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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大利门和卫生检疫站之间有一条通往植物园的市内林荫道①,这里的景致能使艺术家赏心悦目,能使最倦于观赏美景的旅行家流连忘返。如果你走上道旁微微隆起的一个小丘——从这里开始,浓荫蔽日的大道曲曲弯弯,宛如林间一条静悄悄的绿色小径,你可以看见一道幽深的河谷,谷地里半乡村式的工厂星罗棋布,有稀疏的青翠草木点缀其间,别弗尔河(或称戈伯兰河)②的浊流滚滚而过。山丘的那一面成千的屋顶鳞次栉比,好似万头躜动的人群,荫庇着圣马尔索区的穷苦人。先贤祠宏伟的穹顶、慈谷军医学院灰暗凄凉的圆顶,高傲地俯视着整个阶梯形的城镇,阶梯的台坡由曲曲弯弯的街道构成,显得奇形怪状。相形之下,这两个建筑物巨大无比,居高临下,似乎把摇摇欲坠的民房和山谷里最高大的杨树踩在脚下。左边,天文台好象一个又黑又瘦的幽灵,因为从这里望去,日光透过窗户和走廊会产生难以形容的幻觉。远处,在卢森堡区一片青灰色的建筑和圣絮尔皮斯教堂的灰色钟楼之间,荣军院漂亮的尖顶闪闪发光。这一带建筑掩映在青枝绿叶之中,消失在模糊的阴暗处,随着天空的色彩、光线或云景的不断变化而显示出万千气象。
①意大利门位于穆夫塔街北端,这条街当时直达现今的意大利广场;卫生检疫站位于今圣雅各广场。当时巴黎的环城大道被入市税征收处分割成两部分。故事发生在市内,环城道现称布朗基大道。故事发生的确切地点是在靠该大道双号一边的爱德蒙·贡迪内街和保尔·热韦街之间。
②别弗尔河发源于凡尔赛,分两支注入塞纳河,十四世纪冉·戈伯兰在别弗尔河畔建厂,后人也称戈伯兰河。染坊和制革业使用河水,造成现在人们所说的污染。
远方,高楼大厦布满天际,近处,树木起伏荡漾,乡间小路蜿蜒蛇行。右边,景色别致,你从宽阔的空隙望去,圣马丁运河的水面犹如长长的白练,两岸砌着红色的石块,岸旁种着菩提树,其间耸立着公仓①的罗马式建筑。最远处,美城区烟雾迷漫的高地背负着房屋和磨坊,起伏的地势和峥嵘的云脚浑然一片,竟难以辨认。沿山谷排列的屋宇和依稀如童年回忆的地平线之间,有一座你看不见的城市,一座巨大的城市,消失在广慈医院的屋顶和东城公墓的山顶之间的深渊里,沉浮在痛苦与死亡之间。城市发出沉闷的隆隆声,犹如大海在悬崖的后面咆哮,它好象在怒吼:“我在这儿哪!”如果太阳向巴黎的这个侧面倾泻光芒,廓清尘埃,使万物豁然开朗;如果太阳映入几扇玻璃窗门,照亮屋顶,投射在金色的十字架上,刷白墙垣,使空气变成一块透明的轻纱;如果太阳给奇幻的阴影造成千差万别的对比,如果天空蔚蓝、地面熙熙攘攘,如果大钟鸣响,那么你可以从那儿欣赏到难以想象的人间仙境,你会为之倾倒,如同见到那不勒斯、伊斯坦布尔②或佛罗里达③的美景那样心荡神驰。这支管乐队乐器齐全,既有人世的喧哗又有孤独的诗人平静的吟唱,既有万物的气息,又有上帝的声音。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宁静的柏树下,沉睡着这样一座城市。
①公仓用来储存防饥荒的粮草,此处公仓建于一八○七年,位于现今的布东大道。
②伊斯坦布尔,土耳其一港口。
③佛罗里达,美国东南一岛屿,现为美利坚合众国的一个州。
