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二天清早六点,西卜太太在珍珠街上打量她未来的法律顾问弗赖齐埃大爷住的屋子。那种地方从前是中下阶级住的。一进门便是一条过道,底层有个门房,有个紫檀木匠的铺子,里边的小院子给工场和堆的货占去一大半;此外是过巷和楼梯道,墙壁受着硝石和潮气的剥蚀,仿佛整个屋子害着大麻风。
西卜太太直奔门房,发现西卜的同行是个鞋匠,家里有一个女人,两个年龄很小的孩子,住的屋子只有六尺见方,窗子是靠天井的。西卜太太一经说明身分,通名报姓,提到了她诺曼底街的屋子以后,两位女人立刻谈得非常亲热。弗赖齐埃的看门女人正在替鞋匠和孩子们准备早点。两人闲扯了一刻钟,西卜女人便把话题拉到房客身上,提起那位吃法律饭的来了。
“我有点事找他商量;是他的朋友普兰医生给我介绍的。你认得普兰医生吗?”
“怎么不认识?”珍珠街上的看门女人回答。“我的小妞子害的喉头炎,便是他给治好的。”
“他也救过我的命,太太……这位弗赖齐埃先生是怎么样的人呢?”
“这个人哪,好太太,就是到月底人家不容易问他讨到送信钱的。”①
①现代邮政创始于一八四八年,本书写作于一八四六至一八四七年。当时递信制度谅与吾国旧时相仿,月底收信钱,当系平时记账,每月结算一次之意
。聪明的西卜女人一听这句就明白了,她说:“不过穷人也可能是规规矩矩的。”
“对呀,”弗赖齐埃的看门女人回答,“咱们没有金没有银,连铜子也没有,可是咱们就没拿过人家一个小钱。”
西卜女人听到了自己的那套话。
“那么他是可以信托的了,是不是?”
“喔!天!弗赖齐埃先生要真肯帮忙的话,我听弗洛里蒙太太说过,他是了不起的。”
“她靠他发了财,干吗不肯嫁给他呢?”西卜太太迫不及待的问,“一个开小针线铺的女人,姘着一个老头儿,做律师太太还不算高升了吗?……”
“你问我干吗?”看门女人把西卜女人拉到走道里。“太太,你不是要上去看他吗?……好吧,你进了他的办公室就明白了。”
楼梯是靠几扇临着小天井的拉窗取光的,你一走上去,就能知道除了房东和弗赖齐埃之外,别的房客都是干手工业的。
溅满污泥的踏级有每个行业的标记,例如碎铜片,碎钮扣,零头零尾的花边和草绠等等。高头几层的学徒,在墙上涂些猥亵的漫画。看门女人的最后一句话,自然引起了西卜太太的好奇心,她决意先去请教一下普兰医生的朋友,且看印象如何,再决定是否把事情交给他办。
“索瓦热太太①怎么能服侍他的,有时我真想不通,”看门女人跟在后面,把刚才的话加上一个注解。她又说:“我陪你上楼,因为要替房东送牛奶跟报纸去。”
①索瓦热,法文为sauvage,意思是野的,粗野的。
到了中二层,西卜太太在一扇怕人的门前站住了。不三不四的红漆,门钮四周二十公寸宽的地方,都堆了一层半黑不黑的油腻;在漂亮公寓里,建筑师往往在锁孔上下钉一面镜子,免得日子久了留下手上的污迹。大门上的小门,象酒店里冒充陈年老酒的瓶子一样糊满了泥巴,钉着草头花形的铁条,扎实的铰链,粗大的钉子,可以名副其实的叫做监狱的门。这些装配,只有守财奴或是在小报上骂人而与大众为敌的记者才想得出。楼梯上臭气扑鼻,一部分是从排泄脏水的铅管散布出来的。蜡烛的烟在楼梯顶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图案。门铃绳子的拉手是个肮脏的橄榄球,微弱的声音表示门铃已经开裂。总之,每样东西都跟这个丑恶的画面调和。西卜女人先听见笨重的脚步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显见是个大胖女人;而后索瓦热太太出现了。她象荷兰画家布罗韦尔笔下的老妖婆,身高五尺六寸,脸盘象个当兵的,胡子比西卜女人的还要多,身子臃肿,胖得不正常了。她穿着件挺便宜的鲁昂布衫,头上包着一块绸,还用主人家收到的印刷品做芯子,绕成头发卷儿,耳上戴着一副车轮大的金耳环,活象地狱里守门的母夜叉。她拿着一只东凹西凸的有柄的白铁锅子,淌出来的牛奶,使楼梯台上更多了一股味道,可是尽管酸溜溜的令人作呕,外边却也不大闻得到了。
“什么事啊,太太?”她一边问,一边恶狠狠的瞅着西卜女人,大概她觉得来客穿得太体面了。天生充血的眼睛,使她看起人来格外显得杀气腾腾。
“我来看弗赖齐埃先生,是他的朋友普兰医生介绍的。”
“请进来吧,太太,”索瓦热女人忽然变得一团和气,证明她早知道要有这个清早上门的客人。
行了个象戏台上一样的礼,那个半男性的老妈子粗手粗脚的打开办公室的门,里边便是从前在芒特当过诉讼代理人的角色。这间临街的办公室,跟三等执达吏的办公室一模一样,文件柜的木料是黑不溜秋的,陈旧的案卷已经纸边出毛,吊下来的红穗子也显得可怜巴巴,文件夹看得出有耗子在上面打过滚,日积月累的尘埃把地板变做了灰色,天花板给烟熏黄了。壁炉架上的镜子模糊一片;烧火的翻砂架上,木柴寥寥可数;新货的嵌木座钟只值六十法郎,是向法院拍卖来的;两旁的烛台是锌制的,还冒充四不象的岩洞式,好几处的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金属。弗赖齐埃是一个矮小、干瘪、病态的男人,红红的脸上生满小肉刺,足见他血液不清,他还时时刻刻搔着右边的胳膊。假头发戴得偏向脑后,露出一个土黄色的脑壳,神气很可怕。他从一张铺着绿皮坐垫的穿藤椅上站起来,堆着笑脸,端过一张椅子,装着甜蜜的声音说道:
“是西卜太太吧,我想?……”
“是的,先生,”她平素大模大样的气概竟没有了。
很象门铃声的那种嗓音,和半绿不绿的眼睛里那道尖利的光,把西卜女人吓呆了。整个办公室都有弗赖齐埃的气息,仿佛里头的空气会传染似的。西卜太太这才明白干吗弗洛里蒙太太没有做弗赖齐埃太太。
“普兰跟我提过你了,好太太,”弗赖齐埃故意用着装腔作势的声音,可是照旧的尖锐,单薄,象乡下人做的酒。
说到这儿,他把对襟便服的下摆拉了一下,遮住裹在破裤子里的瘦膝盖。那件印花布袍子破了好几处,棉花老实不客气从里头钻出来,可是棉花的重量还老是把衣襟往两边敞开,露出一件颜色变黑了的法兰绒上衣。他有模有样的,把不听话的长袍紧了紧带子,显出他芦苇似的身腰,然后把两根象死冤家的弟兄般永远各自东西的木柴,拿火钳拨在一处;紧跟着他又心血来潮的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叫了声:
“索瓦热太太!”
“怎么呢?”
“谁来我都不见。”
“哎唷!还要你交代!”不男不女的老妈子口气很强硬。
“她是我的老奶妈,”弗赖齐埃不好意思的向西卜女人解释。
“她还有很多奶水呢,”当年中央菜市场的红角儿回答。
弗赖齐埃笑了笑,拴上了门,免得女管家再来打断西卜女人的心腹话。他坐下来,一刻不停的拉着衣摆,说道:
“好罢,太太,把你的事讲给我听。你是我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朋友介绍来的,你相信我得了……是的,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西卜太太直讲了半个钟头,对方不插一句话;他那好奇的神气,活象一个年轻的兵听着老禁卫军里的老兵①说话。她的唠叨,在她对付邦斯的几幕里,我们已经领教过了。弗赖齐埃一声不出,态度恭顺,好象聚精会神的听着西卜女人瀑布似的拉扯,使存着疑心的看门女人,把多少丑恶的印象引起的戒惧也减少了几分。
①老禁卫军指拿破仑手下的禁卫军。
其实弗赖齐埃那双满着黑点子的绿眼睛,正在研究他未来的当事人。赶到西卜女人把话说完,等他发表意见的时候,他忽然来了一阵咳哈,直呛得死去活来;他赶紧抓起一只搪瓷碗,把半碗药茶统统灌了下去。看见门房女人对他不胜同情的样子,他便说:
“亲爱的西卜太太,没有普兰,我早已死了;可是他会把我治好的……”
他仿佛把当事人说的话全忘了。她看着这样一个病人,只想快快离开。弗赖齐埃却一本正经的接着说:
“太太,凡是遗产问题,在进行之前,先得知道两件事。第一,它的数目值不值得我们费心;第二,承继人是谁;因为遗产是战利品,承继人是敌人。”
西卜女人便提到雷蒙诺克与玛古斯,说那两位精明的同党把收藏的画估到六十万法郎。
“他们愿不愿意出这个价钱买呢?……”弗赖齐埃问;“因为,你知道,咱们吃公事饭的是不相信画的。一张画不是只值两法郎的一块画布,就是值到十万法郎的一幅名画!而十万法郎的名画都是大家知道的,而且这些东西,有多大名气的,也常闹笑话。一位出名的银行家,收藏的画经多少人看过,捧过,刻过铜版。据说买进来陆续花了几百万……赶到他死了,人不是总得死吗?他真正的画只卖了二十万!所以我得见一见你说的那两位先生……现在再谈承继人吧。”
弗赖齐埃说完又摆起姿势,预备听她的了。她一提到卡缪索庭长的名字,他便侧了侧脑袋,扮了个鬼脸,使西卜女人大为注意;她想从他脑门上,从那张丑恶的脸上,琢磨出一点意思,可是看了半天,只看到一个生意上所谓的木头脑袋。
“不错的,先生,”西卜太太重复一遍,“邦斯先生是卡缪索庭长的亲舅舅,这个话他一天要跟我提十几回。做绸缎生意的老卡缪索先生……”
“最近进了贵族院……”
“他的第一位太太是邦斯家的小姐,跟邦斯先生是嫡堂兄妹。”
“那么邦斯先生是卡缪索庭长的堂舅舅……”
“什么也不是了,他们已经翻了脸。”
卡缪索·德·玛尔维勒来到巴黎之前,在芒特地方法院当过五年院长。不但那儿还有人记得他,他还有朋友。他的后任便是他从前来往最密的推事,至今还在芒特任上,所以对弗赖齐埃的根底是再清楚没有的。
等到西卜女人终于把话匣子关上之后,弗赖齐埃说道:
“太太,将来你的冤家,是个有力量把人送上断头台的家伙,你可知道?”
