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统统被塞进车厢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每个车厢的容量是四十二名士兵或八匹马。马在车厢里,当然比人要舒服得多,因为马站着也能睡觉。但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军用列车又把一批新人送往加里西亚的屠宰场上去了。
可是总的说来,士兵们还是感到松快了一大截:火车一开动,事情就算有了个着落。在这以前,他们老是沉溺在揪心的茫然。混乱和心神不宁的状态之中,不知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开差。许多人就象被判决了的死刑犯一样,惊恐地等着刽子手的到来。现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安定时刻也到了。
难怪有一个士兵象发疯似地朝着车厢外面大声嚷道:“我们开差啦!开差啦!”
军需上士万尼克曾告诉帅克不用着急,他真是料事如神。
过了好几天他们才上了车厢。这期间一直传说着配给罐头的事儿。经验丰富的万尼克说,这是幻想。根本没有啥罐头,做一场战地弥撒还差不多。前头那个先遣连倒是做过战地弥撒来着。发罐头,就不做战地弥撒;反过来,做战地弥撒就代替发罐头。
果然如此,代替肉罐头而来的是伊布尔随军神父的光临。他是“一个巴掌能打死三个苍蝇”的人。一场露天弥撒能管三个先遣营受用。一次就替开到塞尔维亚去的两个营和开到俄国去的一个营行完了祝福礼。
做弥撒时,他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演说。不难发现,演说的内容是从军事日历上套来的。演说鼓舞了士气,以致在开往莫雄去的路上,和万尼克同在一个车厢的临时办公室里的帅克还回忆起这段演说,并对军需上士说:“那神父描绘得多美啊!当日近黄昏。霞光万道。太阳落山之际,就象他所说的,战场上将听到那行将死去的人们的最后的呼吸,听到那倒下的战马的悲嘶,还有那重伤员的呻吟和那房屋被烧毁的居民的哭喊和怨诉。我倒是蛮高兴人们变成这种‘双料白痴,。”
万尼克同意地点点头说:“这是一幅动人得可怕的图景啊!”
“这也蛮不错,蛮有教益嘛,”帅克说,“这我记得清楚。等打完仗回到家乡,我要到’杯杯满,酒家去聊聊这些。神父先生在给我们讲演的时候,他的脚往外边这么撇着,我还直怕他会滑倒,摔到经台底下去,让圣饼盘碰破他那椰子壳脑袋。他还给我们举了一个我军历史上非常突出的事例。那正是拉德茨基在我军服役的时候。鲜红的晚霞和燃烧着的仓库的火光融成了一片。他好象亲眼看见过这些似的。”
就在这一天,伊布尔神父到了维也纳,在那里给另一个先遣营讲了动人的历史故事。也就是帅克记得的。使他非常喜欢,以致誉之为“双料白痴”的故事。
“亲爱的士兵们,”伊布尔作着报告说,“请你们设想一下一八四八年库斯托查战役(库斯托查是意大利北部的一个村子。奥军在其拉德茨基元帅指挥下于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在该村击溃撒丁王查理。阿尔贝尔特的军队。拉德茨基元帅当时是八十二岁,不是八十四岁。)刚刚胜利结束的情景。经过十个小时的激战之后,意大利国王阿尔贝尔特不得不把血肉遍野的战场留给我们的‘战士之父,拉德茨基元帅,落荒而逃。元帅就这样在他的八十四岁高龄时取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
“瞧,亲爱的士兵们,高龄的统帅就在那夺来的库斯托查前方的一座山上停住了战马。忠诚的将领们簇拥着他。突然,一种严肃的气氛笼罩着他们所有的人,因为,士兵们,他们发现,就在离元帅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正在同死亡搏斗的士兵。拉德茨基元帅望着他时,这位受了重伤的旗手赫特感到了一种无比的荣幸。受了致命伤的勇敢的旗手抽搐着,用冰冷的右手快活地按着自己的金质奖章。眼望着威严高尚的元帅,他的心脏又恢复了跳动,他的残缺的身躯又获得最后一点力量。垂死的旗手以超人的毅力试着朝那元帅爬去。
“’快别动了,我勇敢的士兵,,元帅对他喊道,随即从马背上下来,向他伸出手去。
“‘握不了啦,元帅大人,,奄奄一息的战士叹了一口气。’我的两只手臂已经打断了。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对我说实话:我们打赢了吗?,
“‘打赢了,我亲爱的小兄弟,,元帅和蔼地说。’多么可惜啊,你的伤势使你的欢乐减色了。,
“‘是啊,最尊敬的领袖,我完了。,士兵用那微弱的声调说,脸上浮着欣慰的微笑。’你口渴吗?,拉德茨基问道。‘天气很热,元帅大人!我们都在三十度以上的气温中作战。,随后,拉德茨基把副官的军用水壶拿过来递给垂死的士兵。士兵大口大口地把水喝了。”愿上帝为您的德行多多赐福!“他大声喊着,竭力想亲吻一下自己统帅的手。’你当了多少年的兵?,元帅问道。‘四十多年了,元帅大人,在阿斯佩恩(多瑙河畔的一个村庄。一八○九年五月下旬奥地利军曾在该村战胜拿破仑军。)我得过一枚金质奖章。我还参加过来比锡战役(一八一三年十月十六至十九日,拿破仑在来比锡吃了败仗。),获得炮十字章(用缴获的大炮铸成的十字奖章。是奖给参加一八一三年反拿破仑战争的奥地利官兵的。)。我受过五次重伤,眼下这一次我算是彻底完了。我终于活到今天,这是多么幸福。多么荣耀的事啊!既然我们取得了胜利,皇上的领土得以收复,我死了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亲爱的士兵们,营房里响起了我们雄壮的国歌《求主保佑我们》。歌声嘹亮而庄严,响遍整个战场。那位正在与生命告别的战士又一次挣扎着想站起身来。他激动地高呼:’奥地利万岁!奥地利万岁!让我们美妙的国歌永远唱下去!我们的统帅万岁!军队万岁!,
“垂死的士兵又一次俯首在元帅的右手上,吻着它,倒了下去;从他高尚的灵魂里吐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统帅脱帽肃立在这名最优秀的士兵的尸体面前。他两手捂着脸,激动地说:‘这一美好的结局真是令人不胜羡慕。,
“亲爱的士兵们,我祝愿你们大家都能得到这么美好的结局!”
帅克回忆起伊布尔神父的这番话,如果称他为“双料白痴”的话,这根本不能说对他有半点侮辱。
然后,帅克又谈起在上车之前给他们宣读的那些重要军令。第一道是由弗兰西斯。约瑟夫签署的命令,第二道是东线军总司令约瑟夫。裴迪南大公下的。两道命令说的都是杜卡拉山隘事件:一九一五年四月三日,二十八团两个营全体官兵在团部军乐队的军乐声中跑到俄军方面去了。
两道命令都是用颤抖的声音宣读后译成捷文的:
一九一五年四月十七日军令
朕满怀沉痛之情发布通谕,鉴于皇室部队二十八团贪生怕死,图谋叛国,现将其从朕所统辖之部队中予以除名。着即收回名声狼藉之该团军旗,送交军事博物馆。该团置国家于不顾,竟然借开赴前线之机,行叛国之实,殊属可恶,自即日起,撤销该团番号。
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
约瑟夫。斐迪南大公通令
查捷克部队在行军之际,特别在近期战斗中,有负众望。在阵地防守方面,尤甚一筹。彼等长时间龟缩于战壕之中,致使敌军有机可乘,乃与该部队中卑劣之徒频繁接触,相互勾结。
在此等叛徒支持之下,敌军通常以隐藏有卖国贼之前线部队为其进袭目标。
敌军常出其不意,可说是通行无阻地渗入我前沿阵地,俘获我大批守土官兵。
此等鲜廉寡耻。卑鄙无赖之徒,背叛皇上。背叛帝国,并独玷污我威武英勇军队之光荣旗帜,且有损于彼等所属民族之尊严,殊为可耻之极。
枪毙或绞杀此等败类已为期不远。
每个有荣誉感之捷克士兵,务必向其长官揭发此类无赖。煽惑者与卖国贼。
隐瞒不报者,与叛徒卖国贼同罪。
本通令须向各捷克团队全体士兵宣读。
此令发布之日,已将二十八团从皇室部队除名,该团全部被俘之叛逃官兵将以鲜血抵偿其滔天罪行。
约瑟夫。斐迪南大公
“给我们宣读得晚了一点儿!”帅克对万尼克说。“我觉得很奇怪,皇上的命令是四月十七日颁布的,可是现在才给我们宣读,看样子,似乎有什么名堂不能马上给我们宣读。我要是皇上,就不许把我的命令压着不往下传。既然是四月十七日发的圣旨,那么即使是天上掉锥子下来,我也要让它在十七日当天向所有的团队宣读完毕。”
军官食堂的走阴巫师伙坐在万尼克那个车厢的另一头,正在写什么。他身后坐着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大胡子巴伦和十一先遣连的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巴伦嚼着一块军用面包,担惊受怕地对电话兵霍托翁斯基解释说:上车时挤得要命,使他没法儿到卢卡什上尉那节军官车厢去,这实在怪不得他。
霍托翁斯基吓唬他说,如今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是要吃子弹的。
“什么时候把这个罪受完了就好了,”巴伦诉苦说。“有一次我在沃吉采参加演习时差点儿轮着了。我们在那儿又饿又渴,营副官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我嚷了声:’给我们水和面包!,他拨转马头对着我,说:要是赶上打仗时间这样放肆,他就会下令,当着大伙儿的面把我枪毙,如今要把我关到警备部拘留所去。可我的福份真大,在他骑着马到参谋部去报告这件事的路上,马受惊了,把他甩了下来,感谢上帝,把他的脖子给折断了。”
巴伦长叹一声,咽着面包,象突然清醒过来,贪婪地望着卢卡什上尉让他照看的两个背囊。
“当官的都领了肝罐头和匈牙利香肠。喏,有这么一大段。”
同时他又馋涎欲滴地看了一下卢卡什上尉的那两只背囊,象一只饿狼似的丧家犬,坐在肉铺门口闻着正在煮肉的香味。
霍托翁斯基说:“要是哪儿有顿美餐等着我们,那倒不赖。战争刚一开始,我们开到塞尔维亚那时节,每到一站都招待我们吃得饱饱的。我们从鹅腿上撕下最好的肉来,和着巧克力糖块儿吃。在克罗地亚的奥塞克有两个退伍老兵给我们把一大锅烤兔肉送到车厢里来了。我们实在受不了啦,泼得他们满头都是。每到一站,我们只会往车厢外一个劲儿地呕吐。在我们车厢里的马捷依班长胀得让我们在他肚皮上搁块板子,然后象压白菜似地在那上面跳,这样他放了一大串屁才感到舒服了一点。我们坐火车穿过匈牙利时,每到一个车站都有人往我们车厢里扔烧鸡。我们只挑鸡脑髓吃。在考波什堡(匈牙利西南部的一个城市。),匈牙利人干脆把整块整块的烤猪肉往我们车厢里扔。我的一位朋友得了一个烧熟了的猪头,他拿着这份礼物把那匈牙利人赶到三道铁轨外去了。可是在波斯尼亚我们连水都喝不到一口。不过在到达波斯尼亚之前,尽管禁止我们喝酒,我们还是要喝多少有多少,各种各样的白酒。葡萄酒更是多得跟水一样。我还记得,在一个车站上,有些太太和小姐用啤酒来孝敬我们,我们都往啤酒壶里撒尿。她们赶忙从车厢里跑开了。一路上我们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连梅花爱司都辨认不清了。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突然来了一道命令,没等我们把那盘扑克打完,便都出了车厢。有一个班长,我已经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对他的一班人嚷嚷,叫他们齐唱‘Und die Serben müssen sehen,dass wir Oesterrecher Sieger,Sieger sind.,(德语:“塞尔维亚人必须看到:我们奥地利人定将获胜,定将获胜。”)可是有人从他背后狠狠踢了一脚,他一窜跌到铁轨那边去了。随后又听见嚷嚷把枪架起来。列车马上掉转头,空着开走了。当然,象往常一样,乱糟糟的,火车把我们两天的干粮也带走了。这时,在很近的地方,就象从这儿到树丛那么远,响起了榴霰弹的爆炸声。营长从另一头走来把所有的军官叫到一起开会。我们的马采克上尉也来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捷克人,可却说着一口德国话。他脸色苍白得象纸一样,对我们说:不能再往前开了,铁轨给炸飞了。又说塞尔维亚人昨天夜里过了河,现在正在我们的左侧,可是离我们还远。说什么我们只要得到增援部队就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要是发生不利情况,要我们谁也别投降。他说,塞尔维亚人抓到俘虏就割耳朵。切鼻子。挖眼睛。他说,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榴霰弹的爆炸声,但这不值得担惊受怕,因为这是我们的炮兵在开炮。突然,在山后哒哒哒哒响起了一阵枪声,他说这是我们的机枪在射击。随后左边又炮声隆隆。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隆隆声,赶忙趴下卧倒。有几颗榴霰弹从我们脑袋顶上飞了过去。车站着火了。在我们右边上空,子弹嗖嗖地呼啸着,远处还听见排炮声。步枪射击声。马采克上尉命令端枪,上子弹。值日官走到他跟前说,他的命令没法执行,因为我们根本没带弹药来。其实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我们要在进入阵地之前才能领到弹药。我们前面有一列弹药车十之八九落到塞尔维亚人手里去了。马采克上尉呆若木鸡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下命令’Bajonett auf,(德语:“上刺刀”。);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个啥,只是出于绝望而这么下意识地行动一番。我们就这么摆出战斗的架势,站了好长一会儿,随后我们又趴在铁路枕木旁边,因为天空出现一架国籍不明的飞机,士官生们直嚷嚷:‘Alles decken,decken!,(德语:“统统隐蔽,隐蔽!”)不久弄清楚了,原来是我们的飞机被我们的炮火误打了下来。于是我们又站起来。啥命令也没了,来了个’ruht,(德语:“稍息”。)。有一个骑兵朝着我们飞驰而来。他老远就喊道:‘Wo ist Batalionskommando?,(不标准的德语:“营长在哪儿?”)营长骑着马迎上去。骑兵交给营长一份文件,又骑着马往右边走了。营长在途中阅读了文传,突然象发了疯似的,拔出马刀,向我们飞奔过来:’Alles zurück,alles ück!,(德语:“统统退下去,统统退下去!”)他对着军官们嚷道:‘Direktion Mulde,einzeln abfallen!,(德语:“朝山谷小路走,一个跟一个!”)这一下来劲了。从四面八方都冲着我们发起脾气来,就象早就在等候这一着似的。左边是玉米地,被我们踩得一塌糊涂。我们四人一组潜入山谷,背囊扔在他妈的枕木上。马采克上尉脑袋挨了一枪,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报销了。还没等我们逃进山谷,伤的死的已有一大堆。我们把他们扔在那里没管,一直跑到天黑。凡是我们经过的地方,在我们来之前就已被我军洗劫一空。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抢光了的辎重车队。后来我们终于到达一个车站,在那儿得到一道新的命令,要我们上车回到参谋部去。可是我们已经办不到了,因为整个参谋部在头一天就已全部被俘。这事我们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后来我们就象没爹娘的孤儿,谁也不愿理睬我们。上面把我们合并到七十三团去,同他们一起撤退;这是我最乐意干的事。可是在追上七十三团之前,我们还得整整行军一天,然后我们。。。。。。“
谁也没有听他唠叨了。帅克和万尼克在打”马利亚什“(一种纸牌打法。以持同花的王与王后者胜。),军官食堂的走阴巫师伙继续给他老婆写那封详尽的家信。他老婆在他离家期间开始发行一种新的神智学杂志。巴伦在椅子上打盹,电话兵霍托翁斯基没事好干,就不住地重复说:“这些事儿我总也忘不了。。。。。。”
他起身去看别人打扑克。
“让咱抽抽你的烟斗吧!”帅克友好地对霍托翁斯基说,“反正你要看牌去了。打’马利亚什,比打仗。比你们在塞尔维亚干的那场该死的冒险活动要正经得多。我可不干这种蠢事!要是干了,就自己打自己耳光。我还没抓到老K,刚刚来了个王子‘J,,该死的!”