一个春天的早晨,正当太阳使这美丽的景色大放光彩的时候,我倚着一棵榆树观赏风景,任那春风吹拂树上的黄花。面对这一派壮丽多采的景致,我辛酸地想到我们对当今祖国的轻蔑,甚至在书籍里也有反映。我诅咒那帮可怜的富人,他们厌弃我们美丽的法兰西,用高价购买蔑视他们祖国的权利,举着单柄眼镜,走马看花地观赏已经变得俗不可耐的意大利风景。我怀着深情厚意凝望着现代的巴黎,不禁沉浸在梦想里。突然一个响亮的接吻声扰乱了我的清静,驱散了我的哲理的思索。我站在山谷陡峭的坡顶一条与大道平行的小路上,坡下是淙淙的流水。朝戈伯兰桥那边望去,我看见一个在我看来还相当年轻的妇人,穿着雅致大方,她那温存的面容好象和甜蜜明快的景色交相辉映。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正把一个少见的漂亮男孩放在地上,所以我不知道这个响吻是亲在母亲的脸颊上呢,还是亲在男孩的脸颊上。两个年轻人的眼睛、举止、微笑都反映出他们有一致的、温柔而活跃的思想。
他们迅速而轻松地挽起手臂,相互靠拢时,配合之默契令人惊叹。这当儿,他们只想到自己,根本没有察觉我在场。不过旁边还有另一个孩子,这孩子闷闷不乐,赌气地背对着他们,向我投来的目光里有一种令人刺心的表情。这孩子让弟弟一个人奔跑,弟弟忽而跑在他母亲和年轻人的后面,忽而跑在他们前面。她的穿着跟弟弟一样,也那么招人怜爱,但举止更柔和,一声不响,常常发呆,仿佛一条冻僵的蛇。这是一个小女孩。美丽的妇人和同伴的散步有一种说不出的机械性。也许为了消遣,他们只限于在小桥和停在大道拐弯处的马车之间很小的空地上来回走动,时而停下脚步,彼此瞧瞧,相对而笑。他们的谈话变化无常,忽而气氛活跃,忽而无精打采,忽而疯疯癫癫,忽而严肃认真。
我躲在大榆树后面欣赏这个美妙的场面,如果我没有发现若有所思、沉默寡言的小女孩脸上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深思的迹象,我多半不会注意到他们的秘密。当她母亲和年轻人走过来挨近她时,她常常阴郁地歪着头,如同对弟弟一样向他们偷偷瞟一眼,这是一种实在奇特的眼光。每当小男孩撒娇想跟他们走在一起时,美丽的妇人或青年男子总是抚摸他的金黄鬈发,亲切地拍拍他细嫩的脖子或白色细布绉领,这时,眼圈略青的女孩脸上立即出现敏锐的反应、天真的恶意、粗野的目光简直无法描述。无疑,这个奇怪的小女孩柔弱的容貌上有一种大人的激情。她不是在苦恼便是在思索。不过,对这些年华似锦的人们来说,究竟是什么更为致命呢?是埋藏在胸中的痛苦呢,还是吞噬着刚诞生的心灵的早熟思想?一个母亲也许知道吧。至于我,我认为最令人寒心的事莫过于看到孩子的额头上呈现老人的思想,相比之下,贞女出言亵渎神明还没有这么可怕。所以这个已经开始动脑筋的小女孩木讷的神情,她那少得出奇的动作,这一切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好奇地注视着她。凭着观察家天生的想象力,我把她跟她的弟弟作了一番比较,企图捕捉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差别。女孩是深色头发,黑眼睛,健壮、早熟;小男孩是金黄头发,海绿色眼睛,体力单薄,两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姐姐大概有七、八岁,弟弟不到六岁。①他们的穿着打扮完全相同。可是仔细瞧一瞧,我便注意到他们的衬衣圆绉领有一点相当细微的差别,但这点细微的差别后来给我揭示了整整一段往事,同时给我揭晓将来发生的整个悲剧。确实算不了什么,褐发小姑娘的圆绉领上只简单绣上一圈折边,而弟弟的圆绉领上却镶着漂亮的刺绣,这暴露了母亲心中的一个秘密,一种无言的偏爱,孩子们能看透母亲的心事,好象上帝的圣灵附在他们身上。金发男孩无忧无虑,欢欣雀跃,长得象个小女孩,因为他的皮肤白皙细嫩,动作文雅,容貌温柔,而姐姐尽管强壮,五官端正、面色红润,却象一个病态的小男孩。