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两次相遇
 




  从前拿破仑的一个传令官,我们只称他为侯爵或将军,王政复辟时期发了迹。春暖花开的日子他来到凡尔赛①,住在位于教堂和蒙特勒伊门之间的一座乡间别墅里,这里可直通圣克鲁大街。他在王宫的职务不允许他离巴黎太远。

  ①此处与后面提到的冬天的夜晚、圣诞节有矛盾,是作者的一个疏忽。

  这幢别墅是从前某个大贵人用于偷情的隐庐,有着宽阔的属地。别墅处于花园的正中,左、右离城门边的茅屋和蒙特勒伊最边沿的房子一样远。这样,这幢花园式住宅的主人在不太孤独的情况下,离城不远但又能享受清净的乐趣。与这一点形成奇怪对比的是房子的正面和大门正好朝着道路,也许以前这条道很少有人经过。这个假设似乎站得住脚,如果我们想到这条道通向路易十五为德·罗曼小姐建造的雅致的别墅,如果我们想到如今游客们在到达别墅之前可以看到好几个地方有娱乐场,娱乐场室内的摆设和装饰暴露出我们聪明的祖先的奢侈生活。尽管他们的放荡受责难,他们寻找的却是幽静和神秘。

  一个冬天的夜晚,侯爵、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单独呆在这幢僻静的房子里。他们的仆人告假去凡尔赛参加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婚礼,刚好这天又是圣诞节,隆重的节日气氛给他们在主人面前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他们便毫无顾忌地尽情作乐,比准假的时间多玩了一会儿。但是将军素有严守信用的美名,所以到了回家的时间,偷闲者们虽然还在跳舞,心里不无内疚。十一点刚打过,一个仆人都没有回来。田野里笼罩着一片寂静,只不时听到北风带着哨音吹过黑压压的树林,北风在房子周围呼啸,或猛烈地吹进狭长的走廊。严寒净化了空气,硬化了田地,冻结了石子路,一切都干得发脆,这种现象往往使我们吃惊。一个迟归的醉汉沉重的步伐,或一辆回巴黎的马车声,都显得特别响亮,也比平时传得更远。

  枯叶被突如其来的旋风卷得满地飞舞,在庭院的石块上发出瑟瑟声,使寂静的夜晚发出声息。总之,这是一个严酷的冬夜,这样的夜晚,往往从我们自私的心里引出怜悯穷人或旅客的无用的哀叹,从而使我们特别依恋火炉。这时候,将军一家人团聚在客厅里,既不因仆人们不在感到不安,也不为无家可归的人们担忧,更不曾想到寒夜难眠的诗意。妻子和孩子们信任一个老兵的保护,陶醉在内心生活产生的快乐里,没有一句不合时宜的高谈阔论,这时感情上不受拘束,亲昵和坦率使言语生动、目光有神、游戏活跃。

  将军坐在,或说得更确切一点,埋在壁炉旁一张又高又宽的安乐椅里,炉火熊熊,发出灼人的热气,表明屋外非常寒冷。这位诚实的父亲把头靠在椅背上,略略倾斜着,他坐的姿态懒洋洋的,看得出他十分平静,喜悦甜滋滋地涌上心头。手臂软绵绵地伸出在安乐椅的外面,好象已失去知觉一般,更显出心情的舒畅。他端详着最小的孩子,一个刚五岁的男孩。那孩子脱了一半衣服,不肯让母亲给他换睡衣。侯爵夫人有时挥动衬衣和睡帽吓唬他,于是那孩子捂着绣花绉领,躲避睡衣睡帽。母亲叫他的时候,他朝她笑,因为他看见母亲因他的淘气也在发笑。然后他又跟姐姐一起玩起来,他姐姐跟他一样天真,却比他更调皮,说话也比较清晰,父母听不太清楚他们隐隐约约的谈话和含含糊糊的意思。小莫依娜比他大两岁,已经会用女性的媚态和不断的笑声来逗引弟弟,那笑声好比不断迸发的烟火,常常无缘无故地爆发。看到他们两个在炉前打滚,毫无拘束地袒露着可爱的圆滚滚的身体和白净细嫩的肌肤,看到他们黑色和金黄色鬈发绞在一起,红扑扑的脸庞互相厮磨,脸上笑容荡漾,露出自然的酒窝儿,这时,一个父亲,尤其是一个母亲,是理解这些幼小的心灵的,在他们看来,这些心灵已经带上了他们的特性,已经浸透了他们的感情。这两个天使水汪汪的眼睛、红润的双颊、白皙的肤色,使柔软的织花地毯也失去了光彩。地毯成了他们嬉戏的舞台,他们在上面跌偃摔打而毫无危险。母亲坐在壁炉另一角的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面对着她的丈夫,周围堆着散乱的衣服,手上拿着一只红鞋,姿态十分悠闲。她的表情略微有些严厉,不过被嘴唇上和蔼的微笑冲淡了。她将近三十六岁①,因为五官罕见的端正,依然十分美貌,这时热气、亮光和幸福使她脸上焕发出神奇的光彩。她常常不看孩子们而睁着一双温柔的眼睛望着丈夫严肃的面孔,有时夫妻俩的目光相遇,便交换着无声的喜悦和深沉的感想②。

  ①由于前面已经提到的原因,朱丽的年龄又与前文不一致。朱丽结识旺德奈斯时已经三十岁,后又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已经五岁,因而按理此时应不止三十六岁。

  ②这是《人间喜剧》中少有的幸福家庭场面,当巴尔扎克写这个短篇时,一点没有想到德·哀格勒蒙先生和夫人,但后来修改时也很少改动。莫依娜是爱情的产物,阿贝尔是义务的产物。夫妻俩经历了若干曲折之后,达到了巴尔扎克在《婚姻生理学》第十四节中所称道的家庭和睦。

  将军的脸色黝黑,宽阔而明朗的前额上垂着几绺灰白的头发。他那闪闪发亮的蓝眼睛射出坚毅的光芒,他那布满皱纹的干枯的面颊上带着英武的神采,这表明他付出了艰辛的努力才换得别在上衣饰孔上的红色勋表。此刻他的两个孩子天真的喜悦反映在他那苍劲、刚强的脸上,使他的脸透出难以言传的纯朴、厚道。这个年老的军事家轻而易举地返老还童了。那些历尽人世苦难终于承认暴力的可悲、弱者的可亲的士兵不是都对儿童表现出疼爱吗?较远的地方有一张圆桌,由一排星光油灯照亮,明亮的光线使壁炉上的烛光显得苍白无力,桌前坐着一个十三岁的小伙子,正快速地翻阅一本大书。他弟弟妹妹的闹声一点都没有使他分心,他的脸表露出青年人的好奇心。如果我们知道他念的是《一千零一夜》的迷人故事,看到他身穿中学生制服,那就能理解他为什么如此聚精会神了。他端坐不动,带着沉思的神态,一只肘搁在桌子上,手托脑袋,雪白的手指插在褐色的头发里。灯火垂直地泻在他的脸上,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却是暗的,很象拉斐尔那一类色调暗淡的自画像:画家歪着脑袋全神贯注地沉思着未来。在这张桌子和侯爵夫人之间,一个颀长窈窕的姑娘在做活计,她坐在织毯机前,脑袋上下来回俯仰,精心梳理的乌发反射出光亮。单凭爱伦娜一个人就可构成一个场景。她的美是一种罕见的健美。她的头发向上拢起,显出一圈鲜明的线条,但因为头发太密,仍有几绺不听梳子的指挥,顽强地卷曲在后颈上面。整齐的浓眉在白皙明净的前额上显得很突出。人们甚至可以从她的上唇看出她颇有点胆量,因为在线条极为精美的希腊式鼻子下有一道浅浅的茶褐色。但是丰满可爱的体型,面部其他部分的纯朴表情,细嫩晶莹的肤色,柔软多情的嘴唇,完美的鹅蛋脸,特别是处女圣洁的眼神,使这个茁壮成长中的美人赋有女性的温柔,迷人的端庄,这正是我们赋予和平天使和爱情天使的特性。不过,这个少女身上没有任何脆弱的成分,她的心性温和,体态柔美,灵魂刚强,面庞迷人。她模仿她的中学生弟弟静静地不出声,好象沉浸在少女不可避免的遐想里,这类遐想父亲往往是猜不出的,甚至聪明的母亲也难以捉摸,所以当一些变化无常的阴影从她脸上掠过时就象澄清的天空浮起薄薄的乌云,很难看出是因为灯光晃动的关系呢,还是由内心的隐痛引起的。

  夫妻俩这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两个大孩子。不过将军询问的目光多次扫视大孩子的静默场面,这幅家庭画面的前景中孩子们吵吵嚷嚷所表达的希望已经在置于中景的无声场面里完美地实现了。这些人物用难以觉察的渐变解释了人生,构成一首生动的诗歌。客厅里琳琅满目的豪华装饰,客厅里的人物不同的神态,五颜六色的服装,不同年龄的容貌,灯光下越发突出的不同的脸部轮廓,在人类生活的这些篇章里给雕刻家、画家、作家提供了瑰丽多彩的素材。最后,寂静与严冬,孤独与夜色给这个高尚而纯朴的场景增添了庄严的气息,这是大自然绝妙的功力。家庭生活这种神圣的时刻确有难以形容的魅力,也许是憧憬另一个美满世界的结果吧。苍天的光辉无疑照射到这种场面,作为人类一部分悲伤的补偿,并叫人类接受现世的生活。宇宙好象在我们面前显露出迷人的形状,展现出自己伟大的思想规律,而社会生活也好象在用未来的前景为自己的规律辩护①。

  ①巴尔扎克认为家庭是整个社会的基础,这是他的基本思想之一。

  然而,尽管阿贝尔和莫依娜发出一阵阵欢笑声时,爱伦娜向他们投以动情的目光,尽管当她偷偷注视父亲时,光润的脸上浮起幸福的神态,但一种深沉的哀怨情绪表现在她的手势、姿态里,尤其明显地表现在她藏在长长的眼帘后面的眸子里。她那双雪白而有力的手,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红润透明,几乎要化为晶莹的液体,唉,这双手在颤抖。只有一次她的眼光和侯爵夫人的眼光相遇而没有互相猜疑。爱伦娜的眼光暗淡、冷漠、恭敬,而母亲的眼光阴沉而逼人,她们于是从对方的眼光中看到了对方的心。爱伦娜赶紧低下眼睛专心看着织机,敏捷地挑针,许久不抬头,好象她的头沉得抬不动似的。母亲莫非对女儿太严厉了?她认为这种严厉有必要吗?她妒忌爱伦娜的美貌吗?她不是还可以用衣着打扮的魔力来跟女儿争艳吗?或许是女儿如同许多开始懂事的姑娘一样,发现了母亲的秘密?这位妇人表面上忠于自己的职责,以为已经把这秘密深深埋在心底,犹如深埋在坟墓里一般。

  爱伦娜已经长大,纯洁的心灵开始变得严厉起来,而在这样的年纪,严厉的态度往往超过了正常的感情范围。有些人把自己的过失看作罪恶,于是用想象来折磨自己的良心,年轻姑娘因为把自己的错误看得很严重,往往加倍地惩罚自己。