这时,走阴巫师伙写完了信,带着明显的满意神色把它读了一遍,自认为定能巧妙地蒙混过军邮检查官的检查。
“亲爱的妻子:
当你读到我这封信时,我已经在火车上坐了好几天了,因为我们正开往前线。我并不感到多么高兴。因为在火车上我整天闲散无聊。我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因为我们军官食堂无饭可做,饭菜从站上领来。我本乐意给军官们在路上烧顿牛肉吃,可我不走运。也许要到了加里西亚我们才有可能焖点鹅肉,真正的加里西亚焖鹅加麦粒粥或米饭。相信我吧,亲爱的海莱卡,我的确是想方设法要减轻我们军官大人们的忧虑和困难的。我从团里调到先遣营,这是我最热切的愿望,哪怕是再简陋,也想把前线的军官食堂办得象个样子。亲爱的海莱卡,你记得,我入伍时你不是祝我碰上些好长官吗?你的愿望全实现了。我不但没有半个不字可说,相反地长官们都成了我的朋友,都象我的父兄一样对待我,我将尽快将我们战地邮箱番号告诉你。。。。。。”
这封信是被当时的环境逼出来的:走阴巫师伙给施雷德上校把醋洒了个精光,上校至今没跟他算账。在先遣营军官们的告别晚宴上,上校那份饭偏偏又缺少一份卷炸小牛腰,于是施雷德上校就打发约赖达同先遣营一道上前线,而把团部军官食堂交给一个倒楣的盲人学校教师克拉罗夫去办。
伙约赖达把他写的信又浏览了一遍。他觉得信中很有些外交辞令,这是为了在前线还能混得过去,因为不管怎么说,即使是在前线当伙,相比之下毕竟是个美差。
尽管他在入伍前身为巫术杂志的编辑与老板,写过劝人不要怕死,关于灵魂转世的大块文章,实际上他也是怕死的。
现在他走到帅克和万尼克跟前观看他们的牌技。此时此刻,这两位牌客正打得带劲,连上下尊卑的官纪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已经不是两人,加上霍托翁斯基,是三人在玩了。
传令兵帅克把军需上士万尼克臭骂了一顿:“我真奇怪你的牌怎么打得这样蠢。你明明知道他说了要不起,而我又根本没方块,你不打八,而象个大笨蛋似地把个梅花杰克打出去,这样的饭桶还能赢牌?”
“我输掉一张牌你就来嚷嚷,”军需上士回敬他。“你自己打牌也象个白痴,我也连一张方块都没有,只好用一张小牌换一张方块八进来嘛。我的牌虽大,但都是清一色的梅花。唉,你这个二百五!”
“那你该打大牌啊,傻瓜!”帅克微笑着说。“这就好比有一回在瓦尔舍的饭馆那儿也出过这么一件事。一个傻瓜手里也有王牌,可他没打,老出小牌,人家还是要不起。可你知道他的牌有多好啊?四种牌的大家伙全在他手里,就跟你现在一样。你要是一下亮牌,我只能干瞪眼,别人也跟我一样没辙儿,我们得输老鼻子啦!我实在忍不住说了:’赫洛德先生你亮牌吧,别折腾啦!,可他对着我大发雷霆,说他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要我别多嘴,说他还是个搞高等教育的人。可他这次吃亏不小。老板是我们的熟人,女招待跟我们的关系就更亲了。于是我们对那些来查夜的巡逻兵解释了一通,说这儿一切正常,说首先是他的不对,因为在店子门口踩了一块薄冰摔破了鼻子,就大喊大叫惊动巡逻队,影响了夜里的安宁。尽管他玩牌弄假,后来被我们发现了,可我们连碰都没碰他一下,他便没命地往外跑,结果摔成这样,活该。老板和女招待都为我们作了证,说我们对他的确很讲交情。这位老兄也活该,只要了一杯啤酒和矿泉水,便从晚上七点一直坐到半夜。因为是个大学教授就摆出一副臭架子,对打扑克一窍不通。现在谁出牌?”
“我们现在来玩‘补进,(一种扑克玩法。)吧!”走阴巫师伙提议说,“一次赌六个或两哈莱什(捷克辅币,百分之一个克朗。)。”
“那还不如给我们讲讲灵魂转世哩,”军需上士万尼克说,“就象那次你打破了鼻子,给营房小卖部的女招待讲的那样。”
“灵魂转世的事儿我也听说过,”帅克说。“好些年前我也下过决心要学点文化,免得落在别人后面,我就跑到布拉格工业协会(实为”捷克工业振兴会“,是最早的工会组织之一,类似工人读书室。图书馆性质。)的阅览室去自学。可是因为我穿得太破,屁股上有个窟窿,就没法去学文化,他们不让我进去,怀疑我是去偷大衣的,把我撵了出来,我换了一身节日服装,进了博物馆的图书室。我跟我的一位朋友在那儿借了一本专谈灵魂转世的书。我在那本书上读到:有一个印度皇帝,死后变成一头猪,人家把这头猪宰啦,它又变成一只猴子,由猴子又变成一只獾,由獾又变成了一位内阁大臣。后来在军队里我认定,这里面也有一部分道理。因为随便哪位军人,只要肩章上有一颗星,他就把士兵不是叫海猪,就是叫个别的动物的名字。因此可以断定:几千年前这些普通士兵还是一些大名鼎鼎的将领。在战争时期,这种灵魂转世就成了一种蠢透了的事儿。鬼知道在我们成为电话兵。伙或者步兵之前变了多少回。突然之间他被榴弹炸死了,他的灵魂就附到一匹炮兵部队的马身上。马来到营里,当它占领哪个高地时,也挨榴弹炸死了,它的灵魂又转到辎重队哪头牛身上;人们把牛杀了给先遣队做牛肉,牛的灵魂马上又转到电话兵身上,电话兵。。。。。。”
“我真奇怪,”电话兵霍托翁斯基感到受了侮辱,他说,“干吗非得拿我当靶子来取笑一通不可呢?”
“有个开私营侦探所。长着一双大而黑的三角眼的霍托翁斯基是不是你的亲戚?”帅克天真无邪地问道,“我很喜欢私人密探。几年前,我和一个姓施滕纳的密探一起服过役。他的后脑勺象个松果,所以我们军士总爱对他说:服役十二年来,我见过不少松果型的脑袋,可是象他这样大的松果后脑勺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听我说吧,施滕纳,,军士对他说,‘今年要是没有演习,即使你有个松果脑袋,在军事上也派不上用场。现在我们要是开到野外,找不到什么更合适的靶子,炮兵至少可以拿你的松果脑袋当靶子。,可怜的施滕纳可吃过他不少苦头。有时在行军的时候,军士让他先走五百步,然后下命令:’目标。。。。。。松果脑袋!,这位私人密探施滕纳也有不少伤脑筋的事。关于他的这些苦恼事儿,他在食堂里不知跟我们说过多少遍。他常常得为某位顾主监视其夫人。一位顾主丧魂失魄跑到他的事务所来找他,委托他探听自己的老婆是不是在跟别人相好;如果是的话,那是跟谁在相好,在什么地方以及是怎么个相好法。或者相反,一个醋劲大的女人想要侦察她的丈夫和谁在鬼混,好抓住把柄在家里闹个翻天覆地。施滕纳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说起破坏夫妇忠贞的事儿来总是用一些文雅的词句来表述。每当他对我们讲到顾主如何要求他in flagranti(拉丁文:当场。)抓住她或他时,总是装出一副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有的人,比方说吧,能in flagranti捉到一对作案者,可高兴哩,他可以大饱眼福呀。可是施滕纳,用他的话说,每逢遇到这类事儿,他自己总是很不好意思。他总是用文雅的话来讲述。看到这种下流事儿,他就浑身无力,很不舒服。他在给我们介绍他所见到的各种不同的猥亵场面时,我们就象狗见到煮熟的肉一样垂涎三尺。每当我们被罚关在兵营时,他就来给我们描绘一番这类事儿。他说:‘我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看见某太太在某处某处跟某先生。。。。。。,他连他们的住址也告诉我们了。他的神情忧伤。总是说:’我挨过他们男女双方多少耳光啊!这还不打紧,更糟的是我还得受贿。有一笔贿赂教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男的光着身子,女的也脱得精光。在旅馆里,没闩门!这对笨蛋!沙发搁不下他们,因为两人都是胖子。就象两只猫似地在地毯上调情。地毯被他们弄脏了,尘土飞扬,香烟头扔得满地都是。我一进去,两人嗵地一下跳了起来。男的站在我对面,手那么放着,象一片遮羞的无花果叶;女的背对着我,背上全是被地毯压上的花纹印,脊梁骨上还沾了个烟屁股。我说:“请原谅,采麦克先生,我是霍托翁斯基侦探所的私人侦探施滕纳。我的职责是根据尊夫人的委托in flagranti捉拿您。这位在此与您发生不正当关系的夫人是格罗特娃太太。”我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样镇静的公民。“请允许我,”他说,好象啥事也没有似的,“穿上衣裳。罪过完全在我老婆身上,她毫无根据的嫉妒,逼得我只好去跟别人发生不正当关系。她仅仅因为一点点嫌疑就产生了用责备与可耻的不信任来侮辱丈夫的欲望。假如证据确凿,丑事已无法掩饰的话。。。。。。我的衬裤在哪儿?”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在床上。”他一边穿衬裤一边接着说:“要是丑事已无法掩饰,那就只好‘离婚,。可这也洗不清污点。总之离婚根本就是很危险的事儿,”他边穿衣边接着说。“最好的办法是让我老婆忍耐着点儿,别往外声张。至于其它,就随您的便吧。我把这位太太留下来单独跟您在一起。”这时格罗特娃太太已躺到床上去了。采麦克跟我握了一下手就走了。我已经记不清施滕纳先生下面是怎么跟我们讲述的,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他只是非常文雅地跟那位躺在床上的太太交谈着,议论一些问题,例如婚姻关系的缔结完全不是为了把双方直接引向幸福,又如,夫妻双方都有责任克服欲念,以及让自己对性的要求变得纯净和贞洁。’这时候,我开始慢慢地脱下衣服,,施滕纳说,‘等我脱完了衣服,象一只发情的公鹿一样开始撒野的时候,我的一位老相识什达赫闯进房里来了。他也是当私人侦探的,在我们的竞争对手施特恩侦探所任职,准是格罗特先生到那个侦探所去委托他们了解他太太的行径,看她跟谁发生了关系。这个什达赫说了一句:“啊哈,施滕纳先生跟格罗特娃太太in flagranti出彩啦!恭喜你们!”就轻轻带上门走了。“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格罗特娃太太说,“你不必忙着穿衣服。我这旁边有的是位子给你。”。。。。。。“亲爱的太太,这恰恰牵涉到我的位子问题,”我这么说了一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记得我说过,“要是夫妇之间有了纠纷,就会影响到子女的教育。”后来他还给我们讲他怎么很快地穿好衣服,怎么撒腿逃跑,怎么下决心立即去向他的老板霍托翁斯基先生报告此事。一路上他越走越理直气壮,可是当他来到事务所时,发现他已经迟了一步。什达赫已经到那里去过了。他的老板让他给霍托翁斯基当头一棒,指出他那些私人侦探所的下属人员是些什么东西。可是霍托翁斯基先生无计可施,只好立即派人去向施滕纳先生的老婆报告一声,让她自己去整治这样的人。所里派他去干一件公差,他自己倒被竞争对手发现在跟人胡搞,’从此以后,,施滕纳先生说,‘我的松果脑袋就更大了。,“
“现在我们来打’五到十,吧!”他们又玩起扑克来了。
火车停在莫雄站上。已是黄昏时分,任何人也不许下车。
火车开动时,一个车厢里传出了高昂的歌声。歌手象要把路轨的碰击声压倒似的。原来是一个卡什贝尔山的士兵在夜幕降临匈牙利平原时,怀着虔诚的深情,用他的破锣嗓子在赞颂静静的夜晚。
夜安啊,夜安!