她活泼的眼睛已失去孩子那种迷人的水汪汪的光彩,好似那种低三下四的人被心火烧干的眼睛。总之,她的白皙缺少某种光泽,白里带青,恰是性格刚强的征兆。他弟弟两次来找她,用动人的神态和美丽的目光,用肯定会使沙尔莱②眉飞色舞的表情,把他玩的小喇叭递给她:“喏,爱伦娜,你要吗?”她却每次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作为回答。小姑娘在无忧无虑的外表下显得阴沉可怕,每当她弟弟走近她,她就颤抖,甚至马上脸红起来,但是看上去弟弟根本没有察觉到姐姐情绪恶劣,他那纯真的童心所表现出的无忧无虑、关心别人的神情和小姑娘脸上表现出来的成年人的老谋深算形成强烈的对比。在她身上已经笼罩了成人的阴影。
①由于本段原系独立的短篇,人物的年龄与前文有矛盾。按前文爱伦娜生于一八一七年,朱丽与旺德奈斯相爱是在一八二五年以后,两个孩子的年龄至少应相差八、九岁。
②尼古拉-图桑·沙尔莱(1792—1845),法国当时的著名画家,雕刻家。
“妈妈,爱伦娜不愿意玩,”小男孩高声说,他抓住她母亲和年轻男子在戈伯兰桥上静默无言的时机发出抱怨。
“随她去,夏尔①,你知道她老赌气。”母亲漫不经心地说道,接着很快地转身和年轻人一起走了。这句话使爱伦娜难受得落泪,她偷偷吞下眼泪,向她弟弟望了一眼,眼光深沉,带着难以理解的表情。她先不怀好意地朝弟弟站在上面的陡坡望望,然后瞅瞅别弗尔河,瞧瞧桥、风景和我。
①小男孩的名字。
我怕被这一对快活的男女发现,因为我可能打扰他们的谈话。我悄悄躲开,藏在一排接骨木形成的绿篱后面,树叶把我挡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我悠然自得地在陡坡高处坐下,静静地观望,时而欣赏变幻的美景,时而凝视孤僻的小姑娘;我把头倚在接骨木上,正好和大路相平,所以透过树丛的空隙或者根部我还能看见她。爱伦娜见不着我,显得很不安,她的黑眼睛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好看的眼光朝小径的远处、林木的后面到处找我。她为什么对我发生兴趣呢?这时小夏尔天真的朗朗笑声在宁静的空中回响,犹如小鸟在歌唱。跟他一样有金黄头发的英俊青年把他抱在怀里颠来颠去,一边亲吻他,一边说些没头没尾、失去原意的话。我们对孩子亲昵地说话时常常是这样的。母亲微笑着看他们闹着玩,时不时轻轻说几句话,大概都是肺腑之言,因为她的伴侣非常快乐地停了下来,用火一般热情的蓝眼睛瞧着她,神情痴迷。
他们的声音夹杂着男孩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他们三个人都很可爱动人,在这美丽的风景里,这美妙的场景使人感到一种难以想象的温馨。一个美丽、白皙、含笑的妇人,一个爱情产生的男孩,一个青春焕发的男人,一片清澄的天空,总之,自然界的一切都那么协调和谐,使人心旷神怡。我突然发现自己也在微笑,好象这种幸福是属于我的。英俊的青年听到钟鸣九下。他温柔地吻了他的女伴之后,往回走向他的轻便双轮马车,这时车子已由一个老仆人驾着慢慢迎上来。他的女伴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一点忧郁。年轻人一边听那可爱的孩子天真幼稚的絮语,一边最后亲吻了他几下。然后,年轻人上了车,妇人呆呆地听着马车滚动,望着林荫大道的滚滚尘土,就在这时候,夏尔朝站在桥边的姐姐跑来,我听他用银铃般的声音向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来向我的好朋友告别呀?”
