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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尔·博维萨热这个十九岁的少女,刚穿了一件麻灰色的丝绸连衣裙,缀着更深一点的灰色肋形胸饰,前身好象礼服上装,上身无袖,饰以扣子和骑师的丝带,前身底下呈尖形,后身则象胸衣一样抽紧。这件假紧身衣就这样将后背、臀部和上身的线条充分勾画出来。下身的裙子镶着三排蓬边,形成美丽动人的裙褶,裁剪和做工都透露出巴黎女裁缝的高超技艺。一条漂亮的头巾,缀着花边,垂在上衣上。女继承人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小小的玫瑰红的围巾,非常雅致地打了一个结。头上戴了一顶草帽,镶着粉红色的绉纱。手上戴着黑网眼连指手套。脚上穿着古铜色的高统皮靴。总而言之,除了小小的节日气氛以外,这时装杂志上画的、小雕像一般的模样应该叫塞西尔的父母心花怒放。再说这塞西尔确实天生丽质,中等身材,各部分比例完全适当。她按照一八三九年时兴的样子,将栗色的秀发编成两条大发辫。发辫衬托着她的脸庞,在头后扣在一处。她的面庞为椭圆形,青春焕发,突出的特点是具有贵族气派,这既非从父亲,亦非从母亲那里继承而来。她的眼珠浅棕色,却缺乏少女自然有的那种温柔、娴静而又几乎忧郁的表情。
塞西尔活泼,充满活力,身体健康,她那市民的实用精神和宠儿的无拘无束,损害了容貌上的一切浪漫色彩。然而,一个丈夫如能对她进行再教育,从她的面容上抹去外省生活的痕迹,仍能从这块石料上开采出一个迷人的女子来。确实,赛弗丽娜给女儿灌输的傲慢将她的温柔抵消了。博维萨热太太勇气十足地将女儿好好养大,她对女儿惯于故作严厉,使女儿能乖乖听话并将心灵中存在的坏念头压制下去。母女二人从未分离过,所以塞西尔的思想纯洁,心地单纯,天真朴实都是真真确确、完全彻底的。对少女来说,这比一般人想象的更为罕见。
“你这些打扮使我想到,”博维萨热太太道,“西蒙·吉盖昨天可能对你说了什么,而你没有告诉我,是不是?”
“那又怎么样?”菲莱阿斯道,“他是就要受到乡亲任命官职的人……”
“亲爱的妈妈,”塞西尔附耳对母亲道,“他真叫我厌烦。可是对我来说,阿尔西除了他还有谁?”
“你判断得不错。不过,这要等你外祖父表态,”博维萨热太太亲了女儿一下说道。女儿的回答说明她很有理智,同时也揭示出婚姻这个概念已在她的天真无邪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格勒万的住宅位于奥布河右岸,占据过桥以后那个小广场的拐角,是阿尔西最古老的一幢房屋。所以这房子是木头的,那种单薄的墙壁之间填满了碎石。屋面涂了一层灰浆,用抹子抹得光光的,再漆成灰色。尽管涂了这一层妖艳的脂粉,这房子仍然象是一幢纸牌搭的房屋。花园沿着奥布河伸展,有一面墙加以保护,墙顶是平的,冠以盆花。这幢其貌不扬的住宅,窗户上有结实的护窗板,也和墙一样漆成灰色。室内的器物与外部的朴素浑然一体。一进门,在一个碎石铺地的小院内,人们可以看到绿色的栅栏作为花园的围墙。楼下原来是事务所,现在改成了客厅,窗户朝着河流和广场,室内是陈旧的家具,上面复以非常陈旧的绿色乌得勒支丝绒罩子。从前的书房现在成了已经告老的公证人的餐厅。这里的一切都表明,他是一位非常达观的老者,他逝去的生活就象田野间小溪的流水流过一样。政治舞台上的丑角,待他们对社会上的功名利禄及与人类进行的疯狂搏斗都看破了之后,最后便会羡慕这种生活。
趁赛弗丽娜过桥,望望她父亲是否吃完了晚饭这工夫,让我们对这个老头的生活和政见望上一眼,不是没有好处的。他与马兰·德·贡德维尔的交情使这一带无人不敬重他。
可以说,在很长时间内,他是阿尔西唯一的公证人,他那简单而纯朴的经历如下所述。