祝愿所有疲劳的人夜安!
白日悄悄消逝,
一双双劳动的手都已休息,
一直到第二天天明,
夜安啊,夜安!
“Halt Maul,du Elender!”(德语:“住嘴,你这乡巴佬!”)有人打断了这位伤感歌手的歌声,他立刻就沉默了。人们又把他从窗口拖开。
疲倦的人们并未休息到明天早上。跟别的车厢里点着蜡烛玩牌一样,这儿也在一盏挂在车厢壁头上的小油灯下继续玩着“恰帕里”(捷克一种牌的玩法。),每一次不管谁因为抓到王牌而赢牌时,帅克总要说这是最公道的一种娱乐,因为谁想换几张牌就可以换几张牌。
“玩‘补进,的时候,”帅克说,“只要抓到王牌爱司和七,你就可以叫派司,不再抓牌了。因为再进就有危险了。”
“咱们玩’健康,(捷克一种牌的玩法。)吧。”万尼克在大家一片赞赏声中建议说。
“红桃七是王!”帅克一边洗牌一边说,“每人下十个哈莱什(见一一九八页注①。)发四张牌。快点儿下吧!让我们正经玩上几盘。”
一个个脸上心满意足地泛着红光,好象根本没有战争,而且似乎他们也并没有坐着列车开往前沿阵地去参加血淋淋的厮杀,他们仿佛是坐在布拉格一家咖啡馆的牌桌边。
“我真没想到,”帅克打完一盘之后说,“当我一张有用的牌也没抓着时,我把四张牌都换了,结果抓上个爱司。你们把老克弄到哪里去了?我要用爱司打老克。”
正当他们在这儿拿爱司打老克时,在遥远的前线,国王们正驱使他们的臣民在互相厮杀哩。
列车开动前,先遣营军官们所在的车厢里静得出奇。大部分军官都在埋头看着一本精装德文书《Die Sünden der Vter》.Novelle von Ludwig Ganghofer(德语:路德维希。甘霍费尔的小说:《神父的罪恶》。甘霍费尔(1855—1920),奥地利小说家,作有多种爱情小说。)。而且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读着第一六一页。营长扎格纳大尉靠窗口站着,手里也拿着这本书,也翻到第一六一页上。
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最明白地向他们讲清楚这本书的意义。这一切都是最机密的。
这时候,军官们已经得出结论:施雷德上校已经完全疯了。虽然他早就有点神经失常,可是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快就疯了。开车之前,他把所有的军官都叫来开了最后一次会。会上,他对他们说,每人可以领到一本路德维希。甘霍费尔的《Die Sünden der Vter》。他已经叫人把书送到营部办公室去了。
“诸位,”他带着非常神秘的神情说,“你们任何时候也不要忘了翻看第一六一页!”军官们埋头精读了第一六一页,也不能从里面看出什么奥妙来。只读到一个叫马尔达的女人走到写字台跟前,从那儿拽出一个某种角色的人物,并且大声说:大家必须对这位剧中人的痛苦表示同情。在这一页上,他们还读到一个叫什么阿尔伯特的,他一个劲儿说俏皮话。但是那些俏皮话跟前面的事件风马牛不相及,简直是胡扯淡,气得卢卡什上尉把烟嘴都咬碎了。
“那老家伙完全疯了,”大家都这么想,“他已经完蛋了,准会把他调到军政部去。”
扎格纳大尉在脑海里将这一切仔细琢磨了一番之后,便离开了窗口。他没有多少教育才能,所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讲解第一六一页的意义的教案编写出来。
他跟上校老头一样,对军官作报告的开场白总是:“Meine Herren!”(德语:“诸位!”)虽然在上车前他总管他们叫“Kamaraden(德语:“伙计们!”)“。
“Also,meine Herren,”(德语:“是这样的,诸位!”)他开始讲话,说他昨天晚上接到上校关于路德维希。甘霍费尔所著《Die Sünden der Vter》(见五三九页注④。)第一六一页的指示。
“Also,meine Herren!”他接着郑重地说。“摆在我们面前的一套作战时使用的新电报密码,是非常机密的。”士官生比勒掏出笔记本和铅笔,随后用十分讨好的口气说:“我准备好了,大尉先生!”
大家都瞟了这傻瓜一眼。在志愿兵军校学习时,他的勤奋就夹带着几分蠢气。他志愿投军,当志愿兵军校校长第一次询问学员的家庭情况时,他说,他的先辈的姓氏过去是这样写的:比勒。冯。莱特霍利,又说,他们的家徽上有个带鱼尾巴的鹳翅膀。
从此大家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鱼尾巴鹳翅膀”。他立即就失去了大家的宠爱,受到大家毫不怜悯的揶揄。因为他父亲只不过是个卖兔皮的老实生意人,跟他讲的鱼尾巴鹳翅膀毫不相称。尽管这位浪漫主义的狂热者发奋求学,恨不得把所有军事知识都吃到肚子里去,他不仅完成了规定的学业,还学了一些别的东西,但这也无济于事。时间愈长,他脑袋里装的军事艺术与战争史的著作愈多。一直到他沉沦与毁灭之前,还总爱在谈吐中加以卖弄,他自以为在军官群中是能跟上级军官平起平坐的人物。
“Sie,Kadett!”(德语:“听着,士官生!”)扎格纳大尉说。“没有我的允许,你就先别说话。谁也没问你。其次,你是聪明过头的军人,如今我把非常机密的情报告诉你,你就把它写到自己的笔记本上。要是泄密了,你就等着上军事法庭吧!”
此外,士官生比勒还有一个护短的坏习惯:他竭力让人相信他的想法是好的。
“报告,大尉先生,”他回答说,“就是把笔记本丢了,谁也猜不出我写的是什么,因为我是用的速记法,谁也看不懂我记的东西。我使用的是英国速记法。”
大家轻蔑地瞅了他一眼。扎格纳大尉摆了一下手,继续作他的报告:
“我已经提到了这套战时密电码的新方法。你们也许弄不明白:为什么恰恰要你们看路德维希。甘霍费尔的《神父的罪恶》第一六一页。诸位,这是一把钥匙,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上级。。。。。。军团司令部的最新指示而采用的新式密码。你们知道,在战地拍发重要电文有许多方法。咱们采用的最新式方法,是一种补充数字法。因此,上星期团部发给你们的密码和译电码法就作废了。”
“阿尔布雷希特大公式的密电码,”奋勉的士官生比勒自言自语咕哝着,“8922-R是根据格龙菲尔德式改编的。”
“这个新式密码非常简单,”扎格纳大尉的声音在车厢中回荡。“我亲自从上校先生那儿领到了密码的下册和译电本。”
“比方说我们得到了这么一道命令:
“‘Auf der Kote 228,Maschinengewehrfeuer linksrich-ten,,(德语:令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诸位,我们接到的电报就会是这样写法:’Sache-mit-uns-das-wir-aufsehen-in-die-versprachen-die-Martha-dich das-ngstlich-dann-wir-Martha-wir-den-wir-Dank-wohl-Regiekollegium-Ende-wir-versprachen-wir-gebessert-ver-sprachen-wirklich-denke-Idee-ganz-herrscht-Stimme-Letz-ten.,(德语:“事情—与—我们—这—在里面—这—许诺—这—玛尔塔—你—这—仔细地—然后—我们一玛尔达—我们—这个—我们—感谢—好—公共大学学院—结束—我们—许诺—我们—改好—许诺—确实—感谢—思想—完全—支配—声音—最后的。)非常简单,毫无复杂之处。团部打电话给营部,营部打电话给连部,连长拿着这个密码,就用下面这个方法把它译出来:拿起《神父的罪恶》这本书,翻到第一六一页,又从反面的一六○页上,自上至下找‘Sache(德语:事情。),这个词。请看!诸位,’Sache,这个词儿首先在一六○页上出现,数下去刚好是第五十二个字;在反面一六一页上又从上往下数到第五十二个字母。请诸位注意,这个字母是‘A,。电报上的第二个字是’mit,(德语:与。),这是在一六○页上的第七个字,再找第一六一页上的第七个字母,是‘u,。第三个字是’uns,(德语:我们。),请诸位注意,是第八十八个字,再看第一六一页的第八十八个字母是‘f,。于是我们就翻出来’Auf,(即德语电文中的第一个字:“在。。。。。。之上”。)这个字。就这么译下去,直到把‘Auf der Kote 228,Maschinenge wehrfeuer linksrichten,这个命令完全译出来为止。诸位,这个方法真是又巧妙又简单,如果手里没有路德维希的《神父的罪恶》第一六一页这把钥匙就甭想译得出来。“
大家都鸦雀无声地看着这该死的第一六一页,绞着脑汁。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间,士官生比勒焦急地嚷道:“Herr Hauptmann,ich melde gehorsam:Jesus Maria!Es stimmt nicht!”(德语:“报告!大尉先生,我的老天爷,密码对不上号呀!”)
这密码确实神秘莫测。
不管大家费多大的劲儿,除扎格纳大尉以外谁也没能根据第一六○页上的字的次序找到反面第一六一页上的字母,然后再拿这个钥匙查出电文的其它字母来。
“诸位,”当扎格纳大尉发现士官生比勒绝望的叫声合乎事实之后,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搞的?在我这本《神父的罪恶》里一点儿也没错,而在你们那本里面怎么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呢?” “大尉,请允许我,”又是士官生比勒说话,“允许我指出:路德维希。甘霍费尔这本书有上。下两集。请您看看内封页上写着:’本长篇小说共分两集,。我们拿的是上集,您拿的是下集。”这位认真的士官生比勒接着说,“所以我们手里的一六○和一六一页跟您的不是一码事,我们这一本里的原文完全不同。您那本书译出来的电文第一个字是‘Auf,(德语:“在。。。。。。之上”。),我们的是’Heu,(德语:“干草。”)!“
现在真相大白,比勒并不象大家想象的那样笨。
“旅部发给我的是下集,”扎格纳大尉说。“一定是搞错了。上校给你们发了上集,准错了。”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在他大讲密电码非常简单之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似的,“是旅部搞错了,没跟团里讲清楚要领下集,所以出了这种事。”
士官生比勒得意洋洋地扫视了大家一眼。杜布中尉轻声对卢卡什上尉说:“‘鱼尾巴鹳翅膀,把扎格纳大尉狠狠刮了一家伙。”
“诸位,这真是怪事,”扎格纳大尉又开口说,想引起大家谈谈,也好驱散这令人闷得发慌的沉寂。“旅部里有一些不动脑子的人。”
“请允许我指出,”又是这位不肯罢休的士官生比勒在说话。他又想卖弄卖弄自己的才智了。“类似这种机密的事儿不该从师部发到旅部来。这种关系到军团最机密的东西只能传达到师旅长一级的长官。我对保卫撒丁和萨伏依战争时期(指一八四八至一八四九年和一八五九虽一八六一年战争。撒丁是意大利一岛屿,萨伏依在法国境内。),在英法联军围攻塞瓦斯托波尔时期,在中国义和团起义时期,以及最近的日俄战争时期使用过的密码体系都很熟悉。这些体系传达给。。。。。。”
“我们用不着翻这些老古董,士官生比勒,”扎格纳大尉带着轻蔑和不高兴的神情说。“我向你们讲解的那套密码,无疑是最好的一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好得无可比拟的。我们敌人的参谋部门的特务机构只能白瞪眼,他们就是把自己剁成几块也破不了我们的密码。这是一种崭新的东西,是前所未有的。”好学不倦的士官生比勒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声:“大尉先生,请允许我,”他说,“提请您注意一下克里霍夫论军事密码的那本书。这本书谁都可以在军事知识辞典出版社找到。那上面详细地写到您给我们解释的这个译码方法。这种方法是基希纳上校发明的,在拿破仑一世时期他曾在萨克森军中服过役。这种方法叫基希纳法。每一个字都能从反面一页上找到译码钥匙。这种方法又由弗莱斯纳中尉在《Handbuch der militrishen Krypto-graphie》(德语:《军用密码手册》。)一书中加以完善。这本书谁都能在军事科学院出版社买到。您瞧,大尉先生!”士官生比勒从手提箱里把他所说的那本书拿出来,接着说,“弗莱斯纳也举了同样的例子。请大家相信。就象我们大家刚才听到的一样的例子:’Auf der Ko-te 228.Maschinenge wehrfeuer Linksrichten.,(德语。见第五四二页注①。)解答见:路德维希。甘霍费尔著《Die Sünden der Vter》(德语。见第五三九页注④。)两卷集。
“请你们再往下看!密码:‘Sache mit uns das wir aufse-hen in die versprachen die Martha。。。。。。,(德语。见第五四三页注①。)等等,跟我们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
已经没有反驳的余地了。这毛头孩子“鱼尾巴鹳翅膀”说得完全正确。
准是军部哪位将军图省事,找来弗莱斯纳的军事密码一书,一抄了事。
在整个这一段时间里,可以看出,卢卡什上尉在竭力与一种无法解释的内心烦恼搏斗着。他咬着嘴唇,想说点什么,可又改变主意谈别的去了。
“也无须把这些看得这么可悲,”他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犹豫心情说。“咱们在利塔河畔布鲁克驻扎时,密电码就改了好几次。等我们开到前线之前,还会有新的办法的;不过,我想,到了前线根本没有时间去猜这类谜。等不到我们中有谁把密码译出来,咱们的连。营。旅早完蛋了。这种密码根本没什么实际意义。”
扎格纳大尉非常不高兴地点了点头。“实际上,”他说,“至少就我在塞尔维亚前线的经验来说,谁也没功夫去译这密码。当然这并不是说,当我们蹲在战壕里长久等待的时候,这密码也没有用。密码常常变换这也是事实。”
扎格纳大尉已全线溃退下来:“在前线传达参谋部命令时,越来越少使用密码的主要罪过在于我们的战地电话听不清,传达不清楚;在大炮轰鸣时尤其是这样。每个字音,干脆说,什么也听不清,结果搞得一片混乱。”他歇了一下。
“诸位,在阵地上,混乱现象是最糟糕不过的事,”他还蛮有预见地补充了一句,又歇下来。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到拉布(布达佩斯东火车站。)了,”他望着窗外,又说。“Mei-ne Herren!(德语:“诸位!”)到了拉布,每人可以领到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休息半个钟头。“
他看了看时间表:“四点十二分开车。三点五十八分大家在车上集合。一个一个连地下,从十一连起,顺着往下数。
Zugsweise,Direktion Verpflegsmagazin No 6.(德语:以排为单位到第六仓库去领。)由士官生比勒监督分发。”
大家都望着比勒,仿佛在说:“有你受的,嫩毛孩子!”
