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科尔蒙小姐住在瓦诺布勒街。阿塔纳兹从瓦诺布勒街经过,这是他每天早晨给自己安排的小小的快乐。每当这时他便自言自语,道出种种异想天开的事情:

  “她肯定料想不到,此刻有一个年轻人从她家门前经过。这个小伙子非常喜欢她,会忠于她,从不会使她伤心,让她自由支配自己的财富,而他决不介入。天哪!这真是命中注定!在同一座城市中,两个人近在咫尺,每个人却处于我们现在这么不同的地位,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们接近起来!要是今天晚上我对她讲明,会怎么样呢?”

  这时,苏珊正一面想着可怜的阿塔纳兹,一面回母亲家去。她觉得自己有能力用美丽的躯体为他当垫脚石,好让他迅速地摘到自己的王冠。从前许多女人对于她们以超人的力量热恋着的男子,也都这样期望过。多少利害关系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这个焦点就是那位老姑娘。当天晚上,这出戏的全体演员,除了苏珊之外,也都将在老姑娘的家中相遇。现在,走进老姑娘的家门是非常必要的了。苏珊这个高大而美丽的女子,十分有胆量,她敢于在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便象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破釜沉舟,以一桩假造的过失开始自己的搏斗。她把激烈的利害冲突引进了这出戏之后,便从舞台上销声匿迹了。过了几天,她便带着金钱和漂亮的行头离开了她出生的城市。在她的行头中,有一件绿色棱纹平布的连衫裙和一顶漂亮的粉红衬里的绿色帽子。这是德·瓦卢瓦先生送给她的礼物。她将这份礼物看得很重,甚至超过妇女协会各位女士们赠送的金钱。如果骑士在她走红的时候来到巴黎,她肯定会为他放弃一切。正象《圣经》里老人们几乎没有看清楚模样的贞洁的苏珊一样,我们这个苏珊也远走高飞,高高兴兴、满怀希望地在巴黎安下身来。而在这同时,阿朗松全城的人都为她的悲惨遭遇而慨叹,慈善协会和妇女协会的女士们对她的不幸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一位学识渊博的医生认为,这些漂亮的诺曼底姑娘,占魔鬼巴黎在这方面消费数量的三分之一。虽然苏珊可以提供一个这类姑娘的形象,实际上她始终处于风流圈中最高级和最体面的地方。正如德·瓦卢瓦先生所说,这是一个女人已不复存在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苏珊只是成了杜·瓦诺布勒夫人。而在从前,说不定她会与罗多珀①、安帕丽亚②、尼侬③之类的人并驾齐驱。复辟时期一个最杰出的作家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说不定将来还会娶她④。这个作家以记者为职业,超越一切政见,因为他每六年就发明一种新的政见。