一七八七年,阿尔西两个小伙子到巴黎去,人家把他们推荐给王家法院的一个律师,此人名叫丹东。这位大名鼎鼎的爱国者是阿尔西人。直到现在,在阿尔西还看得见他的住宅,他的家属还在这里生活。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大革命①对香槟地区的这一角落发生了这么大的影响。
①大革命指一七八九年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丹东将这两位同乡安置在沙特莱法院检察官那里。这位检察官因《费加罗的婚姻》首场演出时自己的包厢问题跟莫尔通·德·夏布里昂伯爵打了一场官司,最后最高法院认为他受到了人身侮辱判他胜诉,从而成为大名鼎鼎的人物①。
这两个小伙子,一个叫马兰,一个叫格勒万,两人都是独生子。马兰的父亲就是格勒万现在居住的这幢房屋的主人。他们两人情意深厚。马兰是个诡计多端的小伙子,城府很深,野心勃勃,善于辞令。格勒万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喜欢和佩服马兰。大革命时期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乡,一个在特鲁瓦当了律师,一个在阿尔西当了公证人。格勒万是马兰恭恭敬敬的奴仆,叫他当上了国民公会议员。马兰叫人任命格勒万当了阿尔西的民众代理市长。马兰直到热月九日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国民公会议员,一直站在最有势力的人一边,欺压弱者。但是塔利安②使他明白了必须打倒罗伯斯比尔。马兰于是在这场激烈的议会战役中崭露头角,他适时地表现了勇敢无畏。这个人的政治生涯便从这时开始。他成了下层的一个英雄:他离开了热月党人而投入了克利希派③的怀抱,于是被任命为参议院成员。他后来成了塔莱朗和富歇的朋友,与他们一起策划阴谋反对波拿巴,而在马朗戈战役胜利之后,也和那两个人一样又成了波拿巴的热烈支持音。后来他被任命为法案评议委员会委员,首批进入行政法院,是拿破仑法典的起草人之一,并以德·贡德维尔伯爵的名字首批晋升为上议院议员。以上是这个人一生中的政治方面,下面我们看看他的财政方面。
①当时莫尔通-夏布里昂子爵揪住检察官的头发把他赶出了剧院,并以国王的名义叫人把他送到拘留所去。检察官提出控告,最高法院支持了他。莫尔通-夏布里昂后来被罢免拉费尔步兵团上校职务。在《入世之初》中,格勒万是沙特莱法院检察官热罗姆-塞巴斯蒂安·博尔丹大律师的第二帮办。——原编者注。
②塔利安(1767—1820),国民公会议员,热月九日政变组织者,五百人院成员。
③克利希派,见本卷第42页注①。
格勒万在阿尔西行政区为德·贡德维尔伯爵的财富充当最积极、最灵巧的工具。贡德维尔的土地本来属于西默兹家族。这个家族是外省一古老贵族世家,家中人大量死在断头台上,继承人为两个年轻人,当时在孔代军队中服役。这片土地作为被没收的贵族财产出售,用马里翁先生的名字并经格勒万照料而为马兰买下。格勒万还使他的朋友购得了共和国在奥布省出售的教会财产中最好的那部分。马兰将购买田产所需全钱如数寄给格勒万,当然忘不了他这个经纪人。督政府时期①来到,马兰控制着共和国参议院,于是购得的田产归到了马兰名下。格勒万当上了公证人,马兰当上了参议员。后来格勒万当上了阿尔西市市长,马兰当上了上议员和德·贡德维尔伯爵。马兰娶了一个百万富翁供应商的女儿为妻,格勒万娶了阿尔西第一位医生老好先生瓦尔莱的独生女为妻。德·贡德维尔伯爵有三十万利勿尔的年收入,在巴黎有一座公馆,并拥有富丽堂皇的贡德维尔城堡。他把一个女儿嫁给了巴黎的银行家、凯勒两兄弟之一,另一个女儿嫁给了元帅、德·卡里利阿诺侯爵。
①督政府时期指一七九五至一七九九年。
格勒万本人有一万五千利勿尔的年收入,拥有这幢买来节俭度日度过平静晚年的住宅。他为自己的朋友处理事务,这位朋友便以六千法郎的价钱将这幢房屋卖给了他。