可是这位勤奋的士官生比勒从他的皮包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把尺子,按连的数目在纸上画了格子,并向连长询问各连人数,可是没有一个连长知道人数,他们只能给他提供一些信手写在自己笔记本上的大概数字。
这时,扎格纳大尉绝望之余开始读起那本该死的《神父的罪恶》来。列车到达拉布车站时,他合上书说:“这位路德维希。甘霍费尔写得不赖。”
卢卡什上尉头一个跳出军官车厢,向帅克坐的那节车厢走去。
帅克和他的伙伴们早已经打完了牌。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巴伦感到饿得要命,以致对军队长官们啧有烦言,说他非常清楚,军官先生们吃得太饱。现在比农奴制时代还要糟。古时候在军队里也不是这个样子。记得他爷爷在家养老时常对他说,在一八六六年战争(指一八六六年奥普战争。由普鲁士挑起,企图使奥国失去统治地位,让普鲁士在统一德国中起决定作用。结果奥国战败。)时期,军官和士兵还分享鸡和面包。巴伦的数落没完没了,帅克却认为,应当颂扬这次战争和军事秩序。
“你爷爷太年轻,”帅克和蔼地说,这时列车已经到了拉布。“他还只能回忆一八六六年那一仗。我倒认识一个叫罗诺夫斯基的,他的爷爷在意大利服役时还是农奴制时代。他在意大利当了十二年兵,回来的时候是个班长。找不到工作。于是这个爷爷的父亲便雇了他替自己干活儿。有一回,他们去服劳役,刨树桩。有一个树桩,象那位给自己的父亲干活的爷爷说的那样,那家伙真牢,动都动不了。老爷子说:’把它搁在这儿吧,他妈的!何必受这份累?,林务官听见这话,大喝一声,举起棍子要打他:‘非得把这树桩刨出来不可!,那位当过班长的爷爷只说了一句:’你这浑小子,我是退伍老军人。,一个礼拜之后,老爷爷得到一张通知,要他再到意大利去当兵,补空缺。他又在那儿呆了十年。他给家里去信说:等他回来时,要用斧头把林务官的脑袋劈碎。幸亏守林官比他死得早,这才平安无事。”
这时,卢卡什上尉出现在车厢门口。
“帅克,过来!”他说。“收起你那套瞎扯淡,最好还是到我这儿来把一件事说清楚。”
“是!我这就来,上尉先生。”
卢卡什上尉把帅克带走了。他扫视帅克的眼神,预示着事情不妙。
扎格纳大尉的讲解以惨败而告终。在他讲解的整个过程中,卢卡什上尉施展他的侦探本领,找到了唯一可能的谜底。这不需多费事,因为在他们动身的前一天,帅克曾报告卢卡什说:“上尉先生,营部有些给军官先生们读的书。我把它们从团部抱来了。”
所以,当他们过了第二道铁轨时,卢卡什上尉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帅克,那些书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一部灭了火的火车头旁边,这个火车头在等着一列装弹药的火车,已经有一个礼拜了。
“报告,上尉先生,说来话长,我要给您详细说说,您又总爱生气。就象那次一样,您想敲我的后脑勺,还把那张关于军事借款的公文撕掉了。那回我跟您说了,我曾在一本什么书里读到过:过去打仗的时候,人们得交战款,家里安一个窗户得交二十块硬币,喂一只鹅也要交那么多税。。。。。。”
“帅克,这么扯下去我们就永远扯不完了,”卢卡什上尉说,继续他的审问;同时,他盘算着,必须把这一最大的秘密瞒住,免得帅克这个混蛋又捣什么鬼。“你认得甘霍费尔吗?”
“他是干什么的?”帅克很感兴趣地问道。
“他是一个德国作家,你这笨蛋!”卢卡什上尉回答说。
“说良心话,上尉先生,”帅克带着一副殉道者的神情说,“我一个德国作家也不认识。我只认得一个捷克作家,就是多玛日利采人哈耶克。拉迪斯拉夫。他是《动物世界》杂志的编辑。有一次我把一条看家狗当纯种小狗卖给他了。这是一个快活的好人。他常到一家酒店去读他的短篇小说。读的时候,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接着他便眼泪直流,还替酒店里所有顾客付了酒钱。我们只得对着他唱道:‘多玛日利采的塔楼上,壁画画得真漂亮。画壁画的那位先生啊,爱着那年轻的姑娘。他已不在这里,早已被人埋葬。。。。。。,”
“又不是在剧院里,帅克,你这么扯开嗓门乱喊,象个歌剧演员。”当帅克唱到最后一句“他已不在这里,早已被人埋葬”时,卢卡什上尉吓了一跳说。“我又没问你这个。我只想知道,你亲自跟我提到的那些书是不是甘霍费尔作的?这些书究竟是怎么回事?”卢卡什气急败坏地说。
“您指的是我从团部取来送到营部去的那些书吗?”帅克问道,“那的确是您问我认不认得的那个甘霍费尔作的,上尉先生。我接到团部直接打来的电话,说他们想把书送到营部去,可是营部里一个人都没有。准是全上小卖部去了。因为他们就要上前线去了,谁也不晓得自己以后还来不来得了这个小卖部。他们总是泡在那儿喝酒,没人接电话。在别的先遣营里也一样找不到人接电话。您提醒我是个传令兵,命令我守着电话,等电话兵霍托翁斯基来了,我再离开,所以我就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着人家来接我的班。团部的人在骂骂咧咧,说是哪儿也叫不通电话,又说有个电话让营部派人去团部领取给先遣营全体军官读的书。因为我知道,上尉先生,在军队里办事要行动迅速,所以我就去电话回答对方,说我亲自去取来送到营部去。他们给了我一大口袋的书,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搬到我们连部。我看了看这些书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团部的军需官对我说过:根据团部的电话记录,营部已知道他们该选哪些书。哪一册看。这部书有两册。上册单独一本,下册也单独一本。我有生以来还没这么觉得好笑过,因为我这一辈子读的书也不老少,从来没见过有从下册读起的。他却又跟我说:’瞧,这是上册,这是下册。军官们自己已经知道该看哪一册。,我心里想,他们准是喝多了,因为谁读书都是从头读起的。比如说我背来的这种写神父罪过的长篇大著(我可以说也懂德文),就得从上册开始读起,因为我们不是犹太人,从后往前读(指阿拉伯文,从右往左读。)。所以,上尉先生,您从俱乐部回来时,我就打电话问过您,向您报告过这些书的事儿,问您是不是在战争期间什么都颠倒过来了,书也得从后往前读,先读下册,后读上册。您说我是个喝醉了的畜生,说我连圣经都不知道怎么读,应该先读‘我们的父,,后面才是’阿门,。”
“您不舒服吗,上尉先生?”帅克看到卢卡什上尉脸色苍白,抓住熄了火的火车头踏板,便关切地问道。
在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怒容,只是沮丧到了极点。
“往下说,往下说吧,帅克,已经过去了,已经好了。。。。。。”“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意见,”在荒无人烟的铁轨上,又响起了帅克温柔的声音。“有一回,我买了一本罗赫。夏瓦尼描写巴科森林(匈牙利西部的丘陵地带。)的惊险小说,缺上册。结果我只得去猜想它的开头。就连这类侠盗书缺了上册也不行呀。现在我完全清楚了,要是军官们先读下册然后再读上册,那实在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我要是照着团部说的那么转告营部,说军官们自己知道该读哪一册,那我该是多么愚蠢啊!总而言之,上尉先生,这次发书的经过,我觉得太奇怪,实在费解。我知道,在战火连天中,军官先生们根本读不了多少书。。。。。。”
“少废话,帅克,”卢卡什上尉叹了一口气。
“上尉先生,可我当时在电话里问过您,是不是一下子把两册都领来。您正好象刚才这样对我说,要我少废话,谁还顾得上背那么些书。我马上想到:既然您是这个意见,那么别的军官先生们也会是这么看的。我还问过我们的万尼克,因为他上过前线,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他说,军官先生们起初以为打仗是很轻松的儿戏,象到别墅去避暑休假似的,把整套整套的书都带到战地上去了。军官们得到大公赠送的各诗人的全集。结果又得让他们的勤务兵替他们背这些书;勤务兵们被书压得喘不过气来,把军官们骂了个狗血喷头。万尼克说,这些书根本没有用,拿它卷烟叶儿抽吧,又嫌纸太好。太厚;拿它当手纸用吧,上尉先生,恕我放肆,这满是诗句的纸又会擦疼屁股;拿它来读吧,又没那么多闲功夫,因为老得跑路,只好到处乱扔。到后来,已经成了一个规矩:炮一响,勤务兵马上把这些消遣书扔掉。这些情况,我早就知道,可是我还是想,上尉先生,再听听您的意见,便又打电话问您这些书怎么办。您说,要是有什么蠢念头钻到我的脑瓜子里,不挨一下耳刮子是去不掉的。所以,上尉先生,我只把这小说的上册送到营部,下册就暂时留在我们连部。我的意思是等军官先生们读完上册,再把下册发给他们,就象图书馆借书那样。可是突然来了开差的通知,让全营把所有多余的东西送到团部仓库去。我又请教万尼克先生,下册算不算多余的东西,他说,根据在塞尔维亚。加里西亚和匈牙利的惨痛教训,什么书也别带到前线去。城里士兵们用来搁废报纸的箱子才是有用的东西,因为用报纸卷烟叶或者卷草末都不错,士兵们在战壕里就是抽的这种烟卷儿。营里已经把这部小说的上册分发掉了,下册我们送到仓库去了。
帅克歇了一会儿接着说:“仓库里,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连布杰约维策教堂唱诗班领唱人从军时戴的那顶礼帽也存在那儿。”
“我告诉你,帅克,”卢卡什上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根本不知道你捅了多大的乱子。我自己骂你白痴都骂腻了。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形容你这股傻气。我管你叫白痴,那还是对你的恭维。你桶的这个乱子,跟我认识你以来你所干的全部坏事相比,那些也不过是芝麻大点儿小事儿。帅克,你要是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就好了。。。。。。但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要是什么时候有人谈到这些书,你一声也别吭,别说我在电话里对你说过,叫你把下册。。。。。。要是什么时候有人谈到上册和下册如何如何,你也不要理会!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得!你可别把我扯到里面去了!你给我小心点。。。。。。”
卢卡什上尉说话的声音,就象在发高烧一样那么难受。趁他歇气的那一会儿,帅克又提了个幼稚的问题:“上尉先生,请问,您为什么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干了这么糟糕的事?上尉先生,我问您这个,只是想下次不再干这些事儿。常言道:上一回当学一会乖。达尼科夫卡村的翻沙工阿达麦茨就是一个例子,他错把盐酸喝了下去。。。。。。”
帅克没把话说完,因为卢卡什上尉把他的经验之谈打断了:“你这个糊涂蛋!我才不来跟你解释什么哩,给我滚回你的车厢去。告诉巴伦,等列车到了布达佩斯,让他给我送点小面包到军官车厢来,还拿点肝泥馅儿饼,我把它放在下面小箱子里的锡箔纸里。告诉万尼克,他是头笨骡。我给他下了三次命令,叫他把全连官兵人数的准确材料给我报上来。今天我需要用这个材料,可是,我手里还是只有上星期的旧名单。”
“是,上尉先生,”帅克粗声应道,然后缓步朝他的车厢走去。卢卡什上尉沿着铁路路基在散步,一边还思忖着:“我本该给他几个耳光的,可是我却象跟朋友一样地跟他唠叨了半天。”