看门女人从椅子上直跳起来,活象那个叫做吓人的玩具。①
①所谓“吓人”的玩具是一只装有弹簧的匣子,打开盖子就突然跳出一个怪东西,一般叫它魔鬼。
“你别慌,好太太。我不怪你不知道当巴黎法院控诉庭庭长的是什么角色;可是你应当知道,邦斯先生有个合法的承继人。玛尔维勒庭长是你病人的独一无二的承继人,不过是三等旁系亲族,所以照法律规定,邦斯先生可以自由处分他的财产。庭长先生的女儿,一个半月以前嫁给包比诺伯爵的大儿子,包比诺是贵族院议员,前任农商部长,目前政界最有势力的一个。攀了这门亲,庭长先生的可怕,就不止因为他在重罪法庭上操着生杀之权了。”
西卜女人听到重罪法庭几个字又吓了一跳。
“是的,”弗赖齐埃接着说,“能把你送上重罪法庭的就是他。哎,太太,你可不知道什么叫做穿红袍的官儿呢!有个穿黑袍的跟你为难已经够受了!①你看我现在穷得一无所有,头也秃了,身子也弄坏了……唉,就因为我在外省无意中得罪了一个小小的检察官!他们逼我把事务所亏了本出盘,我能够丢了家私滚蛋,还觉得挺侥幸呢!要是跟他们硬一下,我连律师也当不成了。还有一点你不知道的;倘使只有一个卡缪索庭长,倒还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告诉你,他还有一位太太呢!……你要劈面见到她,包管你浑身哆嗦,连头发都会站起来,象踏上了断头台的梯子,一朝庭长太太跟谁结了仇,她会花上十年功夫布置一个圈套,叫你送命!她调动她的丈夫象孩子玩陀螺一样。她曾经使一个挺可爱的男人在监狱里自杀;替一个被控假造文件罪的伯爵洗刷得干干净净。查理十世的宫廷中一位最显赫的爵爷,差点儿给她弄得褫夺公权。还有,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就是被她拉下台的……”
①检察长穿红袍,普通检察官穿黑袍。
“可是那个住在老神庙街,在圣-弗朗索瓦街拐角上的?”
西卜女人问。
“就是他。人家说她想要丈夫当司法大臣,我看也不见得不成功……要是她有心把咱们俩送上重罪法庭,送进苦役监的话,我哪怕象初生的小娃娃一样纯洁,也要马上弄张护照往美国溜了……因为司法界的情形,我知道太清楚了。亲爱的西卜太太,我告诉你,为了把他们的独养女儿攀给包比诺子爵,——据说他是你房东皮勒罗先生的承继人,——庭长太太把自己的财产都弄光了,现在只靠庭长的薪俸过日子。在这种情形之下,太太,你想庭长夫人对邦斯先生的遗产会不在乎吗?……喔,我宁可让大炮来轰我,也不愿意跟这样一个女人结冤家……”
“可是他们闹翻了啊……”西卜女人说。
“那有什么相干?就因为闹翻了,她才更不肯放手!把一个讨厌的亲戚送命是一回事,承继他的遗产是另一回事,那倒是一种乐趣呢!”
“可是老头儿恨死了他的承继人;他时时刻刻对我说,我还记得那些姓名呢,什么卡陶,贝蒂埃……等等把他压扁了,象一车石子压一个鸡子似的。”
“你是不是也愿意给他们压扁呢?”
“天哪!天哪!”看门女人叫起来,“封丹纳太太说我要遇到阻碍,真是一点不错;可是她说我会成功的……”
“你听我说,亲爱的西卜太太……你要捞个三万两万是可能的;可是承继遗产哪,趁早别想……昨天晚上,我们把你跟你的事都讨论过了,我跟普兰两个……”
西卜太太又在椅子上直跳起来。
“哎,怎么啦?”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事,干吗还让我嘁嘁喳喳的说上大半天呢?”
“西卜太太,你的事我是弄明白了,可是关于西卜太太,我一点儿不知道啊!一个当事人有一个当事人的脾气……”
听了这句话,西卜太太对她未来的法律顾问极不放心的瞅了一眼,被弗赖齐埃注意到了。
“还有,”弗赖齐埃又道,“我们的朋友普兰,承你介绍给包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皮勒罗,这也是一个理由使我愿意替你尽心出力。普兰每半个月去看一次你的房东,(听见没有?)所有的细节都是从那边知道的。那位告老的商人,参加了他外甥曾孙女的婚礼,(因为他是个有遗产的舅太公,每年大概有一万五进款,二十五年的生活象个修道士,一年难得花上三千法郎……)他把庭长女儿出嫁的事全告诉了普兰。听说那次吵架就是因为你那个音乐家为了报仇,想叫庭长家里丢人。我们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你的病人说他一点错儿都没有,可是人家都说他是坏人……”
“说他坏人我才不奇怪呢!”西卜女人叫道,“你可想得到,十年功夫我把自己的钱放了进去,他也知道我的积蓄都借给了他,可不肯把我写上遗嘱……真的,先生,他不肯,他一味的死心眼儿,的的确确是匹骡子……我和他说了十天,老家伙象块路旁的界石,一动也不动。他咬紧牙关不开口,望着我的神气真象……末了他只说一句话,就是把我交托给施模克先生。”
“那么他是想把施模克立为他的承继人喽?”
“他预备把什么都送给他……”
“亲爱的西卜太太,要我得到个结论,定一个计划,我先得认识施模克,亲眼看到那些成为遗产的东西,跟你说的犹太人当面谈一谈;那时,你再听我的调度……”
“慢慢再说罢,弗赖齐埃先生。”
“怎么慢慢再说!”弗赖齐埃对西卜女人毒蛇似的扫了一眼,说话也恢复了他原来的嗓子。“嗯!我是你的顾问不是你的顾问?咱们先说说明。”
西卜女人觉得自己的心事给他猜到了,不由得背脊发冷。
眼看落在了老虎手里,她只得说:“我完全相信你。”
“我们做诉讼代理人的老吃当事人的亏。哎,仔细看看你的情形吧,真是太好了。倘使你每一步都听我的话做去,我保证你在这笔遗产里头捞到三万四万法郎……可是这个美丽的远景有正面也有反面。假定庭长太太知道了邦斯先生的遗产值一百万,知道了你想把它啃掉一角的话……”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因为这一类的事总有人去报告她的!……”
这个插句使西卜女人打了个寒噤,她马上想到弗赖齐埃就是会出头告密的人。
“那么,亲爱的当事人,不消十分钟,人家就会叫皮勒罗把你看门的饭碗给砸了,限你两个钟点搬家……”
“那我才不怕呢!……”西卜女人象罗马战神般直站起来,“我就跟定了两位先生,做他们亲信的管家。”
“好,你这样是不是?人家就安排一个圈套,让你夫妇俩一觉醒来,身子都进了监牢,担了个天大的罪名……”
“我!……”西卜女人直嚷起来,“我从来没有拿过人家一个生丁!……我!……我!……”
她一口气讲了五分钟,弗赖齐埃却在那儿把这个自吹自捧的大艺术家细细推敲,神气又冷静又刻薄,眼睛象匕首似的盯着西卜女人,他在肚里暗笑,干瘪的假头发在那儿微微抖动。他的模样仿佛吟诗作文时代的罗伯斯比尔。①
①法国大革命主角罗伯斯比尔未参加政治之前,在故乡阿拉斯颇有文名,常参加各州征文竞赛。
“怎么可能?为了什么?有什么理由?”她结束的时候这样问。
“你要知道你的脑袋怎么会搬家吗?……”
西卜女人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的坐了下去,听到这句话,好似断头台上的铡刀已经搁在她的脖子上。她迷迷糊糊的瞪着弗赖齐埃。
“你仔细听我说,”弗赖齐埃看了当事人的惊吓非常满意,可是忍着不表示出来。
“那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了……”西卜女人喃喃的说着,预备站起来了。
“别走,因为你应当知道你的危险,我也应当点醒你,”弗赖齐埃俨然的说,“你得给皮勒罗先生撵走,那是一定的,可不是?你做了两位先生的老妈子,好吧,很好!那表示你跟庭长太太开火了。你,你想不顾一切,好歹要弄到这笔遗产……”
西卜女人做了个手势,弗赖齐埃却回答说:
“我不责备你,那不是我的事儿。可是夺家私就等于打仗,你会拦不住自己!一个人有了个主意,头脑会发昏的,只知道狠命的干……”
西卜太太挺了挺腰板,又做了个否认的手势。
“得了罢,得了罢,老妈妈,”弗赖齐埃很不客气的用了这样的称呼,“你会下毒手的……”
“哦呀,你把我当做贼吗?”
“别嚷,老妈妈,你没有花多大本钱就拿到了施模克一张借票……哎!美丽的太太,你在这儿就象在忏悔室里一样……别欺骗你的忏悔师,尤其他能够看到你的心……”
西卜女人被这个家伙的明察秋毫吓坏了,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从头至尾对她的话听得那么留神。
“可是,”弗赖齐埃接着说,“你得承认在这个抢遗产的竞赛里头,庭长太太决不肯让你占先的……他们要看着你,暗中钉着你……你叫邦斯先生把你名字写上遗嘱是不是?……好得很。可是有一天,警察上门了,搜到一杯药茶,发现有砒霜;你跟你的丈夫被逮走了,上了公堂,判了罪,认为你想毒死邦斯,得他的遗产……我曾经在凡尔赛替一个可怜的女人辩护,就象你那样顶着个莫须有的罪名,案情也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我那时只能做到救她的性命为止。可怜虫给判了二十年苦役,如今就在圣拉扎尔监狱执行。”
这时西卜女人恐怖到了极点。她面无人色,瞧着这个绿眼睛矮身量的干瘪男人,活象可怜的摩尔女子被判火刑的时候望着异教裁判官。
“好先生,你说只要把事情交给你,让你来照顾我的利益,我可以弄到一笔钱,什么都不用害怕,是不是?”