爱伦娜看见弟弟到了陡坡上,她朝他恶狠狠瞪了一眼,眼睛里燃起一团火,其他任何孩子都没有这样可怕的目光,她愤怒地把他猛然一推。夏尔沿着陡坡滑下去,碰到了树根,被猛烈地弹到岩壁锋利的石块上,他的前额撞破了,鲜血直淌,接着他滚进了污浊的河水。美丽的金发脑袋扎进水里,溅起无数褐色的水柱。我听到了可怜的孩子的尖叫声,但很快就被河水淹没了,他扑通一声重重地掉进水里消失了,好似一块石头被投入水底。这事故象闪电一样迅速。我忽地站起来,从一条小路跑下去。吓呆了的爱伦娜发出令人心碎的嘶叫:
“妈妈!妈妈!”母亲已经来到,站在我身旁。她是象鸟一般地飞快跑来的。但母亲的眼睛也好,我的眼睛也好,都无济于事,我们认不出孩子淹没的确切地点。黑浪在宽阔的河面上翻腾。别弗尔河床在这一带有十尺深的污泥。孩子大概已死在里面,救他是办不到的了。这天是星期天,在这个时辰,一切都在休息。别弗尔河上没有船只,也没有渔夫。我既找不到竿子来探测这段臭河,远处也找不到一个人。我何必要向人讲这场灾祸呢?何必要泄露这个不幸的秘密呢?爱伦娜也许替她父亲报了仇。她的妒忌或许是上帝的意旨。然而我望着她母亲,心中不寒而栗。她的丈夫,她的永恒的审判官,将要对她进行何等可怕的审问呢?她的身边始终拖着无法否认的证人。孩子的额头和面色是透明和半透明的,谎言对孩子来说犹如一盏灯,照在他脸上,连眼睛都要红的。这可怜的妇人还没有虑及回到家里会有怎样的灾难,她只顾向着别弗尔河水发呆。
这样一个事件在一个女人的生活中一定会引起可怕的反响,许多十分骇人的回声时时惊扰着朱丽叶的爱情生活,这里要讲的就是其中的一次。
两、三年之后,一天晚饭后在德·旺德奈斯侯爵家里,他当时正为父亲服丧,有一件继承的事要办,所以邀请了一位公证人。这个公证人可不是斯特恩笔下的小公证人①,而是巴黎常见的那种又粗又胖的公证人,是值得尊重的人,这等人一板一眼地干蠢事,重重踩着别人包藏起来的伤口,还要问别人为什么叫苦连天。这种人一旦得知他们所干的害人傻事的缘由,便说:“说真话,我事先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总而言之,这公证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笨蛋,除了证书契约之外,对生活一窍不通。外交官有德·哀格勒蒙夫人在身旁。德·哀格勒蒙将军没有等饭吃完就彬彬有礼地退了席,带着两个孩子看戏去了,去大马路的昂必居喜剧院或者快活剧院。尽管情节十分刺激,这种剧却在巴黎被认为可以让孩子们看而没有危险,因为无辜者总以胜利告终。父亲没有吃饭后果点就走了,因为女儿和儿子一股劲地缠着他,催他在开幕前到达剧院。
①指斯特恩的小说《感伤旅行》中的人物。
公证人,这个沉着镇静的公证人,完全想不到德·哀格勒蒙夫人为什么把孩子们和父亲打发去看戏,自己却不陪他们一起去。他打从吃晚饭起就如钉在椅子上似的不动弹。他和主人的一场讨论延长了吃饭后果点的时间,仆人们也就推迟上咖啡。这些意外的事消耗了无疑十分宝贵的时间,引起美丽的妇人作出不耐烦的表示,我们可以把她比作一匹赛跑前的纯种马,前蹄不断踢蹬。对马和女人一窍不通的公证人天真地认为侯爵夫人是一个生气勃勃、活泼愉快的女人。公证人为能跟一个时髦女人和一个著名的政治家在一起感到高兴,竭力卖弄聪明;他把侯爵夫人敷衍的微笑当作赞许,其实她极不耐烦,而他却越来越起劲。主人当然明白女伴的意思,他已经多次以沉默来回答公证人盼望得到的赞扬,但是在这些意思很明确的静场时,这个鬼家伙眼睛瞧着火,搜肠刮肚地寻找轶事趣闻。后来,外交家不耐烦地看表。最后,美丽的妇人带上帽子准备告辞,当然并没有走。但公证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什么也没有明白,美滋滋地十分得意,满以为他的话使侯爵夫人很感兴趣,使她待看不动。“我肯定能使这个女人当我的主顾,”他心想。
侯爵夫人站着,戴上手套,绞着手指,一会儿看看跟她一样不耐烦的德·旺德奈斯侯爵,一会儿看看层出不穷耍小聪明的公证人。每次这个可敬的人说话稍停的时候,这对漂亮的男女便松一口气,互相表示:“他总算要走啦!”但是不,他仍待着不动。这简直是精神上的一场恶梦,终于激怒了两个热恋的人,公证人的行为犹如一条蛇缠着两只鸟儿,迫使他们采取生硬的态度。公证人津津有味地叙述一个得宠的代理人如何运用卑劣的手段发财致富,其卑鄙的行为又是如何被一个聪明绝顶的公证人不折不扣地识破,这时外交官听到钟敲九响,他看出他的公证人不折不扣是一个笨蛋,只能干脆下逐客令,于是他毅然决然用一个手势打断他的话。