德·贡德维尔伯爵现年八十岁,格勒万七十有六。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在自己的猎场中散步,前公证人则在马兰老爹的花园中散步。两个人都是莫列顿双面起绒呢裹身,埃居堆积如山。两人六十年的交情从未出现过一丝阴云。公证人对国民公会议员、参议员、上议员、贵族院议员一直百依百顺。
七月革命之后,马兰经过阿尔西时,曾对格勒万说:“你想要十字勋章吗?”——“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格勒万答道。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彼此忽略过,两个人自始至终相互开导,相互出主意。一个从不妒忌,另一个既不狂傲,也没有刺伤人的自命不凡。马兰一直不得不注意考虑格勒万的问题,因为德·贡德维尔伯爵正是格勒万的全部骄傲。格勒万觉得自己就是德·贡德维尔伯爵,正如德·贡德维尔伯爵自己是德·贡德维尔伯爵一般。
七月革命时期,格勒万自感年老力衰,不再经营伯爵的产业,伯爵由于年迈和参与政治风暴也已精疲力尽,打算从此平静度日。七月革命以来,两个老头彼此都很放心,但是再不象以前那样彼此需要,也就不常见面。伯爵到自己的地产上去或返回巴黎时,常来看望格勒万。而伯爵在贡德维尔小住期间,格勒万只去拜访他一两次。他们的子女之间则没有任何联系。无论是凯勒太太还是德·卡里利阿诺侯爵夫人,在格勒万小姐与针织品商人博维萨热成亲之前也好,成亲之后也好,与她都不曾有过任何联系。这种并非故意为之抑或真正的蔑视总是使赛弗丽娜大惑不解。
格勒万在帝政时代是阿尔西市市长,对任何人都热心相助,在他任职期间,调和了、预见了许多难题。他直爽坦率,和善廉洁,使他得到了整个阿尔西行政区的敬重和爱戴。何况每个人尊敬他,就是尊敬一个拥有德·贡德维尔伯爵的好感、权势和威望的人。不过,自从公证人停止活动,也停止参与公共事务和私人事务的这八年来,阿尔西城的人们对他的往昔几乎忘诸脑后了,每个人都预料很快就会看到他死去。
格勒万效仿自己的好友的榜样,似乎是混日子,而不是生活。他根本不露面,终日种植自己的花园,修剪树木,巡视蔬菜、叶芽。象所有的老头一样,他象死尸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生活极为规律。他和自己的朋友吉盖上校一样,黎明即起,晚上九点以前就寝。他象吝啬鬼一样饮食很有节制,很少喝酒,但是喝的都是上等美酒。他既不喝咖啡,也不喝烈性饮料,他唯一的活动就是园艺要求的活动。不管天气怎样,他总是穿同样的衣裳:油光锃亮的大皮鞋;厚袜子;灰色莫列顿两面起绒呢的裤子,有褡绊而没有背带;天蓝色薄毛料的宽大背心,角质钮扣;与裤子面料相同的灰色莫列顿两面起绒呢礼服。头上戴一顶水獭鸭舌帽,即使在家也不脱下。夏季,鸭舌帽换成一顶黑色丝绒无边圆帽,一件铁灰色的毛料礼服代替了莫列顿礼服。他身高五尺四寸,象身体健壮的老人那么肥胖。他的步履跟所有蹲办公室的人一样,本来就很缓慢,这样一来,步履就更沉重了。天一亮,这个老好人就穿衣起床,同时细心盥洗。他自己刮脸,然后到花园里转一圈,看看天气,看看气压表,自己打开客厅的护窗板。最后他中耕,锄草,除虫,反正总有事干,直到午饭时分。用过午饭以后,他继续坐在那里消化食物,直到下午两点,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他的外孙女几乎总在两点到五点之间前来看他,有时由一个女仆领来,有时由母亲陪伴。某些日子,这种机械般的生活也被打断,那就是要收以实物缴纳的地租和收入,实物都要立即卖掉。但是这种小小的紊乱只在有集市的日子才会发生,一个月也就一次。出售得来的钱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就连赛弗丽娜和塞西尔也毫无所知。