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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说来,年轻女人得在结婚两三年之后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性格。沉浸在最初的欢乐,最初的喜悦里时,她总是无意识地掩盖着自己的缺点。她到社交场合是为了跳舞,她回娘家是为了让您在那里大获成功。还在旅行时,她那爱恋中的狡黠已初步显露出来,她成了妻子。不久她又成了母亲和奶娘。在那些苦恼而又甜蜜的日子里,照料孩子的事层出不穷,没有一分钟、一句话让您有观察研究的余地,您也就没有判断女人的可能。
您需要三、四年亲密无间的生活才可能发现一种极其可悲的事实,一个使您永远惊骇不已的问题。
您的妻子,那位曾经是妩媚、活泼、生气勃勃的少女,那位一举一动在当时都妙不可言动人心弦的姑娘,开始是让结婚初期爱情生活的欢悦取代了她的秀雅和风趣,后来,连她那套无生的手腕也被她慢慢地一一抛弃了。
您终于窥见了真相!您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您认为是自己看错了。不对!卡罗琳娜的确缺少风趣;她十分笨拙,既不会说笑,也不会争论,有时又没有分寸。您害怕了,您发现您不得不一辈子牵着这“亲爱的小猫”穿过一条条荆棘丛生的道路,这其间,您的自尊心也就该毁损殆尽了。
您已经常常为她回答别人的话感到无地自容。在社交场中,这些话得到的反应倒是礼貌的:人们保持沉默,并不微笑。然而您却相信,在你们离开后,妇女们会面面相觑,互相发问:
“您听见阿道尔夫太太说的话了吗?”
“可怜见的女人,她真……”
“幼稚得出奇。”
“怎么!象他这样有头脑的人会选择……?”
“他得培养自己的妻子,教育她;要么让她学会别开口。”
箴言
在我们的文明生活里,男人对妻子的一切都得负责。而妻子却并非由丈夫培养。
一天,在一位极高贵的女人德·菲什塔米奈太太家里,卡罗琳娜竟“坚决”持这样的看法:她家的小老么长得既不象她父亲,也不象她母亲,倒象她家的某个世交。有时,她还可能去开导德·菲什塔米奈先生,而且把德·菲什塔米奈太太东拼西凑的论断驳得体无完肤,使您三年的苦心付诸东流。自这次造访以后,德·菲什塔米奈太太便对您十分冷淡,因为她怀疑您对妻子泄露了什么秘密。
一天晚上,卡罗琳娜请一位作者谈谈他自己的作品,这之后,她在结束谈话时竟劝这位已经很高产的诗人无论如何也得为后世写些作品。
有时她在只拥有一个仆役的人家抱怨开饭太慢,而这家人为接待她早已手忙脚乱了。
有时她在德夏尔太太面前讲再嫁寡妇的不是,而德夏尔太太是第三次结婚,嫁给了您父亲的朋友,过去的公证人尼古拉-冉-热洛姆-内波米塞拉-昂日-玛丽-维克托-安娜-约瑟夫·德夏尔的。
总之,和您妻子一道出现在社交场合时,您已经不再是您自己了。正如人们骑上一匹容易受惊的马时目不转睛地往马的两耳之间盯着瞧一样,您总是专心致志地倾听卡罗琳娜在说些什么。
做姑娘时她不得不噤若寒蝉,现在为了弥补这一损失,她说呀,说呀,更确切地说,她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她想引人注目,而且已经做到了:她一发而不可收,她和男士中的精英,女士中的显贵攀谈;她还请人引见,弄得您如坐针毡。
对您来说,去社交场合无异于去受凌迟之苦。
她已开始觉得您郁郁寡欢了,其实您只不过是提心吊胆而已。总之,您把她控制在一小部分朋友的圈子里,因为她已经弄得您和一些人反目,而这些人却是和您利害攸关的。
有多少次在清晨醒来时,您已经使她准备好好听您的话了,可是您却在必须告诫她的话已到嘴边时裹足不前!女人听话是极罕见的。有多少次,您把责无旁贷的声色俱厉之举视为畏途而一退再退?
你们这种内阁式的交流归根结底不就是这句话吗:“你没有头脑。”
您已预感到您上这一课的效果,卡罗琳娜一定会自言自语:“噢!我没有头脑!”