  ①罗多珀,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的名妓。

  ②安帕丽亚,十六世纪初期意大利名妓。巴尔扎克在《笑林》中数次提到她。

  ③见本卷第224页注①。

  ④在《人间喜剧》中,苏珊于一八三八年与泰奥多尔·迦亚结婚,迦亚后来成为一家重要政治性报纸的老板。

  在法国,几乎每个二等省城里,都有一个显要的、有威望的人物聚会的沙龙。不过这些人士尚未成为社会的精华。沙龙的男女主人自然属于城市的权威人士之列,他们高兴到哪儿,都会在哪里受到隆重的接待。城市哪一次盛大活动,哪一次社交宴会,他们都必定应邀出席。但是拥有城堡的人,拥有上好土地的贵族院议员,也就是省里的贵族,是不到他们家来的,与他们的关系是采取来访一次、回访一次,参加一次宴会或晚会便也回请一次的彬彬有礼、礼尚往来的作法。这个沙龙是各类人等混杂的地方,有固定职务的小贵族,教会人士,法官,都在这里相遇,沙龙影响很大。当地的智囊就在这个牢固而又不讲排场的圈子里。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有多少收入。这里,人们鼓吹将奢侈与衣着打扮置之度外,因为要把一块觊觎多年的、十或十二阿尔邦的土地弄到手,要进行一系列复杂的外交活动,与此相比,注意奢侈和衣着简直幼稚可笑。这个小团体坚持自己的先入之见,不管好坏,皆坚信不移。他们既不瞻前,也不顾后,就是一条道跑到黑。他们不经过长期的审视,决不接受任何来自巴黎的事物,他们既拒绝穿开司米①,也拒绝在国家债权人名册上登记,他们嘲笑新鲜事物,什么书也不读,而且心甘情愿地对科学、文学、工业发明都一无所知。若是他们觉得一个省长不合适,就能叫人将他撤换;如果这个官员进行抵制,他们就会象蜜蜂将闯入他们蜂巢的蜗牛用蜡裹住一样,将他孤立起来。总之,在这里,闲聊常常成为庄重的判决。所以,虽然这里只是打牌,也不时有年轻女子在这里出现。她们到这里来寻求对她们行为的赞同,对她们的重要作用的批准。这种一家独霸的情形,常常使地方上其他几位本地人自尊心受到伤害。他们估量这个人家要花费多少金钱,而自己可以从中渔利,以此来进行自慰。如果碰不上这种相当富有可以大摆排场的人家,大人物就要选择一个无害的小人物的家作为集会场所。这个无害的小人物,生活固定,性格或者地位使得小圈子的人在这里感到自在,每个人的自尊心也好,利害也好,都不会蒙受损害。阿朗松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的上流社会长期以来都在老姑娘家里聚会。

  ①开司米最初于拿破仑帝国时期输入法国,后来一直风行。

  老姑娘的财产为她的表亲格朗松太太和两个老光棍所觊觎,她自己还不知道。两个老光棍的暗中指望,我们刚才已予以揭示。这位小姐与她的舅父一起生活。这位舅父从前是塞镇主教区的代理主教,也是她的监护人,舅父死后遗产该归她继承。萝丝-玛丽-维克图瓦·科尔蒙现在所代表的家族,从前也是外省的名门望族之一。虽说这个家族也是平民,但与贵族素有来往,常与贵族联姻。这个家族以前出过阿朗松公爵的总管,出过好些穿袍法官,还有好几位主教。科尔蒙小姐的外祖父德·斯蓬德先生,曾被贵族选入全国三级会议。她的父亲科尔蒙先生,也被第三等级选入全国三级会议。但是这两个人谁都没有接受这个职务。这家的女儿嫁给贵族差不多已有一百年的历史,其结果是这个家族在这个公爵领地上“分蘖”极多,以致囊括了每一家的家谱树。没有哪一个平民家族比这个家族与贵族更为相似的了。

  科尔蒙小姐居住的房屋,由最后一代阿朗松公爵①的总管皮埃尔·科尔蒙在亨利四世治下建成,此后一直属于这个家族。科尔蒙小姐的全部可见财产中,这所房屋特别叫她的两个老情人垂涎三尺。然而这幢住宅不但不能有所收益,为此还要花费不少。但是,在外省小城,要找到这么一所地处中心、环境幽美、外表漂亮、内部实用的房子实在难上加难,因此阿朗松全城的人对此莫不艳羡。这所古老的公馆正好坐落在瓦诺布勒街的中段。人们之所以误把这条街叫成瓦诺布勒②,大概是因为穿过阿朗松的一条小河——亮河在这个地段上拐了一个弯的原故。这所房屋以玛丽·德·梅迪契③引进的结实耐久的建筑布局为特征。虽然是用大理石这种难于加工的石料建成,屋角、窗框和门框却都有凿成钻石针形状的凸雕加以装饰。房屋由一楼一底组成。