帅克庄重地走进自己乘坐的车厢。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受到了抬举。可不是吗?一个人干了一件很糟糕的事,连自己也无权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这种事也不是每天都会有的啊。
“上士先生,”帅克回原位之后说道,“我觉得卢卡什上尉先生今天的兴致很好。他叫我对您说,您是头笨骡,因为他已经三次叫您把连队官兵人数告诉他。”
“老天爷!”万尼克发火了,“我现在得治治那些排长!那些懒鬼排长各行其事,不把排里的名单送来,这能怪我吗?我能闭门造车。胡编一气不成?我们这个先遣连就是这么个德行!这些事儿也只能出在我们十一先遣连。这我早就料到,早就知道!我一分钟也没怀疑过,我们这儿是一团糟。伙房里今天少四份口粮,明天又会多出三份来。这些强盗哪怕通知我一声是不是有人进了医院也好啊!上个月,我的名单里还有个叫尼科德姆的,临到发饷的那一天,我才知道他得了急性肺炎死在布杰约维策的肺痨医院里了。我们还一直为他领口粮哩。我们发过他一套军装,天晓得他那套军装搞到哪儿去了。上尉自己不好好管教他的连队,还说我是个笨骡。”
军需上士万尼克气呼呼地在车厢里来回踱着。“要是我当连长,什么事儿我都照规定搞得有条不紊!对每一个士兵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让军士每天给我报两次名单。可是我们现在的这些军士都是些饭桶,毫无办法!最糟糕的是那个叫齐卡的排长,成天开玩笑,说调皮话。我告诉他科拉希克已经由他们排调到辎重队去了,他第二天报来的名单还是老样儿,好象科拉希克还在他们排似的。天天都是这么个样儿,到头来还管我叫笨骡。。。。。。不,上尉先生,您这么搞要失人缘的!连队的军需上士是军士一级的官儿,不是上等兵,谁都可以拿来擦。。。。。。”
一直张着嘴巴听他们讲话的巴伦,如今替万尼克说出了他那个没有说出来的文雅字眼儿(指“屁股”,说它是“文雅字眼儿”,是说的反话。),他大概也想插进来聊聊天了。
“去去,没你插嘴的份儿,”怒不可遏的万尼克说。
“你听着,巴伦!”帅克忽然想起来了,“上尉先生让我告诉你:到布达佩斯时,要你给他送小面包到车厢去,还要点儿肝泥馅儿饼,在上尉床底下那口箱子里的锡箔纸里。”
巴伦大汉立刻沮丧地垂下他那两只猩猩长臂,就这么坐了好长一会儿。
“肝泥馅儿饼已经没有了,”巴伦望着车厢的脏地板,用细微而绝望的声音说。
“已经没有了,”他又断断续续地重复了一句。“我以为。。。。。。我在开车之前把它打开了。。。。。。我闻了闻。。。。。。看看坏没坏。。。。。。我尝了尝,”他用真心绝望的腔调喊出了这些话,大家一听就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把它连锡箔纸一块儿吃了,”万尼克站到巴伦面前,感到一种快意,因为现在他用不着再费劲去证明上尉骂他的这种笨骡不只他一人。现在很清楚了,名单数字之所以总有些出入,更深的原因在于还有别的一些笨骡;此外,他感到快意的是,话题转了,吃不饱的巴伦成了嘲笑的对象和新的悲剧事件。万尼克这时特别想对巴伦说几句不顺耳的训词。可是走阴巫师伙约赖达制止了他。约赖达放下他心爱的书。。。。。。一本古代印度的佛经译本,转向沮丧已极的巴伦这位甘愿承受命运的新的打击的人说:“巴伦,你得管住自己,不要丧失对自己。对命运的信念。你不能把人家的功劳记在自己的账上。以后碰到要偷吃人家的东西这类问题的时候,你就问问自己:‘肝泥馅儿饼跟我有什么相干?,”
帅克觉得有必要举个实例来解释这个论点:“巴伦,你对我说过,你们家乡快要宰猪。熏肉了,你一打听到我们的野战军邮信箱号码,就让家里人给你寄熏肉来。你想想看,假如这些熏肉由战地邮局送到了我们连,我跟军士先生一人割下一块来。我们吃得很香,就再来一块,你一块我一块地把那块熏肉吃个精光,跟我认识的一个叫科采尔的邮差干的一样。他得了骨疡病。起初齐踝部把他的两只脚锯;后米,又齐膝盖锯了;后来,又锯了大腿;要不是他死得及时,就得把他一段一段锯掉。巴伦,你想想看,要是我们也跟你吃上尉先生的肝泥馅儿饼一样把你的熏肉都吃了,你会怎么样?”
巴伦大汉痛苦地望着大家。
“全靠我说情,”军需上士提醒巴伦说,“你才留在上尉先生身边当勤务兵。要不然,你得随救护队到战场上抬伤兵。在杜卡拉山下,为了抬回一个被铁丝网扎穿了肚子的准尉,我们一连三次派担架兵上去都是有去没回,一个个脑袋开了花。直到第四批担架队员去才把他抬下来,可是在去包扎所的路上,准尉就死了。”
巴伦这时已忍不住抽泣起来。
“真不害腺,”帅克轻蔑地说。“亏你还是个军人。。。。。。”
“可是我天生就不是当兵的材料!”巴伦哭丧着脸说,“我是个大肚汉,我总是吃不饱,这是真的。这都是硬让我脱离我过惯了的生活的缘故。这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我死去的父亲,他在普洛季维饭馆里跟人家打赌说,他能吃下五十根香肠,两个大面包,结果他赢了。我有一次跟人家打赌,吃了四只鹅,两大盘馒头片加白菜。在家里,吃过午饭后,我还想吃点什么,便进贮藏室去切一块肉,叫人去取一罐啤酒,两公斤熏肉。我们家有一个雇农,叫沃麦拉,是个老年人,他总是提醒我别吃得那么多,别死撑。他说,他记得他爷爷给他讲过一个大肚皮的故事,说打仗的年月,一连八年,五谷不生,人们用干草和麻饼(榨过油的亚麻饼,一般是当饲料和肥料用的。)烤成一种食物。没面包吃,往牛奶里放点奶渣,那就是过节的盛餐了。那个大肚皮乡下人,过了一个礼拜就死了,因为他的胃口过不惯荒年。。。。。。”
巴伦抬起他那愁苦的脸:“可是我想,上帝即使要惩罚犯罪的人,他也总不会失掉他的怜悯心吧。”
“上帝把这些大肚皮带到世界上来,他就会照应他们的,”帅克说:“你挨绑过一次,如今把你送到前沿阵地上去也够格了。我给上尉先生当过勤务兵,我处处都教他信得过。他从来没想过我会偷他的东西吃。每次领到点什么特别的东西,他总是对我说:’你拿去吃吧,帅克。,或者说:‘什么?我吃不了这么多。给我留下一小块,剩下的随你怎么办吧。,我们在布拉格那时节,他有时派我到饭馆去买饭菜。我一看分量不多,怕他疑心我在路上吃了一半,便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点钱拿出来又给他添上一份。只要他吃得饱就行!可是这事终究给他知道了。我总是从饭馆里把菜单拿回来由他自己点菜。有一天,他点了个带馅儿的小鸽子。馆子里只给了我半只,我想,上尉先生可能会以为我把那半只吃掉了。我就自己掏腰包买了另外半只,合成那么丰满的一份饭菜拿回家来,赶巧那天舍巴上尉先生正要找个地方吃午饭,午前便弯到我们上尉这儿串门,也饱吃了一顿。他吃饱之后说了:’你别骗我,这绝对不止一份饭菜。你走遍天下也绝不可能根据菜单买到整只带馅儿的鸽子。我今天要是搞到钱,就派人到你买菜的那家饭馆去买饭菜。你说实话吧,这是两份菜吗?,上尉先生当着他的面问我,要我作证说他只给了我一份菜的钱,因为他并不知道今天要来客呀!我回答说:他只给了我买一份普通饭菜的钱。‘您瞧!,我的上尉说,’这还算不了什么。前不久,帅克还给我送来两块鹅腿当午饭。您想想看:一碗面条汤。牛肉加小鲱鱼汁。两条鹅腿。馒头片加白菜鸡蛋饼。,”
“哎呀呀,他娘的!”巴伦咂着嘴。
帅克接着说:“这下可砸锅啦!舍巴上尉先生第二天真的派了他那个瘦高个子勤务兵到我们那家饭店去买饭菜。勤务兵给他买来这么一小撮撮鸡肉,就象襁褓里包着个出生六个星期的小婴儿,大概有那么两勺子。舍巴上尉先生向他的勤务兵扑上去,硬说他吃掉了一半;他的勤务兵一口咬定他没罪。舍巴上尉先生给了他一个耳光,还把我当作勤务兵的榜样,说我给卢卡什上尉先生的饭菜是整份的。第二天,那个挨了打的无辜的勤务兵又到饭馆去买饭,把我的事全打听出来了,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的上尉先生,而他的上尉又告诉了我的上尉。晚上,我正拿着报纸在读着一条关于敌军司令部的消息时,我的上尉进来了。他脸色苍白,直向我扑来,要我告诉他,我替他花钱在饭馆里买了多少回这种双份饭菜,说他什么都知道了,说我不管怎么否认也白搭。他说,他早就知道我是个白痴,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我还是个疯子,说我使他丢尽了脸,他真恨不得先把我。然后把他自己枪毙掉。‘上尉先生,,我对他说,’在您接受我做您的勤务兵的第一天,您就讲到:当勤务兵的都是小偷和无赖。因为那饭馆给的份量实在太少,您可能会认为我也的的确确是这么个无赖,象所有的勤务兵一样,把您的饭菜偷吃了。。。。。。,”
“我的老天爷!”巴伦小声地说,弯腰拿起卢卡什上尉的小提箱,提着它到后面的车厢去了。
“后来,”帅克接着说,“卢卡什上尉开始把自己所有的口袋搜了一遍。结果白费力气,啥也没有搜出来,他便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块银怀表给了我。他当时很激动。‘等我发了薪水,帅克,,他说,’你给我开个账单,看我还欠你多少钱。。。。。。这只表你留着。下次你可不能再这么发疯了。,后来我们两人手头都紧得没法,我只好把那块表送到当铺里去当了。。。。。。”
“你在那边干什么,巴伦?”军需上士万尼克突然问道。
可怜的巴伦没有答话,他给呛住了。他已把卢卡什上尉的小提箱打开,开始吃上尉最后一个小白面包。
另一列装满了开往塞尔维亚前线的“德国歌手”的军列,没有停车,径直从火车站驶过。他们还没从与维也纳告别的热情中冷静过来,从维也纳一直不停地唱到这里:
叶甫根尼皇子,高贵的骑士,
想为皇上再度夺取
贝尔格莱德要塞和城市。
他下令搭座木桥,
好从桥上过去,
带领军队,开进城市。(原著为德文。)
一个留八字胡子的班长把胳臂搭在另一个士兵身上,他们坐在车厢门口,把脚伸在车厢外晃荡着,班长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扯开嗓子唱道:
等到大桥一架好,
炮队车辆一路迢迢,
通畅无阻开过多瑙河,
泽姆林(塞尔维亚的一个城市。)营地被我们捣,
把塞尔维亚人统统赶跑。(原著为德文。)
班长忽然失去平衡,从列车上摔了下去,肚皮猛撞在道岔的杠杆上,就这么扎在上面。列车越走越远了,后面车厢的人唱着另一支歌:
高贵的勇士拉德茨基伯爵发了誓,
要把皇上的敌人赶出叛逆的仑巴第。(意大利城市。)
他在维罗纳久久地等啊,
直到大队人马都来到。
英雄突感分外振奋,
一气把敌人撵跑掉。(原著为德文。)
撞在道岔杠杆上的勇敢的班长已经死去。没多久,已经有个军运管理处的嫩毛孩子士兵在他旁边站岗。他手持刺刀枪,样子很庄严。他脸朝道岔,表情那么神气,仿佛班长撞在道岔上是他的一份功绩。
这青年是匈牙利人。当人们从九十一团队的营部军列里跑来看班长时,匈牙利人大声嚷叫,叫得整个车站都能听见:“Nem szabat!Nem szabat!Komision militr nem szabat!”(匈牙利式的德语:“禁止靠近!禁止靠近!车站军事委员会禁止靠近!”)
“他可以不再受活罪了,”好兵帅克也挤在好奇的人群当中。“这正成全了他。虽说有块铁器插在他肚子里不大好受,至少大伙儿都能知道他埋在哪里。不必到各个战场上去找他的坟墓了。”
“扎得那么准,”帅克又内行地说,一边绕班长的遗体一圈,“肠子都掉到裤裆里了。”
“禁止靠近!禁止靠近!”那嫩毛孩子匈牙利小兵还在嚷嚷,“车站委员会禁止靠近!”
帅克背后发出严厉的吆喝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士官生比勒站在他跟前。帅克敬了个礼。
“报告,士官生先生,我在看一个死人。”
“你在这儿鼓动些什么?这关你什么事?”