  爱伦娜好象觉得自己比谁都低贱。以前生活中的一个秘密,也许是一个意外事故,她起先并不理解,慢慢地由于宗教意识的影响,她越来越敏锐地感受到这个秘密的压迫,最近更象是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她行为的变化是从她读了新近翻译出版的外国名剧选中席勒的著名悲剧《威廉·退尔》开始的。

  母亲看见女儿把书掉在地上,先是责怪她,随后发现引起女儿心灵上震撼的正是诗人描写杀一人以救全民族的威廉·退尔和弑君者约翰之间的某种友谊①。爱伦娜从此变得谦卑、虔诚和内向,她不再去参加舞会。她对父亲从未象现在这样温存,侯爵夫人不在场的时候,她对父亲更是百依百顺。然而爱伦娜对母亲的感情很冷淡,不过很少表露出来,将军尽管珍视家庭的和睦,竟一点也没有觉察。任何一个男人的眼光都不够敏锐,都看不透这两个女性的心,一个年轻高尚,一个敏感矜持;一个宽容仁厚,一个精细多情。如果说母亲以女性巧妙的专横使女儿伤心,这也只有受害者才觉察得到。再说只有发生意外的事件,才会出现尴尬的局面。一直到这天夜里为止,她们还没有发生过龃龉,但是在她俩和上帝之间肯定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秘密。

  ①该剧第五场中,奥地利弑君者约翰杀害合法国王、自己的亲伯父之后,逃到威廉家,威廉当时正杀了地区的暴君。但诗人并没有描写他们之间的友谊,相反,威廉对约翰说:“我跟你毫无共同之处啊。”

  “行了,阿贝尔,”侯爵夫人趁莫依娜和弟弟玩累了,既不说话,也不动弹的时候,高声说,“好,来,我的儿子,你该睡了……”她向他投去一道命令的目光,不容分说地把他抱在自己膝上。

  “怎么回事?”将军说,“已经十点半了,怎么一个佣人也不回来?啊,这帮家伙!”他转身对他的儿子说,“居斯塔夫,我给你这本书的时候,说好只许看到十点,到了规定的时间本该按你许诺过我的那样,自觉地把书合上,自己去睡觉。如果你想成为一个杰出的人,就应当把自己的话当作信条来恪守,象重视你的荣誉那样重视你自己的话。英国最伟大的演说家之一福克斯①,最为突出的是他崇高的品格。他最主要的优点就是恪守自己所作的保证。在他童年的时候,他的父亲,一个公认的正直的英国人,给福克斯扎扎实实地上了一课,使这个年轻的孩子永世不忘。当时的福克斯正是你现在的年纪,放假时回父亲家住,他父亲跟所有富裕的英国人一样,在他古堡周围拥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老亭子要拆毁,另在一个景致好的地方造一座新亭子。孩子们都喜欢看拆房子,小福克斯想在家多呆几天看拆房,但是他父亲要求他在开学的时候按期返校,这样父子间产生了争执。他的母亲,跟所有的奶妈一样,袒护小福克斯。于是父亲答应儿子等他下次放假回来再拆房子。福克斯回学校去了。父亲以为小孩子学习忙,大概忘了这件事,就让人拆毁了旧亭,在另一个地方新修了一个。哪知道执拗的小男孩一心想着亭子。当他回到父亲家时,他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看老亭子,结果他非常伤心,吃饭时他对父亲说:‘您欺骗了我。’这个英国绅士十分羞愧,不过同时庄严地宣布:‘是的,我的儿子,但我将弥补我的过错。信守自己的诺言,应该胜于守住自己的家财,因为信守诺言能发家致富,而任何万贯家财都不能因失言而消除良心上的污点。’父亲于是下令在原来的地方照原样重建了旧亭子,等旧亭子建好之后,他又下令当着他儿子的面把亭子拆毁。但愿这个故事,居斯塔夫,你将引以为戒。”

  ①福克斯(1749—1806),英国政客,辉格党领袖,议会中的著名演说家。

  居斯塔夫专心听了父亲讲的故事,立刻把书合上。一时无话,将军趁机抱起跟睡魔格斗的莫伊娜,把她轻轻搂在怀里。小姑娘的脑袋在父亲的胸口摇晃,很快就入睡了,美丽的金黄色鬈发披散在身上。就在此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响起,突然三下叩门声使整个房子发出回响。这三下重重的叩门声很象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的呼号。看门狗狂叫起来。爱伦娜、居斯塔夫、将军和他妻子惊得颤抖起来,但刚让母亲戴上睡帽的阿贝尔和莫依娜却没有被惊醒。

  “他很急啊,这个人,”军人大声说,一边把女儿放在安乐椅上。

  他急匆匆走出客厅,没有听见他妻子的祈求:

  “我的朋友,别上那儿去……。”

  侯爵到他卧室里取了两支手枪,点上他的遮光提灯,急速走向楼梯,闪电似的飞快下楼,很快来到大门口。他儿子一直大胆地跟着他。

  “外面是谁?”他问道。

  “请开门,”一个声音回答,由于急促的喘气,回答的声音几乎被窒息了。

  “你是朋友吗?”

  “是的,是朋友。”

  “你是一个人吗?”

  “是的,快开门,他们追来了。”

  将军刚把门打开一半,一个人影如幽灵般闪进门廊,陌生人一脚把门踢上,将军来不及阻挡,只好把手松开,门一关上,陌生人便紧贴在门上,好象惟恐门再打开。将军突然朝陌生人的胸口举起他的枪和提灯,不许他乱动。他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裹着一件老人穿的皮袄,又长又大,看样子不是他的。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由于疏忽,逃亡者的帽子一直压到眉梢,把整个额头都遮住了。

  “先生,”他对将军说,“请您垂下枪口,没有您的允许,我决不赖在您家,但要是我出去的话,我就会死在城门口,多惨啊!将来您在上帝面前如何交待!我请求您接待我两个小时,请考虑一下,先生,尽管我在求您,但是我所要求的非做到不可。我要求阿拉伯式的接待①,就是说我对于您来说是神圣的,要不然,就请打开门,让我死在外面。您必须保守秘密,给我一个藏身之地,给我一些水喝。啊,给一点水行吗?”他气喘咻咻地说。

  ①即摩尔人式的接待,就是说主人应把这种接待看作神圣的义务。

  “您究竟是谁?”将军问道,他对陌生人激动地说个没完感到吃惊。

  “噢,一定要问我是谁吗?那么,开门吧,我走就是了。”

  那人用强烈的嘲讽口吻回答。

  不管侯爵如何摆弄他的灯光,他只能看清陌生人脸的下部,这半张脸丝毫也不令人感到可以满足如此怪诞的要求:他的脸颊在抽动,脸色铁青,脸上的线条紧张得吓人。在帽檐的阴影下,两眼放出炯炯的光芒,使暗淡的烛光越发显得昏暗了,不管怎么样,总得给他回答。

  “先生,”将军说,“您说的话未免太奇怪了,要是您处在我的地位……。”

  “您掌握着我的生命,”陌生人嚷了起来,用可怕的声音打断了主人的话。

  “两个小时?”侯爵犹豫不定地说。

  “两个小时,”那人重复道。

  但是他突然用绝望的手势把帽子往上一推,露出了前额,他好似要作最后一次努力,向将军瞪了一眼,那明亮锐利的目光直刺将军的心田。这种机智和意志的迸发犹如一道闪电,象霹雳一般势不可当,有时人真具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力量。

  “好吧,不管您是谁,您在我家里是平安无事的,”住宅的主人严肃地接着说,他觉得自己被某种无从解释的本能所驱使。

  “上帝将报答您,”陌生人赶紧补上一句,深深松了一口气。

  “您有武器吗?”将军问。

  作为回答,陌生人掀开皮大衣,然后机警地拢上,刚好让将军瞧了一眼。表面上看不出他有武器。只见他穿一身青年人参加舞会的衣服。狐疑的军人尽管只是飞快地看了一眼,但已经看得分明,不由大声问:“这么干燥的天气您怎么滚一身污泥?”

  “提不完的问题!”他傲慢地回答。

  这时候,侯爵发现儿子站在身旁。他想起刚才要儿子严格遵守诺言,感到十分尴尬,他心里很不高兴,怒冲冲地说:

  “怎么,小鬼,你也在这儿,怎么没有去睡觉?”

  “因为我想如果遇到什么危险,我对您是有用的,”居斯塔夫回答。

  “得了,上楼回房间去吧,”父亲听了儿子的回答,气消了一半,然后他向陌生人说,“您,请跟我来吧。”

  他们都不作声,好似两个赌徒,彼此提防。将军甚至开始产生不祥的预感。陌生人已经象恶梦似的压在他的心上,但是他想到必须信守诺言,还是领着陌生人穿过走廊,登上楼梯,把他带进三层楼上的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正好在客厅上面,没有人住,冬天用来晾衣服,跟别的房间不相通,四壁发黄,空空如也,只有一面旧房主留下的蹩脚镜子,安置在壁炉上方;还有一面大镜子,侯爵搬进来的时候派不上用场,暂时挂在壁炉对面。这间宽敞的顶楼房间从来不打扫,空气冰冷,两张破椅算是全部家具了。将军把提灯往炉台上一放,对陌生人说:“为了您的安全,您就藏在这间破旧的顶楼房间里吧。因为我答应您保守秘密,我也请您让我把您关在这里。”

  那人低头表示同意。

  “我只要求一个藏身之地,要求保密,还要点水喝,”他补充道。

  “我去给您取水,”侯爵回答,一面小心地把门关上,摸索着下楼到客厅取一只烛台,准备亲自到厨房找长颈水瓶。

  “喂,先生,出什么事啦?”侯爵夫人急不可待地问她的丈夫。

  “没出什么事,我亲爱的,”他镇静地回答。

  “可是我们听得很清楚,你刚才领了一个人上楼……。”

  “爱伦娜,”将军接着说,一边看着抬头望他的女儿,“请记住,你父亲的荣誉取决于你们严守秘密。你们得装做什么也没听见。”

  姑娘会意地点点头。侯爵夫人呆若木鸡,丈夫强迫她沉默使她心里很生气。将军去取了一个长颈水瓶,一只玻璃杯,又上楼到那个人的房间去:他看见陌生人靠在壁炉边的墙上,光着头,帽子扔在一张椅子上。陌生人大概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强的灯光照到自己身上,当他的眼光和将军炯炯有神的眼光相遇时,他皱起了眉头,脸上显得忧虑不安,但他立刻变得温和了,显出和蔼可亲的表情,以示对他的保护者的感谢。将军把玻璃杯子和长颈水瓶放在壁炉台上,陌生人向他投去一道火焰般的目光,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嗓子不象刚才那样痉挛了,但仍旧有一种从心底发出的颤栗,他说:

  “先生,我又要使您感到奇怪了,请原谅某些必要的任性。

  如果您要呆在这儿,我请您不要看着我喝水。”

  老得听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指挥,这叫将军很不愉快,但他还是立即转过身去。陌生人从口袋里抽出一块白手绢,包扎在右手上,然后抓起长颈水瓶,一口气喝尽瓶里的水。侯爵并没有想违背自己默许的保证,他只是机械地瞧着镜子,然而两面镜子互相映照,他仍旧把陌生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陌生人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手绢立刻变得通红。

  “啊!您瞧我了,”陌生人大声说,这时他已喝完水,裹上大衣,神情狐疑地端详着将军,“我完了,他们来了,我听见他们了。”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啊,”侯爵说。

  “您不象我那样会听远处的声音。”

  “您怎么满身鲜血,莫非您决斗了?”将军问道,他见到客人的衣服上沾着大块大块的血斑,心里很不安。

  “是的,是一场决斗,您说对了,”陌生人重复道,嘴唇上掠过一丝苦笑。

  这时,好几匹奔马急骤的蹄声从远处传来,声音很轻微,宛如熹微的晨光。将军有经验的耳朵识别出这是骑兵队训练有素的马队。

  “这是宪兵队,”他说。

  他向由他摆布的人看了一眼,这道眼光使陌生人打消了因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产生的疑团。他拿走了灯,回到客厅。

  他刚把上面房间的钥匙放到壁炉上,马队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并很快地接近别墅,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马队果然在门前停下。一个骑兵跳下马,猛力敲门。将军不得不把门打开,宪兵出现在他面前,他们军帽上的银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禁不住心里暗暗吃惊。

  “大人,”宪兵队长对他说,“刚才您没有听见一个人朝城门跑去吗?”