  ①最后一位阿朗松公爵叫弗朗索瓦·德·法朗士,是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爱子。

  ②瓦诺布勒意为贵人谷。

  ③玛丽·德·梅迪契(1573—1642),一六○○年成为亨利四世的第二妻子,一六○○年至一六一○年为法国王后。

  屋顶很高,窗户前突,窗顶上有雕刻的三角楣,窗子四周的檐沟包了铅皮,十分漂亮,檐沟的朝外部分又有栏杆加以装饰。两扇窗户之间,伸出一个喷口呈动物口形状,将滴水喷吐在大石头上,凿出了五个洞眼。两面山墙顶上是铅铸的花束。这是平民的象征,从前只有贵族才有权利安装风向标。右侧庭院一边,是车库和马房。左侧是厨房、柴草和水房。有一扇大门总是开着,大门上留出一道矮门,装有小窗和唤人铃。过路的人从这里向内一望,便可以看到宽敞的庭院当中有一个大花坛,四周围以女贞树树篱,将堆起的土加以固定。大花坛由几株四季蔷薇、丁香、轮锋菊、百合和西班牙染料木组成,夏季四周还要摆上大盆栽的月桂、石榴和爱神木。一个陌生人,如果他对这庭院及其附属建筑这样清洁和井井有条留下很深的印象,也可以推测出这家有个老姑娘。统管这一切的目光应该是无所事事、到处搜索、异常保守的目光,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出于性格,而是需要找事干。只有一位终日闲暇无事一定要找点事干的老小姐,才会叫人拔去地面石板缝中间的杂草,叫人把墙顶擦洗干净,要求不断打扫,从不许工具仓库的皮门帘马虎拉上。只有她闲着没事才有能力将荷兰式的清洁①引进这小小的外省地方。要知道,这里位于佩尔舍、布列塔尼和诺曼底之间,本是人们自豪地鼓吹对于舒适毫不在乎的地方。

  ①荷兰以清洁著名,因有此喻。

  德·瓦卢瓦骑士和杜·布斯基耶登上这家公馆台阶高处两侧的石级时,没有一次不心情激动。一个心想,这公馆住一位贵族院议员挺合适;另一个心想:市长应该住在这里。台阶上端是一个大落地窗(也是门)。走进第二道与此相同的门,便是光线充足的前厅。从另一道门出去,花园一侧,还有一道台阶。两道门之间仿佛长廊的地方,地上铺着红色方砖,护壁板铺到齐肘的高度。这里成了家族肖像病院:有几个人一只眼睛出了毛病,另外几个人一只肩膀破损;这个人手里拿着帽子,但是手已不复存在,那个人给锯去了一条腿①。外套、木鞋、套鞋、雨伞、帽子和毛皮大衣也放在这里。这是每个常客来到时放下随身携带衣物、离去时再拿走的器物仓库。沿着每一面墙都有一张木头长凳,以便提着风灯来接主人回家的仆人落坐。还有一个大火炉,以驱除同时来自庭院和花园的寒风。这条廊子就这样将房屋分成左右相等的两部分。这半边,朝院子一面是楼梯间,朝花园一面是一间很大的饭厅,然后是一间配膳室,经过配膳室进厨房。另一边,是一间有四扇窗子的客厅,紧挨客厅还有两个小间,一间朝着花园,用作贵妇人的小客厅,另一间朝着院子,作书房用。二层包括一对夫妇的全套用房和德·斯蓬德老教士居住的房间。阁楼大概早就提供大量住宅,为大小老鼠所居住了。这些老鼠夜间活动战绩辉煌,科尔蒙小姐曾经在德·瓦卢瓦骑士面前反复念叨过。使用了各种对付老鼠的办法均告无效,真叫科尔蒙小姐百思不得其解。

  ①指这里悬挂的家族祖先肖像已破损不堪。

  花园大概有半阿尔邦大小,亮河就从花园边缘上流过。之所以称之为亮河,是河床里有云母片闪闪发光的缘故。但这亮河在别处闪闪发光,惟独在瓦诺布勒不然,因为亮河流到这里,那浅浅的河水里满载着城里的工业往河里抛掷的染料和残渣。科尔蒙小姐的花园对岸,也象流水经过的任何一座内地城市一样,房屋挤挤压压。那里的人干的都是下等行业。

  幸好当时科尔蒙小姐对面住的还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有一些平民人家,一个面包师,一个洗染工,几个做乌木家具的木匠。这花园里种满了常见的花,尽头自然是一处形成堤岸的台地,台地下面有几级台阶,拾级而下,可到亮河边。请你想象一下,在台地的宽檐栏杆上,放着白色、蓝色的大瓷盆,盆内栽种着俊秀挺拔的丁香。右边和左边,沿着附近的墙壁,你看到的是两行菩提树,修剪得整整齐齐。小河对岸及其简陋的房屋、亮河浅浅的流水、花园、紧贴着附近墙壁的两行树木,加上科尔蒙家族颇有气派的房屋,呈现出一派善良纯真、贞洁素和布尔乔亚色彩的景象。说到这里,各位读者对这里的景色大概会有一个概念了。多么清幽,多么宁静!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东西,也没有任何演变的东西:这里,似乎一切都是永恒的。楼下作接待客人用,那里,一切也都散发出古老的、一成不变的外省气息。