“我担保你弄到三万法郎,”弗赖齐埃表示十拿九稳。
“再说,你知道我多么敬重普兰医生,”她把声音装得很甜,“是他劝我来看你的,那好人并没叫我到这儿来听到这种话,说我要给人家当做谋财害命的凶手送上断头台……”
说到这儿她哭起来了。她想着断头台就发抖,神经受了震动,恐怖揪住了她的心,顿时没了主意。弗赖齐埃对着自己的胜利大为得意。他看到当事人犹疑不决,以为这桩生意吹了,因此他要制服西卜女人,恐吓她,唬住她,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缚手缚脚的听他摆布。看门女人进到屋子里来,象一只苍蝇投入了蜘蛛网,只能粘在上面,听人捆缚,给这个吃法律饭的小家伙当做食料,实现他的野心。的确,弗赖齐埃把自己的舒服、幸福、地位、老年的口粮,都算在这件案子的账上。隔天晚上,他和普兰两人深思熟虑,把什么都掂过斤两,仔细的,象用了放大镜似的,检讨过。医生把施模克的为人描写给他的朋友弗赖齐埃听,两个精明强干的人一同把各种可能,各种方法,各种危险都琢磨过了。弗赖齐埃一时高兴起来,嚷道:“这一下咱们俩的运道可来了!”他说普兰可以在巴黎当个医院的主任医师,他自己要做本区的初级法庭庭长。
对这个能干的角色,鞋袜不全的法学博士,初级法庭庭长的职位仿佛不容易骑上去的神龙怪兽,心中念念不忘的对象,犹如当选为议员的律师想着司法部长的长袍,意大利的神甫想着教皇的冠冕。简直想得发疯了!初级法庭庭长维泰尔先生,是个六十九岁的老头儿,病歪歪的,已经说要告老了。弗赖齐埃平日就在维泰尔庭上辩护;他常常跟普兰提到想接替这位置,正如普兰向他说希望救了一个危险的女病人而娶她做太太。一切巴黎的职位有多少人追逐,是我们意想不到的。住在巴黎是普遍一致的愿望。只要卖烟草卖印花税票的零售店有一个空额,①上百的女人会奋臂而起,发动全体亲友为自己钻谋。巴黎二十四处捐税稽征所有一处可能出缺的话,众议院里就得给那些野心家搅得满城风雨!那些缺分都得开会来决定,发表的时候是一件国家大事。巴黎初级法庭庭长,年薪是六千法郎左右。可是初级法庭一个书记官的职位就值到十万法郎。②所以那是司法界中人人眼红的差事。
①法国烟草是国家公卖的,故烟草零售店的执照有一定限额。
②法国法院的书记官与执达吏,须先经前任推荐,然后由政府任命。向例此项职位须以金钱向前任盘下,有如公证人与诉讼代理人等之事务所。
弗赖齐埃,为了初级法庭庭长,结了一门有钱的亲,把朋友普兰医生安插到医院里当主任,也设法给他结婚;他们俩就预备这样有来有往的互相提携。
从前芒特的诉讼代理人睡了一夜,主意更坚决了,一个复杂的大计划已经有了眉目,这计划不知要用到多少阴谋,也不知会有多么丰富的收获。西卜女人是这出戏的主要关键。所以这个工具的倔强非制服不可;弗赖齐埃没有防到这一着,可是他尽量发挥他阴险的本性,居然把大胆的看门女人打倒在脚下。
“得了吧,亲爱的西卜太太,你不用怕,”他拿着她的手说。
他那只跟蛇皮一般冷的手,使看门女人有股可怕的感觉,生理上有了反应,精神上的激动倒反停止了。她觉得碰到这个戴着土红色的假头发,说话象房门咿咿哑哑怪叫的家伙,等于碰到了一个毒药瓶,比封丹纳太太的癞虾蟆还要危险。弗赖齐埃看见西卜女人表示厌恶的姿势,便接着说:
“别以为我平空白地的恐吓你。使庭长太太凶恶出名的几桩案子,法院里无人不晓,你去打听就是了。差点倒霉的爵爷是埃斯巴侯爵。靠她的力量而没有进苦役监的是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那个又漂亮又有钱的年轻人,正要跟法国门第最高的一位小姐攀亲的时候,吊死在监狱里的,是吕西安·德·吕邦泼雷,那件案子当时曾经轰动巴黎。事情还是为的遗产,大名鼎鼎的爱丝苔小姐,死下来有几百万,人家控告吕西安说他把她毒死了,因为爱丝苔在遗嘱上指定他做承继人。可是那女人死的时候,风流公子根本不在巴黎,也不知道自己是承继人……这不是证明他毫无干系吗?……不料被卡缪索审了一堂之后,吕西安在监狱里吊死了。①……法律跟医学一样有它的牺牲者。为法律死的是为社会牺牲;为医学死的是为科学牺牲。”说到这里,他很怕人的惨笑了一下。“再说我自己不是尝过了危险吗?……我这可怜的无名小子,已经给法律把家私弄光了。我的经验花了很高的代价,现在我就拿这个经验给你当差……”
①以上几件案子,参见《禁治产》、《古物陈列室》、《烟花女荣辱记》等小说。
“喔!谢谢你,不用费心了……”西卜女人说,“我什么都不要了!那我要变做忘恩负义的人……我原来只是要我应该有的一份!先生,我清白了三十年呢!邦斯先生说过,他会在遗嘱上把我托付给他的朋友施模克的;好吧,我将来就依靠那好心的德国人养老吧……”
弗赖齐埃的耍手段耍得过火了,西卜女人灰了心;他不得不把她所受的惊吓设法消除。
“别泄气,”他说,“你安心回家,咱们会把事情调动得挺好的。”
“那么,好先生,我该怎么办才能够得到年金而不……”
“不至于后悔是不是?”他赶紧接过西卜女人的话,“哎!就因为要做到这一点,世界上才有吃法律饭的人!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人不守法律的范围,什么都不能拿……你不懂法律,我懂……有了我,你就每样事都合法了,尽可以太太平平的捞进一笔,不怕人家干涉;至于良心,那是你自己的事。”
“那么你说啊,应当怎办?”西卜女人听了这几句,觉得又好奇又安慰。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我没有考虑到用什么手段,只研究了事情的阻碍。第一,要逼他立遗嘱,你不能走错一步;可是最要紧的,先得打听出邦斯预备把遗产送给谁,因为倘使你是他的承继人的话……”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喜欢我!啊!我要早知道他的小玩意儿值那么多钱,早知道他没有什么私生子,今天我也不会着急了……”
“管它,你干就是了!”弗赖齐埃接着说,“快死的病人念头没有准儿的;亲爱的西卜太太,要对他存着希望是常常会落空的。让他立了遗嘱,我们再看着办。可是最要紧的是先估一估遗产的价值。所以你得让我见见犹太人和那个雷蒙诺克,我们用得着这两个……你完全相信我罢,我替你尽心出力。对当事人我是赤胆忠心的朋友,只要他也拿我当朋友。我的脾气干脆得很,不是朋友便是敌人。”
“那么我完全拜托你了,至于公费,普兰先生……”
“这话甭提。你只要不让病人逃出普兰先生的手掌,这医生真是太老实太纯洁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人;你知道,在病人身边我们必须有个心腹……普兰的心比我好,我这个人变得凶起来了。”
“我也觉得你有点儿凶,可是我相信你……”
“你这是不错的……出点儿小事就得来找我,行啦……你是聪明人,将来一切都顺当的。”
“再见,亲爱的弗赖齐埃先生;希望你恢复健康……”
弗赖齐埃把当事人送到门口,然后,象她隔天晚上对付普兰医生一样,他也和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要是你能劝邦斯先生请我做顾问,事情就更有希望了。”
“我一定去劝他。”
弗赖齐埃把西卜女人重新拉进办公室,说道:“告诉你,老妈妈,我跟特罗尼翁先生很熟,他是本区的公证人。要是邦斯自己没有公证人,你跟他提起这一个……最好劝他请特罗尼翁。”
“我懂了。”
看门女人走出去的时候,听见衣衫的窸窣声,和特意想走得轻而提着足尖的沉重的脚步声。在街上走了一程,她头脑方始清醒过来。虽然还受着这次谈话的影响,虽然还非常怕断头台、法律、法官等等,她的挺自然的反应,是决意跟她可怕的顾问不声不响的斗一斗。
“哼!干吗我要招些股东老板呢?”她心里想,“我捞我的;以后哪,我帮了他们的忙,再拿他们一笔酬劳……”
这个念头把可怜音乐家的命送得更快了。
西卜太太跑进两位老人家里:
“喂,亲爱的施模克先生,咱们的宝贝病人怎么啦?”
“不行哪,邦斯整夜都在说胡话。”
“说些什么呢?”
“都是瞎扯!他要我把他的财产统统拿下来,条件是一样东西也不替他卖掉……可怜的人!他哭得我难过死了!”
“慢慢会好的。现在已经九点,你的早饭给耽误了;可是别埋怨我……你知道,为了你们,我忙得很。家里一个子儿都没有了,我在张罗钱呢!……”
“怎么张罗?”德国人问。
“长生库啰!”
“什么?”
“当铺啰!”
“当铺?”
“喔!你这个好人!这样老实!你真是一个圣人,一个天使。一个纯洁的主教,一个堪为楷模的人,正象那个戏子说的。怎么!你在巴黎住了二十九年,经过了七月革命,看见了多多少少的事,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当铺……拿你的衣服杂物去押钱的地方!……我把我们的银餐具,八套刻花的,都送了去。没关系!西卜可以用镀银的,常言道,反正一样体面。你别跟咱们的宝贝病人提,他会发急的,脸更要黄了,没有这些他已经烦死了。咱们先把他救过来,旁的事以后再说。紧急的时候只能咬紧牙关,不是吗?……”
“好太太,你真了不起!”可怜的德国音乐家抓着西卜女人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神气很感动。他含着一包眼泪望着天。
“别这样,施模克老头,你真可笑。这不是过分了吗?我这个人是老老实实的,什么都摆在脸上。你瞧,我就是有这个,”她拍了拍心窝,“你们两个心地好,我可是跟你们一样……”
“唉,施模克老头吗!……”德国人接着说,“他伤透了心,哭出了血泪,上天堂去,这是施模克的命!邦斯死了,我也活不成的……”
“对啦!我知道,你是不要命了……听我说,小狗子……”
“小狗子?”