  “朝城门?没有。”

  “您没有给任何人开过门吗?”

  “我平时亲自开门吗?”

  “呃,对不起,我的将军,这时候,我觉得……。”

  “啊,行了,”侯爵用气恼的腔调大声说,“您想跟我开玩笑吗?您有权……。”

  “没有,没有,大人,”队长忙温和地说,“请您原谅,我们公务在身,不敢怠惰。我们知道一个法国贵族院议员是决不会贸然在夜里这个时辰接待一个凶手的,我们只不过想打听一些情况……。”

  “一个凶手!”将军惊喊道,“那么是谁被……。”

  “德·莫尼男爵刚才被一斧子砍死了,”队长接着说,“我们正在紧急追捕凶手。我们肯定他就在附近,我们一定能逮住他。请原谅,我的将军。”

  队长一边说一边上马,侥幸得很,他没有看见将军的脸,因为宪兵队长有怀疑一切的习惯,也许这时将军的脸会使他起疑心:将军的内心活动在脸上暴露无遗。

  “知道刺客的姓名吗?”将军问。

  “不知道,”骑在马上的人回答,“他放过了塞满黄金和钞票的写字台,连碰都没有碰。”

  “那么这是仇杀喽!”侯爵说。

  “啊!对一个老人有什么仇呀?……不是,不是,这个家伙一定是来不及下手了呗。”

  说完,宪兵追赶已经走远的同伴们去了。将军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会儿,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不久,他听见仆人们一路争争吵吵、好不热闹地回来了,他们人还在蒙特勒伊,声音就传到了这里。他们到家的时候,将军的气正好没处出,就对他们大发雷霆,他的声音雷鸣般地震荡着房子。但他突然平静下来,因为他的随身侍从,仆人中最大胆、最机灵的家伙,解释晚回来的原因,说他们被阻拦在蒙特勒伊门:宪兵和警察正在追捕一个杀人犯,将军默不作声了。仆人的话提醒了他在这样特殊的处境中应当承担的责任,他生硬地命令所有的人立刻去睡觉,仆人们都纳闷,怎么他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随身仆从的谎言。

  正当这些事情在庭院里发生的时候,一件表面上无足轻重的小事却改变了这个故事里其他一些人物的处境。侯爵一走出客厅,他的妻子便来回看顶楼房门的钥匙和爱伦娜,最后终于俯身向她的女儿轻声说道:“爱伦娜,你父亲把钥匙留在壁炉上了。”

  莫名其妙的姑娘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她母亲,只见母亲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什么意思,妈妈?”她声音慌张地问道。

  “我很想知道上面发生的事情,要是有人,怎么没有声音,快去看看呀。”

  “我去?”姑娘吓了一跳。

  “你害怕吗?”

  “不怕,夫人,但我好象听出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要是我自己能去,我就不会请你上去了,爱伦娜,”她母亲冷淡而威严地说道,“如果你父亲回来,看见我不在,他也许会找我的,但他不会发现你不在这儿。”

  “夫人,”爱伦娜回答,“如果您命令我去的话,我就去,但是我将失去父亲的信任……”

  “怎么!”侯爵夫人用讥讽的口吻说,“既然你把一句玩笑话当真,那么我就命令你上去看看。喏,钥匙在这儿,我的女儿!你父亲嘱咐你对家里发生的事严守秘密,并没有禁止你到楼上房间里去啊。去吧,你得知道一个母亲是不应当由女儿来评头论足的……。”

  侯爵夫人觉得被女儿顶撞了,讲这番话时声色俱厉,然后她拿起钥匙塞给爱伦娜,女儿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离开了客厅。

  “我母亲总有办法得到他的原谅,但是我,我完了,父亲会看不起我的。莫非她想叫我失去父亲的疼爱,从而把我赶出家门?”

  这些想法突然在她脑子里涌现,她一边想一边摸黑沿着走廊向神秘的房间走去。她走到房门口时,纷乱的思想中已有了一种宿命的成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各种感情,被这种杂乱无章的思索搅得翻腾起来了。她也许已经不相信有什么幸福的未来,在这可怕的时刻,她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绝望。她把钥匙往锁眼里送的时候,颤抖得痉挛起来,她的情绪极度兴奋,不得不稍停一下,把手放在心口,好象能够平息心脏深沉而响亮的跳动。她终于打开了门。铰链的声响大概没有惊动凶手的耳朵。尽管他听觉非常灵敏,他仍好似贴在墙上,一动不动,犹如陷于昏迷状态。灯笼的光圈微微照亮着他,在这半明半暗的地方,他象一尊阴沉的骑士塑像,站在哥特式小教堂下某个黑洞洞的墓穴旁。一滴滴冷汗在他黄黄的宽额头上往下淌,在他紧张的脸上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果敢气概。他明亮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前方,好似眼前的黑暗中正在进行一场战斗。从他脸上可以看出纷繁杂乱的思想迅速从他头脑中掠过,他的神情坚毅而严峻,显示出一颗卓越的灵魂。他的体格,他的姿态,他身体各部分的比例都跟他野蛮的天性很相称。此人是力量的化身,威力的体现。他面对着黑暗犹如在瞻望他未来的图景。将军看惯了簇拥在拿破仑周围的强有力的伟人,而且他刚才被这个人奇特的气质吸引住了,没有注意这个奇特的人与众不同的外貌特征。而爱伦娜却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十分注意外表的印象。灯光与阴影,她心中的崇高感和激情交织在一起,震慑着她,陌生人富有诗意的狼狈相使她感到他很象东山再起的路济弗尔①。

  ①她感到如果帮助路济弗尔(撒旦的别名,即魔鬼)赎罪,她自己也能得救。

  霎时间,此人脸上翻腾着的狂风巨浪奇迹般地平息了,一种无法描写的魔力在陌生人的四周如洪水般泛滥开来,迅速而有节奏,其本源和体现便是他自己,而他可能并不自知。当他脸上的线条恢复了自然的形态,千万种思绪便涌现在他的前额。姑娘也许因这奇特的会见感到兴奋,也许因为她闯入了一个秘密而心醉神迷,她看出这张温和而有趣的面容是值得惊叹的,她一时如入寂静的魔境,眼花缭乱,心上泛起从未有过的慌乱。但不一会儿,或许是爱伦娜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叹或做了一个动作,或许因为凶手从理想世界回到了现实世界,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陌生人把头转向房主人的女儿,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女人高贵的脸庞和丰盈的体态。那女人站着不动,身影恍惚,他还以为是天使显圣了哩。

  “先生!”她用扣人心弦的声音说。

  杀人凶手颤栗了一下。

  “一个女人!”他脱口而出,但声音很轻,“怎么可能呢?”

  他接着说,“请您走开吧,我不让任何人怜悯我、宽恕我,也不让任何人指责我。我应该一个人单独活着。去吧,我的孩子,”他作了一个无比威严的手势,又说,“如果我让住这幢房子的人来跟我呼吸同样的空气,那么我就辜负了主人的一片好意。我必须服从社会的礼法。”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低,内心的直觉让他深深感受到这个可悲的思想所引起的痛苦。他向爱伦娜投去一道蛇似的目光,直射进这个怪癖的年轻姑娘的心底,至今仍然沉睡的思想一齐骚动起来,如同一道光芒,给她照亮了未知的境界。她的灵魂被击败、被制服,毫无力量抵抗这道目光的魔力,尽管是无意向她投来的。她感到羞耻,颤抖着走出房门,只在父亲回来之前一小会儿才回到客厅,所以没来得及向母亲说什么。

  将军忧心忡忡,叉着双臂,迈着规则的步伐在临街的窗户和朝花园的窗户之间默默地踱来踱去。他的妻子守着熟睡的阿贝尔。莫依娜蜷缩在安乐椅上,好似一只蹲在窝里的小鸟,无忧无虑地睡着。大姐一手拿着丝线球,一手拿着一枚针,凝望着炉火。深沉的寂静笼罩着客厅,屋内和屋外,只听到一个个去睡觉的仆人拖沓的脚步声,参加婚礼的余兴未消而发出的窃窃笑声,到房门口一边说话一边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从他们的床边传来一些沉闷的声响,一把椅子翻倒了,老车夫轻轻地咳嗽,后来咳嗽声也消失了。这时正是午夜,沉睡的大地上空处处覆盖着庄严的黑幕,惟有星星在闪烁。寒冷冻结了大地,没有生物的声息,没有生物的动静。只有炉火在轻轻地噼啪作响,似乎要让人明白夜阑人静了。蒙特勒伊钟楼敲响了一点钟。这时从楼上隐约传来非常轻微的脚步声。侯爵和他的女儿确信已把杀害德·莫尼先生的凶手锁在房间里,以为这是某个女佣人发出的声音,所以听到客厅前屋的开门声并不感到惊异。突然间,凶手出现在他们眼前,侯爵一时愣住了,母亲觉得好不奇怪,女儿也大吃一惊,凶手于是径直向客厅中央走来,他用特别镇静的抑扬顿挫的声音对将军说:“大人,两个小时的期限快到了。”

  “是您!”将军惊喊道,“您用了什么神通?”他用可怕的目光询问他的妻子和孩子。爱伦娜的脸变得火一般通红。

  “您,”军人的口气很坚决,“您居然和我们在一起!一个沾满鲜血的凶手居然来到这儿!您玷污了这个场景!出去!出去!”

