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一次对于“撒谎”的完美的语词分析
作者:梁艳芳
于是我们看到,“文革”之后,当这种意识形态话语已逐渐退场时,阿盛却依旧生活在这套谎言世界中:虽然没有成为伟人,只是在呼儿海镇小学做了个普通的语文老师,但却自认为这不过是由于自己过于崇高和伟大的结果,还妄自尊大自以为生活在“一群矮子们中间”{11},因而轻轻松松就保持了一个“老子天下第一”{12}的优势。也正是依靠这种优势,使他在拖着旧时代的长袍轻松越入新时代时,能够“浑然不觉”、“理直气壮”地撒谎,“有滋有味”地生活。
带刺的玫瑰花——阿盛的谎言
当理想最终被证明是虚妄,维持它就只能依靠“瞒和骗”。蜕变开始了,“撒谎”开始堂而皇之地出场,如天空之于鸟,水之于鱼、呼吸之于生命一样,在他生命中须臾不可分离,从“练毛体书法”到练金庸武功,从“穿墙术”到“空中搬运”、从“信息水”到“施展神功救二妮”,从“只手斗‘歹徒’”到“单身斗群狼”……阿盛的生活中充满了谎言,他人生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对谎言的遮蔽。
像所有的谎言一样,阿盛的谎言具有迷人的外表,丰富、饱满,重视措词、逻辑及各种修辞技巧。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他在张大师气功报告会中现身说法的一段:
“……几个家伙开始围攻我。……他们一顿拳头在我身上乱打……我的头却撞在一块巨石上,流血不止,危在旦夕。当时我估计,我身上至少有三根以上的肋骨摔断了,腿和腰肯定也出了大问题,人基本上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这时,北京张大师……用他神奇的功力,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是从死亡线上将我救了过来。等我睁开眼睛,检查自己身体,除了头被磕破,受了点轻伤之外,整个人什么毛病没有了,恢复得和好人一模一样。张大师到底是北京来的大师,代表着我们国家的最高水平,他简直太神奇了!太神奇了!可以说没有北京的张大师,就没有我阿盛的今天!”{13}
“现在,我完整无损地站在大家面前,又可以健康地工作和学习了。所以尊敬的领导,敬爱的同志们,我的意思,是要大家提早觉悟,认识到练功的重要性,从今往后按照张大师的谆谆教导,共同努力练功,互相勉励练功,大力推动练功,形成一个人人参与练功的大好局面。在工作单位,上级带着下级练;在自己家庭,丈夫带着妻子练。早晨练了晚上练,每天练它三五遍。练功是造福人类的大事善事。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说,‘中国要对人类有较大贡献’,做贡献凭什么呢?首先凭的就是思想好,身体好。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只要拿出当年学毛选的劲头来练功,就能将自己练成一个大好人,大善人,练成活神仙!大家互相勉励吧!”{14}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阿盛口若悬河般作了一次精彩的即兴演讲。虽然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却依靠对流行政治术语“活学活用”获得的气势、依靠夸张的语气、适时的肢体配合进行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煽情,形成强烈感染力,感动了在场的所有听众。这使我想起柏拉图《斐德若篇》中对“一个没有爱情的人应该比一个有爱情的人更有理由得到恩宠”{15}的那段论述。虽然说的都是一些歪理,“却都顶巧妙……像说出什么道理似的,来欺哄人们,博得声誉。”{16}在苏格拉底看来这是依靠了修辞术的力量,而阿盛似乎天生就具备这种才能。
为自圆其说,撒谎者还往往采取谎言与谎言连环相套的办法,通过话语堆积与谎言的连环,形成“无限阐释”的效果,来为被质疑或被戳穿的谎言圆场。比如他带着电视台的人去寻找“师父”,并于莫须有中认一个老婆婆为师,而当所谓“师父”被证明只是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所谓“启示”不过是猪圈的叫声时,阿盛并没有觉得难为情,反而能够厚着脸皮,制造出另一个谎言,带人到山上的小破庙里继续“寻师”。撒谎者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是在撒谎,他会以多种面孔来伪装自己,而最有效的武器就是谎言。
与无与伦比的语言才华相比,阿盛镇定自若的心态更让人佩服。比如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穿墙术”失败后,归罪于妻子小麻的那段光辉灿烂的篇章:
……今天没将承诺兑现给大家,首先是我的家庭的极大不幸。大家回想一下“文革”吧,由于江青那个坏女人的干扰,主席的许多指示不能顺利传达到基层。……致使我们社会主义事业蒙受了巨大损失,人民群众也跟着受了苦遭了殃。所以大家一定要牢记一条历史教训:伟大人物,倘若在事业上有个三长两短,其中都少不了有坏女人在背后作祟。大家要牢记这个教训,对自己的女人要加大管理力度,不能让她在家中为所欲为。当然,客观地说我也有责任。不过,我的责任不那么严重罢了。主要还是为了满足大家,犯了盲目冒进的错误。……不过失败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失败乃成功之母。所以我现在决定,不久的将来,我将再次表演这个节目,以万无一失的成功,来满足大家的要求。{17}
尽管一切已被戳穿,阿盛却仍气宇轩昂,一副真理在握、唯我独尊、舍我其谁的样子。能够如此,是因为他的眼里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由此也显示出谎言的另一个特征:谎言本质上都只是撒谎者自己的独语。撒谎者以自我为中心,而根本不在乎谈话对象的存在、理解与感受。甚至,谎言中连撒谎者自己也没有,有的只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空洞话语。
犹如玫瑰虽美却带刺,总会给触摸它的人带来伤害:谎言与社会的道德规范不相容,也终将会吞食与泯灭社会与个人的良知。就像阿盛无所不在的撒谎其实只是为了满足他对权力的妄想。为此他才不惜放弃自己的判断力、现实感、道德良心与社会责任,放弃一个人应有的人格与尊严。没有耻感与罪感,没有爱的能力,没有感受生活与感受幸福的能力,成为一个只会挥舞着四肢做各种各样滑稽表演的空心人。
权力与话语的结盟——谎言世界中的真相
鲜花总是容易枯萎,要使之常开不败就要给它适宜的生存条件,如充沛的阳光与水分,对于谎言来说则是要拥有权力。谎言与权力话语的结盟正是谎言的实质。想一想阿盛所谓的成功,不仅仅是因为谎言的美丽,更是因为背后站着麻校长、常书记。当这些权力的代表远离他时,无论谎言再怎么绚烂,他也只能在绚烂的美丽中挣扎、毁灭。而他终其一生追求的所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境界,不过是这一权力的最高体现。
这一点常为我们忽略。什么是谎言?在我们的意识中谎言就是与事实真相相对的假相。可是何谓事实真相?固然存在着确切发生的事实,可是这事实就是真相吗?一本名叫《事实真相》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关于话语中的存在与不存在的故事,使我明白了何谓真相,真相究竟存在于哪里。小说讲一个农民工曾亲眼目睹一起杀人案,但是作为事件唯一的目击证人,却没有人愿意听他讲话。所有不在场的人好像都知道事情的真相,都能道出许多细节,只有他,一个亲历者却仿佛在说谎。因为他属于社会最底层,远离权力话语中心,也就无权道出真相。真相在一批拥有话语权的人手中成为一套关于权力的话语。而这些被剥夺了话语权的人只能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中面对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这是真正的轻,轻到了毫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