“那么小鬼……”
“小鬼?”
“那么小东西好不好?”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好吧,你听着,你得让我来照顾你,听我的安排;要不然,你这样下去,我要背上两个病人了……我看哪,咱们这儿的工作得分配一下。你不能再东奔西跑的去教书,把你弄得筋疲力尽,回家来什么事都干不了;邦斯先生的病越来越重,晚上得守着他。我想今儿挨门挨户去通知你的学生,说你病了……那么你晚上陪着病人,早上五点到下午两点可以睡觉。最吃力的活儿归我来,就是说白天由我值班,我要管你的中饭,晚饭,服侍病人,抱他起来,替他换衣服,给他吃药……照我过去做的那些事,我顶多再撑十天。咱们不顾死活的已经熬了三十天。要是我病倒了,你们怎办?……还有你哪,也叫人担心,这一夜没有睡,你自己去瞧瞧还象个样吗……”
她把施模克拉到镜子前面,施模克发觉自己的确改变了很多。
“所以,倘使你赞成我的办法,我马上去弄早饭给你吃。你陪着病人,陪到下午两点。你把主顾的名单抄下来,我很快就能办妥,那你可有半个月假期了。等我回来,你就能一觉睡到晚上。”
这个提议非常合理,施模克一口答应了。
“对邦斯先生一个字都不能提;因为,你知道,倘若我们告诉他,把他在戏院里和教书的事统统停下来,他要觉得没希望了。可怜的先生会想他的学生都要跑掉了……这不是胡闹吗?……普兰医生说的,咱们非得让他十二分安静,才能把他救过来。”
“啊!好,好!你去弄早饭,我在这儿抄地名。……你说得不错,我也会病倒的!”
一小时以后,西卜女人穿扮得非常整齐,坐着马车(雷蒙诺克见了大吃一惊),决意体体面面的,以亲信的管家身分,代表两个榛子钳到那些私塾和家庭中去。
她到一处都大同小异的拉扯一番,在此也不必细述;我们单说她好容易踏进戈迪萨尔经理室的那一幕。巴黎的戏院经理,门禁比王上和部长的都更森严。理由很简单:王上他们只要防备人家的野心;戏院经理还得防备演员和作家们的自尊心。
西卜女人的冲破禁卫,是因为她能三言两语的马上跟门房亲热。象任何一业的同行一样,看门的彼此都一见便知的。
每行有每行的暗号,正如每行有每行的咒骂和伤疤。
“啊!太太,原来你是戏院的门房,”西卜女人说。“我不过是诺曼底街一个可怜的看门女人。你们的乐队指挥邦斯先生就住在我屋子里。喔!你好福气,天天看到一般戏子,舞女,和作家!这才象那个有名的戏子说的,是我们一行中的大元帅呢。”
“他怎么啦,那位多好的邦斯先生?”对方问。
“不行哪;已经两个月没下床,将来只能直着两腿给抬出去的了,一定的。”
“那多可惜……”
“可不是!我今天代他来向你们的经理说说他的情形;劳驾想个法儿,让我见一见经理。”
戏院里的当差受了门房嘱托,进去通报道:
“有位太太是邦斯先生派来的。”
戈迪萨尔为了排戏刚到戏院。碰巧那时没有人找他,作者和演员都到迟了;听到有他乐队指挥的消息,他很高兴,便做了个拿破仑式的手势。于是西卜女人进去了。
这个跑街出身的家伙当了时髦戏院的经理,把股东当做正室太太一样的欺骗。发了财,身体也跟着发福了。又胖又结实,山珍海味,日进斗金,把他调养得满脸红光。戈迪萨尔一变而为暴发户了。
“咱们面团团的快象银行家博戎了,”他自嘲自讽的说。
“我看你倒象那个市侩杜卡莱,”毕西沃回答。在戏院的头牌舞女,鼎鼎大名的爱洛伊丝·布里斯图那里,毕西沃是常常替戈迪萨尔做代表的。
戈迪萨尔的经营戏院,目的是专为替自己拼命捞钱。他先想法把几出芭蕾舞剧,杂剧,算做自己出的主意,拿到一半的上演权;而后等老是叫穷的作家要用钱的时候,把另外一半上演权也买过来。除此以外,再加上一些走红的戏,他每天都有好几块金洋上袋。他叫人出面拿黑票做生意;又公开的拿一部分戏票算做经理的津贴。这是戈迪萨尔三项主要的收入。另外他私卖包厢,收受起码演员的贿赂;她们只要能扮些小角色,例如侍从或王后等等就满足了。所以他三分之一的股份,实际的收入还不止这个比例,而别的三分之二的股权只分到盈余的十分之一。可是这十分之一也还合到分半利息,戈迪萨尔根据这分半红利,自画自赞的说自己如何调度有方,如何热心,如何诚实,而股东们又如何运气。包比诺伯爵用着关切的神气问玛蒂法、克勒韦尔、玛蒂法的女婿古罗将军,对戈迪萨尔满意不满意,进了贵族院的古罗回答说:
“人家说他欺骗我们,可是他那么风趣,那么好脾气,我们也觉得满意了……”
“那倒象拉封丹的小说了,”①前任部长笑着说。
①薄伽丘《十日谈》中第七日第七篇,题作:《丈夫戴了绿头巾还觉得满意》,迩后拉封丹根据此事用诗体写成短篇,题作:《戴了绿头巾,挨了打,觉得很满意》;并注明出处为薄氏原作。
戏院之外,戈迪萨尔还作别的投资。他认为葛拉夫、施瓦布、和勃吕内的公司挺不错,跟他们合伙办铁路。他不露出自己的精明,只一味装做随便,洒脱,爱女人,仿佛只想寻欢作乐,讲究穿扮;其实他每件事都想到,拿出他跑街时期的经验尽量应用。这玩世不恭的暴发户,住着一所场面阔绰,一切都由他的建筑师安排的屋子,常在那儿大开筵席,请名流吃消夜。喜欢排场,喜欢讲究,他表面上做人很随和,说起话来,除了从前跑街的一套又加上后台的切口,使人家更不防他有什么城府。干戏剧的人讲话虽然毫无忌讳,却也另有风趣;戈迪萨尔拿这些后台的风趣,和跑惯码头的人粗野的笑话混在一起,自命不凡。那时他正想把戏院让给人家,找点别的玩意儿换换口味。他希望当个铁道公司的经理,做个正经商人,娶一个巴黎最有钱的区长的女儿,米纳尔小姐。他也希望靠着铁路局当选议员,再仗着包比诺的势力当参议官。
“这一位是谁呀?”戈迪萨尔拿出经理气派瞧着西卜女人。
“先生,我是邦斯先生亲信的管家。”
“哦,他怎么啦,这个好人?”
“不行,很不行,先生。”
“要命!要命!我听了真不高兴……我要去看看他,象他这样的人是少有的。”
“嗳,是啊,先生,真是个天使……我奇怪他怎么会在戏院里做事的……”
“告诉你,太太,戏院是改好一个人品性的地方……可怜的邦斯!……真的,世界上就少不得这等人……简直是个模范,并且还有才气!你想他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呢?因为戏院跟驿车一样,不管有客没客,到了钟点就得开……一到下午六点,这儿还能不开场吗?……我们尽管同情人家,可没法变出好音乐来……你说,他究竟怎么啦?”
“唉,我的好先生,”西卜女人掏出手帕来掩着眼睛,“说来可怕,他是靠不住的了,虽然我们把他服侍得千周到万周到,我跟施模克先生两个……我还得告诉你,连施模克也暂时不能来了,他每天要守夜……我们不能不死马当做活马医,想尽方法救他……医生对他已经没希望了……”
“怎么会呢?”
“喔,又是伤心事,又是黄疸病,又是肝病,还加上好多亲戚之间的纠葛,复杂得很。”
“再加上一个医生,当然更糟了,”戈迪萨尔说,“他应当找我们戏院里的特约医生,勒布伦先生,又不用他花一个钱……”
“现在看邦斯先生的那个,人好得跟上帝一样;可是病这么复杂,医生本领再好也没用。”
“我正用得着这两个榛子钳,为我那出新排的神幻剧……”
“可不可以让我来代他们做呢?……”西卜女人的神气天真到极点。
戈迪萨尔不禁哈哈大笑。
“先生,我是他们亲信的管家,替两位先生做好多事呢……”
这时门外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
“朋友,既然你在笑,我可以进来吧?”
说话的便是挂头牌的舞女,爱洛伊丝·布里斯图,她披着一条鲜艳夺目,名叫阿尔及尼亚的披肩,闯进经理室,望独一无二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笑什么?……是不是这位太太逗你发笑的?她预备来扮什么角儿?……”她瞧着西卜女人,象演员打量另外一个将来要登台的演员。
爱洛伊丝是个极有文学气息的姑娘,在艺术界中颇有声名,跟一般大艺术家有来往,长得体面,细巧,妩媚,比普通的头牌舞女要聪明得多。她一边问一边拿着个香炉闻着。
“太太,所有的女人只要长得漂亮,就没有什么高低,虽然我不去闻什么瓶里的臭气,腮帮上不涂什么灰土……”
“凭你这副尊容,涂上去不是多余了吗,我的孩子!”爱洛伊丝对她的经理挤了挤眼睛。
“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
“那算你倒霉。要有男人肯养你,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可是办到了,太太,而且觉得挺舒服呢!”
“怎么算我倒霉!”西卜女人说。“你尽管披着阿尔及利亚装模作样,也是白的!你又听到过多少爱情话,太太?你能跟蓝钟餐厅的牡蛎美人比吗?……”
舞女猛的站起来立正,举起右手行了个敬礼,象小兵对他的将军一样。
“什么!”戈迪萨尔嚷道,“我听父亲说起的牡蛎美人,敢情就是你?”
“那么西班牙舞,波尔卡舞,太太是完全不懂的了?太太已经五十出头了!”
爱洛伊丝说着,摆了个舞台上的姿势,念出那句有名的诗:①
咱们做个朋友吧,西拿!