  他怒不可遏地喊道。

  听到凶手一词,侯爵夫人不禁叫了一声。至于爱伦娜,这个词好象决定了她的终身,她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丝毫惊异,她好象在等待这个人。她思绪万千,归结成一个意思,就是上天对她的过错的惩罚降临了。姑娘认为自己跟他一样罪孽深重,所以泰然地望着他,她是他的伴侣,他的妹妹。对她来说,上帝的意旨在此时此景显灵了,几年以后,理智也许会否定她的良心责备,但此时良心的责备使她失去了理性。陌生人冷冰冰站着不动,一丝轻蔑的微笑从他眉宇间和厚厚的红嘴唇上流露出来。

  “您完全不理解我对待您的高尚态度,”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愿意用手接触您给我解渴的水杯,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要在您家里洗我的血手,我走出您家门的时候,只想让您知道我的罪行(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唇在抽搐),而不留下罪行的痕迹。最后,我并没有允许您的女儿……”

  “我的女儿!”将军惊喊,一边恐怖地向爱伦娜瞪了一眼。

  “啊!卑鄙的家伙,滚出去,否则我打死你。”

  “两个小时还没有到呢,您不能够打死我,也不能出卖我,要不然您和……我,都将名誉扫地。”

  听到最后一句话,大惊失色的军人想仔细打量一番这个罪犯,但他受不住罪犯眼里喷出的火焰,不得不垂下眼睛,他又一次心慌意乱了,他担心自己会软下来,而且已经意识到他的意志动摇了。

  “杀害一个老人!难道您从来没有见过家庭吗?”他一边说,一边用家长的神态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指给他看。

  “是的,杀了一个老人,”陌生人重复道,他的额头微微皱了皱。

  “快走吧,”将军高喊道,但不敢正视他的客人,“我们的契约解除了,我不会杀害您的,不!我永远不向断头台提供对象。但是,您走吧,您使我们厌恶。”

  “我知道,”罪犯顺从地答道,“法国的土地上已无我立足之地了,但是如果法庭能跟上帝一样对具体事情作出具体审判,如果法庭肯调查究竟凶手是魔鬼,还是被杀者是魔鬼,那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留在人们中间。难道您想象不出被我砍死的那个人以前犯下的罪恶吗?我既是法官也是凶手,我取代了无能为力的人类法庭,这就是我的罪行。别了,先生。尽管您对我殷勤的关照中不免有些苦涩,我仍然永世难忘。将来在我的心目中,若有一个人值得感激的话,这个人便是您……。不过,我本希望您会更大度一些。”

  他向门口走去。这时姑娘向她的母亲俯过身子,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啊!……”妻子的叫声使将军浑身一哆嗦,好象看见莫依娜死了。爱伦娜已经站起来。凶手本能地转过身,脸上显出替这个家庭担忧的神色。

  “您怎么啦,我亲爱的?”侯爵问道。

  “爱伦娜要跟他走,”她说。

  凶手脸红了。

  “我母亲并没有把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的原因说出来,”爱伦娜低声道,“还是让我来成全她的愿望吧。”

  姑娘向四周扫了一眼,目光傲慢得近乎粗野,然后垂下眼睛,保持着令人赞叹的谦卑姿态。

  “爱伦娜,”将军问道,“你到上面那间房里去过啦……?”

  “是的,父亲。”

  “爱伦娜,”由于紧张得颤抖,他的声音都变了,“你是第一次见这个人吧?”

  “是的,父亲。”

  “那么,你的想法是不合情理的……。”

  “如果说不合情理,那至少是真的,父亲。”

  “啊!我的女儿!”侯爵夫人低声道,但让她丈夫能听见,“爱伦娜,你违背了我尽力在你心中培育的荣誉、谦逊、贞洁等道德准则,如果直到这决定命运的时刻你还要继续欺骗,那你走了也不值得惋惜。是因为这陌生人有一种精神上的完美吸引了你呢?还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犯罪者所不可缺少的力量?……我过高估计你了,想不到……。”

  “哦!您怎么想都可以,夫人,”爱伦娜冷冷地回答。

  但尽管她此刻表现出坚强的性格,她眼睛里的火焰也很难烧干滚动的泪水。陌生人从女儿的眼泪中明白了母亲的话,他象鹰似的瞪着侯爵夫人,以一种难以抵抗的力量迫使她正视这个可怕的说惑者。而当她的眼光碰到这个人明亮的眼光时,她感到心里一阵凉,好比我们看到毒蛇或者碰到莱顿瓶①,免不了猛然一震。

  ①莱顿瓶是第一种电容器,于一七四六年由荷兰人发明制造。

  “我的朋友,”她向丈夫喊道,“这个人是魔鬼,他什么都猜得到……。”

  将军站起身,想去拉铃绳。

  “他要害您,”爱伦娜对凶手说。

  陌生人笑笑,上前一步,拉住侯爵的手臂,眼光逼视着他,侯爵愕然了,失去了力量。

  “我准备报答您的接待,”他说,“这样你我就两讫了,我去自首,您也就不会背上坏名声,再说,我现在活在世上还能干什么呢?”

  “您不妨修悔过去!”爱伦娜一边说,一边满怀希望地望着他,只有少女的眼睛里才会闪烁这种希望的光芒。

  “我绝不后悔,”凶手说,他声音洪亮,高傲地昂起头。

  “他双手沾满了鲜血,”父亲对女儿说。

  “我可以给他擦净。”她回答。

  “但是,”将军接着说,他不敢用手指陌生人,“你知道他要你吗?”

  凶手走近爱伦娜,她的容貌是一种典雅含蓄的美,此刻从内心闪出的一道光辉,仿佛把她脸上最细小的部位和最纤巧的线条全都照亮了,叫人看得格外分明。他向这个妩媚动人的姑娘温和地看了一眼,不过他眼里可怕的火焰仍未熄灭。

  他激动地说:“出于对您的爱,也为了抵偿您父亲卖给我的两个小时生命,我必须拒绝您的牺牲精神,是不是?”

  “原来您也嫌弃我!”爱伦娜惊叫道,那声调令人心碎,“那么我和你们大家永别了,我只能去死。”

  “这是什么话?”她父母同声说。

  她意味深长地向侯爵夫人投去质问的目光,然后低下头,不再作声。将军和他妻子费尽唇舌,想尽办法抵制陌生人在他们家中享有的莫名其妙的特权,陌生人则以他眼中喷射出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光芒来还击。结果将军和他的妻子陷于无法解释的昏沉状态,他们的理智变得麻木了,竟抵抗不住这股神奇的力量,只能听其摆布。他们感到空气沉闷,呼吸困难,而对压抑他们的人又无从责怪起,尽管他们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们,正是这个有法力的人使他们变得软弱无力。在这种精神濒于崩溃的时刻,将军意识到应该设法影响女儿摇摆不定的思想,于是他挽着女儿的腰,把她领到离开凶手较远的窗口,低声对她说:

  “我亲爱的孩子,虽然你心中突然产生了某种怪诞的爱情,可是你清白的生活,你纯洁而虔诚的灵魂向我证明你性格坚强,你有足够的毅力来克制一个异想天开的举动。你这样做说明你有难言的苦衷。你知道,我的心是宽宏大量的,你可以向我推心置腹说出来,即便你说的话使我心碎,我也能忍受,孩子,而且永远为你的心里话保密。你忌妒我们喜欢你的弟弟妹妹?你心里是不是有失恋的悲伤?你在这儿感到不愉快?你说话呀?告诉我什么理由使你扔下你的家,抛弃你的家,使你的家失去最可爱的人,你有什么理由要离开母亲,离开弟弟,离开你的小妹妹?”

  “父亲,”她回答,“我不忌妒任何人,也没有爱过任何人,包括您的朋友,外交官德·旺德奈斯先生。”

  侯爵夫人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女儿见她的模样,住嘴不说了。

  “我迟早不是要受一个男人的保护吗?”

  “这倒是真的。”

  “难道我们能知道我们的命运跟谁结合在一起吗?”她继续说,“我,我相信这个人。”

  “孩子啊!”将军提高嗓子说,“你该想一想你会受到多大的痛苦。”

  “我想到的是他的痛苦……。”

  “多么不幸的生活啊!”父亲说。

  “一个女人的生活呗,”女儿喃喃回答。

  “你多会说话啊,”侯爵夫人终于找到话说了。

  “夫人,询问迫使我回答,但要是您愿意的话,我还可以说得更清楚点儿。”

  “你说好啦,什么都可以说,我的女儿,我是母亲。”女儿听到此话看了母亲一眼,侯爵夫人因此稍停了一会儿,“爱伦娜,如果你要指责我,你尽管指责好了,我可以忍受,这总比看着你跟这个大家避之惟恐不及的人走要好些。”

  “您瞧,夫人,事情很明白,没有我,他将会只身飘零。”

  “别说了,夫人!”将军喊道,“我们只剩下一个女儿了。”

  他瞧着熟睡的莫依娜,然后转向爱伦娜道,“我将把你关进修道院。”

  “好吧!父亲,”她回答,语气冷静得令人绝望,“我将死在那里,您只有在上帝面前才对我的生命和他的灵魂负有责任。”

  她说完话,出现一阵深沉的静寂。这里发生的一切触疼了社会生活的世俗感情,使在场的人不敢互相正视。突然侯爵瞥见他的手枪,他抓起一支手枪,迅速装上子弹,对准陌生人。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陌生人转过身来,目光镇静而锋利地盯着将军,将军的手臂不由得软了,沉重地垂了下来,手枪落到了地毯上……“我的女儿,”父亲说话了,他已经被这场恶斗耗得精疲力竭,“你自由了。吻别你的母亲吧,如果她同意的话。至于我,我不想再见到你,不想再听到你说话了……。”

  “爱伦娜,”母亲对女儿说,“想一想你将要受苦的呀!”

  一阵沉重的喘气声从凶手宽阔的胸膛里迸发出来,大家不由得转过脸去。凶手脸上挂着一副轻蔑的神情。

  “我接待了您,使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将军站起身大声说,“刚才您只是打死了一个老人,在这里,您却杀害了整个家庭,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这个家都免不了祸患。”

  “但如果您的女儿幸福呢?”凶手问道,眼睛盯着将军。

  “如果她跟您在一起能感到幸福,”父亲竭尽全力回答,“那我就不为她难过了。”

  爱伦娜怯生生地在她父亲面前跪下,用动人的声音对他说,“哦,父亲,我爱您,敬重您,无论您对我宽宏大量,还是对我严厉鞭挞……但是我恳求您,希望您最后的那句话不是气话。”

  将军不敢端详他的女儿,这时陌生人走上前来,向爱伦娜微笑,笑得既象魔鬼又象天使,他说:“您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凶手吓不倒您。既然您决意把您的命运交托给我,那就跟我走吧。”

  “简直不可思议!”父亲惊喊道。

  侯爵夫人向她女儿异乎寻常地瞟了一眼,张开她的双臂,爱伦娜急忙哭着扑到她的怀里。

  “再见,”她说,“再见吧,母亲!”