“您想要火钳吗,侯爵先生?”公证人问道,一边把火钳递给他的委托人。
“不,先生,我不得不赶您走了。太太要去找她的孩子们,我得陪她去。”
“已经九点了!跟殷勤可爱的人在一起,光阴似箭啊!”公证人说,其实是他一个人唠叨了一个小时。
他取了帽子,又回过来站在壁炉前面,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根本没有注意侯爵夫人雷击般的目光,他对他的委托人说:“我们归纳一下吧,侯爵先生。正经事要紧,明天我们就给令弟发一张传讯,催告一下。我们先着手清点财产,然后,毫无疑问……。”
公证人完全没有明白他的委托人的意图,他把主人刚才的逐客令理解成相反的意思。这桩遗产继承纠纷太微妙,旺德奈斯出于无奈,不得不更正笨拙的公证人的意见,由此引起了一场争论,又耽误了一些时间。
“听我说,”外交家在年轻妇人的暗示下最后说,“您搞得我头昏脑胀,请明天九点钟跟我的诉讼代理人一起来吧。”
“但是请允许我提醒您,侯爵先生,我们不一定能在明天见着德罗什先生,而如果催告书不在中午以前发出,那就要过期,而且……。”
这时一辆马车开进院子,听见马车声,可怜的妇人生气地转过脸,掩饰涌上眼眶的泪水。侯爵拉铃叫人说他不在家,但突然从快活剧院回来的将军抢在仆人的前面,一手拉着哭红眼睛的女儿,一手拉着怏怏不乐的小儿子。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啦?”妻子问丈夫。
“我以后再对你说吧,”将军回答,一面朝旁边开着门的小客厅走去,他看见里面有报纸。
烦躁的侯爵夫人失望地斜靠在一张长沙发上。公证人自认为应当和孩子们表示亲近,用矫揉造作的声调对男孩说:
“怎么啦,我的小乖乖,看了什么戏啦?”
“《洪流滚滚的河谷》,”①居斯塔夫悻悻地说。
①《洪流滚滚的河谷,又名孤儿与凶手》,是迪佩蒂·梅雷的三幕情节剧,一八一六年首次在圣马丁门上演。剧中有一个男人推一个小男孩入水。
“说句公道话,”公证人说,“我们现在的作家八成是疯子!《洪流滚滚的河谷》!为什么不说《河谷的洪流》呢?一个河谷完全可能没有洪流,而要是说“河谷的洪流”,作者就可能表达得更明确、更确切、更明显、更明白。这先不去管他。现在,请想想在一道洪流里,在一个河谷中,能产生一场戏吗?你们会反驳我说,如今这类演出主要的魅力在于布景,要是这样,这个题目倒是挺合适的。您玩得很高兴吧,我的小少爷?”他一边说一边在孩子面前坐下。当公证人询问洪流里能发生什么悲剧时,侯爵夫人的女儿慢慢转过身去哭了起来。母亲心里很不愉快,根本没有注意女儿的行动。
“噢!先生,我倒是觉得挺好玩的,”男孩回答说,“戏里有一个小男孩,他很可爱,不过他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因为他的爸爸不要他了。哦,当他走到急流上面的桥头时,一个大胡子的坏蛋,穿一身黑衣服,把他推进了河里,就在这个时候,爱伦娜哭了起来,呜呜哭个不停,全场的人都嘘我们,我爸爸就赶紧,赶紧把我们领出来了……。”
德·旺德奈斯先生和侯爵夫人两人惊得呆住了,好似突然发了病,使他们失去了思想和行动的能力。
“居斯塔夫,你给我住嘴,”将军喊道,“我叫你不要说剧场里发生的事情,你忘了我的叮嘱。”
“请大人原谅他吧,侯爵先生,”公证人说,“我不该问他,但我不知道事情如此严重……。”
“他不该回答,”父亲说道,一边生气地看着儿子。
孩子们和父亲突然回来的原因,看来外交家和侯爵夫人是十分清楚的。母亲望着女儿,见她哭泣不止,便起身向她走去,不过同时紧紧板起了脸,声色俱厉、毫不宽容地对她说:
“够了,爱伦娜,到小客厅去擦干你的眼泪。”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怎么啦?”公证人问,他既想平息母亲的怒火,又想安慰哭泣的女儿,“她长得多么好看,数得上世界上最乖的小姑娘啦,夫人,我敢肯定她只会使您快乐,是不是啊?小姑娘?”