“得了,爱洛伊丝,太太不是你的对手,别逗着她玩了。”
“太太就是新爱洛伊丝吗?……”②西卜女人假装很天真。
①高乃依名剧《西拿》中的名句。“得了吧,我忙得很,别胡扯了,”
②《新爱洛伊丝》为卢梭有名的小说,此处以谐音为戏谑。
“有意思,这老婆子!”戈迪萨尔叫着。
“这个双关语已经过时了,”舞女回答,“它已经长了胡子啦,老太太,你再想个旁的吧……要不然请你抽一支卷烟。”
“对不起,太太,我太伤心了,没有心绪再回答你;我有两位先生病得很重……为了给他们吃饱,免得他们发急,今天早上我连自己丈夫的衣服都拿去当了,你看这张当票……”
“啊唷!这么严重!是怎么回事呢?”漂亮的爱洛伊丝问。
“太太,”西卜女人接着说,“你闯进来的时候真象……”
“真象挂头牌的红角儿。我来替你提示,太太,你说下去吧。”
戈迪萨尔插嘴道,“爱洛伊丝,这位太太是咱们乐队指挥的管家,他快死了;她来告诉我,对他不能再存什么希望,这一下我可糟啦。”
“喔!可怜的人!咱们应当替他演一场义务戏。”
“那会叫他闹亏空的!义务戏收支不相抵的时候,他还得欠慈善会五百法郎捐税。他们除了自己养的穷人,不承认巴黎还有别的人需要救济。好吧,太太,既然你这样热心,预备得蒙蒂翁道德奖……”
戈迪萨尔说着,按了铃,马上来了个当差。
“去通知出纳科,支一千法郎给我。太太,你坐下吧。”
“喔,可怜的女人,她哭了……”舞女嚷道,“看她傻不傻!……得了吧,老妈妈,我们会去看他的,别难过了。——喂,你啊,”她把经理拉过一边,“你一方面要我当《阿里亚纳》①里的主角,一方面想把我丢掉,想结婚,告诉你,我能跟你捣乱的!……”
①《阿里亚纳》,冉·巴蒂斯特·斯图克(即巴蒂斯丹)于一七一七年创作的芭蕾舞剧。
“爱洛伊丝,我的心重得很,象条巡洋舰。”
“我会向人家借几个孩子来,说是你跟我生的!”
“咱们的关系我已经声明过了……”
“你客气一些好不好?把邦斯的位置给了迦朗若吧,那穷小子很有本领;你答应了,我就饶你。”
“那也得等邦斯死了以后……他说不定还能逃过这一关呢。”
“喔,先生,他逃不过的了……”西卜女人插嘴道。“从昨天晚上起,他已经神志不清,说胡话了。可怜他是不久的了。”
“反正你可以让迦朗若先代理一下!”爱洛伊丝说,“所有的报纸都肯替他捧场……”
这时出纳员走进来,拿着两张五百法郎的钞票。
“交给这位太太,”戈迪萨尔吩咐,“再见吧,好太太;你去好好的侍候病人,告诉他,我会去看他的,明天或是后天,只要我有空……”
“他是完蛋了,”爱洛伊丝说。
“喔!先生,象你这样大慈大悲的心肠,只有戏院里有。但愿上帝保佑你!”
“这一笔怎么出账呢?”出纳员问。
“归入津贴项下。等会我签传票给你。”
西卜女人向舞女行着礼出去之前,听见戈迪萨尔问他旧日的情妇:
“咱们的芭蕾舞剧《莫希干人》的音乐,迦朗若能不能在十二天之内赶出来?他要能替我解决这个困难,就让他接邦斯的位置!”
看门女人做了那么多坏事,反而比做善事得到更大的酬报。她把两位朋友的收入完全割断,要是邦斯病好的话,连他们的生计也给断绝了。这个卑鄙的勾当使西卜女人几天之内就如愿以偿,把埃利·玛古斯凯觎的几张画卖了出去。为要抢到这第一批东西,她不得不把自己找来的奸刁的同党弗赖齐埃给蒙蔽起来,叫玛古斯和雷蒙诺克严守秘密。
至于奥弗涅人,他渐渐的抱了无知识的人所有的那种欲望。他们从偏僻的外省跑到巴黎来:一方面,乡居的孤独生活使他们有了个念头永远放不开;另一方面,原始性格的愚昧和暴烈的欲望,又化为许多执着的念头。西卜太太那种阳性的美,那种轻快活泼,那种菜市上的风趣,成为旧货商垂涎的目标,使他很想从西卜手中把她偷上手。在巴黎下等社会中,这一类一妇二夫的情形是很普遍的。可是贪心好比一个套结,把人的心越套越紧,结果把理智闭塞了。雷蒙诺克估计他跟玛古斯两人付的佣金大概有四万法郎,胸中的邪念便一变而为犯罪的动机,竟想人财两得,把西卜女人正式娶过来了。抱着这种纯粹投机性质的爱情,他靠在门上,抽着烟斗,老半天的胡思乱想之下,只盼望裁缝早死。那么他的资本可以变成三倍,而西卜女人做起买卖来又何等能干,坐在大街上体面的铺子里又何等妖艳。这双重的贪欲使雷蒙诺克迷了心窍。他要在玛德莱娜街租一个铺面,摆着从邦斯死后的收藏里拿来的最美的骨董。夜里做着金色的梦,烟斗里的缕缕青烟都变做成千累万的洋钱:不料他一觉醒来,正当打开铺门,摆出商品的时候,就看到矮小的裁缝扫着院子和大门口;因为从邦斯病倒以后,西卜女人的职司都由丈夫在代理。那时奥弗涅人便觉得这个橄榄色的、黄铜色的、骨瘦如柴的、矮小的裁缝,是他的幸福的唯一的障碍,而盘算着怎么样解决他了。这股越来越热烈的痴情,西卜女人看了非常得意,因为到了她的年纪,所有的女人都明白自己是会老的了。
因此有一天早上,西卜女人起身之后,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雷蒙诺克,看他在那里摆出他的小玩意儿;她很想探探他的爱情究竟到什么程度。
“哎,你的事情顺当吗?”奥弗涅人问她。
“倒是你叫我不放心,”西卜女人回答。“你要害我了,你那种鬼鬼祟祟的眼睛,早晚要给邻居们发觉的。”她说完了便走出过道,溜到奥弗涅人铺子的尽里头。
“你哪儿来的这种古怪念头?”雷蒙诺克说。
“你来,我有话跟你讲。邦斯先生的承继人要忙起来了,会跟咱们捣乱的。天知道将来出些什么事,要是他们派些吃法律饭的来到处乱搅,象猎狗一样。要我叫施模克卖几张画给你,先得看你对我真心不真心,能不能把事情保守秘密……喔,就是把你脑袋砍下来也不能哼一个字……既不说出画是哪儿来的,也不说是谁卖给你的。你知道,邦斯先生死了,埋了,人家来点他的画,六十七张只剩了五十三张的时候,那可跟谁都不相干……并且,邦斯先生在世的时候卖了画,谁也管不着。”
“好吧,”雷蒙诺克回答,“我不在乎;可是玛古斯先生是要正式的发票的。”
“急什么!你的发票也照样给你!……不是施模克先生给你凭据,难道是我给吗?……可是你得告诉犹太人,要他跟你一样的守秘密。”
“放心,咱们做哑巴就是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嘴巴都紧得很。我吗,我认得字,可不能写,所以我要一个象你这样又有教育又能干的女人!……我一心只想挣一笔老年的口粮,生几个小雷蒙诺克……嗳,你把西卜丢了罢!”