“报告,士官生先生,”帅克带着自尊的镇静回答说,“我从来没有鼓动过什么。”
站在士官生后面的几名士兵笑开了,军需上士万尼克来到士官生面前:
“士官生先生,”他说,“是上尉先生叫传令兵帅克到这儿来打听一下,好告诉他出了什么事。我刚从军官车厢来,营长叫传令兵马杜西奇到那儿找你,让你马上去见扎格纳大尉。”
他们各自走向自己的车厢。没多久,上车号响了。
万尼克和帅克一道走着,说:“帅克,在人多的地方,你就少去逞能吧。搞得不好要吃亏的。那个班长若是个德国人,他们就可能说你幸灾乐祸。那个比勒就是捷克人的死对头。”
“我可什么也没说呀,”帅克回话的声调,可以使他摆脱任何嫌疑。“我只是说那个班长挨扎得真准,肠子全掉到裤裆里了。。。。。。他可以。。。。。。”
“帅克,咱们最好还是不说这个吧,”军需上士万尼克吐了一口唾沫。
“反正一码事,”帅克还在唠叨着,“不管他的肠子从肚子里掉出来摊在这儿还是那儿,反正都一样尽了他的职责。。。。。。他可以。。。。。。”
“你瞧,帅克,”万尼克打断了他的话,“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又跑到军官车厢去了。我真奇怪他怎么还没去卧轨。”
前不久,扎格纳大尉与士官生比勒有过一场非常尖锐的谈话:
“我真奇怪,比勒,”扎格纳大尉说,“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没发给士兵,你为什么不马上来向我报告。我只得亲自去调查为什么大家都空着手从仓库回来了。军官先生们也好呀,好象命令不成其为命令似的。我不是说过吗:‘按连按排到仓库去领。,这就是说,要是你们在仓库里什么也没领到,那么你们也要按连按排回到车厢。我告诉过你,士官生比勒,要你维持秩序,可你放任自流。现在不用费神一份份地去数香肠,你高兴了吧?你居然象没事儿似地跑去看一个死了的德国班长,这我在窗口看得一清二楚。等我后来再派人去找你回来时,你竟然异想天开,胡说什么要去调查一下,看是不是有人在那个死了的班长那儿搞煽动。”
“报告,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帅克。。。。。。”
“别跟我在这儿唠叨帅克帅克的了!”扎格纳嚷道。“你不认为你这是在搞反卢卡什上尉的阴谋吗,比勒?是我们把帅克派去的。。。。。。你只管这样望着我,似乎我在刁难你一样。对!我就是要刁难你!你既然不懂得敬重自己的长官,想方设法丢他的丑,那么,我就给你派一个任务,叫你永远记住拉布车站,比勒士官生。。。。。。你只管卖弄你那一套理论知识。。。。。。等着瞧吧!等我们到了前线。。。。。。等着我命令你当侦察官,去钻铁丝网吧。。。。。。你的报告在哪儿?你来了,连个报告也不给我。。。。。。哪怕是理论性的报告也没有,士官生比勒!”
“报告,大尉先生(军官之间的全部谈话自然都是用的德语。。。。。。。作者注。),士兵们没有领到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每人却领了两张明信片。请看,大尉先生。。。。。。”
比勒从明信片中拿出两张递给营长看;这些明信片是维也纳军事档案馆管理处印发的;馆长是步兵将军沃伊诺维奇。明信片的一面画的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乡巴佬俄国兵被一个骷髅抱着。漫画下面的题词是:
“Der Tag,an dem das perfide Russland krepieren wird,wird ein Tag der Erlsung fr ganz unsere Monar-chie sein.”(德语:背信弃义的俄国灭亡之日,即是我全帝国解放之时。)
另一张明信片是在日耳曼帝国印制的。这是德国人送给奥匈帝国士兵的礼物。
明信片的上方印着“Viribus unitis”(拉丁语:“精诚团结”。的字样,下方是一幅《绞刑架上的葛雷(爱德华。葛雷(1862—1933),英国在1905—1916年之间的外交大臣,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积极挑动者之一。)爵士》图画。图画下面有一名奥国兵和一名德国兵在愉快地行着礼。还有一首从格林兹的《铁拳》一书中摘录下来的小诗。德国报纸说,格林兹的妙句就象一下下抽打的鞭子,它充满着无法抑制的幽默感和叫人忍俊不禁的俏皮味道。
葛 雷
绞刑架竖得高而又高,
爱德华。葛雷本该吊在上面晃荡。
本该早点儿将他处以绞刑,
无奈是。。。。。。听我实话对你讲:
哪棵橡树也不愿当绞刑架,
让犹大吊在它的身上。
无奈何只得把他吊到
法兰西共和国的白杨上。
还没等扎格纳大尉把这些充满“无法抑制的幽默感和叫人忍俊不禁的俏皮味道”的诗句读完,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走进了军官车厢。
他是扎格纳大尉派到军运管理处电话总站去打听有没有什么别的命令的,结果捎来了旅部的电报,但根本不涉及译密码的问题。电文很简单,发的是明码电:“Rasch abkochen,dannVormarsch nach Sokal.”(德语:迅速做饭,并向索卡尔挺进。)扎格纳大尉沉思地摇了摇头。
“报告,”马杜西奇说,“军运管理处主任请您去谈话。那儿还有一份电报。”
稍晚,在扎格纳大尉和军运管理处主任之间进行了一次非常机密的谈话。
第一份电报的内容是:“迅速做饭,并向索卡尔挺进。”这真叫人惊异不置:要知道此时此刻,全营还在拉布车站呀。这份电报已经拍发了。收报单位九十一团先遣营,并送七十五团先遣营,该营还在后头。署名是正确的:旅长里特。冯。赫伯特。
“这是绝密,大尉先生,”军运管理处主任神秘地说。“贵师来了密电,说你们有一个旅长疯了。在他用旅部的名义向各方面发了几打这类电报之后,人们把他送到维也纳去了。到了布达佩斯,您还会收到一份这样的电报。他的所有的电报肯定都得作废。不过现在我们还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指示。就象我说过的,只要接到师部的指示,就不去管那些明码电了。可是现在我还得执行这些明码电的指示,因为我在这方面没有得到我们军运系统的任何命令。我已经通过我们军运系统向军团司令部打了报告。已经开始进行调查了。。。。。。”
“我是一个老工程兵现役军官,”他补充说。“我参加过我们在加里西亚的战略铁路线的修筑工程。。。。。。”
“大尉先生,”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们这些由普通士兵升上来的老家伙现在都被赶上前线去了。如今那些普通工程师,只需通过一年制志愿兵军校的考试便可成为军政部的看家狗。。。。。。可是你,再过一刻钟不是又得继续坐火车走了吗?我还记得,有一次在布拉格士官学校里,我,作为你的老同学,在做四边形练习题的时候,帮过你的忙。那次我们两人都被罚禁足,不准出校门。你还和你班上的德国人打了一架。卢卡什也跟你在一起,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当我得到通过本站的先遣营军官名单的电报时,我清楚地回忆起了这些。。。。。。已经过去好些年了。。。。。。那时的士官生卢卡什给我的印象非常好。。。。。。”
整个谈话使扎格纳感到很别扭。他很了解跟他谈话的这个人。这位军运管理处主任在士官学校当学生的时候,曾领导过反奥地利的反对派的运动,后来他的向上爬的企图受到挫折。尤其使扎格纳不快的是提到了卢卡什上尉,这人由于种种原因到处受人家排挤。
“卢卡什上尉是个优秀的军官,”扎格纳大尉强调地说。“车什么时候开?”
军运管理处主任看了看表说:“再过六分钟。”
“我走了!”扎格纳说。
“我以为,你告别时会对我说点什么哩,扎格纳。”
“那么,再见吧。”扎格纳回答了一声,便离开了军运管理处。
扎格纳回到军官车厢后,看到所有的军官都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除了士官生比勒以外,军官们分成几摊在玩纸牌“恰帕里”。
士官生比勒正在翻阅一叠刚动手写的稿子,那是描写战场上的事件的。他不仅想在战场上出人头地,而且还想成为记述战争事件的非凡的著作家。这位有着奇异的翅膀与“鱼尾巴”的人想当一名杰出的军事作家。他的著作尝试是从一些漂亮的标题开始的。这些标题虽然象镜子般反映了当代的军国主义,可是主题还没有展开,所以在十六开稿纸上只是一些未来著作的标题。
《大战中的军人形象》。《是谁发动了战争?》。《奥匈帝国政策与大战的产生》。《战地记要》。《奥匈帝国与世界大战》。《战争中的教训》。《关于战争爆发的通俗讲话》。(对军事与政治的思考》。《奥匈帝国的光荣日》。《斯拉夫帝国主义与世界大战》。《战争文献》。《世界大战史文献辑录》。《世界大战日记》。《世界大战每日评述》。《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大战中的本王朝》。《作战中的奥匈帝国各民族》。《争夺世界霸权》。《我在世界大战中的经历》。《我的从军纪事》。《奥匈帝国的敌人如何作战》。《胜利属于谁?》。《我军官兵》。《我军士兵值得纪念的业绩》。《大战期间见闻》。《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奥匈英雄录》。《铁旅》。《我的前方书简集》。《我先遣营诸英雄》。《野战军战士手册》。《战斗之日与胜利之日》。《我的战地见闻录》。《在战壕里》。《一个军官的叙述》。《与奥匈帝国的儿子们一道前进》。《敌机与我军步兵》。《战斗之后》。《我们的炮兵是祖国忠实的儿女》。《哪怕所有的魔鬼与我们作对》。《防御战与进攻战》。《血与铁》。《不是胜利就是死亡》。《被俘的我军英雄》。
扎格纳大尉走到士官生比勒那儿,翻看了这些手稿之后,问他为什么写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士官生比勒非常兴奋地说,每个标题都是他所要写的一本书,有多少标题,就将有多少本书。
“假如我在前线阵亡,大尉先生,我想在身后留下点纪念。德国教授乌多。克拉夫特就是我的榜样。他生于一八七○年,志愿参加这次世界大战,于一九一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在安洛牺牲,死前出版了《为皇上捐躯之自我修养》一书。”
扎格纳大尉把士官生比勒带到窗口边。
“你还有什么?拿出来看看吧,比勒。我对你的这种活动很感兴趣,”扎格纳大尉带点讽刺意味地说。“你把一个什么本子塞到军便服下面去了?”
“没什么,大尉先生!”比勒不好意思了,脸红得象个孩子似的。“请您自己看吧!”
本子上的标题是:
奥匈军队著名而光荣之诸战役概略
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道夫。比勒根据战史资料汇编并评注
概略写得非常简单。
它从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的内德林根战役(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奥地利天主教军队在巴伐利亚西部的内德林根镇打败瑞典新教徒的军队。)写起,然后是一六九七年九月十一日的岑塔战役(一六九七年九月十一日奥地利军队在叶弗根尼。萨沃伊皇子率领下在蒂萨河畔岑塔城附近击败土耳其军。)。一八○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加尔笛耶罗战役(在一八○五年十月二十九至三十一日的三天战斗中,奥军在查理大公的率领下在这个意大利村庄中击溃法国拿破仑军马辛元帅所部。)。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阿什波恩战役(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二日,查理大公率领的奥国军队在这个离维也纳不远的村庄击败拿破仑军。)。一八一三年的来比锡的民族战役(在这次所谓民族战役中,于一八一三年七月十六日至十八日,俄。奥。普联军击败了拿破仑军。)。一八四八年五月的圣路西战役(一八四八年五月六日拉德茨基元帅率领奥军在意大利的圣路西村一带打败了查理。阿尔伯特国王。)和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特鲁特诺夫战役(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由哈布莱涅茨将军率领下的奥军在捷克东北部的特鲁特诺夫城击败了普鲁士军。),以至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的攻占萨拉热窝(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奥军在菲利波维奇率领下攻占波斯尼亚首府萨拉热窝。)。所有这些战役的图解绘制得毫无差别。士官生比勒用虚线画些长方形表示奥匈军队一方的阵地,用实线画表示敌军一方的阵地。双方又各分左中右三路。后面都有后备军。还有纵横交错的箭头。内德林根作战图画得跟攻占萨拉热窝图一个样,象一场足球比赛开始以前运动员的部署,箭头表示双方该朝哪个方向踢球。
扎格纳大尉也一下就把它看成了球赛布局,他问道:“比勒,你会赐足球吗?”