没有哪个女人会从好的方面来理解这句话。你们俩谁都会剑拔弩张。六星期后,卡罗琳娜会向您证明她的头脑不多不少,恰好足以让弥诺陶洛斯入侵同时让您蒙在鼓里。
这样的前景使您胆寒,于是您搬出了所有的演讲程式,您查来查去,总想寻出办法把话说得顺耳好让她能够接受。
您总算找到了迎合卡罗琳娜全部自尊心的方法,因为:
箴言
已婚女人具有多种自尊心。
您说您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唯一有资格开导她的人。您事先准备得越妥帖,她听得越专注,越兴趣盎然。此时此刻,她的确有头脑。
您搂着爱妻的腰问她,她和您相处时如此聪明风趣(您向她提起一些她从未讲过,您现在借给她,而她也欣然接受的话),为什么一到社交场合却说出这样那样的话来。象许多女人一样,她一定是在沙龙里有些胆怯。
“我认识许多有身分的男人,他们就是如此,”您说。
您举出一些在小场合语惊四座而在讲台上却说不上三句话的男人。卡罗琳娜的确应该注意自己了,您对她吹嘘说沉默是显得有头脑的最牢靠方法。在社交场合,人总是喜欢别人听自己说话的。
哦!您打破僵局了,您在平滑如镜的冰上滑行却没有留下痕迹。您竟能摸那最凶残最狂暴的狮头羊身的吐火怪物的屁股;那是精神世界里最机灵、最敏锐、最忧心忡忡、最敏捷、最好猜忌、最易激动、最暴躁、最单纯、最风雅、最不理智又最热心的怪物:“女人的虚荣心”!……
卡罗琳娜象圣女一般把您搂在怀里,她感谢您的意见,她更爱您了。她愿意什么都象您,甚至头脑方面也如此。她可能是笨嘴笨舌的,然而,比说漂亮话更重要的是,她会作漂亮事!……她爱您。不过,她还是希望成为您的骄傲!倒不是指讲究穿着、优雅动人方面,她是想让您为她的聪慧感到自豪。您竟能摆脱夫妻生活这最初的困境,您真是世上最幸运的男人了。
“今晚我们去德夏尔太太家,在她那里,大伙都不知该怎么玩才好啦。有那么一大群年轻妇人和姑娘,玩的准是各式各样无伤大雅的游戏,你瞧着吧!……”她说。
您是那么高兴,您穿着衬衣裤衩收拾屋里各种杂物时竟哼起小曲来。您活象一只野兔在繁花似锦露华芬芳的草坪上不停地兜圈子。直到最后一刻,早餐已摆上饭桌,您才穿上便袍。
这一整天,您倘若会见朋友,或有人跟您谈起女人,您一定会为她们大肆辩护。您认为女人既富于魅力又温顺可人,她们具有某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我们在生活中由从未经历过的事件来左右我们的见解,这发生过多少次了?您把太太带到了德夏尔太太家。德夏尔太太是一位笃信宗教的主妇,在她家里是没有报纸可读的。她对三个不同父亲的女儿十分留神;她对姑娘们格外严加管教,据说是因为她在前两次婚姻里有些小小的失误,这使她感到内疚。没有人敢在她家冒昧开句玩笑。她家里的一切都是洁白美丽的,散发着圣洁的芬芳,有如一位已过更年期的寡妇主持的家庭。这里似乎每天都在举行圣体瞻礼。
您自己呢,年轻的丈夫,您现在竟到德夏尔太太卧室里同少妇、少女、千金、公子聚会来了。
那些举止庄重的男人,政界人士,那些喜好品茶玩牌的先生们都聚在客厅里。
年轻人此刻正在玩多义文字游戏:按每个人对下面三个问题的回答猜谜:
“您如何喜欢(他、她、它)?
您让(他、它、她)成为什么?
您把(他、她、它)放在何处?”