“呦!你那个犹太人来啦,咱们好把事情谈妥了。”
“喂,我的好太太,事情怎么啦?”玛古斯每三天都在清早来一次,打听什么时候能买他的画。
“没有人跟你提到邦斯先生和他的小玩意儿吗?”西卜女人问他。
“我收到一个律师的信;可是我觉得他是个坏蛋,是个起码掮客;我一向提防这种人,所以没理他。隔了三天他上门来留了一张片子;我吩咐门房,他要再来总回他一个不在家……”
“哎啊,你真是一个好犹太,”西卜女人当然不会知道玛古斯那种谨慎的作风,“就在这几天,我来想法叫施模克卖七八张画给你们,至多十张。可是有两个条件。第一要绝对守秘密。先生,你得承认你是施模克找来的。你来买画是雷蒙诺克介绍的。不管怎么样,反正跟我不相干。你出四万六买四张画,是不是?……”
“行吧,”犹太人叹了口气。
“好。第二个条件是你得给我四万三,你只拿三千法郎给施模克;雷蒙诺克出二千法郎也买他四张,把多下来的钱给我……可是告诉你,玛古斯先生,将来我可以让你和雷蒙诺克做到一桩好买卖,只要你答应赚了钱咱们三个人均分。我带你去看那个律师,或者他会到这儿来的。你把邦斯先生家里所有的东西估一个价钱,估一个你愿意买进的价钱,让弗赖齐埃切实知道遗产的价值。可是我们的交易没做成以前,决不能让他来,明白没有?……”
“明白了,”犹太人回答;“可是要仔细看过东西,估个价钱,是很费时间的呢。”
“你可以有半天功夫。你甭管,那是我的事……你们两位把事情商量一下;后天,咱们就来做交易。我要去找弗赖齐埃谈谈,因为这儿的事,普兰医生都会告诉他的,喝!要这个家伙不多嘴可不容易呢。”
在诺曼底街到珍珠街的半路上,西卜女人碰到弗赖齐埃上她那儿来了,他急于要知道详细的案由,照他的说法。
“呦!我正要去找你呀,”她说。
弗赖齐埃抱怨玛古斯没有接见他,看门女人说玛古斯刚旅行回来,这才把律师眼中那点儿猜疑的神气给消灭了。她说最迟到后天,一定让他在邦斯屋里跟犹太人见面,把收藏的东西定个价钱。
“你得跟我公平交易,”弗赖齐埃回答,“我大概要替邦斯先生的承继人做代表。在那个地位上,我更可以帮你忙了。”
这几句话说得那么强硬,把西卜女人吓了一跳。这饿鬼似的律师,大概也象她一样在那儿耍手段;所以她决心要把卖画的事赶紧办了。西卜女人这个猜测一点没有错。律师和医生凑了一笔钱,给弗赖齐埃缝了套新衣服,使他能够穿得整整齐齐的去见卡缪索庭长太太。两个榛子钳的命运就凭这次会面的结果来决定。要不是为了等新衣服,弗赖齐埃决不会耽搁到现在。他预备看了西卜太太之后,去试他的上衣,背心,跟裤子。他一去就看到衣服都已缝好,便回家换上一副新的假头发,十点左右雇了一辆车上汉诺威街,希望能见到庭长太太的面。弗赖齐埃打着白领带,戴着黄手套,全新的假头发,洒着葡萄牙香水,很象水晶瓶子里的毒药:封皮,标签,缚的线,都很花哨,可是叫人看了只觉得更害怕。他的坚决的神气,满是小肉刺的脸,生的皮肤病,他的绿眼睛和凶恶的气息,好比青天上的云一样明显。在办公室内面对西卜女人的时候,他是杀人犯用的一把普通的刀;在庭长太太门外,他变为少妇们放在古董架上的一把精致的匕首了。
汉诺威街那边经过了很大的变化。包比诺子爵夫妇,前任部长夫妇,都不愿意庭长先生和庭长太太把产业给女儿做了陪嫁之后,搬到外边去另租屋子。三层的老太太下乡养老,把屋子退租了;庭长夫妇便搬上三楼。卡缪索太太还留着玛德莱娜·维韦,一个男当差和一个厨娘,可是境况又回复到早年一样的艰难,唯一的安慰是白住了四千法郎租金的屋子,另外还有一万法郎年俸。这种aureamediocritas。①对玛尔维勒太太已经不大合适,她是需要相当的家财和她的野心配合的。何况他们把全部产业给了女儿之后,庭长的被选举的资格也跟着丧失了。阿美莉却照旧一心一意希望丈夫当议员,因为她决不轻易放弃计划,始终想要庭长在玛尔维勒庄田所在的那个州县里当选。老卡缪索新进了贵族院,新封了男爵;两个月以来媳妇磨着他,要他在遗产项下先拨出十万法郎。她预备拿去买一块地,就是给玛尔维勒庄田在四边围住了的一块,付了捐税每年有二千法郎收入。将来她和丈夫可以住在自己的产业上,靠近着孩子们。原有的庄田不但是扩充了,地形也可以变得更完整。庭长太太在公公前面尽量的说,为了把女儿嫁给包比诺子爵,她自己一个钱都不剩了;她问老人家是否愿意耽误他大儿子的前程,使他爬不上司法界的最高地位,那是一定要拥有国会的势力才有希望的;而她丈夫的确能当选议员,叫部长们怕他。她说:
“那些人哪,直要被你拉紧领带,把舌头都吐了出来,才肯给你一点东西。他们都是无情无义的家伙!也不想想沾了卡缪索多少光!哼,卡缪索要不促成七月法案,奥尔良家族怎么上得了台!……”②老人回答说,他对铁路的投资超过了他的实力;所以媳妇的话虽然有理,也得等股票上涨的时候才能拨款子。
①拉丁文:清苦自乐。
②一八三○年七月二十六日,查理十世听从极端派保王党的提议,颁布四项法案:取消言论自由,解散国会,修改选举法,九月中举行普选。自由党人为之大哗,当即鼓动中产阶级及工商人士起而反抗,酿成暴动,卒至直理逊位。此即法国史上所谓的七月革命。结果是波旁王族的旁系奥尔良家族的路易-菲力浦上台了。
庭长太太几天以前听到老人只许了一半的愿,觉得闷闷不乐。照这个情形,下届议会的改选恐怕赶不及了,因为被选的条件不单是要有相当的产业,而且置产的时期要满一年。
弗赖齐埃不费什么事就见到了玛德莱娜·维韦。这两个毒蛇般的性格一见就知道是自己人。
“小姐,”弗赖齐埃的声音很甜,“我想见见庭长夫人,有件跟她个人跟她财产有关的事,你可以告诉她是为了一笔遗产……我没有机会拜见过她,所以我的姓名对她是不生作用的……我平常不大走出办公室,可是我知道对一位庭长夫人应当怎样敬重,所以我亲自来了,尤其因为那件事一刻也耽搁不得。”
以这样的措辞作引子,再经老妈子进去添枝接叶的说了一遍,接见是当然没有问题的了。这一刻功夫,对弗赖齐埃所存的两种野心正是千钧一发的关头。所以,就凭外省小律师那股百折不回的勇气,死抓不放的性格,强烈的欲望,他当时也不免象决战开始时的将军,有点胜负成败在此一举的感觉。过去最强烈的发汗药,对他生满皮肤病而毛孔闭塞的身子也不生效力,可是踏进阿美莉在那儿等他的小客厅的一刹那,他脑门上背脊上都微微的出了点汗。他心里想:
“即使发财的事不成功,至少我的命是保住了,因为普兰说过,只要我能出汗,就有恢复健康的希望。”
庭长太太穿着便服等在那里。
“太太……,”弗赖齐埃叫了一声,停下来行了个礼,那种恭敬在司法界中是承认对方比自己高级的表示。
“坐下罢,先生,”庭长太太马上认出他是个吃法律饭的。
“庭长夫人,我所以敢为了一件跟庭长先生利益有关的事来求见,是因为我断定,德·玛尔维勒先生以他高级的地位,也许把事情听其自然,以致损失了七八十万法郎;可是我认为对于这一类的私事,太太们的见解比最精明的法官还要高明,或许会……”
“你提到一笔遗产……”庭长太太截住了他的话。
阿美莉听到那个数目有点飘飘然,却不愿意露出她的惊讶和高兴;她只学着一般性急的读者的样,急于想知道小说的结局。
“是的,太太,是一笔你们失之交臂的遗产,可是我能够,我有方法替你们挽回过来……”
“你说罢,先生!”玛尔维勒太太口气冷冷的,用她藐视而尖利的目光打量着弗赖齐埃。
“太太,我久仰您的大才,我是从芒特来的。那边的勒勃夫院长,玛尔维勒先生的朋友,可以把我的底细告诉庭长……”
庭长太太突然把腰板一挺,意思那么明显,使弗赖齐埃不得不赶紧说明一下。
“以太太这样心明眼亮的人,马上就会知道为什么我先跟太太谈我自己。那是提到遗产最近便的路。”
对这句巧妙的话,庭长太太只做了个手势回答。弗赖齐埃知道他可以往下说了:
“太太,我在芒特当过诉讼代理人,我的事务所就是我整个的家私,因为我是勒佛鲁先生的后任,您一定认识他吧?……”
庭长太太点了点头。
“我借了一笔资本,自己又凑上万把法郎,离开了德罗什,巴黎最能干的一个诉讼代理人,我在他那儿当过六年一等书记。不幸我得罪了芒特的检察官……”
“奥利维埃·维奈。”
“对啦,太太,那位检察署长的儿子。他追着一位太太……”
“他吗?”
“是的,他追求瓦蒂奈尔太太……”
“哦!瓦蒂奈尔太太……她长得很漂亮,并且很……在我那个时候……”
“她对我很不错,Indeirae①……”弗赖齐埃接着说。
①拉丁文:这就种下了祸根。
“我很活动,我想还清朋友的债,想结婚;我需要案子,到处招揽;没有多久,我一个人的业务比所有的同业都忙了。这样,芒特的诉讼代理人,公证人,甚至执达吏,都跟我过不去啦。他们预备跟我找麻烦。您知道,在我们这可怕的行业里,要跟人捣乱是挺容易的。有件案子我接受了两造的委托,给人发觉了。当然事情是做得轻率了些;但在某些情形之下,在巴黎是行得通的,诉讼代理人往往彼此交换条件。在芒特可不行。我对布伊奥内先生帮过这一类的小忙,他却受了同业的压迫,听了检察官的怂恿,把我出卖了……您瞧我什么都不瞒您。那可犯了众怒。我变了个坏蛋,人家把我说得比马拉还要可怕。我不得不卖掉事务所,把一切都丢了。我到巴黎来想搅个小小的代办所,可是我的健康给毁了,二十四小时就没有两小时舒服的。如今我只有一个欲望,很可怜的欲望。您有朝一日可能变成司法大臣的太太,或是首席庭长太太;我这个骨瘦如柴的穷人,却只巴望找个小差事混到老,默默无闻的抱住饭碗。我想当个初级法庭庭长。在您或在庭长先生,替我谋这种小差事真是太容易了,连现任的掌玺大臣都忌惮你们,巴不得讨你们喜欢呢……”他看到庭长太太做了个手势预备开口了,便赶紧说:“不,太太,我的话还没有完。我有个做医生的朋友,正在看一个老年的病人,便是庭长先生应当承继的人。您瞧,我们可提到正文来了……我们少不了这位医生的合作,而他的情形就跟我现在一样:有了本领没有机会!……我从他那儿才知道你们的利益受了损害,因为就是眼前,我们在这儿说话的时候,可能什么都完了,可能就立了一张剥夺庭长承继权的遗嘱……那医生希望当一个医院的主任,或是王家中学的医师,反正是想谋一个巴黎的差事,和我的差不多的……请您原谅我大胆提出这两个微妙问题,可是我们对这件事一点不能含糊。并且那医生是个很受敬重很有学问的人,令婿包比诺子爵的舅太公,皮勒罗先生的病是他给治好的。倘使您宽宏大量,肯答应我初级法庭庭长和主任医生这两个位置,我可以负责把遗产差不多原封不动的给您送上来,我说差不多原封不动,因为其中要除去一小部分给遗产受赠人,给其他几个我们必须要他们帮忙的人。你的诺言,可以等我的诺言兑现之后再履行。”
庭长太太抱着手臂听着,好象一个人不得不听一番说教似的;这时她放下手臂,瞅着弗赖齐埃,说道:
“先生,关于你自己的事,你说得一明一白了;可是我觉得你对正文还是一笔糊涂账……”
“太太,再加一两句,事情就揭穿了。庭长先生是邦斯先生独一无二的三等亲属承继人。邦斯先生病得很重,要立遗嘱了,也许已经立了。他把遗产送给一个叫做施模克的德国朋友。遗产值到七十万以上,三天之内,我可以知道准确的数目……”
庭长太太听了这个数字大吃一惊,不由得自言自语的说:
“要是真的话,我跟他翻脸简直是大错特错了,我不该责备他……”
“不,太太,要没有那一场,他会象小鸟一样的开心,比您,比庭长,比我,都活得久呢……上帝自有它的主意,咱们不必多推敲!”他因为说得太露骨了,特意来这么两句遮盖一下,“那是没有办法的!咱们吃法律饭的,看事情只看实际。太太,现在您可明白了,以庭长这样高的地位,他对这件事决不会也决不能有所行动。他跟舅舅变了死冤家,你们不见他的面了,把他从社会上撵出去了;你们这样做想必有充分的理由;可是事实是那家伙病了,把财产送给了他唯一的朋友。在这种情形之下立的一张合乎法定方式的遗嘱,一个巴黎高等法院的庭长能有什么话说呢?可是,太太,我们在私底下看,这究竟是极不愉快的事,明明有权承继七八十万的遗产……谁知道,也许上一百万呢,我们以法走的唯一的承继人资格,竟没有能把这笔遗产抓回来!……要抓回来,就得把自己牵入卑鄙龌龊的阴谋,又疙瘩,又无聊,要跟那些下等人打交通,跟仆役,下属,发生关系,紧紧的钉着他们:这样的事,巴黎没有一个诉讼代理人,没有一个公证人办得了。那需要一个没有案子的律师,象我这样的,一方面要真有能力,要赤胆忠心,一方面又潦倒不堪,跟那些人的地位不相上下……我在我一区里替中下阶级、工人、平民办事……唉,太太,我落到这个田地,就因为如今在巴黎署理的那位检察官对我起了恶感,不能原谅我本领高人一等……太太,我久仰您大名,知道有了您做靠山是多么稳固的,我觉得替您效劳,干了这件事,就有苦尽甘来的希望,而我的朋友普兰医生也能够扬眉吐气了……”
庭长太太有了心事。那一忽儿功夫,弗赖齐埃可真急坏了。芒特的检察官,一年以前被调到巴黎来署理;他的父亲维奈是中间党派的一个领袖,当了十六年检察长,早已有资格当司法大臣,他是阴险的庭长太太的对头……傲慢的检察长公然表示瞧不起卡缪索庭长。这些情形是弗赖齐埃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
“除了在一件案子中接受两造的委托以外,你良心上没有别的疙瘩吗?”她把眼睛瞪着弗赖齐埃问。
“庭长太太可以问勒勃夫先生,他对我是不错的。”
“你可有把握,勒勃夫先生替你在庭长跟包比诺伯爵面前说好话吗?”