  爱伦娜大胆地向陌生人把手一挥,他不由地一颤。她亲了亲父亲的手,勉强地、匆匆地吻别莫依娜和小阿贝尔,和凶手一同走出大门。

  “他们往哪儿跑呢?”将军听着两个潜逃者的脚步声大声说,过了一会儿,他对妻子说:“夫人,我在做梦吧,我觉得这事里面有鬼,您该知道吧。”

  侯爵夫人打了一个冷战。

  “这些日子,”她回答,“您的女儿变得异常浪漫,狂热得出奇。尽管我一直用心纠正她性格中的这种倾向……。”

  “这并没有说清楚……”

  将军觉得好象听见花园传来他女儿和陌生人的脚步声,他不再往下说,冲过去打开窗户。

  “爱伦娜!”他大声喊道。

  喊声沉没在黑暗中,犹如无人理睬的预言。将军叫出这个世上再也无人回答的名字时,突然象得到了什么法力,摆脱了魔鬼的力量对他的迷惑。似乎有一个神灵从他眼前掠过,使他清晰地看到了刚才发生的情景。他诅咒自己的软弱,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软弱。一股热流从心口冲到脑门,传到脚底,他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变得凶狠,渴望报仇。他发出可怕的喊声:

  “来人呀!来人呀!……”

  他奔向铃绳,死命地拉,铃发出奇怪的当当声,所有的人都惊醒了。他一股劲地大喊,打开了沿街的窗户,呼喊宪兵,拿起他的手枪,朝天开枪,想让骑兵快点赶来,让他的佣人快点起床,让他的近邻闻声快来救援。狗辨出主人的喊声,纷纷狂叫起来,马也跟着嘶鸣,踢蹬前蹄。顿时宁静的夜晚乱哄哄闹成一片。下楼来追赶女儿的将军,见到惊煌失措的佣人从四面八方向他跑来。

  “我的女儿呢?爱伦娜被人劫走了。快到花园去!守住街头!给宪兵队开门!抓杀人凶手啊!”

  他在狂怒中拽断了拴住看门狗的链子,对狗喊道:

  “追爱伦娜!追爱伦娜!”

  狗象狮子似的向前一纵,狂叫着奔向花园,速度之快,使将军无法跟上。这时马队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将军赶紧亲手把门打开。

  “队长,”他大声说道,“请切断杀害德·莫尼先生的凶手的后路。他们是从我的花园逃跑的。赶快,封锁庇卡底小丘的各条小道,我要到所有的地里、园里、屋里仔细搜索。你们其余的人,”他对佣人们说,“都去把守街道,从城门到凡尔赛层层布岗。大家立即行动!”

  他抓起随身仆从递过来的一支步枪,奔向花园,一边对狗嚷着:“快找!快找!”可怕的狗叫声从远处向他呼喊,他朝着隐约听见狗喘气的方向赶去。

  早晨七点,宪兵队、将军、佣人以及邻居的搜索毫无结果。狗却没有回来。侯爵精疲力竭,由于悲哀显得苍老,他回到客厅,尽管他的其他三个孩子在,他仍感到客厅里十分凄凉。

  “您对您女儿太冷漠了,”他瞧着妻子说,“这就是她给我们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指着织毯机,看见上面有一朵花刚织了一个开头,又说,“刚才她还在那儿,现在,完了!完了!”

  他哭了,双手捧着头,好一阵子不作声,不敢看客厅,这个客厅曾使他看到家庭幸福最美妙的图景。熹微的晨光在跟奄奄一息的烛光争辉,蜡烛已经烧着了托底的纸花,一切都和这个父亲绝望的心境一样悲凉。

  “得把这个毁掉,”一阵沉默之后,他指着织毯机说,“我不能够再看见任何使我们想起她的东西……。”

  在这个圣诞节之夜,侯爵夫妇不幸失去了他们的长女,他们无法抵抗抢走他们女儿的这个人身上那种奇特的力量,尽管这个人带走他们的女儿并非有意。这个可怕的圣诞节之夜好象是命运对他们的一次警告。一个证券经纪人的破产毁了侯爵。他抵押了他妻子的财产,尝试一项投机事业,想要凭此举重振家业,但这一着使他彻底破了产。将军无路可走,只得离开祖国去海外冒险。他出走的六年中,家里很少收到他的消息,但是在西班牙承认美利坚合众国独立的前几天,他通知家里他要回国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几个腰缠万贯的法国商人乘一艘西班牙双桅帆船到了离波尔多几法里的海面上,他们在墨西哥或哥伦比亚历尽艰辛,出生入死,发了大财,现在急于返回祖国。旅答们聚集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欣赏风景,他们躲过了大海的威胁,又受到好天气的吸引,纷纷登上甲板,仿佛出来向祖国的大地致意。这时一个受劳累或悲伤的煎熬已显出未老先衰模样的男子靠在舷樯上,好象对眼前的景色无动于衷。大部分旅客望眼欲穿地想看到隐藏在远处地平线上几朵峥嵘的白云后面的塔灯、加斯科涅的建筑、科尔杜安的灯塔①。大海是那么平静,要是没有船头溅起的流苏般的银色浪花,要是没有船尾拖着的随生随灭的长长的波纹,旅客们很可能认为自己被固定在大海之中了。天空明净得可爱,高高的苍穹呈深蓝色,往下渐渐变淡,最后跟淡蓝的海水相接,海天一色,天与海交界的地方是一条明亮的线,好似一串星星一样耀眼。阳光倾泻在万顷碧波之上,反射出万道金光,广阔的海面比浩淼的苍穹更为灿烂。柔和的海风,鼓起片片船帆。雪白的布帆、迎风招展的黄色信旗、纵横交错的桅索,在澄净明亮的大气、天空、海洋的背景上,显得格外清晰,除了轻盈的船帆投下的阴影之外,海洋上没有任何暗淡的色彩。

  ①科尔杜安灯塔,法国吉伦特湾海面科尔杜安岛上的灯塔,建于一五八四至一六一○年。

  晴朗的天空,习习的海风,祖国的景色,平静的大洋,一声凄婉的鸣响,一艘孤单的帆船在洋面上滑行,好似一位淑女奔赴约会,这是一幅色彩调和的图画,在这里,人类的心灵能够从一切皆动的地方把握静止的空间。孤独和生活,寂静和喧闹,它们的对比是那么鲜明,然而,人们又不知何处是喧闹和生气,何处是太虚和寂静。所以,没有人出声来打破这仙境般迷人的意境。西班牙船长,水手,法国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人人都沉浸在充满回忆的宗教般的迷醉状态之中。四周弥漫着懒洋洋的空气,笑逐颜开的面庞表明这些人完全忘却了过去的痛苦,他们在轻轻摇晃的船上仿佛在金色的梦中漂游。可是靠在船舷上的老乘客颇为焦急地眺望着远方。他脸上的每个部位都烙有对命运的疑惧,他好象在担忧不能很快到达法国的国土。此人便是侯爵。命运并没有辜负他绝望的呐喊和绝望的挣扎。经过五年的奋斗和惨淡经营,他终于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他心急如焚地想重返家园,给家庭带回幸福,于是他效法几个在哈瓦那的法国商人,随着他们乘一艘开往波尔多的西班牙货船回国。他已经疲于预测祸患,头脑里只浮现着过去幸福生活中最美好的图景。当他见到远处灰褐色的一线大地时,他仿佛看见了妻子和儿女,他仿佛已经坐在家里的老位置上,感到又劳累,又亲切。他想象着莫依娜,美丽、颀长,俨然象个大姑娘。这幅虚幻的图景渐渐变得真切了,泪水涌上了侯爵的眼眶,他为了掩饰激动的心情,把眼光从那烟雾朦胧的一线土地上转过来,向相反方向的海平线望去。

  “就是它,”他说,“它跟着我们呢!”

  “什么东西?”西班牙船长高声问。

  “一艘船,”将军低声说。

  “我昨天就见着了,”高梅茨船长回答,他打量着法国人,好象要问什么,然后他俯在将军的耳旁说:“它一直追逐我们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赶不上我们,”老军人接着说,“这艘帆船比您这该死的圣费迪南号强多啦。”

  “它一定有损伤,吃水线下有漏洞。”

  “它追上来啦!”法国人惊喊。

  “这是一艘哥伦比亚的海盗船,”船长在他耳边说,“我们离陆地还有六法里,可惜风势弱下来了。”

  “这船不是在航行,简直在飞行,好象知道再过两个小时,它的猎物就要逃出虎口了。它简直是在玩命!”

  “那还用说吗?”船长大声说,“嘿,这艘船叫奥赛罗号不是没有道理的。最近它击沉了一艘西班牙的三桅战舰,可是它的炮数还不到三十门呢!我怕的就是这艘船,因为我知道它在安的列斯海游弋……。”他停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船帆,“啊!啊!起风了,我们快到了,靠岸就好了,巴黎船长是手下无情的。”

  “可是它也赶到了!”

  奥赛罗号只离三法里之遥。尽管船员们没有听见侯爵和高梅茨船长的谈活,但这条帆船的出现却把大部分水手和乘客吸引到这两个人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这艘双桅帆船当作一艘商船,饶有兴味地瞧着它驶来,突然一个水手一字一板地惊呼:“圣雅各保佑,我们完蛋了,这可是巴黎船长啊!”

  听到这个名字,船上立即出现一片惊慌,混乱嘈杂得无法形容。西班牙船长激励他的水手,暂时鼓起了他们的勇气,在这危急的时刻,他决意不惜一切代价到达陆地,他下令迅速挂起右舷和左舷各层的辅助帆,使横桁上的帆统统迎风张开。但是帆挂得很不顺利,因为这里缺乏战舰上那种令人赞叹的协调一致。奥赛罗号尽管配有顺着风向的转帆,快如飞燕,但表面上看来行驶得并不太快,所以这些不幸的法国人产生了欣慰的幻想。在高梅茨打着手势亲自大声指挥下,水手们熟练地挂起了船帆,圣费迪南号加快了速度,这时舵手突然操作失误,帆船横转过来,这失误无疑是故意的。海风从侧面吹来,猛击船帆,发出啪啪的声响,使船身大部分逆着风向,辅助帆桁折断,船完全失去控制。船长的心中升起无名怒火,脸变得比船帆还白,他纵身一跃,扑向舵手,猛地将一把匕首向他捅去,因用力过猛,没有刺着,却把舵手推下海去。他抓过舵柄,竭力想把在正直而勇敢的水手中出现的可怕混乱平息下去。他伤心欲绝,泪水在眼眶中滚动,因为我们明智的努力被一次背叛付之东流,这使我们比临近死亡更感到悲伤。但是船长越是咒骂,事情越是糟糕。他亲手放炮报警,希望岸上听见。这时海盗船以无可比拟的速度赶来,它回敬一炮,炮弹落在离圣费迪南号十图瓦兹①的地方。

  ①法国旧长度单位,一图瓦兹相当于1.949米。

  天杀的!”将军惊叹,“瞄得多准哪!他们有特制的大口径短炮。”

  “嘿!这家伙,您瞧见了吧,它一开口啊,咱们就得当哑巴啦,”一个水手凑上来说,巴黎船长连英国船也不怕……。”

  “大局已定,”船长绝望地嚷道,他瞄了一下望远镜,看不清岸上任何东西,“我们离法国远着呢。”

  “您发什么愁呀?”将军说,“您的乘客都是法国人,是他们租用了您的船。这海盗是巴黎人,是不?那么把白旗挂起来就行了……。”

  “他照样叫我们沉到海底。”船长回答,“他要掠夺大笔钱财时,根据情况,他自会明白应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①”

  “这么说,他是海盗喽。”

  “海盗!”那个水手凶狠狠地说,“哼!他可是有合法证件的,人家该咋办就咋办。”

  “那么,”将军抬头望着天空说,“听天由命吧。”他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话音未落,第二炮打来,这次瞄得更准,炮弹击中了圣费迪南号,打穿了船体。

  “下帆停止前进。”船长神情沮丧地说。

  刚才替巴黎船长辩护,说他不是坏人的水手敏捷地和其他水手一道执行了这个无可奈何的决定。全体船员垂头丧气地等待着,半小时之中船上象死一般的静寂。圣费迪南号上的五个乘客有四百万皮阿斯特②,光将军的财产就值一百十一万法郎。奥赛罗号终于到了步枪射程十倍的地方,可以看见十二门准备开火的大炮张着狰狞的大口。船行如飞,好象有魔鬼在后面为它鼓风,其实老练的水手很容易弄明白其中的奥秘。只要稍稍仔细地看一看便会发现:那艘帆船船头尖尖的,船身又长又窄,桅杆很高,布帆裁剪得法。缆绳索具轻盈,全体船员团结得象一个人一样,熟练地操纵着船帆,白色的帆齐刷刷地迎风张开。船上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威力。

  ①意即海盗船会根据掠夺对象,挂出不同的旗帜,装扮成敌国的船只。

  ②埃及等国货币名。

  “我们也有炮啊!”将军抓住西班牙船长的手嚷道。

  船长向老军人看了一眼,目光充满勇气,可也充满失望,对他说:“那么人呢?”