轮到您猜字了,您跑到客厅里去,参加先生们的争论,一个笑盈盈的小姑娘去把您叫回来。大家为您找了一个最容易使回答捉摸不透的字。谁都知道,要想难倒一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最好的办法是选一个最普通的字,再配上些让沙龙里的俄狄甫斯①也如堕五里云中的句子。
这个游戏很难代替朗斯克奈或克莱普斯②,但玩这种游戏不须破费。
“玛尔(mal③)”这个字被斯芬克司④选中了,每个人都准备让您陷入窘境。
这个字有许多涵义。作为名词,它的意思在美学上是“好”的反面;作为名词,这个字还能引出千百个病理学的词组;然后是同音的另外一个“玛尔(malle)”,即政府的邮车;最后是指箱子,各式各样的箱子,有各色鬃毛,各样的皮,还有耳朵;它迅行如飞,因为它是运送旅行用品的——某个德利尔派⑤人士会作如是谈。
①俄狄浦斯系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这里指善解谜语的人。
②朗斯克奈是法国由雇佣的德国兵传入法国的一种纸牌游戏,现已过时。克莱普斯是一种骰子游戏,现今的某些赌场还有人玩。
③法文的mal原意为“坏”、“病痛”,与mal同音的malle,意思是箱子、邮车、……等。
④斯芬克司系希腊神话中带翼狮身女怪,专以难解之谜害人,俄狄甫斯解破了它的谜,它便跳崖而死。
⑤德利尔派指效法德利尔雕琢辞藻,采用迂回婉转手法或代用词的诗派。
斯芬克司正在对您这样一位有头脑的人卖弄风情呢。它的翅膀张而复合,它对您显示它那雄狮的爪子,女人的胸脯,牝马的腰,聪明绝顶的头。它那神圣的头带摇来晃去,它停在地面,又腾空而飞,返而复往。它把令人觳觫的尾巴拖在地上,它让自己的爪子出尽风头,然后又把爪子收了回去。它笑容可掬,它坐立不安,它咕咕哝哝。它的眼睛象孩子一般欢快,又象德高望重的妇人一般威严。它嘲弄的神情尤为明显。
“我喜欢它出于相思。”
“我喜欢它是慢性的。”
“我喜欢它鬃毛浓密。”
“我喜欢它有暗簧。”
“我喜欢它有明锁。”
“我喜欢它是马拉的。”
“我喜欢它似乎来自上帝。”
“您怎么喜欢它呢?”您对您妻子说。
“我喜欢他是合法的。”
您妻子的回答让人莫名其妙,简直把您打发到满天星斗的九霄云外去了;在那里,众多的创造使您眼花缭乱,无法作出任何选择。
把它(他)放在:
“车库里。”
“阁楼里。”
“汽船里。”
“人群里。”
“火车里。”
“苦役犯监狱里。”
“耳朵里。”
“商店里。”
您的妻子最后一个对您说:“我的床上。”
您猜出来了,但不知道用什么字合适,因为德夏尔太太不允许出现有伤风化的字眼。
您让它(他、她)成为什么?
“我唯一的幸福,”您妻子说。她之前每个人都作了回答,这些回答使您作了语言方面的全部设想。
您妻子的回答使在座的人吃惊,尤其是您,因此,您毫不气馁地琢磨着这个回答的涵义。
您想到大冷天时您妻子放在脚下的用棉布包裹的热水瓶。
尤其是长柄暖床炉!……
她的便帽,
她的手帕,
她的卷发纸,
她衬衫的折边,
她的刺绣品,
她的短上衣,
您的围巾,
枕头,
您那上面找不到任何所需物品的床头桌。
总而言之,由于答问者最大的快乐是眼看他们的俄狄浦斯受愚弄,他们说的每一个被对方信以为真的字都让他们哄堂大笑。聪明过人的人在找不出什么符合那些涵义的字眼时,宁可认输而不愿白说三个具体的字。按游戏规则,您应该在交出一件抵押物以后回到客厅去,然而您对您妻子的回答感到如此困惑,您竟问起这个字来。
“玛尔,”一个小姑娘叫道。
您全都明白了,不过您妻子的回答除外:她没有按规则做游戏。
德夏尔太太和在座的年轻妇女都摸不着头脑。
有人作弊。
您很气愤,姑娘媳妇们也乱了起来。大家冥思苦想,绞尽脑汁。您要求说明,人人都表示了同样的愿望。
“您怎么理解这个字的意义的,亲爱的?”您问卡罗琳娜。
“怎么,是男人呀!①”
德夏尔太太抿紧嘴唇,露出极大的不满;年轻媳妇们红着脸低下了头;小姑娘们一个个睁大眼睛,互相碰磁胳膊肘,竭力支着耳朵听。
您呆在原处一动不动,您满嘴满喉全是盐,还以为使罗得摆脱妻子的故事正在重演呢,不过男女颠倒过来罢了。②
①法文“雄性(maEle)”的发音也是玛尔,按游戏规定卡罗琳娜并没有错,但在当时,这样的回答很不得体。
②典出《旧约·创世记》第十九章:罗得的妻子不顾天使的禁令,在和丈夫一起离开所多玛时回头看了看,立即变成一根盐柱。这里用以比喻丈夫瞠目结舌呆立着,仿佛一根盐柱。
您已经意识到等待您的是地狱般的生活:这世界真让人难以忍受呀。和这种得意洋洋愚蠢之至的人同室相处真无异于服苦役。
箴言
如同灵与肉之间有天壤之别,精神的折磨也远远大于肉体的痛苦。
您已不想再开导您的妻子了。
卡罗琳娜是尼布甲尼撒①的翻版,总有一天她会象王家蛹壳一样从毛茸茸的小动物变得如帝王一般凶猛。
①典出圣经故事:尼布甲尼撒系巴比伦君主,他自己说,根据梦里的预言,他的骄傲受到了惩罚,他被赶出了人类。他象牛一样吃草,汗毛象鹰的羽毛,指甲也象鸟爪。七年以后,他离开田野,回到了他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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