“那我可以保证,尤其维奈先生已经离开芒特;因为,我可以私下说一句,勒勃夫先生是好人,但他怕那个干巴巴的小个检察官。并且,庭长太太,要是您允许,我可以到芒特去见一见勒勃夫先生。那也不会耽误事情,因为遗产的准确数目要过两三天才能知道。为这桩事所用的手段,我不愿也不能告诉太太,可是我对自己的尽心尽力所期望的报酬,不就等于保证您成功吗?”
“行,那么你去想法请勒勃夫先生替你说句好话;要是遗产真象你说的那么可观,我还不大相信呢,那我答应你要求的两个位置,当然是以事情成功为条件啰……”
“我可以担保,太太。可是将来我需要的时候,请把您的公证人,诉讼代理人都邀来,以庭长的名义给我一份委托书,同时请您要那几位听我调度,不能自作主张的行动。”
“你负了责任,我当然给你全权,”庭长太太的口气很郑重,“可是邦斯先生真的病很重吗?”她又带着点笑容问。
“我相信,太太,他是医得好的,尤其他找的是个很认真的医生;我的朋友普兰并没起什么坏心,他是听了我的指挥,为您的利益去刺探情形的;他有能力把老音乐家救过来;可是病人身边有个看门女人,为了三万法郎会送他进坟墓,不是谋杀他,不是给他吃砒霜,她才不那么慈悲呢,她更辣手,用的是软功,成天不断的去刺激他。可怜的老头儿,换一个安静的环境,譬如在乡下吧,能有周到的服侍,朋友的安慰,一定会恢复;可是给一个泼辣的女人折磨,——她年轻时候,是闻名巴黎的二三十个牡蛎美人之中的一个,又贪心,又多嘴,又蛮横,——病人给她磨着,要他在遗嘱上送她大大的一笔钱,那不成问题肝脏会硬化的,也许现在已经生了结石,非开刀不可了,而那个手术病人是受不住的……医生哪,是个绝顶好人!……他可为难死了。照理他应当叫病人把那婆娘打发掉……”
“那泼妇简直是野兽了!”庭长夫人装出温柔的声音叫。
弗赖齐埃听到这种跟自己相象的声音,不由得在肚里暗笑,他知道把天生刺耳的嗓音故意装做柔和是什么意思。他想起路易十一所说的故事。有位法官娶了一位太太,跟苏格拉底的太太一模一样,①法官却并没那个大人物的达观,便在燕麦中加了盐喂他的马匹,又不给它们喝水。有一天,太太坐了车沿着塞纳河到乡下去,那些马急于喝水,便连车带人一起拉到了河里。于是法官感谢上帝替他这样自自然然的摆脱了太太。这时,玛尔维勒太太也在感谢上帝在邦斯身边安插了一个女人,替她把邦斯不着痕迹的摆脱掉。她说:
“只要有一点儿不清白,哪怕一百万我也不拿的……你的朋友应当点醒邦斯先生,把看门女人打发走。”
①相传苏格拉底的妻子极凶悍泼辣,而苏格拉底认为可以训练他的涵养功夫。
“太太,第一,施模克和邦斯两位把这女人当做天使,不但不肯听我朋友的话,还会把他打发走呢。其次,这该死的牡蛎美人还是医生的恩人,他给皮勒罗先生看病就是她介绍去的。他嘱咐她对病人要一百二十分的柔和,可是这个话反而给她指点了加重病势的方法。”
“你的朋友对我舅舅的病认为怎么样呢?”
弗赖齐埃的答话那么中肯,眼光那么尖锐,把那颗跟西卜女人一样贪婪的心看得那么清楚,使庭长太太为之一震。
“六个星期之内,继承可以开始了。”①庭长太太把眼睛低了下去。
①继承开始为法律术语,各国法律均有类似“继承因被继承人死亡而开始”之定义。
“可怜的人!”她想装出哀伤的神气,可是装不象。
“太太有什么话要我转达勒勃夫先生吗?我预备坐火车到芒特去。”
“好吧,你坐一会,我去写封信约他明天来吃饭;我们要他来商量,把你那件冤枉事给平反一下。”
庭长太太一走开,弗赖齐埃仿佛已经当上初级法庭庭长,人也不是本来面目了:他胖了起来,好不舒畅的呼吸着快乐的空气,吹到了万事如意的好风。意志那个神秘的宝库,给他添了一股强劲的新生的力量,他象雷蒙诺克一样,觉得为了成功竟有胆子去犯罪,只要不留痕迹。他一鼓作气来到庭长太太面前,把猜测肯定为事实,天花乱坠的说得凿凿有据,但求她委托自己去抢救那笔遗产而得到她的提拔。他和医生两人,过的是无边苦海的生活,心中存的亦是无穷无尽的欲望。他预备把珍珠街上那个丑恶的住所一脚踢开。盘算之下,西卜女人的公费大概可有三千法郎,庭长那里五千法郎,这就足够去租一个象样的公寓。并且他欠普兰的情分也能还掉了。有些阴险的性格,虽然被苦难磨得非常凶狠,也会感到相反方面的情绪,跟恶念一样强烈:黎塞留是个残酷的敌人,也是个热心的朋友。为了报答普兰的恩惠,弗赖齐埃便是砍下自己的脑袋都愿意。庭长太太拿着一封信回进来,对这个自以为幸福而有了存款的人,偷偷的瞧了一下,觉得不象她第一眼看到的那么丑了;并且他现在要做她的爪牙了,而我们看自己的工具和看邻人的工具,眼光总是不同的。
“弗赖齐埃先生,”她说,“我已经看出你是个聪明人,我也相信你是坦白的。”
弗赖齐埃做了个意义深长的姿势。
“那么,”她接着又说,“请你老老实实回答一个问题:你的行动会不会连累我,或是连累玛尔维勒先生?……”
“我决不敢来见您的,太太,要是将来有一天,我会埋怨自己把泥巴丢在了你们身上,哪怕象针尖般小的污点,在你们身上也要象月亮般大。太太,您忘了我要做一个巴黎初级法庭的庭长,先得使你们满意。我一生受的第一个教训,已经使我吃不消了,还敢再碰那样的钉子吗?末了,还有一句话,我一切的行动,凡是关涉到你们的,一定先来请示……”
“那很好。这儿是给勒勃夫先生的信。现在我就等你报告遗产价值的消息。”
“关键就在这里,”弗赖齐埃很狡猾的说,他对庭长太太行着礼,尽他的脸所能表示的做得眉开眼笑。
“谢天谢地!”卡缪索太太心里想。“喔!我可以有钱啦!卡缪索可以当选议员啦。派这个弗赖齐埃到博尔贝克县里去活动,他准会替我们张罗到多数的选票。这工具再好没有了!”
“谢天谢地!”弗赖齐埃走下楼梯的时候想,“卡缪索太太真是一个角色!我要有这一类的女人做太太才好呢!行了,干事要紧!”