  偌大的客厅方方正正,四扇门、四扇窗,木料护壁板,朴素地漆成灰色。唯一的一面穿衣镜,呈椭圆形,安放在壁炉上。门楣上的单色画①,画的是时序女神②带领着日神前进。

  ①单色画装饰房间,在十八世纪非常流行。

  ②时序女神,又称季节女神,又称荷赖,她们掌管季节顺序,使万物按时生长发育。

  在这一带,每一处门楣上都有这一类绘画,简直泛滥成灾。艺术家发明了这些季节女神,她们在法国中部一大部分人家家中出现,使你对那个忙于收割、播种或者往自己身上抛撒鲜花的令人讨厌的爱神产生了憎恶之情。每一扇窗户都饰有绿色锦缎窗帘,窗帘绳上带着很大的流苏结,将窗帘吊起,构成偌大的华盖。上了油漆和彩釉的木制家具,形状多弯曲,是上一世纪非常时髦的样式。家具上蒙着套子,露出的圆形雕饰上雕的是拉封丹的寓言故事。有的椅子或靠背椅,边沿已经修整过。一条大梁将天花板分成两半,正中挂着一盏大块纯石英晶体做的古老吊灯,覆以绿色灯罩。壁炉上放着两个塞夫勒蓝色瓷瓶。古色古香的多枝烛台和一台挂钟,挂在大镜子上方。这台铜镀金挂钟上的绘画,主题取材于《逃兵》的最后一场,这证明瑟丹纳①的作品曾经风行一时。画面由十一个人物组成,每个人物有四指高:深处,逃兵由士兵押解,走出监狱;前景上,几乎昏倒在地的少妇向他捧出国王的赦免令。炉子,火铲,火钳,款式均与挂钟无异。护壁板上的装饰是年代最近的家族成员肖像,有一、两张是里戈②的作品,有三张是拉图尔③的色粉画。四张牌桌,一张西洋双六棋棋盘,一张皮克牌牌桌,把这间大屋子塞得满满的。整幢房屋中只有这一间铺了地板。

  ①瑟丹纳(1719—1797),法国剧作家。《逃兵》是一部三幕歌剧,曾在意大利剧院上演,讲的是一个小伙子开了小差,被判处死刑;他的未婚妻求得国王的恩准,在最后一分钟将赦免令送到了监狱。

  ②里戈(1659—1743),法国画家。

  ③拉图尔(1704—1788),法国色粉画画家。

  书房整个用古老的红、黑、金色生漆漆过,几年以后便身价百倍,当时科尔蒙小姐还根本料想不到。不过,即使一块护壁板给她一千埃居,她也决不会将它卖掉,因为她的原则就是什么也不卖掉。外省人一直相信家中有祖先藏匿起来的宝贝。小客厅用处不大,四周围着陈旧的擦光印花布帷幔。这种帷幔如今成为每一个爱好所谓蓬巴杜款式的人追求的目标。饭厅地面用黑、白石块铺成,没有天花板,但是椽子都上了漆。厅内摆着大理石面的漂亮酒菜台子,外省对肠胃开战就要求有这种酒菜台子。墙上画着壁画,画的是一格子架的花朵。藤编座椅上了彩釉,门用天然胡桃木做成。这幢房屋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古朴恬静的气息,这里的全部器物又进一步烘托出这种气氛。外省的天才在这里将一切都保留了下来。这里既没有新,也没有旧,既没有青春,也没有老朽。到处都使人感到冷冰冰的一板一眼,毫厘不差。

  布列塔尼和诺曼底的游人,曼恩和安茹的游人,大概在这些外省的省府都见过与科尔蒙公馆多多少少相类似的房屋。从式样来说,科尔蒙公馆是法国大部分地区布尔乔亚房屋的原型。它有助于理解当地的风习,也足以代表一些观念,因此在这部作品中它就更应该占有显着的位置。在这幢古老的建筑物里,生活是多么平静无波,墨守成规,不是谁都感觉到了吗?公馆中也有一间藏书室,正好位于亮河水平面以下,书籍装订精美,加了封套,书上积满灰尘。这灰尘不但没有损坏书籍,反而使书籍身价倍增。这些省份不种葡萄,葡萄酒全靠从外省运来。运输费用极其昂贵,因此人们不愿意运次酒来,运来的均是勃艮第、都兰、加斯科涅和南方榨机生产出来的香气扑鼻的天然好酒。科尔蒙公馆里人们将书籍保存在藏书室中的那种精心劲,就和他们保存好酒的劲头一个样。