  侯爵看了一眼圣费迪南号的船员,心里凉了半截。四个商人面如土色,四肢打战,水手们聚在一个水手的周围,好象在商议去奥赛罗号入伙,他们眼巴巴望着海盗船。只有水手长、船长和侯爵默然相对,眼光中流露出坚强的决心。

  “唉!高梅茨船长,我从前告别家乡和家庭时,真是痛不欲生,如今眼看就要给孩子们带回欢乐和幸福,难道我又得离开他们不成?”

  将军转过身去,一滴愤怒的泪珠掉进海里,正巧看见圣费迪南号的舵手正游向海盗船。

  “这一回啊,”船长回答,“您大概要跟他们永别了。”

  法国人痴痴呆呆地瞅了西班牙人一眼,把西班牙人吓了一跳。这时两艘船已经几乎相碰了,看到敌船上的人,将军相信了高梅茨的不祥的预言。每一门炮旁边站着三条好汉,个个膀大腰圆,相貌粗暴,手臂赤裸,青筋暴起,乍一看象是一群青铜塑像,就是死神找到他们,他们也不会倒下。水手们全副武装,精神抖擞、机灵健壮、一个个纹丝不动。全都是些英武强壮的汉子,脸膛晒得黝黑,身体锻炼得十分结实。

  一只只闪亮的眼睛如同点点火花,表现出他们矫健而机智,欢乐而阴沉。甲板上人和帽子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证明他们纪律严明,有一个强有力的意志使这帮人间的恶魔俯首帖耳。首领站在主桅杆下,叉着双臂,没有带武器,只有一把斧子放在脚边。为了挡太阳,他头戴一顶宽边毡帽,帽影遮住了他的脸。炮手、士兵、水手,好似一群躺在主人脚下的狗,一会儿瞧瞧他们的船长,一会儿瞧瞧商船。当两船相碰时,一阵震动惊醒了沉思的海盗,他朝身旁一个年轻军官附耳说了几个字。于是大副喊道:

  “钩绳接舷!”

  于是圣费迪南号转眼之间被钩住,靠上了奥赛罗号的船舷。根据海盗轻声说出,由大副重复发出的命令,手下的喽罗井然有序地走到束手就擒的商船甲板上,如同修道院修士去做弥撒,他们按各人的分工,有的捆住水手、乘客的双手,有的去抢夺财宝。顷刻之间,一桶桶的银钱、粮食,连同圣费迪南号的全体人员,全都运到奥赛罗号的甲板上。将军被捆住双手,象货物一样被扔到一个包裹上,他觉得好象是在一场恶梦之中。海盗、大副和一个象是水手长的人物在一起开了会。短短的讨论结束之后,水手长打一个唿哨,把人召集来,命令一下,他们立即全部跳上圣费迪南号攀桅爬竿,在绳索里钻来钻去,动手把横桁、布帆、索具统统剥了下来,动作之利落犹如战场上士兵剥死去的同伴的衣物,贪婪地扒下他的皮鞋和大衣。

  “咱们完了,”西班牙船长镇等地对侯爵说,他一直在冷眼观察三个头目商谈时的动作和水手们在商船上进行的彻底劫掠。

  “怎么完了?”将军也镇静地问道。

  “他们拿我们有什么用处?”西班牙人回答,“他们无疑断定很难在法国或西班牙港口把圣费迪南号拍卖掉,所以他们打算把船弄沉,免得受累。至于我们,您以为在他们不知道把我们扔到哪个港口的情况下,肯给我们饭吃吗?”

  船长话音未落,将军便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接着是好几个人体落海发出的沉闷声响。他转过身去,四个商人已经无影无踪,八个凶神恶煞的炮手还未从空中收回胳膊。

  他恐怖地望着他们。

  “我刚才跟您说的没错吧,”西班牙船长镇静地说。

  侯爵猛地站了起来,海水已恢复平静,他甚至寻不到蒙难旅伴落水的地方,他们被捆住手脚在波涛下翻滚,要不然就已经喂鱼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背信弃义的舵手和方才吹捧巴黎船长神通广大的圣费迪南号水手已经跟海盗们一见如故,他们用手点着,告诉海盗他们认为哪些水手可以加入奥赛罗号一伙,剩下来的人,尽管他们发出难以入耳的咒骂,还是被两个小水手捆起了双脚。挑选完毕,八个炮手推起被绑的人,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扔进了大海。海盗们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们堕入海中的模样、他们的痛苦表情以及垂死的挣扎。

  不过海盗们脸上毫无表情,没有嘲笑,没有惊愕,也没有怜悯,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件平常的事,好象已经司空见惯了。

  年纪较大的海盗感兴趣的是放在大桅杆脚下装满皮阿斯特的木桶,他们瞅着这些木桶,脸上露出一抹阴沉而坚定的微笑。

  将军和高梅茨船长坐在包裹上,用几乎呆滞的目光默默地互相探视。很快他们便成了圣费迪南号全体人员最后的两个幸存者,被两个奸细选中的七个西班牙水手已经兴高采烈地换上了秘鲁人①的服装。

  ①巴尔扎克大概忘了前面说这是一艘哥伦比亚船。

  “残忍的混蛋!”将军突然叫了起来,他义愤填膺,忘记了痛苦,也忘记了谨慎。

  “他们也是不得已,”高梅茨镇静地说,“如果您再见到其中的任何人,您难道不会用剑把他穿透吗?”

  “船长,”大副转过身来对西班牙人说,“巴黎船长听说过您,他说您是唯一熟悉安的列斯海海道和巴西海岸的人。如果您愿意……。”

  船长轻蔑地喝住了年轻的大副,回答道:“我宁愿死,不愧为海员,不愧为忠诚的西班牙人,不愧为基督教徒。你明白吗?”

  “扔下海!”年轻人喝道。

  一声令下,两个炮手上来架住高梅茨。

  “你们是一些卑怯的无赖!”将军嚷道,两个海盗闻声停下来。

  “老家伙,”大副对他说,“火气别太旺。您的红绶带引起了我们船长的注意,可我才不管这些呢……一会儿就轮到跟你聊几句了。”

  这时,一个沉闷的响声使将军明白正直的高梅茨死了,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不愧是海员。

  “我跟你们拼啦!”将军怒火万丈地狂叫。

  “嘿!您倒满通情达理的嘛,”年轻的海盗冷笑着回答,“现在您放心,我们要给您一点颜色看看……。”

  说完,大副一示意,两个水手上来准备捆住法国人的脚,但他出其不意勇猛地把他们打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大副腰间的大刀,敏捷地挥舞起来,显出了老骑兵将军的本色①。

  “啊!强盗们!你们甭想把拿破仑的老兵象牡蛎似的扔进水里。”

  手枪几乎顶着顽抗的法国人②射出了几发子弹,枪声引起了巴黎船长的注意,当时他看着水手们按他的命令把圣费迪南号的索具搬过来,他不动声色地转到勇敢的将军背后,迅速地擒住他,把他拖到船边,准备象扔废杉木板似的把他扔下水。就在这一瞬间,将军看见了抢走他女儿的那个人猛兽般的眼睛。岳父和女婿立刻互相认了出来。船长做了一个相反的动作,非但没有把将军扔下海反而轻轻地把他放到主桅杆的旁边,动作之轻快利落,好象侯爵没有重量似的。甲板上议论纷纷,海盗向他的喽罗们瞪了一眼,下面立即鸦雀无声。

  ①巴尔扎克忘了将军的手是被绑着的。

  ②居然没有打中他,这里显然是作音的疏忽。

  “这是爱伦娜的父亲,”船长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谁不敬重他谁就倒霉!”

  甲板上响起了一片兴奋的欢呼,声音直冲云霄,仿佛是教堂里的祈祷,仿佛感恩赞美诗的第一声呼唤。小水手们在绳索上摇来荡去,水手们把帽子抛向空中,炮手们使劲跺着脚,所有的人都情绪激昂、呼喊、唿哨、赌咒,响成一片。这种狂热的欢腾使将军惴惴不安,心中黯然。他觉得这疯狂的感情一定和某种骇人听闻的秘密有关,所以他冷静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女儿,她在哪儿?”海盗向将军射去一道深沉的目光,不知道什么缘故,这种目光每每能使最顽强的人心慌意乱。将军顿时哑口无言。水手们十分得意,他们看到他们的首领能制服任何人。海盗带着将军走向一道楼梯,领他走下去,来到一间船舱门前,他激动地推开门,说道:“她在这儿。”

  他说完就走了,任老军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发愣。爱伦娜听到房门突然打开,从她休息的沙发上站起来,看到侯爵,惊讶得叫出了声。她的模样大变了,惟有父亲的眼睛才认得出来。热带的太阳给她白皙的面孔涂上了一层棕色的油彩,一层神奇的光泽,使她更加漂亮,而且赋有诗意。她气宇轩昂,端庄凝重,那深沉的感情,哪怕最粗野的人见了也会深受感动。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波浪形的发鬈披散在高贵的脖颈上,给这张充满豪情的脸庞增添了威严的影象。爱伦娜的姿势和体态充分表现出她意识到自己的权力。红润的鼻孔微微张开,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她美丽的容颜每个部分都在告诉你她过着恬静幸福的生活。她身上同时具有处女的温柔和受人宠爱而特有的矜持。她既是奴隶,又是王后,她愿意服从,因为她能够统治。她的服饰华丽,穿着迷人而优雅,全身上下都是印度绸。沙发和垫子蒙着开司米,宽敞的船舱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她的四个孩子在她的脚边嬉戏,他们用珍珠项链、珍贵的首饰和贵重的物品在拼搭希奇古怪的宫殿。几个由雅科托①夫人描绘的塞夫勒瓷瓶里插着馨香的奇花异卉,其中有墨西哥的茉莉,还有山茶花,几只驯养的美洲小鸟在山茶花枝上盘旋,这些小鸟好似用红宝石、蓝宝石、和金子做成的。这间客厅里放着一架钢琴,板壁上挂着黄绸,还挂着几幅画,虽然都是小幅的,但都出自名家之手。居丹②的一幅《夕阳西下》和一张泰尔比尔③的画挂在一起,拉斐尔的《圣母像》跟吉罗德一张诗意盎然的草图争辉,一幅热拉尔·道的画使小德罗林④的画相形见绌。在一张中国漆的桌上放着一个金盘子,装满了美味的水果。总之,爱伦娜好象大帝国的皇后坐在自己的小客厅里,身为帝王的丈夫给她收集了全世界最高雅的东西。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生气勃勃地望着他们的外祖父,他们过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动荡生活,很象大卫画的《布鲁图斯》⑤里喜欢流血战斗的小罗马人。

  ①玛丽-维克图瓦·雅科托(1778—1855),工艺美术家,曾为塞夫勒造瓷场在瓷器上复制大师们的杰作。

  ②居丹(1802—1880),法国画家。

  ③泰尔比尔(1617—1681),荷兰画家,以画肖像着称。

  ④德罗林(1752—1817),室内装饰画家。

  ⑤大约是指《侍从官给布鲁图斯送回他的孩子们的尸体》,现存卢浮宫。

  “这怎么可能呢?”爱伦娜惊呼,她抓住父亲,好象要证实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

  “爱伦娜!”