于是他动身上芒特向一个不大认识的人讨情去了。他把这希望寄托在瓦蒂奈尔太太身上。过去他的倒霉就是为了她;可是不幸的爱情,往往象可靠的债务人的一张到期不付的借票,会加你利钱的。
三天以后,施模克正在睡觉,因为老音乐家和西卜太太已经把看护病人的重任分担了,她跟可怜的邦斯,象她所说的抢白了一场。肝炎有个可怕的症候,我们不妨在此说一说。
凡是肝脏受了损害的病人,都容易急躁,发怒,而发怒会叫人暂时松动一下,正如一个人发烧的时候精力会特别充沛。可是高潮一过,他马上衰弱到极点,象医生所谓的虚脱了,而身体所受的内伤也格外严重。所以害肝病的人,尤其因精神受了打击而得肝病的人,大发雷霆以后的虚弱特别危险,因为他的饮食已经受到严格的限制。这是扰乱人的液体机能的热度,①对血和头脑都不相干的。全身的刺激引起一种抑郁感,使病人对自己都要生气。在这等情形中,无论什么事都可以促成剧烈的冲动,甚至有性命之忧。下等阶级出身的西卜女人,既没有经验,也没有教育,尽管医生告诫,也决不肯相信液体组织会把神经组织弄得七颠八倒。普兰的解释,在她心目中只是做医生的一厢情愿。她象所有平民阶级的人一样,无论如何要拿东西给邦斯吃,直要普兰斩钉截铁的告诉她:“你给邦斯吃一口随便什么东西,就等于把他一枪打死”,才能拦住她不偷偷的给他一片火腿,一盘炒鸡子,或是一杯香草巧克力。在这一点上,一般平民真是固执到极点;他们生了病不愿意进医院,就因为相信医院里不给病人吃东西,把他们活活饿死。病人的妻子夹带食物所造成的死亡率,甚至使医生不得不下令,在探望病人的日子,家属的身体必须经过严格搜查。西卜女人为了要立刻捞一笔钱,想跟邦斯暂时翻脸,便把怎样上戏院去看经理,怎样和舞女爱洛伊丝斗嘴,统统告诉了邦斯。
①十九世纪以前的西洋医学,重视人身的液体,即血液,淋巴汁,胆汁,脓汁,及其他分泌物。
“可是你到那儿去干吗呀?”病人已经问到第三遍。只要西卜女人一打开话匣子,他就拦不住的了。
“那时候,赶到我训了她一顿,爱洛伊丝小姐知道了我是谁,她就扯了白旗,咱们也变做世界上最好的朋友。——现在你问我上那儿去干什么是不是?”她把邦斯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有些多嘴的人,可以称为多嘴的天才的,就会这样的把对方插进来的话,或是反对的意见,或是补充的言论,拉过来当做材料,仿佛怕他们自己的来源会枯竭似的。
“哎,我是去替你的戈迪萨尔先生解决困难呀;他有出芭蕾舞剧要人写音乐;亲爱的,你又没法拿些纸来乱划一阵,交你的差……我就无意中听到,他们找了一个迦朗若先生,去给《莫希干人》写音乐……”
“迦朗若!”邦斯气得直嚷,“迦朗若一点儿才气都没有,他要当第一提琴手我还不要呢!他很聪明,写些关于音乐的文章倒很好;可是我就不相信他能写一个调子!……。你哪儿来的鬼念头,会想起上戏院去的?”
“哎唷,瞧你这个死心眼儿,你这个魔鬼!……得了吧,小乖乖,咱们别说来就来生那么大的气好不好?……象你现在这样,你能写音乐吗?难道你没有照过镜子?要不要我给你一面镜子?你只剩皮包骨头了……力气就跟麻雀差不多……你还以为能够写音符?……连我的账你都写不起来呢……喔,对啦,我得上四楼去一趟,他们该我十七个法郎……十七法郎也是个数目呀;付了药剂师的账,咱们只剩二十法郎了……所以哪,我得告诉那个人,看上去倒是个好人,那个戈迪萨尔……我喜欢这名字……他是嘻嘻哈哈的快活人,很配我的胃口,……他呀,他可不会闹肝病的!……我把你的情形告诉了他……不是吗,你身体不行,他暂时叫人代替了你的位置……”
“代替了!”邦斯大叫一声,在床上坐了起来。
一般而论,生病的人,尤其被死神的魔掌拿住了的,拼命想抓住差事的劲儿,简直跟初出道的人谋事一样。所以听说位置有人代替,快死的人就觉得已经死了一半。他接着说:
“可是医生说我情形很好呢!他认为我不久生活就能照常了。你害了我,毁了我,要了我的命!……”
“啧!啧!啧!啧!”西卜女人叫起来,“你又来啦!好吧,我是你的刽子手,你在我背后老对施模克先生说这些好听的话,哼!我都听见的……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恶人。”
“你可不知道,只要我的病多拖上半个月,我好起来的时候,人家就会说我老朽,老顽固,落伍了,说我是帝政时代的,十八世纪的古董!”病人这样嚷着,一心只想活下去。
“那时,迦朗若在戏院里从顶楼到卖票房都交了朋友啦!他会降低一个调门,去迁就一个没有嗓子的女戏子,他会爬在地上舔戈迪萨尔的靴子;他会拉拢他的三朋四友,在报纸上乱捧一阵;可是,你知道,西卜太太,平常报纸专门在光头上找头发的呢!……你见了什么鬼会跑得去的?……”
“怪啦!施模克先生为这件事跟我商量了八天呢。你要怎么办?你眼里只看见你自己,你自私自利,恨不得叫别人送了命来治好你的病!……可怜施模克先生,一个月到现在拖得筋疲力尽,走投无路,他哪儿都去不成了,又不能去上课,又不能到戏院去上班,因为,难道你不看见吗?他通宵陪着你,我白天陪着你。早先我以为你没什么大病,所以由我陪夜,现在再要那么办,我白天就得睡觉,那么家里的事谁管?吃饭又归谁管呢?……有什么法儿,病总是病呀!……不是吗?……”
“施模克决不会打这个主意的……”
“那么是我凭空想出来的?你以为我们的身体是铁打的?要是施模克先生照旧一天教七八个学生,晚上六点半到十一点半在戏院里指挥乐队,不消十天他就没有命了……这好人,为了你便是挤出血来都愿意,你可要他死吗?我可以叫爷叫娘的起誓,象你这种病人真是从来没见过……你的理性到哪儿去啦?难通送进了当铺吗?这儿大家都在为你卖命,每件事都尽了力,你还不满意……你要逼我们气得发疯不是?……我吗,不说别的,我人快倒下来了!……”
西卜女人尽可以信口胡说,邦斯气得话都说不上来了,他在床上扭来扭去,结结巴巴的只能迸出几个声音,他要死过去了。到了这个阶段,照理急转直下,吵架一变而为亲热的表示。看护女人扑到病人身边,捧着他的脑袋,硬逼他睡下去,把被子盖在他身上。
“你怎么能这样呢!我的乖乖,怪来怪去只能怪你的病!好普兰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得了吧,你静静吧。好孩子,乖一点呀。凡是接近你的人都把你当做宝贝似的,医生甚至一天来瞧你两回!倘使看到你烦躁成这样,他要怎么说呢?你叫我沉不住气,唉,这对你可不好……一个人有西卜老奶奶看护的时候,应当敬重她呀!……你却又叫又嚷!……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以的。说话会刺激你的……干吗要生气呀?这都是你的错儿,老跟我闹别扭!喂,咱们讲个理吧!倘使施模克先生和我,我是把你当做心肝宝贝一般的,倘使我们认为做得不错……那么,告诉你,就是做得不错!”
“施模克不会不跟我商量,就叫你上戏院去的……”
“要不要叫醒他,要他来做见证呢?可怜的好人睡得象登了天似的。”
“不!不!倘使我的好朋友施模克决定这样办,那么也许我的病比我自己想象的要重得多,”邦斯说着,对他卧房里陈设的美术品好不凄惨的瞧了一眼,“得跟我心爱的画,跟我当做朋友一般的这些东西……跟我那个超凡入圣的施模克告别了!——喔!可是真的吗?”
西卜女人这恶毒的戏子把手帕掩着眼睛。这个没有声音的答复顿时使病人黯然若失。地位与健康,失业与死亡,在这个最受不起打击的两点上受了打击,他完全消沉了,连发怒的气力也没有了。他恹恹一息的愣在那里,好似害肺病的人和临终苦难挣扎过了的情景。
西卜女人看见她的俘虏完全屈服了,便道:“我说,为了施模克先生的利益,你最好把特罗尼翁先生找来,他是本区的公证人,人挺好的。”
“你老是跟我提到这个特罗尼翁……”
“嘿!随你将来给我多少,请这个请那个,我才不在乎呢!”
她侧了侧脑袋表示瞧不起金钱。于是两人都不做声了。
那时施模克已经睡了六十多钟点,给肚子饿闹醒了。他走进邦斯屋子,一言不发的对他看了一会,因为西卜女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警告他:“嘘!”
然后她站起来走近德国人,附在他耳边说:
“谢天谢地!这一下他快睡着了,刚才他凶得象要吃人似的!……也难怪,他是跟他的病挣扎……”
“哪里!我倒是很有耐性呢,”病人凄恻的声音表示他已经萎靡到极点,“可是,亲爱的施模克,她到戏院去叫人把我开差了。”
他歇了一下,没有力气说下去。西卜女人趁此机会对施模克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他神志不清。她说:
“你别跟他分辩,他快死过去了……”
“她还说是你叫她去的……”邦斯瞧着老实的施模克补上一句。
“是的,”施模克拿出代人受过的勇气,“那没有法儿呀。你别多讲!……让我们把你救过来!……有了这些家私还要拼命做事,你傻不傻?……只要你快快好起来,咱们卖掉些小骨董,安安静静的躲在一边过日子,带着这个好西卜太太……”
“她把你教坏了!”邦斯很痛苦的回答。
西卜女人特意站在床后,好偷偷的对施模克做手势。病人看不见她,以为她走了,接着又说:
“她要我的命!”
“怎么!我要你的命?……”她突然闪出身子,红着眼睛,把拳头插在腰里,“做牛做马,落得这个报答吗?……哎唷,我的天!”
她眼泪马上涌了出来,就手儿倒在一张沙发里;这悲剧式的动作对邦斯又是个加重病势的刺激。
“好吧,”她又站起身子瞪着两个朋友,眼睛里射出两颗子弹和一肚子的怨毒。“我在这儿不顾死活的干,还不见一点好,我受够了。你们去找一个看护女人吧!”
两个朋友听了,相顾失色。
“喔!你们俩尽管挤眉弄眼的做戏吧!我主意拿定了!我去请普兰医生找个看护女人来。咱们把账算一算。你们得还我在这儿垫的钱……我本意是永远不跟你们要的……哼,我还为你们又向皮勒罗先生借了五百法郎呢……”
“那是他的病呀!”施模克扑过去抱着她的腰,“你耐着点吧!”
“你,你是一个天使,我会跪在地上亲你的脚印。可是邦斯先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老是恨我的……并且还以为我要在他遗嘱上有个名字呢!……”
“嘘——!你要他的命了!”施模克叫着。
“再会,先生,”她走过来对邦斯象霹雳似的瞪了一眼,“你说我对你那么坏,我还是希望你好。赶到你对我和和气气,觉得我做的事并没有错的时候我再来!暂时我待在家里……你是我的孩子,哪有孩子反抗妈妈的?……——不,施模克先生,你再说也没用……你的饭我给你送来,我照常服侍你;可是你们得找个看护女人,托普兰医生找吧。”
说完她走了,气势汹汹的关上房门,把一些贵重而细巧的东西震得摇摇欲坠。瓷器的叮当声,在受难的病人听来,仿佛一个熬着车刑的人,听到了最后那个送他上天的声音。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