比勒的脸红得更厉害,神经质地眨着眼睛,活象要大哭一场似的。
扎格纳大尉面带笑容继续翻看他的本子,看到奥普战争中特鲁特诺夫战役图的说明词时,便打住了。
士官生比勒写的是:“特鲁特诺夫不应选作战场,因为多山的地势使马佐捷利将军率领的一师人无法施展其军事力量,而强大的普鲁士纵队居高临下,威胁着我方,形成对我师左翼的包围形势。”
“照你说,”扎格纳大尉面带微笑把笔记本还给比勒时说。“只有特鲁特诺夫是个平原,这一仗才打得?你这个布杰约维策的贝内德克!(贝内德克(1804—1881),奥地利将军,镇压波兰一八四六年农民起义。意大利一八四八年革命。匈牙利一八四九年革命的刽子手。一八六六年奥普战争中任奥军总司令,战败,被撤职。)
“士官生比勒,你倒不错,在皇军部队里只呆了这么短一点时间就想干预起战略方针来。就象不懂事的男孩玩军事游戏,自封将军一样。你这么快就自己提升了自己的官位,这倒蛮新鲜!帝国皇家军官阿道夫。比勒!这样下去,没等咱们到达布达佩斯,你恐怕就该升为陆军大元帅了。前天你还在家跟你爸爸一块儿卖牛皮,如今就成了帝国皇家军官阿道夫。比勒少尉啦!。。。。。。可是老弟,你如今还连个正式军官都不是啊。你还只是个士官生。你还挂在士兵和军官之间打秋千哩。你离正式军官还远着,就象一个下士在饭馆里冒牌自称’上士先生,似的。”
“我说,卢卡什,”他转身对上尉说,“士官生比勒是你们连的人。你也该训训这小子啊。他既然自称军官,那就得首先让他在战斗中立下功勋。炮声一呐,我们就冲锋,让他跟着他们排去剪铁丝网,der gute junge!(德语:好小子!)A propos(法语:顺便说一声。),希冈让我给你带个好,他如今在拉布车站军运管理处当主任。”
士官生比勒知道跟他的谈话已经结束,便敬了个礼,红着脸穿过车厢,向车厢那头的走廊走去。他象个梦游病者一样推开厕所门,望着门口的德匈两种文字的字牌:“只准列车开行时使用”,暗自抽泣着。哽咽着,接着悄悄地哭了起来。随后,他解开裤子,一边使劲挣着,一边擦着眼泪。然后他用写着“奥匈军队著名而光荣的诸战役梗概。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道夫。比勒汇编并评注”标题的练习本上的纸擦了屁股。揉成一团的练习本上的纸被扔到飞驰的列车下方铁轨之间,消失了。
士官生比勒在厕所洗脸池里洗了一下哭红了的眼睛,走到走廊上,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个强者,做个什么也不怕的强者。打早上起他就头痛肚子胀,很不舒服。他走过最后那个包厢,只见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正在跟营长的勤务兵巴柴尔打维也纳时兴的“施诺普斯”(即六十六点)(一种扑克的玩法。)。
他朝门里瞅了一眼,咳嗽一声。牌友们把身子一转,接着玩他们的。
“您不知道该出什么?”士官生比勒问道。
“我不能出了,‘mi,is,d,Trump,ausganga,(卡什贝尔山区人讲的蹩脚的德语:“我的主牌全出了。”)“扎格纳大尉的勤务兵巴柴尔用他那卡什贝尔山区的半通不通的德语说。
“士官生比勒,我该出方块吧,”他接着说,“出方块是大牌,完了来一张老K。。。。。。我该这么出。。。。。。”
士官生比勒再没说话,回到自己那个角落去了。后来,旗手普勒斯纳走到他跟前,请他喝白兰地,这是他打扑克赢来的。他发现士官生比勒正在埋头看乌多。克拉夫特的《为皇上捐躯之自我修养》,为之大吃一惊。
车到布达佩斯之前,士官生比勒就醉得一塌糊涂了。他探身窗外,冲着荒凉的原野不断地嚷叫:“Frisch drauf!Im Got-tes Namen frisch drauf!”(德语:“加油干!以上帝的名义加油干!”)传令兵马杜西奇奉扎格纳大尉的命令,把士官生比勒拖到包厢里,跟大尉的勤务兵巴柴尔一块儿把他放在一张座位上。士官生比勒做了一个梦。
士官生比勒在抵达布达佩斯前之梦
他当了少校,胸前佩着signum landis(绶带。)和铁十字章,正坐车去检阅他下属的一个旅。他怎么也解释不清:已带了一旅人,为什么还老是个少校。他觉得自己本来该当少将的,可能是因为军邮公文里漏了半个字的缘故(捷文的少将是generálmajor.把这个词的前半部分去掉,剩下后半部分major就成了少校。)。他暗自笑话扎格纳大尉在他们坐火车到前线去时,威胁他说要派他去钻铁丝网。而实际上根据他比勒的建议扎格纳大尉跟卢卡什上尉早就一起调到别的团。别的师。别的军团去了。
甚至有人对他说过,他们两个临阵脱逃,陷在沼泽地里可耻地死了。
后来,他坐着小汽车到达他那个旅的阵地时,他什么都弄明白了。原来是军部派他当将军的。
士兵们唱着一支他在奥地利军歌集里看到过的军歌《Es gilt》(德语:《就这样吧!》,走过去了。
坚持住吧,勇敢的弟兄们!
把敌人狠狠揍倒在地,
让奥皇旗帜高高飘扬。(歌词原文为德语。)
大地风光如同《Wiener Illustrierte Zeitung》(《维也纳画报》,一种适合小市民胃口的德语周刊。)中的插图一样。
谷仓的右边部署着炮队,炮兵正朝比勒的汽车驶过的公路旁的敌军战壕轰击,左边有一所房子,枪弹从里面射出,同时,一个敌人正用枪托在砸门。一架敌机在公路旁燃烧。远处还能看到行军的队伍和燃烧着的村庄。还有一个先遣营的工事设在一小块高地上,机枪从那里扫射,敌人的工事一直沿着公路延伸,司机和比勒的汽车也一直沿公路朝敌人那里开去。
他使劲对准司机的耳朵嚷道:“你没看见我们正往哪儿开吗?那边是敌人。”
司机镇静地回答说:
“将军先生,只有这一条道还能走,没被破坏。走别的路轮胎吃不消。”
离敌人的阵地越近,火烧得越旺。炮弹在林荫道两旁的排水沟上空爆炸。
可是司机若无其事地对着将军的耳朵回答说:“这条公路棒极啦,将军先生!在这条道上开车象轮子抹了油一样地滑溜。要是我们拐到野地上,轮胎马上就会放炮。您瞧,将军先生!”司机嚷道。“这条公路修得很好,就连三十毫米半口径的臼炮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这条公路就象打谷场一样的平滑。要是在石子路上跑车,轮胎就会放炮。那就往回走也不行了,将军先生!”
“—嚓!”比勒听到轮胎擦地声,车子猛地跳了一下。
“将军先生,我不是对您说过,”司机嚷着,“这条公路修得棒极了吗?刚刚正好在我们面前爆炸了一颗德制三十八毫米口径的臼炮炮弹,可车子上一个洞也没有。公路滑得象抹了油一样。要是在野地上跑车,轮胎早就报销了,此刻在离我们四公里的地方正对着我们扫射。”
“我们开到哪儿去?”
“总会知道的。”司机回答说,“只要这条公路一直这么好走,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汽车飞驰着,象野马一样飞驰着,突然一下停住了。
“将军先生,”司机嚷道,“您身边带着作战地图吗?”
比勒将军打开灯,发现作战地图就在他的膝盖上,但这是一八六四年普奥联军与丹麦争夺石勒苏益格时期黑尔戈兰湾的海域图。
“这儿有个十字路口,”司机说,“不管哪条路都通向敌人的阵地。我只想到要选条好跑车的路,以免轮胎损坏,将军先生。。。。。。我要对参谋部的汽车负责。。。。。。。”
忽然,轰隆一声,震耳欲聋,星星变得象车轮一般大,银河浓得象凝乳。
他和司机坐在一起,腾空而上。车尾象用剪刀剪去了一样,车身只剩下用于战斗进攻的前半部了。
“幸亏您从我后面拿地图给我看,”司机说,“您飘到我跟前了,车尾全炸掉了。那是四十二毫米口径的大炮干的。。。。。。我早料到了。只要一到公路口,那就不走公路了。除了三十八毫米口径大炮的炮弹之外,就只有四十二毫米的,别种口径的如今都不生产(三十八毫米口径大炮的炮弹是德国克鲁伯兵工厂生产的,四十二毫米口径大炮的炮弹是捷克什柯达兵工厂生产的。),将军先生!”
“你把车往哪儿开?”
“开上天去,将军先生,咱们得绕过归帚星,那比四十二毫米的炮弹还要厉害。”
“如今在我们下面的是火星,”司机在沉默了好大一阵之后说。
比勒又恢复了宁静:
“你了解在来比锡各民族大战的历史吗?”他问道,“比方:一八一三年十月十四日,大元帅施瓦岑贝格公爵前往利伯特科维采。十月十六日的林登纳之役。麦尔维尔达将军的战斗。奥军占领瓦哈夫。十月十九日来比锡陷落。。。。。。”
“将军先生,”司机突然很严肃地说,“我们已经到了天堂的大门口了。下车吧,将军先生。汽车不能开过天国的大门,这儿挤得要命。到处都是军队。”
“开过去,压死几个,”他对司机嚷道,“他们马上就会让路的。”
比勒将军从汽车窗口探出身子来嚷道:“Achtung,sie Schweinbande!(德语:“小心点,你们这些猪猡!”)你瞧这些畜生,看见将军来了也不想想该向右看齐呀!“
司机冷静地安慰他说:“要把他们叫开可难哪,将军先生,他们大多是一些脑袋受了伤的人。”
这时比勒将军才发现这些挤在天国大门口的人都是各式各样的残废,他们在战争中失去了身体的某一部分,可是又都把失去的那一部分搁在背囊里:脑袋啦。手啦。脚啦。一个穿破大衣。在天国大门口挤来挤去的炮手,他把整个肚子和下肢都搁在背囊里。另一个后备军人的背囊里却朝着比勒将军露着半边屁股,那是在利沃夫(在乌克兰境内。)失掉的。
“这是为了秩序,”司机又说,他开着车从密集的人群中穿过去,“这很明显是为了通过天国的检阅。”
比勒将军突然想起了一个口令:“Fur Gott und kaiser.”(德语:为了上帝和皇上。)这才让汽车开进了天堂。
“将军先生,”当他们驶过天使新兵的兵营时,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军官对比勒将军说:“你们得向最高统率部大本营报个到。”
他们接着驶过一个操场,那儿有一大群天使新兵在学着呼喊“阿利路亚”(天主教徒赞美上帝的用语。)。汽车从一簇士兵身边驶过,有一个红褐色头发的天使班长正在训斥一个不灵活的天使新兵,用拳头捅着他的肚皮嚷道:“把你这张猪嘴巴张大点,笨蛋。’阿利路亚,是这么喊的吗?你就象嘴里含着块馒头片似的。真不知道是哪头笨骡把你这畜生放进天堂里来的。再试一遍。。。。。。什么?‘哈拉哈莱,。’哈路哈亚,?你这笨蛋,你干吗在我们天堂里瞎嚷嚷?再来一次,你这个死木头桩子!(原文直译为”你这棵黎巴嫩雪松“,形容人笨。)”
他们继续往前驶去,老远老远还听得见那个天使新兵在一个劲儿地嚷着“哈拉—哈莱,哈路哈耶”,以及天使班长纠正他的声音:“阿—利—路—亚,阿—利—路—亚!你这头约旦牛!”
后来他们看到一座大楼,在光芒普照之下,活象布杰约维策的玛利扬斯克兵营,兵营上面有两架飞机,左边一架,右边一架,中间架着一幅巨大的标语,上面写着:
K.u.k.Gottes Hauptquarier(德语:皇家王室上帝大本营。)。
两个穿着宪兵制服的天使让比勒将军下了车,抓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大楼的二层楼上。
“你在上帝面前要放礼貌些,”走到楼上一扇大门前,他们还叮嘱了他一句,然后把他推到里面去了。
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弗兰西斯。约瑟夫(奥匈帝国皇帝。)和威廉(德国皇帝。),以及皇位继承人查理。弗兰西斯。约瑟夫(大公。弗兰西斯。约瑟夫死后即位,称为查理一世。)的肖像,还有维克托。丹克尔将军(奥匈帝国军队的骑兵将军和统帅:屠杀无辜居民的刽子手。)。弗里德里希大公(奥匈国防军的总司令,镇压斯拉夫民族的刽子手。)。康拉德冯。霍森多夫总司令(奥匈帝国军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参谋总长。)的肖像,上帝就站在这间房子的中央。
“士官生比勒,”上帝严厉地问道,“你认不出来我了吗?我就是你过去在十一先遣连的扎格纳大尉!”
比勒吓呆了。
“士官生比勒,”上帝接着说,“你有什么权利自封为将军?士官生比勒,你有什么权利坐着参谋部的小汽车在敌军阵地之间的公路上跑来跑去?”
“报告。。。。。。”
“住嘴!士官生比勒,现在是上帝在跟你说话。”
“报告,”比勒又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
“怎么,你还不打算住嘴?”上帝对着他吼了起来,他把门打开叫道:“上来两个天使!”
两名左边翅膀上挎枪的天使进来了。比勒认出他们就是马杜西奇和巴柴尔。
上帝说:“把他扔到粪坑里去!”