  “父亲!”

  两人拥抱,但老人搂着女儿既不太有力也不太热情。

  “您刚才呆在这艘船上?”

  “是的,”他神情忧郁地回答,一边在沙发上坐下,一边瞧着围着他的孩子们,他们天真地端详着他,“我差一点死了,要是没有……”

  “要是没有我的丈夫,”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猜到了。”

  “唉!”将军叹道,“干吗要让我这样跟你团聚呢?我的爱伦娜,我为你流过多少泪啊!我还得继续为你的命运叹息!”

  “为什么?”她微笑着问道,“您难道不乐意听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吗?”

  “最幸福的女人!”他吃惊地跳了起来。

  “是的,我的好父亲,”她接着说,一边拉过她父亲的双手,吻了吻,紧贴在她突突跳动的心口,又娇憨地把头一歪,眼睛里闪烁着意味无穷的喜悦的光芒。

  “你到底情况怎么样?”他问道,很想知道他女儿的生活,见她喜形于色,他把别的什么都忘记了。

  “您听我说,父亲,”她回答,“我的情人、丈夫、仆人、主人,是一个心胸开阔似这无边大海的人,是一个性情温和如蓝天的人,总之,他是一个神明!七年来,他始终对我温柔体贴、情深意切,从来没有一句话、一个神情、一个手势叫我难过的。他看着我的时候,嘴上总是挂着亲切的微笑,眼里总是闪着快乐的光芒。在上面他雷鸣般的声音常常盖过风暴的呼啸,压住枪炮的轰鸣,可是在这里,他的声音温柔动听,听他说话就好象聆听罗西尼的音乐。凡是女人异想天开需要的东西,我都能得到,甚至往往超过我的愿望。总之,我统治着海洋,我象一个女王,别人对我都恭恭敬敬。”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啊!幸福!幸福这个词不能表达我的快乐。

  我拥有一切女人的快乐!心里感到对自己所爱的人一往情深,一片忠诚,同时体会到在心里,在他的心里感情深厚无涯,能容纳得下一个女人的全部心灵,而且始终如此,您说,这难道不是幸福吗?我一个人要上千人供养。这里只有我一个女人,这里我能发号施令。从来没有别的女人登上过这艘高贵的船,维克托总是跟我寸步不离。”她停了一下,神情狡黠地接着说,“他跟我形影不离,就象船尾总跟着船头。七年啦!

  七年始终如一的爱情,受七年之久考验的爱情,难道能简单地称之为爱情吗?不!啊,不能!这超过了我对生活的一切要求……人类的语言难以表达天堂里的幸福。”

  泪水从她火一般灼热的眼睛中夺眶而出,四个孩子见了齐声呜咽,象四只小鸡向他们的母亲跑过去,大孩子一边捶打将军一边狠狠地瞪着他。

  “阿贝尔,我的天使,”她说,“我是高兴得哭的啊。”

  爱伦娜把他抱在膝盖上,孩子亲热地抚摸她,双臂搂住她美丽的脖子,好似小狮在跟母狮玩耍。

  “你不感到无聊吗?”将军大声问道,他被女儿这番热情洋溢的答话弄得不知所措。

  “也感到无聊,”她回答,“我们到陆地去的时候就感到无聊,虽然并没有离开我的丈夫。”

  “可是你以前那么喜欢节日、舞会、音乐!”

  “音乐么,他的声音就是音乐;我的节日,就是用心为他梳妆打扮。要是他喜欢我某种打扮,岂不等于全世界在赞美我吗!仅仅由于这个原因我才不把这些钻石、这些项链、这些宝石发饰、这些财宝、这些鲜花、这些艺术珍品扔下海去。

  他慷慨给我这一切的时候对我说:‘爱伦娜,既然你不去世上享受富贵荣华,我就要让世上的富贵荣华来找你。’”

  “但是这条船上尽是些男人,一些胆大妄为的男人,可怕得很,他们是不顾一切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父亲,”她微笑着说,“您放心。从来没有哪个皇后象我这样受人敬重。这帮人很迷信,他们认为我是神灵,保护着这条船,保护着他们的行业,保护着他的成功。但是他才是他们的上帝!有一天,只有一次,一个水手对我不尊敬,出言不逊吧,”她哈哈笑着说,“还没等维克托知道,船上的人便把他投下海,其实我已经原谅他了。他们爱我如爱天使,我给他们治病,有幸救活了几个人,他们死里逃生,是因为我象妻子那样坚持不懈地看护他们。这些可怜的人既是大汉,也是小孩子。”

  “要是交火呢?”

  “我已经习惯了,”她回答,“第一次交火的时候,我害怕得发抖……现在我的心已经习惯冒风险……甚至……因为我是您的女儿,”她说,“我爱这种冒险生活。”

  “要是他遭不幸呢?”

  “我就跟着他死。”

  “那么孩子们呢?”

  “他们是在海洋和危险中出生的,他们跟父母共命运……我们的存在是一体的,不可分割的。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我们的生活被记录在同一页历史上,我们知道,我们是同舟共济的一家人。”

  “你爱他爱到如此程度,真是胜过一切啊!”

  “是的,胜过一切,”她重复道,“行了,别再探测这个秘密了。您瞧!这个可爱的孩子,将来就是第二个他!”

  说完,她使劲抱着孩子,贪婪地在他的脸颊上、头发上亲吻。

  “可是,”将军高声道,“我忘不了他刚才把九个人扔进大海。”

  “那一定是他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她回答,“他可仁慈宽厚啦。他尽可能避免流血,以便保全他手下的小天下和这个小天下的利益,以便保护他所扞卫的神圣事业。您可以跟他谈谈您认为不好的事情,您信不信,他准使您改变看法。”

  “那么他的罪行呢?”将军说,他好象在自言自语。

  “什么罪行,”她冷静而庄重地反驳,“如果这是德行呢?

  如果是因为人类的法律不能替他报仇雪恨呢?”

  “替自己报仇!”将军喊道。

  “什么叫地狱?”她问道,“不就是因某天犯了几个错误而受到永世的报复么?”

  “啊!你已迷入歧途。他使你着了魔,使你堕落。你在胡言乱语。”

  “您在这里呆一天试试,父亲,要是您愿意听听他的意见,看看他的为人,您会喜欢他的。”

  “爱伦娜,”将军严肃地说,“我们离法国只有几法里了。”

  她不禁颤抖了一下,从房间的窗口朝外望了望,指着一片绿波荡漾的茫茫大海,脚尖拍着地毯,回答说:

  “这就是我的祖国啊!”

  “你不去看看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你的弟弟?”

  “哦,要去的,如果他肯去,如果他能陪我去。”

  “你一无所有啊,爱伦娜,”军人严肃地接着说,“你没有祖国,没有家庭……。”

  “我是他的妻子,”她神情自豪地反驳,语气十分庄严,“七年来我第一次尝到不是直接来自他的幸福,”她抓起父亲的手,吻了吻,补充道,“七年来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声责怪。”

  “你的良心怎么想?”

  “我的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他。”这时,她猛地颤抖了一下,“他来了,”她说,“甚至在战斗激烈的时刻,我在众人的脚步声中也能识别出他在甲板上的声音。”

  她的双颊顿时飞起一片红云,变得神采奕奕,两眼闪闪发光,脸色也发白了……在她的肌肉里,在她蓝色的血管里,在她周身情不自禁的颤抖里,渗透着幸福和爱情。她这样感情激荡,打动了将军的心。果然,不一会儿,海盗进屋来,坐在安乐椅上,抱起他的大儿子,跟他玩起来。一时大家无言,将军陷入沉思,一种朦胧的感情把他带入梦幻。他凝望着这个雅致的房舱,它很象一个翠鸟窝。七年来这一家在海洋上航行,在天空和海浪之间漂泊,靠着一个人的信念,历经战斗和风雨的艰险,就象一个家庭要在一家之主的带领下闯过社会上的种种祸患……他不胜欣赏地望着女儿,她那如海上仙子般神奇的身影,鲜艳妩媚,洋溢着幸福。她的心灵丰满,眼睛晶莹闪烁,她身上和她周围荡漾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诗意,相形之下,连四周的珍宝也黯然失色了。这奇特的情景使将军惊异莫置,其中的激情和道理无比崇高,平庸之辈是难以理解的。社会上冷酷、狭隘的阴谋手段在这幅图景面前都将无地自容。老军人感觉到这一切,同时明白他女儿决不会放弃如此广阔、如此丰富多采而又充满真情实爱的生活。再说,要是尝到一次遇险的滋味而没有受惊,那么她就绝不会再回到平庸、狭隘的社会小天地里来了。

  “我妨碍你们吗?”海盗看着妻子,打破沉默问道。

  “不,”将军回答说,“爱伦娜什么都对我讲了,我看她已经永远跟我们分离了……。”

  “不,”海盗急忙说,“再过几年吧,等时效①过了之后,我们就可以回法国了。只要良心是纯洁的,虽然违反了你们社会的法律,却服从了……”

  ①在没有判决的情况下,时效为期十年,再等三年,他便可免于受审判罪,但并不等于恢复权利和地位。

  他不说了,不屑为自己辩护。

  “可是您怎么能够,”将军问,“对在我眼前犯下的新凶杀没有任何内疚呢?”

  “我们断粮了,”海盗镇静地回答。

  “但是可以把这些人送到海岸上去啊……。”

  “他们可能设法派军舰切断我们的后路。我们就到不了智利了……。”

  “在他们从法国通知西班牙海军部之前不行吗?……”将军打断他的话。

  “但是法国也会认为一个被重罪法庭追究的人抢了波尔多人租借的商船是一件坏事。话说回来,您在战场上有时难道不也多放了几发炮弹吗?”