格勒万在这个问题上简直跟教士一样守口如瓶。不过,这老头的所有情感最后都集中到他女儿和外孙女身上,爱她们胜过爱自己的钱。这个七十多岁的人,干干净净,面孔滚圆,鬓角秃了,蓝眼睛,白发,正象无论是人还是事都抵挡不住的那些人一样,他性格中有某种专横的成分。他的唯一缺点就是长期怀恨在心,敏感,但是这个缺点非常隐蔽,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显露这个缺点,马兰也从未触动他那分敏感。格勒万一直为德·贡德维尔伯爵效劳,也一直认为伯爵感恩戴德。马兰从未侮辱或刺伤过他的朋友,对这位朋友他是知根知底的。两位朋友至今仍保留着青年时期的以“你”相称和同样满怀深情的握手。上议员从来没叫格勒万感到两人地位悬殊。他总是迎合童年好友的各种欲望,总是要什么给什么,知道这个人很容易满足。格勒万对经典的语言纯正的文学崇拜得五体投地,同时是一个优秀的行政管理人员,在立法方面具有踏实的广泛的知识,他为马兰搞过一些研究,这些研究在行政法院为法典起草者的荣誉奠定了基础。
赛弗丽娜非常爱她的父亲,她和自己的女儿不许任何其他人管老头的内衣事项。她们给他织冬天的毛袜,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格勒万知道她们的深情厚意中并没有掺杂任何物质利害考虑。父亲的遗产很可能有一百万,就是这样也不会擦干她们的眼泪,老人们对于没有利害得失的温情是十分感动的。每天离开好心老头的家以前,博维萨热太太和塞西尔都为他第二天的晚饭操心,给他送来市场上最新上市的瓜果蔬菜。
博维萨热太太一直希望自己的父亲将她带到贡德维尔城堡去,让她与伯爵的女儿们搭上关系。可是明智的老头多次向她解释,在阿尔西开着一家针织品工场,要与德·卡里利阿诺侯爵夫人或引人注目的凯勒太太保持持续的联系是多么困难。德·卡里利阿诺侯爵夫人住在巴黎,难得来贡德维尔一次。
“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格勒万总是对女儿这样说,“把一切享受都留给塞西尔吧!她将来一定相当有钱,待你离开买卖时,她一定会叫你过上阔绰、场面大的生活,你有权过上这样的日子。择一个有雄心、有办法的女婿吧,有一天你就能上巴黎去,把那个博维萨热傻瓜扔在这儿。如果我能活到见着外孙女婿那一天,我一定象指引马兰那样在政治利害的海洋上指引你们,你们一定会达到与凯勒父子相当的地位……”
这短短几句话,是一八三○年革命以前,老公证人退休一年以后在这所房子里说的。这几句话便可以对老头那种混日子的态度作出解释了。格勒万希望活下去,打算把他的女儿、外孙女和外曾孙子女引上发迹的大道。老头子的雄心寄托在第三代身上。他这样说的时候,是梦想着将塞西尔嫁给夏尔·凯勒,所以,此刻他正为自己的希望破灭而伤心,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在巴黎上层社会没有什么门子,在奥布省,除了年轻的五天鹅侯爵以外,他看不出还有谁可以当他的外孙女婿。他正在琢磨,七月革命在忠于自己原则的保王党与战胜了保王党的一派人之间造成的困难局面,通过大量金钱是否能够打开。把自己的外孙女送给傲慢的五天鹅老侯爵夫人,在他看来这孩子的幸福定要大受影响,所以他决心依靠老年人的朋友——时间来解决问题。他希望自己的最大仇敌五天鹅老侯爵夫人死去,他认为利用小侯爵的祖父、年迈的德·奥特塞尔可以引诱老侯爵夫人的儿子。老奥特塞尔当时正在五天鹅生活,他很容易为吝啬的算计所动心,这一点老公证人知道得清清楚楚。
待事件的进展将这出戏转到五天鹅城堡时,我们再向诸位解释为什么小侯爵的祖父与他的孙子不姓一个姓。①待塞西尔·博维萨热二十二岁时,如果实在没办法,格勒万就打算与他的朋友贡德维尔商量,请自己的老友在巴黎从帝政时代的公爵中按照自己的愿望和雄心择一外孙女婿。