于是士官生比勒就掉进臭气熏天的茅屎坑里了。
在睡着了的士官生比勒的对面,马杜西奇和扎格纳大尉的勤务兵巴柴尔一直在打着“六十六点”。
“Stink awer d,Kerl wie a,Stockfisch,”(舒玛瓦山区的德语方言:那小子臭得跟条鳕鱼似的。)巴柴尔脱口而出地说了这么一句,一面注意看着士官生比勒令人担心地翻来覆去,他接着说,“muss,d,Hosen voll hán.”(舒玛瓦山区的德语方言,准是拉了一满裤裆。)
“谁都可能出这种事,”马杜西奇用哲学家的口吻说:“随他去吧。反正你又不会去给他换裤子。还是发你的牌吧。”
已经看得见布达佩斯上空的朝霞。探照灯在多瑙河上探寻着。
看样子,士官生比勒又做起另一个梦来了。他在睡梦中说:“Sagen Sie meiner tapferen Armee,dass sie sich in mei-nem Herzen ein unvergngliches Denkmal der Liebe und Dankbarkeit erichtet hat.”(德语:“请转告我们英勇的部队,它在我的心灵里已经树起了一座爱戴与感恩的不朽的丰碑。”)
他在说这些话时又翻了个身,一股恶臭把巴柴尔熏得受不了了,他吐了一口唾沫说:“Stinkt wie a,Haizlputza,wie a, bes cheissena Haizlputza.”(舒玛瓦山区的德语方言:臭得跟扫厕所的,跟自己也拉了一裤子的扫厕所的一样。)
士官生比勒越睡不安宁,越是翻来覆去地折腾。而他新做的梦更为离奇:在争夺奥地利王位的战争中,他正在防守林茨(在奥地利境内。)。
他梦见了防守严密的要塞碉堡。防御工事和护城屏障。他的指挥部变成了一所大医院。四周都是捧着肚子打滚的伤兵。拿破仑一世的法国龙骑兵正穿过林茨的城防工事。
而他这位城防司令站在人群之上,也捧着肚子,对着一位法军使者嚷着:“请转告贵国皇上,我绝不投降。。。。。。”
随后似乎肚子突然不疼了,他领着一营人马越过城防工事,突围而出,踏上光荣凯旋之路。他看到卢卡什上尉挺胸挡住法国骑兵向林茨城的保卫者比勒砍下去的军刀。
卢卡什上尉奄奄一息倒在他的脚跟前嚷道:
“Ein Mann wie Sie,Herr Oberst,ist ntiger als ein nichtsnutziger Oberleutenant.”(德语:“上校先生,现在需要的是您这样的男子汉而不是什么废物上尉。”)
林茨城的保卫者激动地从垂死的卢卡什上尉遗体旁转过身去,这时突然飞来一颗沙弹,打在他的屁股上。
比勒机械地摸摸裤裆,觉得手上粘乎乎的。他嚷了起来。“Sanitt!Sanitt!”(德语:救护队,救护队!)接着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巴柴尔和马杜西奇把比勒从地板上抬起来,放回原位。
然后,马杜西奇到扎格纳大尉那儿去报告说,士官生比勒出了怪事。
“这可不是因为喝了白兰地,”他说。“十拿九稳是得了霍乱。士官生比勒在所有车站上都喝了水。在莫雄我看见他还。。。。。。”
“霍乱不会这么快就闹热来的,马杜西奇。你到隔壁包厢里去叫大夫来给他瞧瞧。”
派给营里的“军医”是一个名叫费尔费的老医科大学生,学生团(学生团产生于拿破仑战争时期。初期带有进步性质,受到德奥当局迫害。一八四八年后,该团大多数组织已成为德国资产阶级民族黩武主义的堡垒。)成员。他爱喝酒,好打架,不过,医道倒也颇为高明。在奥匈帝国各个大学城里上过好几所医科学院,又在各种医院进行过实习,但未曾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因为他叔父留给他继承人的遗嘱中有这么一条:说必须每年付给他学医的助学金,直到费尔费获得医学博士证书为止。
这份助学金大约比医院一个助理医生的工资还要多四倍,所以费尔费便想方设法推迟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的时间。
继承者们很是恼怒,宣布他为白痴,还要强迫他娶个有钱的妻子,好把他摆脱掉。为了气气这些继承人,费尔费这位大约是十二个学生团的成员便在维也纳。来比锡和柏林出版了几本诗集,往《Simplicissimus》(德语:《简易杂志》。是在慕尼黑发行的一种进步的幽默讽刺画刊。)上投稿,并毫不在乎地继续上他的大学。
战争爆发了,战争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
诗集《Lachende Lieder》,《Krug und Wissenschaft》,《Mrchen und Parabeln》(德语:《笑歌》。《小罐与科学》。《童话与寓言》。)的作者被无理地抓去当兵,军政部有一位他叔父的遗产继承人想方设法让这位热诚的费尔费通过了“军事医学博士”学位的考核,而且是以笔试方式进行的。在大量填空问答题上,他都一律写上《Lecken Sie mir Arsch!“(德语:请吻我的屁股吧!)三天之后,上校庄严地通知他获得了各科医学博士证书,说他早已具备博士资格,参谋部军医主任将他分配到附属医院。还说只要他表现得好,很快就能晋升;还说他尽管在各个大城市都跟军官们有些纠葛,这是谁都知道的,但在今天的战争年代是会被遗忘的。
《小罐与科学》诗集的作者咬咬嘴唇,就去当军医了。
几经证明,他对伤病士兵特别宽厚,尽量延长他们的住院期限。赶上大兴口号”不躺在医院,宁死于战壕!。。。。。。不死于医院,宁可上前方“的时节,费尔费大夫就被派到十一先遣连,开往前线去了。
营里的正式军官们瞧不起他;后备军官们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跟他往来,生怕接触多了会更加加深自己与正式军官之间的鸿沟。
扎格纳大尉对于这位过去在长期留级期间已经伤了许多军官(指决斗时用剑刺伤对方。的医学学士自然更是傲气凌人。当”战时医生“费尔蒂打扎格纳身边走过时,后者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跟卢卡什上尉聊着诸如布达佩斯附近出产南瓜一类毫无意义的事儿,卢卡什上尉说的是:他在士官学校三年级学习的时候,曾经同几位”老百姓“出身的同学到斯洛伐克去过一趟。找到一个福音堂牧师。斯洛伐克人,那人请他们吃带南瓜配菜的红烧肉,然后又给他们斟葡萄酒,嘴里说着:
南瓜配猪肉,
再加葡萄美酒。
卢卡什却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
“在布达佩斯,我们没啥好看的,”扎格纳大尉说。“根据行军计划,我们在这儿只停两个小时。”
“我觉得,车子在挪动,”卢卡什上尉说。“我们快到转运站Transport-Militr-Bahnhof(德语:军用列车站。)了。”
“战时医生”费尔费正打旁边走过。
“算不了一回事,”他微笑着说。“应该提醒那些一心想当军官。在布鲁克时还在军官俱乐部炫耀自己的战略历史知识的先生们,一次把他妈妈寄到战地上来的一大包甜食吞吃光是危险的!士官生比勒自己坦白说,从列车开出布鲁克算起,他已经吃了三十块奶油蛋卷,每到一站就只喝开水。大尉先生,不禁使我想起席勒的诗:《Wer sagt von》(德语:《谁说。。。。。。》。)。”
“我说,大夫,”扎格纳大尉打断了他的话,“这里谈的不是席勒。士官生比勒究竟怎么啦?”
“战时医生”费尔费冷冷一笑说:“候补军官,贵营的士官生干脆拉了一裤裆。。。。。。。这既不是霍乱,也不是赤痢,只是一般的拉稀拉了一裤子。贵营的候补军官先生白兰地喝过了量,就拉了一裤子。。。。。。不过,不喝白兰地,大概也会拉一裤子的,因为他吃家里寄来的奶油蛋卷吃得太多了。。。。。。简直是个小孩子。。。。。。据我知道,他在军官俱乐部总是只喝四分之一公升,他是个禁酒主义者。”
费尔费大夫吐了一口唾沫。“他总是买林茨城的点心吃!”
“这么说没什么要紧吧?”扎格纳大尉反问道。“可出了这么件事儿。。。。。。总是。。。。。。万一消息传出去。。。。。。”
卢卡什上尉站起来,对扎格纳大尉说:“我对这样的排长实在是太多谢了!”
“我帮他治了治,”费尔费说,并没收敛笑容,“下一步就请营长处理吧,营长先生。我准备把士官生比勒转给地方军医院,开个证明,说他得了痢疾。恶性痢疾。。。。。。需要隔离。士官生比勒会住进传染病室。。。。。。”
“这肯定是最好的出路,”费尔费带着同样神秘的笑容接着说,“或叫拉了一裤子的士官生,或叫得了痢疾的士官生,二者必居其一。。。。。。”
扎格纳大尉把脸转向他的朋友卢卡什,打着十足的官腔说:“上尉先生,你们连的士官生比勒得了痢疾,让他留在布达佩斯治病吧。”
扎格纳仿佛觉得费尔费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可是当他瞥了这位“战时医生”一眼时,发现他脸上有一种罕见的若无其事的表情。
“那么一切都办妥了,大尉先生,”费尔费平静地说,“候补军官。。。。。。”他把手一挥说:“谁得了痢疾,都是一拉一裤子。”
于是,勇敢的士官生比勒就被送进了新布达的军人传染病院。
他那条满是屎尿的裤子就在世界大战的漩涡中丢掉了。
士官生比勒关于伟大胜利的幻想被禁锢在传染病院的一间病房里了。
当士官生比勒得知自己得了痢疾时,他确实高兴之至。
为皇上效忠,负伤还是患病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在医院里他又碰到了一点小麻烦:因为所有痢疾病患者的病房都挤满了,他们便把士官生比勒转到霍乱病房。
参谋部一位匈牙利族的军医让士官生洗过澡之后,在他腋下塞了一支体温表,一量体温,直摇头说:“三十七度!患霍乱最不详的迹象是体温急速下降。病人表情冷漠。。。。。。”
士官生比勒的确毫无动感情的迹象。他异乎寻常地安静,反复念叨着:反正都是为皇上而受苦。
军医又让护士把体温表塞进士官生比勒的肛门。
“霍乱后期,”军医作了确诊。“这是后期症状。极度虚弱,病人对周围毫无反应,神志不清。在临死前的痉挛中微笑。”
当别人给士官生比勒的肛门里塞进温度计时,他俨然象位英雄。在这种摆布下,他确实如同殉道者一般微笑着,连动都不动一下。
军医暗自思忖:“虚脱,这是霍乱病患者渐渐死去的征兆。”
军医又问一个匈牙利卫生兵,士官生比勒在澡盆里是不是还腹泻过。
军医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望了望比勒。霍乱病患者如果突然停止腹泻与呕吐,这就同前述的迹象一样,是患者临死前几小时的症状。
士官生比勒被脱得精光,在温水盆里洗过身,然后一丝不挂地被抬到床上,他觉得很冷,牙齿作对儿厮打,全身起鸡皮疙瘩。
“你瞧,”军医用匈牙利语说,“牙齿直打颤,四肢冰凉。没救了。”
他弯下腰来对士官生比勒用德语说:“Also wie geht,s?”(德语:“您觉得怎样?”)
“S-s-se-hr-hr-gu-gu-tt.”(德语:“很—很—很—很好—好。”)士官生比勒敲着牙齿说。“ei-ne De-deck-ke!”(德语:“给我被—被—被子。”)
“他的神志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军医又用匈牙利语说。“他身体消瘦。嘴唇和手指甲本来是应该发乌的,象这种患了霍乱而嘴唇。指甲没有发黑就死去的病例,我已经碰到第三个了。。。。。。”
他又对士官生比勒俯下身来,用匈牙利语接着说:“心跳听不见了。。。。。。”
“给给给。。。。。。我。。。。。。被。。。。。。子,”士官生比勒冻得直哆嗦地请求说。
“他刚才说的话就是遗言了,”军医用匈牙利语对医护下士说。“明天把他和柯赫少校一道埋掉。他马上就会失去知觉的。他的死亡证在办公室吗?”
“可能在那里,”医护下士平静地说。
“被被被被。。。。。。子。。。。。。”士官生比勒朝着离去的人们的背影恳求说。
这个有十六张病床的大病房里,一共住了五个病人。其中一个已经死了。是在两个钟头之前咽了气,用床单盖着的。这个死者和发现霍乱病菌的学者同姓,这就是军医打算在明天和士官生一道埋葬的柯赫大尉。
士官生比勒在病床上欠起身来,第一次看到人们怎样为皇上患霍乱而奄奄一息。他亲眼看着四个活人中死掉了两个。他们先是喘不过气来,然后脸色发青,同时嘴里还喃喃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一种从憋得难受的嗓子里发出的嘶嗄声。
另外两个就象患伤寒的人表现出转危为安的强烈反应,他们嘴里不知在嚷些什么,还用那骨瘦如柴的腿踢着被子。一个大胡子医护兵俯身用施蒂里亚话(士官生比勒听出来了)安慰他们说:“我也患过霍乱病,亲爱的先生们,可我没这么踢过被子。你们这下可好啦,你们可以得到假期,直到。。。。。。唔,别那么踢!”他冲着那个把被子踢得盖过了脑袋的病人嚷道。“咱们这儿不许这样。你在发烧,应该高兴,至少不会伴着乐曲把你送进太平间了。你们二位总算逃过了这一关,没有生命危险了。”
他又看了看四周。
“瞧,那儿又死了两个。这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他和气地说。“你们应该高兴,你们两个已经幸免了。我得去取被单。”
他不多久就回来了。他用被单把嘴唇完全变黑了的死者盖了起来。又把他们那双指甲发黑。临死前握得很紧的手掰开,使劲把他们伸出来的舌头塞进嘴里。他在床前跪下开始念祷文:“圣马利亚,上帝之母!”
同时,这位施蒂里亚人老医护下士看了看他的日趋好转的病人,他们的呓语是获得新生的一种反应。
“圣马利亚,上帝之母!”当他突然发现有个光身子的人在拍他的肩膀时,他又重念了一声。
这是士官生比勒。
“劳驾,”他说,“我洗了一个澡。。。。。。他们。。。。。。给。。。。。。我洗了。。。。。。一个澡,我要条被子。。。。。。我冷。。。。。。”
“这可是个特殊病例,”半个钟头之后,参谋部军医对睡在被子里的士官生比勒说。“您是个初愈病人,士官生先生。明天我们得把您送到塔尔诺夫的后备医院去,因为您还是霍乱症的带菌人。。。。。。我们这一门学科,已经达到了可以准确掌握它的程度。您是九十一团的吗?”
“是十三营十一连的,”医护下士替士官生比勒回答说。
“你写吧,”参谋部军医说:“兹介绍九十一步兵团十三先遣营十一先遣连士官生比勒前来塔尔诺夫霍乱病院进行观察。霍乱病带菌人。。。。。。”
精力充沛的士官生比勒就这样成了霍乱病的带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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