  将军被海盗的眼光镇住了,只好不开口,他女儿看着他,神情里既有胜利也有忧伤……。

  “将军,”海盗用深沉的声音说,“我自己定下一条规矩,绝不滥行掠夺,但是毫无疑问我的收获比您的财富要可观得多。请允许我用现钱来补还您的财物……”

  他从钢琴的抽屉里抽出一捆钞票,不点数就递给侯爵,足有一百万。

  “您知道,”他接着说,“我看着波尔多岸上人来人往并不开心啊……好吧,除非您喜欢我们充满危险的波希米亚式的生活,除非您喜欢南美的风光、热带的夜晚,除非您喜欢我们的战斗、乐于让一个新兴的国家取胜,或者说在西蒙·玻利瓦尔①的旗帜下战斗,否则我们得分手了……。一只小艇和几个忠实的人在等着您。希望我们有第三次相遇,一次完全幸福的相遇……。”

  ①西蒙·玻利瓦尔(1783—1830),南美自由党领袖、将军和政治家。“巴黎船长”似乎是站在玻利瓦尔一边为反对西班牙而斗争的哥伦比亚海盗。但巴尔扎克在时间安排上有误,因为玻利瓦尔自一八一九年已取得委内瑞拉和新格林纳达的独立,从而建立了哥伦比亚。

  “维克托,我想让我父亲再待一会儿,”爱伦娜气鼓鼓地说。

  “多十分钟或少十分钟,很可能使我们遇到舰艇。也好,我们可以开开心!我们的人烦闷得慌呢。”

  “嗨!那您走吧,父亲,”海盗的妻子说,“给妹妹、弟弟们、我的……母亲,”她加了一句,“带上这些留作纪念吧。”

  她抓了一把宝石、项链、首饰,用一块开司米包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她父亲。

  “我代你向他们说些什么呢?”他问,好象注意到了她说出母亲一词之前犹豫了一下。

  “嗨,您还怀疑我的心愿呀!我每天都在祝愿他们幸福。”

  “爱伦娜,”老人又问,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吗?我难道永远不能知道你出走的原因吗?”

  “这个秘密不在我这边,”她语气严肃地说,“我也许应该告诉您,可现在可能还不到告诉您的时候,我曾经受了十年不可思议的痛苦……。”

  她没有往下说,只把送给家里人的礼物递给她父亲。将军在战争中见过世面,对战利品的看法颇为开通,他接受了女儿的礼物,心里高兴地想到巴黎船长在爱伦娜纯洁的灵魂、崇高的心地感召下,跟西班牙人作战,仍不失为正派人。对勇士的喜爱在他身上占了上风,心想要是假正经未免荒唐可笑,于是他有力地握了握海盗的手,拥抱了爱伦娜,他唯一的女儿①,其感情的流露是士兵们所特有的,他的一滴眼泪掉在女儿脸上,她带着刚强而高傲的表情一再向他微笑。海盗深受感动,抱起孩子们让他祝福。最后,大家再一次用充满热情的眼睛表示再见。

  ①作者暗示莫依娜是德·旺德奈斯的私生女。

  “祝你们永远快乐!”外祖父大声祝愿,一面急忙奔向甲板。

  海面上,将军眼前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被火焰吞没的圣费迪南号在熊熊燃烧,好似着了火的一大堆草。水手们在沉没西班牙双桅帆船的时候,发现船上有一桶朗姆酒,这种酒在奥赛罗号上多的是,他们为了寻乐,便点燃一大碗酒,让它在海上漂游。这帮人海上生活单调,有机会就想活跃一下生活,所以这种娱乐是情有可原的。将军下船登上由六个壮实水手操作的圣费迪南号小艇,他不由自主地回首凝望起火的圣费迪南号和他的女儿,但见她偎依着海盗,两人站在船尾,种种往事涌上将军的心头。爱伦娜的白色连衫裙迎风飘动,宛如船上的一片白帆。在这广袤的大海上,将军清晰地辨认出她那张脸,那么美丽、那么崇高,带着统治一切、甚至统治大海的庄严神情,军人的乐天态度使他忘记了他恰好在正直的高梅茨的坟墓上行舟。在他的头顶上空,一股巨大的烟柱如乌云翻滚,灿烂的阳光透射烟云,撒下富有诗意的闪光。这是第二重天,一个阴暗的天穹,下面金光闪烁,上面展现着万里晴空,这暂时的衬托使天空显得格外美丽。这条烟柱的颜色希奇古怪,时而黄澄澄,时而金灿灿,时而红通通,时而黑漆漆,各种颜色云雾般团团融合在一起,弥漫在西班牙商船的上空,船上不断发出爆破声,断裂声和各种尖厉的声响。火焰呼呼作响,吞噬着绳索,窜进整个船舱,犹如城市平民暴动,沿街抢劫。朗姆酒燃烧的蓝色火焰摇摇晃晃,仿佛海鬼狂舞的炬光,又仿佛大学生在狂欢的酒宴上挥动的酒火。但太阳嫉妒这肆无忌惮的火光,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使这火光的色彩几乎难以分辨。火光犹如一张网,一块头巾,在直泻而下的阳光里轻轻飘荡。奥赛罗号掉转船头,利用仅有的一点风力,逃之夭夭。它一会儿歪向左侧,一会儿歪向右侧,宛如空中一只摇晃的风筝。这条漂亮的帆船向南抢风航行,时而从将军的视线中消失,隐没在右边笼罩着海面的奇形怪状的烟柱后面,时而潇洒地露出船身,向远方驶去。爱伦娜每一次从船上远运看见父亲,便挥动手绢向他告别。

  不一会儿,圣费迪南号沉没了,在发出一阵沸腾般的声音之后,立刻被海洋吞没。海面上只剩下一片烟云,在和风的吹拂下缓缓飘荡。奥赛罗号已经远去,小艇朝海岸靠拢。烟雾弥漫在这艘小艇和双桅横帆船之间,通过这片翻滚的烟云的裂隙,将军最后一次瞥见他的女儿。多么带有预言性的景象啊!茶褐色的背景上只能看见白手绢、连衫裙。帆船已经隐没在绿水和蓝天之间,爱伦娜只是依稀可辨的一个点、一条飘逸的线,一个云霞中的天使,一个印象,一个回忆。

  侯爵在重振家业之后,因苦累过度死去。一八三三年,他死后几个月,侯爵夫人不得不带莫依娜到比利牛斯海滨疗养。

  任性的孩子提出上山去观赏风景,等她回到海滨,发生了一幕可怕的场景。

  “我的上帝,”莫依娜说,“我们万不该离开山里,母亲,在那里多住几天才好哩!我们在那里比在这儿强多了。你听见了没有?隔壁该死的孩子整整哭了一宿,不幸的母亲唠唠叨叨哄她,她大概说的是土语,我一句也没有听懂。真倒霉,碰到这样的邻居!这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夜晚。”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侯爵夫人回答,“好吧,我亲爱的孩子,我去见老板娘,把隔壁这间房间也要过来,我们单独住一套好啦,这样我们就听不见吵闹声了。今天早上你觉得怎么样?还累吗?”

  说着,侯爵夫人起身来到莫依娜的床边。

  “怎么样啦?”她一边问,一边拉女儿的手。

  “啊!别碰我,母亲,”莫依娜回答,“你的手冷着呢。”

  说完,小姑娘一扭头,赌气地把脸埋在枕头里,但是那娇滴滴的样子,母亲是不会生气的。就在这时,从隔壁房间传来呻吟声,声调低沉而悠长,叫女人们听了心里难过。

  “整整一夜你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为什么不喊醒我呢?

  我们也好……。”一声更为深沉的呻吟打断侯爵夫人的话,她惊喊道,“那边有人快死了!”她连忙走出房间。

  “把波利娜给我叫来,”莫依娜喊道,“我要穿衣服了。”

  侯爵夫人迅速下楼,在院子里见到老板娘,几个人正围着她仔细听她说话。

  “太太,您在我们旁边房间安排的那个人好象病得很重……。”

  “嗨,甭提啦!”旅馆女主人大声说,“我刚派人去找镇长。

  请想想,一个女人,一个可怜的遭难的女人,昨天晚上到的,步行来的啊。从西班牙来的,没有护照,没有钱。背着的孩子都快要死了。我不能接待她呀。今天一早,我还去看过她呢,因为昨天她刚到的时候,她那个样子真叫我心疼,可怜的女人!她跟孩子睡在一起,两个人都快死了,还都在挣扎。

  “她一边摘下手指上的金戒指一边对我说:‘太太,我只有这个东西了,您拿着就算是我的房钱吧,这也足够了,我不会在这儿久住的。可怜的小宝宝,咱们死在一起吧。’她一边说一边瞧着孩子。我收下她的戒指,我问她是谁,但她硬是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刚派人去找医生和镇长……。”

  “嗬,请您想尽一切办法救她吧,”侯爵夫人大声说,“我的上帝!或许还来得及救她呢!她的一切费用由我给您支付……。”

  “嘿!夫人,她的样子可傲气啦,我不知道她乐意不。”

  “我去看看她……。”

  侯爵夫人立即上楼去找那个她并不认识的女人,没有想到自己穿着丧服,奄奄一息的病人见了会有害处。侯爵夫人一见这个临死的女人脸色顿时刷白。尽管极度的痛苦使爱伦娜美丽的容貌变了样,侯爵夫人还是认出了自己的大女儿。而爱伦娜见到一个穿黑丧服的女人,立即坐了起来,恐怖地尖叫一声,然后又慢慢躺了下去,她发现这个女人正是她的母亲。

  “我的女儿!”德·哀格勒蒙夫人说,“您要什么吗?波利娜!……莫依娜!……”

  “我什么也不需要,”爱伦娜声音微弱地回答,“我原希望能重新见到我父亲,但既然您的丧服已经自我表明……。”

  她没有把话讲完,紧紧把孩子贴在胸口上,好象要用身体暖和她。她吻吻孩子的额头,然后向母亲看了一眼,眼光里责备的神情仍依稀可辨,尽管已经被宽恕冲淡了。侯爵夫人不愿看见这种责备,她忘记了爱伦娜当年是在眼泪和痛苦中孕育的,是义务的产物,忘记了这个孩子曾经引起了她多么大的痛苦。她慢慢走近她的长女,脑子里只记得爱伦娜第一个使她尝到生育的愉快,母亲热泪盈眶地吻她女儿,一边喊道:“爱伦娜,我的女儿……。”

  爱伦娜不作声,她感觉到她的最后一个孩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时,莫依娜、她的随身女仆波利娜,老板娘和医生进屋来。侯爵夫人双手拉着女儿的手,凝视着她,悲痛十分真切。但是水手的遗孀刚刚从海船遇险中死里逃生,整个美满的家庭只救出一个孩子,这一不幸使她悲愤难平,所以她声色俱厉地对母亲说:“这一切都是您造成的!如果您从前对我能象对……。”

  “莫依娜,出去,你们统统出去!”德·哀格勒蒙夫人放大嗓门,压住了爱伦娜的声音。

  “发发慈悲吧,我的女儿,”她接着说,“在这样的时刻旧事别提了吧……。”

  “好吧,我不说啦,”爱伦娜回答,她作了超人的努力来控制自己,“我也是母亲,我知道莫依娜不该……我的孩子在哪儿?”

  莫依娜出于好奇探头进来。

  “姐姐,”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说,“医生……”

  “什么都不用了,”爱伦娜说,“唉!为什么我十六岁那年不死,我当时真想自杀啊!越出礼法决不会有幸福……莫依娜……你。”

  她断气了,头歪倒在她痉挛地抱住的孩子的头上。

  德·哀格勒蒙夫人回到自己的房间,痛哭流涕,她接着爱伦娜刚才的话对莫依娜说:“你姐姐大概想对你说,莫依娜,对一个姑娘来说,浪漫的生活是决不会有幸福的,因为越出了传统的思想,特别是因为远离了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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