富贵不寻常,却有侯王气象。⑨
所绘景致不仅与山黛的才学性情相得益彰,亦与她的宰相千金的身份地位极相符合,为山燕二人的初相遇设置了美丽的场所。
然而,众所周知,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因其较为固定的程式化的叙事模式而遭到了世人的批评,虽然花园意象在早期纯正的才子佳人小说如《玉娇梨》、《平山冷燕》中尚有较为成功的运用,但伴随着这类小说叙事模式的逐渐稳固定型,花园在其中也日益沦为一个符号性的场所,仅成为作者们习惯应用的一种道具而已,花园意象本身所具有的丰富蕴涵也随之被逐渐消解,因此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大量失败的记录,如《锦香亭》、《宛如约》、《生花梦》、《飞花梦》、《锦疑团》等。此类作品中的花园明显具有类型化特征,它们更多的是充当一种道具,一种符号,仅成为为主人公提供一个活动的地点而已,尽管不少作品也对花园布局进行详细的描述,但描述本身并无多大意义。
明代中篇文言传奇中不少作品渲染情欲的成分明显增多,如《寻芳雅集》、《天缘奇遇》、《花神三妙传》、《怀春雅集》等,这些作品的花园里,“情”的成分减少而“欲”的成分增多,花园往往成为肉欲和欢乐的屏障,这与后来《金瓶梅》中描写西门庆与潘金莲、李瓶儿在花园中寻欢取乐的情节应是一脉相承的。
《金瓶梅》里西门庆家的花园是一个充斥着肮脏淫欲的污浊场所,生活在里面的人争风吃醋、纵欲淫荡、通奸乱伦,根本没有起码的道德观念和人心善良可言。小说中大量的篇幅均是用来描写花园中的生活琐事的,园中充满了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与勾心斗角,飘荡着乱伦通奸的污浊气息,如潘金莲为了报复李瓶儿从自己身边夺走西门庆,专门喂养训练了一只凶狠的猫将李瓶儿刚满周岁的儿子惊吓致死;又如西门庆与仆人来旺的媳妇宋惠莲通奸、潘金莲与女婿陈经济乱伦等,花园里的这些罪恶行径决定了他们毁灭的必然性,而人的毁灭也注定了花园不可避免的败落。西门庆死后,第九十六回作者通过庞春梅最后一次来到园中,看到往日喧嚣繁华的西门花园已是今非昔比,只见: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中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人不到,也知尽日有云来。⑩
昔日的繁华盛景已烟消云散,园中花草荒芜,亭台楼阁成为野兽出没之地,一派凄凉惨景,花园的这番衰败景象恰与建成时的热闹繁华形成了鲜明对比。花园意象显然是作者有意设置的,花园连同它的主人们一并消逝,李瓶儿死于血亏,潘金莲被吴月娘卖掉,花园最终成为西门庆、李瓶儿等人的葬身之地。淫欲无度而缺少人心善良,最终只会将人埋葬,这应是西门花园留给人们的警示,这里的花园意象显然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
大观园作为《红楼梦》环境构成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当初是为元妃省亲而建,但作者的真正目的却是为展示美好青春、共演红楼悲剧而设的。大观园不仅是宝黛爱情滋生、发展的场所,同时也是真挚爱情、美好世界的象征,然而随着大观园的毁灭,他们的爱情也最终虚化成为镜花水月,“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只不过是缥缈虚无的太虚幻境罢了,在现实世界中并没有它的立足之地。大观园竣工后,脂砚斋曾有点评道:《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11}。这似乎在暗示人们:应把这两部小说对比来看。《金瓶梅》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以家庭为中心、反映世态人情的长篇小说,其刻画人物在家庭中的活动主要集中在西门庆家的花园中,使花园具有特殊的无可替代的作用。《红楼梦》学习借鉴了《金瓶梅》以花园组织结构全书的框架,把人物集中在花园里加以刻画展示的技巧,使花园具有明显的寓意。