①下文对此并未作出交待,故事也从未转到五天鹅城堡。但在《一桩神秘案件》中对此有所说明:五天鹅家无男性继承人,于是这个姓氏由女性向下传,招赘入室,夫婿改姓五天鹅。小五天鹅侯爵即阿德里安·德·奥特塞尔与五天鹅家的洛朗丝小姐的儿子。
这时正是五点半钟,赛弗丽娜看见父亲坐在平台尽头一条木头长凳上,正在鲜花盛开的丁香树下喝咖啡。父亲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她看出父亲已经得知了那个消息。确实,年迈的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刚才遣了一个贴身男仆到朋友家来,请朋友过去看望他。迄今为止,老格勒万并不愿意过分刺激自己女儿的野心。但是此刻,在他忧伤的思绪中,各种相互矛盾的想法汹涌翻腾,他心中的秘密也就不知不觉流露出来。
“亲爱的孩子,”他对女儿说道,“我早为你的前程定下了最美妙最可以自豪的方案。凯勒子爵这一死,这些计划全部落空了。否则,塞西尔会成为凯勒子爵夫人,通过我尽心尽力,夏尔会当上阿尔西的议员,而且有一天他会在贵族院接替他的父亲。无论是贡德维尔,还是他的女儿凯勒夫人,都不会拒绝塞西尔作嫁妆的六万法郎年收入,特别是有一天你们还会再有十万法郎……你会跟你的女儿住到巴黎去,在掌权的高层社会里扮演丈母娘的角色。”
博维萨热太太作了一个表示心满意足的手势。
“那个风流俊美的年轻人,已经得到了王太子的友情,这一枪打在他身上,也疼在我们心上……。现在,这个西蒙·吉盖在政治舞台上向前挺进,可他是个蠢货,而且是最糟糕的蠢货,因为他自以为是一只雄鹰……你们与吉盖家和马里翁家关系太密切了,要拒绝不能不讲究方式,但是,必须拒绝……”
“咱们一向看法是一致的,父亲。”
“所有这些问题都叫我不得不去看望我的老朋友马兰。首先要安慰安慰他,其次是要与他商量。如果找一个圣日耳曼区的旧贵族家庭,塞西尔和你是不会好过的,人家会以各种方式叫你们感觉到自己出身寒微。我们应该找一个破了产的波拿巴式的公爵,这样,我们就能给塞西尔找到一个漂亮的头衔,我们以夫妻分产形式把她嫁出去。你可以对人说,塞西尔的婚事由我作主,这样我们就叫任何莫名其妙的求婚者都断了念头,如安托南·古拉尔之类。小个子维奈也一定会找上门来,比起所有前来觊觎这份嫁妆的求婚者,大概他还是不错的……他有才华,有心计,而且从母亲那方面论,属于夏尔热伯夫家族。不过,他性格太强,一定要控制自己老婆;可是他又相当年轻,足以叫别人爱上他。这两种感觉,你一定受不了。我对你了如指掌,我的孩子!”
“今天晚上在马里翁家我一定挺尴尬的,”赛弗丽娜道。
“那好,我的孩子,”格勒万答道,“你叫马里翁太太来找我好了,我自己跟她说!”
“父亲,我早就知道你为我们的前程着想,可我没料到安排的是这么光辉的前程,”博维萨热太太说,一面抓住父亲的手亲吻。
“我想的是那么深远,”格勒万接下去说道,“一八三一年,我就买下了鲍赛昂公馆。”
这桩秘密保守得这么严,博维萨热太太听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但是她并不打断父亲的话。
“这将是我的结婚礼品,”他说,“一八三二年,我把公馆租给了几个英国人,为期七年,每年租金两万四千法郎。好买卖!因为我买时只花了三十二万五千法郎,这就差不多找回来二十万了。租约今年七月十五日期满。”
赛弗丽娜亲吻了父亲的额角和两颊。这最后透露出来的消息,使她的前程变得那样伟大,她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了。
“我要给父亲出个主意,叫他只把这笔遗产的虚有权交给外孙女、外孙女婿,”她过桥回家时心中暗想,“用益权要归我。我可不愿意我的女儿和女婿把我从他们家里赶出来,而要让他们是住在我家里!”