爱伦娜哆哆嗦嗦地望着母亲,擦擦眼泪,尽力克制脸上的抽搐,然后躲进小客厅里去了。
“诚然,”公证人滔滔不绝地往下讲,“夫人,您是一个绝顶的好母亲,不会偏爱孩子的。再说您情操高尚,不会产生这种可悲的偏爱,偏爱的恶果我们公证人看得特别清楚。社会让我们经手这类事情,所以偏袒的感情在我们眼中表现为最丑恶的形式——利益。譬如,一个母亲为了她所偏袒的孩子们的利益,想要剥夺她丈夫的孩子们的继承权,相反丈夫有时执意要把财产留给母亲所憎恨的孩子。于是导致勾心斗角、担惊受怕,于是签定什么证书契约,搞什么秘密文件,伪造变卖文件,委托遗赠等等。总之,一片混乱,可悲可怜,说良心话,实在是可悲可怜!又如,有些父亲一辈子专门想方设法剥夺孩子的继承权,窃取他们妻子的财产……是的,窃取一词用的十分恰当。当然我们说的是悲剧喽!我敢向您肯定,如果我们可以披露赠与的秘密,我们的作家准能写出惊心动魄的资产阶级悲剧。我不知道妇女们有什么神通能达到她们的欲望,别看外表,别看她们娇滴滴的,最后总是她们获胜。嘿,不过,她们却唬不住我。我总能猜出她们偏爱的原因,这些原因上流社会的人总是彬彬有礼地推托说难以捉摸。但是丈夫们永远也猜不透,应该为他们说一句公平话。您一定会反驳我说……。”
爱伦娜跟着父亲从小客厅回到大客厅,仔细听着公证人说话,她非常明白公证人说的话,怯生生地向她母亲瞟了一眼,凭童年的本能预感到这种情况将导致母亲对她加倍严厉。
侯爵夫人脸色刷白,心惊胆战地向伯爵①示意瞧瞧她的丈夫,她丈夫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地毯上的花纹。此时,外交官的教养无论怎么好,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狠狠瞪了公证人一眼。
“到这边来一下,先生。”他一边对公证人说,一边急速向客厅的前屋走去。
公证人战战兢兢地跟着他,连话也没有说完。
德·旺德奈斯侯爵猛地关上客厅的门,把那对夫妻留在客厅里,然后强忍住心中的怒火对公证人说:“先生,吃晚饭以来,您尽干蠢事,尽说傻话,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走吧,弄不好您要惹大祸的。如果您是一个优秀的公证人,您就呆在您的事务所里得了,您若是偶然来到上流社会,还是识相一些为好……。”
说完,他根本没有理睬公证人,便径直回到客厅,公证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头晕耳鸣过去之后,他好象听到客厅里有人在呻吟,有人在来回走动。他怕再见到伯爵②,双脚总算恢复了逃走的元气,他找到了楼梯,但到达门口时,他撞在急急忙忙来到主人面前听命的仆人怀里。
①巴尔扎克忘了把旺德奈斯伯爵改成侯爵。
②应为侯爵,同上。
“这帮大老爷们原来都是这样的啊,”他一边想一边在街上寻找轻便马车,“他们鼓励你说话,请你说话时还恭维一番,你以为逗乐了他们,没那个事儿!他们对你言行放肆,对你疏远,甚至把你赶出门外而毫不在乎。其实,我才智横溢,我没有说过任何不明智、不稳重、不得体的话。他劝我识相点儿,说实话,我识相得很哪!活见鬼!我是法律公证人,公证人公会的会员。唔,这定是大使的俏皮话,这些人没一句正经话,明天让他给讲清楚我怎么在他家里尽说傻话,尽干蠢事。我要他赔礼,就是说,我要求他讲出道理。归根到底,也许我错了……说实在的,我何必自讨没趣!跟我有什么相干呢!”
公证人回到家里,把这个谜交给了他的公证婆,一五一十地把晚上发生的事向她讲了一遍。
“我亲爱的克罗塔,大人说你尽干蠢事,尽说傻话,一点也不错啊。”
“为什么呢?”
“我亲爱的,我可以对你说,不过这不妨碍你赶明儿到别处重蹈复辙。只是我再次劝你在交际场所只谈事务为好。”
“如果你不愿对我说个究竟,我明天就去向……。”
“天哪,最大的笨伯也会想方设法把这类事情掩盖起来,你想一个大使会说出来吗?真是,克罗塔,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糊涂。”
“谢谢,我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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