第十七回作者清楚地告诉我们:大观园是建立在秦氏的会芳园和贾赦的一座旧花园的废墟之上的,因此,从一开始这座花园就被淫欲所污染,使人把大观园同乱伦和死亡联系起来。作者通过对大观园基础的描写所暗示的这一点,比任何批评家指出的都简明扼要,这不免使人想起《金瓶梅》中西门庆合并李瓶儿的园子重修扩建花园的情节。这两部书的作者都沿用了明清园林建造的特点,用园林、房屋结构比喻文学作品的构架,寓深意于其中。而且类似于《金瓶梅》中“春梅游玩旧家池馆”的构想在《红楼梦》中也应存在,虽然现在已看不到曹雪芹笔下的萧条景象,但从脂批中,至少我们可以知道昔日“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后来变成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一派凄凉惨景,“系玉兄与十二钗太虚玄境”的大观园也最终归结于缥缈的太虚幻境。
曹雪芹虽然在《红楼梦》开篇即批评才子佳人小说“千部共出一套”,之后又借贾母之口作了进一步的批判。曹雪芹的批评是尖锐的,但应该说他所针对的是这类小说风行一时后所形成的人物、情节大同小异的公式化倾向。事实上,才子佳人小说张扬女子才情的传统对《红楼梦》的影响是不应否认的,所不同的是《红楼梦》虽也运用在花园中展开男女爱情的创作模式,但能力纠其弊,一改之前“一见倾心”的爱情方式,极力摹写宝黛生死不渝的真挚爱情,才子佳人小说在花园中描绘的是风雅浪漫的爱情喜剧,而在大观园中上演的却是令人荡气回肠的爱情悲剧。
此外,《红楼梦》所谈的“情”,则明显受益于《西厢记》、《牡丹亭》等戏曲。这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有着细致的描绘。花园的中心意象虽然仍与男女情爱息息相关,但这得之于大自然的启悟并非如戏剧花园的启悟人性那样完成于瞬间,作者将男女主人公对自我生命的警悟、彼此爱情的滋长放置在生活化的自然时间里任其缓慢演进,大观园的四季美景则以它们各自的情韵默默应和着人物的情感气韵,在季节的变换与时间的推移中变幻爱的节奏与色彩。这样,“既突破了戏曲舞台上花园时空的拘囿,又极大地拓展了才子佳人小说花园意象的蕴涵,在意象沿用上大大前进了一步,从而蔚为古典文学花园意象之大观”{12}。
三
花园作为小说中常出现的场所,往往成为作品空间背景的重要组成部分。如《金瓶梅》中西门庆营造花园,实际上可看作是创造故事的“戏台”,第十六回中西门庆对李瓶儿说:“我那边房子盖了才好。不然,要你过去,没有住房。”由此可知他营造花园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了安置妻妾。花园的建立为描写西门家庭的奢华淫逸,妻妾争宠,享乐污浊的现实提供了场所,并逐步对其豪华外表下内部的庸俗无聊进行披露。至于大观园的营造,应可看作是对这种手法的模仿,营造大观园的目的本为迎接元妃省亲,至于后来给宝玉和女儿们居住,大可看作是一种叙事策略的动用,大观园为红楼人物悲欢离合的上演建构了叙事的空间实体框架,每一处亭台轩榭、厢房楼廊的空间转换,都伴随着人物的脚步,推动着情节的演进。
花园环境作为叙事的空间背景,常为作品意境的营造提供特别的审美效果。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曾论及戏曲意境:“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是也。”{13}事实上,不论在戏曲还是小说中,以上三者往往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优秀的作品尤其如此。那些体现着作者整体构思和艺术审美的景物描写,常能给作品增添诗情画意,而单纯的或与主题无关的景物描写无论怎样美妙如画,也难以成为意境。如果讲融情入景,通过人物的感受和抒发使人物形象与环境互相映衬,浑然一体,从而构成如诗如画的浓郁诗境,《红楼梦》在这方面所达到的高度堪称典范,脍炙人口的篇章如“黛玉葬花”、“宝钗扑蝶”、“龄官画蔷”等不胜枚举,作者借用对大观园中各处优美景致的描写,创设出了一个个优美的红楼意境,这些虽是生活中的画面,却也是诗的意境,王国维关于戏曲意境的三个标准于此亦是最好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