用餐后甜点心时,两个女佣已在厨房里上桌吃饭,博维萨热太太肯定没人偷听她说话以后,认为稍微教训塞西尔一下很有必要。
“我的女儿,”她对塞西尔说,“今天晚上,你的举止一定要象个有家教的姑娘模样。而且从今天开始,你要神情庄重,不要随便闲聊,既不要单独与吉盖先生散步,也不要单独与奥利维埃·维奈先生、专员先生、马特内先生散步。总而言之,不要与任何人单独散步,甚至不要单独与阿希勒·皮古散步。你不会与阿尔西、甚至奥布省的任何年轻人结婚,你注定要到巴黎去大放光彩。所以,你以后每天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养成风雅的习惯。我们设法叫一个贴身女佣到年轻的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那儿去走动走动,这样我们就会知道德·卡迪央王妃和五天鹅侯爵夫人是在什么地方购买必需品了。啊!我可不希望咱们有一点点外省的土气!你要每天学三个小时钢琴,我每天叫特鲁瓦的摩伊兹先生来教你,直到人家告诉我能从巴黎请来什么老师为止。必须叫你的全部天才日臻完美,因为你当姑娘最多只有一年了。我可跟你先打了招呼,我要看你今天晚上如何行事。要紧的是对西蒙必须敬而远之,不要拿他开心。”
“放心吧,妈妈,我要开始崇拜那个‘陌生人’。”
这句话把博维萨热太太逗笑了。对这句话还需要解释一下。
“啊,我还没见过他呢!”菲莱阿斯说,“可是人人都在谈论他。等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谁时,我要派警长或者格罗利耶先生去问他要护照……”
在法国,没有哪一个小城市在某一段时间内没有上演过《异乡人》这出悲剧或喜剧。冒险家以“异乡人”的身份作掩护进行诈骗,走时不是带走一个女人的名誉,便是拐走一家人家的金钱。更常见的情况是,异乡人是一个真正外来户,相当长时间内他的经历一直是个谜,闹得小城市里的人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所以,西蒙·吉盖上台的事并不是唯一的重大事件。两天来,阿尔西城的注意力焦点集中在一个人物身上。
此人来到这里已经三天,碰巧他是这一辈人遇到的“第一个陌生人”。所以“陌生人”此刻成了家家户户的谈资。他正是从天上掉下来落到青蛙城里的梁木。①一个外地人来到奥布河上的阿尔西,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效果,可用这个城市的地理位置来加以解释。通往巴黎的大路上,过了特鲁瓦六法里路的地方,有一个田庄叫“星空”。一条省级小路从这个田庄前面开始,通往阿尔西城。中间穿过广阔的平原,塞纳河在平原上流过,勾画出狭窄的绿色河谷。白杨为河谷洒下浓荫,在香槟地区那雪白的白垩质土地上十分引人注目。联接阿尔西和特鲁瓦的大路长六法里,成弓弦形状,这弓的两端便是阿尔西和特鲁瓦。所以从巴黎到阿尔西去,最短的路还是从星空田庄开始走上这条省级小路。
①典出《拉封丹寓言诗》卷三,寓言四:青蛙请立国王,朱庇特给他们派来一根梁木作国王。梁木从天上掉下来时,发出巨大声响,青蛙怕得要命。后来发现不过是根梁木,便任意欺负他。
前面已经说过,奥布河只有从阿尔西到河口一段才通航。所以这个城市距离大路有六法里之遥,又有景色单调的平原与特鲁瓦分离,便成了大片田野中的孤岛,没有商业,既没有水路也没有陆路从这里转口。而奥布河对面的塞赞,距离阿尔西只有几法里路,便有一条大路穿过,比起从前经过特鲁瓦前往德国的那条路来,要节省八个驿站。所以阿尔西完全是一个孤零零的城市,没有任何车辆从这里经过,只有通过信使与特鲁瓦和“星空”站相联系。这里的居民彼此全都认识,他们甚至认识前来为巴黎商号办事的旅行推销员。象处境相似的所有外省小城市一样,一个异乡人如果在这里待两天以上,人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和他为何来此地,大概就能叫每个人摇唇鼓舌,叫各种想象都沸腾起来。
三天以前的上午,按照多少故事的创造者的意志,本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阿尔西还平静无波。从“星空”那条路上来了一个异乡人,驾着一辆漂亮的轻便双轮马车,套着一匹价值连城的马,一个拳头那么大小的小个子仆从相伴随,骑在一匹马上。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与特鲁瓦的驿车相关联的信使,从“星空”带来三件来自巴黎的行李,没有地址。行李属于这个陌生人,他住在骡子旅店。
阿尔西城内,这天晚上,每个人都设想这个人大概有意购买阿尔西的土地,许多人家谈论他时,煞似谈论城堡未来的主人。双轮轻便马车,旅客,他的马匹,他的仆从,这一切似乎都属于一个从最高社会阶层掉下来的人。陌生人大概很劳累,他没有露面,也可能用了一部分时间在他选定的房间里安顿下来,他说大概要住一段时间。他要看看他的马匹在马厩里要占的地方,显得要求很高。他要求将他的马匹与店主人的马匹和可能还会来到的马匹分开。从要求这么多来看,骡子旅店店主认为这位客人是个英国人。从头一天晚上开始,几个好奇的人就到骡子旅店去打探。但是从小马夫那里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小马夫拒绝对自己的主人作任何说明,而且非但不用“不”或是保持沉默,而是对这些人冷嘲热讽。这种做法看上去超出他的年龄,说明他已完全被主人收买。
此人精心梳洗打扮并在六点钟左右吃了晚饭,然后骑马出发,身后有小马夫跟随,在布列纳大路方向消失了,很晚才回来。店主、他的老婆和他手下打扫房间的女用人们将陌生人的箱笼、物件仔细看了个遍,也没有收集到任何材料可以说明这位神秘来客的身分、姓名、地位或前来此地的意图。这事产生的效果简直无法预计。人们七嘴八舌,评头论足,弄得检察官非干预不行。
陌生人回到旅店以后,让女主人上楼进了他的房间。女店主拿出住宿登记簿,按照警方的命令,他应该在登记簿上登上自己的姓名、身份,旅行目的及来自何处。
“我什么也不写,”他向女店主道,“如果因为这个他们找你的麻烦,你就说是我拒绝写的,你叫专员来见我好了。我根本没有护照。太太,人家会就我向你提出许多问题,”他接着说,“你随便回答好了。我希望你对我一无所知,最后你大概还是会知道一点什么。如果你找我的麻烦,我就住到大桥广场的驿站旅店去。别忘了,我打算至少在这里住上半个月的……。我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因为我知道你是戈塔尔的妹妹,他是西默兹案件的一个英雄。”
“不要说了,先生!”戈塔尔的妹妹说。这戈塔尔便是五天鹅的管家。
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后,陌生人得以将女店主留在自己身边两个小时左右,让她就阿尔西、各个有钱人家、各种利害关系、当地的官员,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都讲出来。第二天,他骑着马消逝了,身后有小马夫跟随,一直到午夜方归。
塞西尔开的这个玩笑,诸位现在大概明白了。博维萨热太太以为这根本是没有根据的事。博维萨热和塞西尔,虽然对赛弗丽娜作出的安排感到惊异,倒非常高兴。太太去穿长裙准备到马里翁太太家去时,女儿对陌生人作出各种假设,父亲洗耳恭听。年轻人在这种处境中,这样做是很自然的。待母女二人走了,父亲一天下来很累,便上床睡觉去了。
了解法国或香槟地区,或者说小城市的人,都知道这二者不能等同。正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这天晚上马里翁太太家真是人山人海。吉盖儿子的胜利被人视为战胜德·贡德维尔伯爵所获的一次胜利,阿尔西在选举问题上的独立自主看上去一劳永逸得到了保证。可怜的夏尔·凯勒阵亡的消息,人们看作是天意,一下子所有的对手都哑口无言了。安托南·古拉尔,弗雷德里克·马雷斯特,奥利维埃·维奈,马特内先生,总而言之,这些迄今为止经常出入这个沙龙的当权人物,也照他们的老习惯前来。平时他们看来,这个沙龙的政见不应该与一八三○年七月由人民的意志所建立的政府相左。今天他们前来却怀着一种好奇心,好奇的目标便是博维萨热家的态度。
客厅又恢复了原状。似乎决定了西蒙律师命运的那个会,在这里已经毫无痕迹。八点钟,四张牌桌,每桌四周四位赌客已活动起来。小客厅和餐厅里,人也满满的。除了开舞会的重大场合和节日,马里翁太太还从未见过一堆一堆的人堵在客厅的入口处,也没见过餐厅里彗星长尾巴一般成群结队的人。
“这是好运气开头了,”奥利维埃指着这一景象对她说。对于一个喜欢接待客人的家庭主妇来说,这种景象真叫人心花怒放。
“还不知道西蒙的前程会多么远大呢!”马里翁太太答道,“咱们这年头,有毅力、品行又端正的人,可以什么都追求到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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