  科尔蒙小姐主持的妇女协会,基本成员由大约一百五十人组成:有几个经常到乡下去;这几个病了,那几个又为办自己的事出门去了。不过,总有一些忠于这个组织的人,除了晚上作祷告的日子以外,每天必到。此外,还有出于义务或习惯不得不留在城里的人。这些人都是成年人。其中只有少数人出门旅行过,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一直待在外省的,有几个曾参与舒昂党其事。自从这些正义事业的英勇保卫者受到褒奖以来,人们已经开始放心大胆地谈论这场战争了。德·瓦卢瓦先生是最后一次夺取武器的主使者之一。就在这次武装斗争中,德·蒙托朗侯爵被他的情妇出卖,送掉了性命。也是在这次武装斗争中,著名的土行者①崭露头角。此时这个人正在马耶讷附近平安无事地从事牲口贸易。有一个老共和党人名叫于洛,一七九八年到一八○○年之间,有半个旅士兵驻守阿朗松,他是指挥官。于洛给当地人留下不少回忆。六个月来,德·瓦卢瓦先生已经道出了当年怎样设计捉弄这个于洛的秘密②。

  每星期三科尔蒙小姐宴请宾客,上一个星期三被邀请的客人再次前来完成他们的消化访问。除了星期三以外,妇女也不大讲究穿戴。星期三则是盛大的晚会。前来聚会的人人数众多,宾客打扮得infiocchi③。有的妇女将自己的活计也带来,毛线活啊,绒绣啊,等等;有的年轻姑娘大模大样地作起素描来,以便在阿朗松的比赛中得分,用赚得的钱支付自己的日常花销。有的丈夫出于策略将自己的妻子带来,因为这里年轻人很少。这里,没有哪一句在耳边道出的悄悄话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无论是少女还是少妇,在这里都绝对没有危险,她不会听到谈情说爱的话语。

  ①土行者,《人间喜剧》中舒昂党人皮埃尔·勒罗瓦的代号。

  ②作者原注:见《舒昂党人》。

  ③意大利文:十分入时。

  每天晚上六点钟,常客便将长长的前厅挤个水泄不通:有的带着手杖,有的带着外套,有的带着灯笼,陆续来到。这些人相互那么熟悉,这里的习惯那么一成不变,以致如果偶尔遇到德·斯蓬德老教士在树荫下闲坐、科尔蒙小姐还在自己卧室里的情况,不论是贴身女仆若塞特,还是男仆雅克兰,还是女厨子,都不会去通知他们。第一个来到的人便等着第二个人来到。然后,常客的数目凑到能玩皮克牌、惠斯特或者波士顿了,他们不等德·斯蓬德教士或小姐来到,就开始玩起来。天黑了,一拉铃,若塞特或者雅克兰就会跑来点上灯。看到客厅里已有了灯火,教士加快脚步而又从容不迫地来到。每天晚上,西洋双六棋棋盘、皮克牌牌桌、三张波士顿牌桌和一张惠斯特牌桌都是满员,再算上聊天的,平均是二十五人到三十人。实际上来人数目常常超过四十。这时,雅克兰便在书房和小客厅里也点上灯。八点到九点钟,各家仆人开始来到前厅,以便接主人回家。除有特殊情况,一般来说,到十点钟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了。这时,常客们三五成群地走到街上,议论着牌局,或者继续对自己垂涎的土地,对分配遗产,对继承人之间的纠纷,对贵族小圈子的野心发表评论。这就和巴黎戏院散场一样。有的人大谈什么诗歌,实际上一窍不通,不过将外省的风习大骂一顿罢了。然而,请你左手擎住额头,一只脚支在壁炉的柴架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仔细思考一下:

  这里的景物,这幢房屋及其内部,这一圈人以及由于心胸狭窄看起来又扩大了几倍的各种利害关系,恰好构成一个淡淡的统一的整体。如果你对这个整体有了初步的概念,就象金箔夹在羊皮纸页里一般,那么,请你想一想什么是人的一生吧!现在有两个人站在我们面前:一个人在埃及方尖碑上刻上了小鸭子一般的文字;另一个人与杜·布斯基耶、德·瓦卢瓦先生、科尔蒙小姐、法院院长、检察官、修·斯蓬德教士、格朗松太太,etuttiquanti①,玩了二十年波士顿牌。请你设法对这两个人发表看法吧!如果说,每日毫厘不差地在同一条小径上迈着同样的步伐,这并不是幸福,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权充幸福;饱经动荡生活的暴风雨,转而思考平静会有什么好处的人则会说,这就是幸福。要把科尔蒙小姐客厅中人物的重要性用数字表示出来的话,只要这么说就行了:天生的交际场所统计家杜·布斯基耶已经计算过,经常光顾这里的人在选民团中拥有一百三十一张选票②,集中了外省价值一百八十万利勿尔地租的财产。然而这个沙龙并不代表阿朗松整个城市,高等贵族社会还有他们自己的沙龙。其次还有税务局长的沙龙,那里就象政府开设的行政旅店一般,所有的人都在那里跳舞,搞鬼,调情,谈恋爱,吃夜宵。这另外两个沙龙与科尔蒙家,通过与两头都有来往的几个人相互联系,反之亦然。但是科尔蒙沙龙对于在另外两个阵营里发生的事都严加品评:批评他们晚宴奢侈铺张,反复揣摩他们舞会上吃什么冷饮,议论女人的行为、衣着打扮、那里创造的新花样。

  ①意大利文:以及其他许多人。

  ②法国一八一七年二月五日颁布的选举法规定,凡缴纳三百法郎以上直接税者,便具有选民资格。这个选举法一直实行到一八二○年六月三十日。后来又颁布了所谓双重选举法,分两个选民团:缴纳三百法郎税的公民组成区选民团,可选举二百五十八名议员(共四百三十名议员);由四分之一缴税最多的选民组成省选民团,可选举一百七十二名议员。后一部分人实际上是投两次票。所以这里的一百三十一张选票,并不是什么大数目。

  科尔蒙小姐就是一个店号。在这个商店招牌之下,聚集着一个举足轻重的小团体。科尔蒙小姐于是成了德·瓦卢瓦骑士和杜·布斯基耶这两个城府很深、野心勃勃的人的进攻目标。在这两个人看来,科尔蒙小姐的沙龙就是议员头衔,然后就是贵族院议员的头衔;对于商人来说,这是生财进宝的常用办法。无论是在巴黎还是在外省,一个占统治地位的沙龙建立起来很不容易,而科尔蒙小姐的这个沙龙已经站住了脚。娶科尔蒙小姐为妻,就等于统治了阿朗松。阿塔纳兹这第三个追求老姑娘的人,只有他一个人什么都不再算计,他既爱老姑娘这个人,也爱她的财产,对二者爱的程度相等。用今天的一句行话来说,这四个人物的相互关系,难道不酝酿着一出不同寻常的悲剧么?三个人挤在老姑娘身边,默默地展开竞争。老姑娘虽然巴不得结婚,这种愿望也很合情合理,可是她根本没有料到这三个人之间的竞争,这不是也有点莫名其妙么?这种种情况都使人感到,她至今还是独身,这真是不同寻常。她很富有,又有三个人钟情于她,可为什么她至今仍待字闺中呢?要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要说明这种情况是怎样造成的,倒也不难。首先,按照她家的规矩,科尔蒙小姐以前一直想嫁给一位贵族。但是,从一七八九年到一七九九年这十年间,时势对她的野心很不利。她希望当一个贵妇人,可是她对革命法庭又恐惧万分。这两种情感强度相等,由于美学和静力学真正规律的作用,她就暂时静止不动了。再说,只要姑娘们觉得自己还年轻,而且有权利选择丈夫,她们是喜欢这种无定属的地位的。法国人都知道,拿破仑遵循的政治原则,其后果是造成了许多寡妇。在拿破仑统治下,女继承人的数目和要娶妻的小伙子的数目比例失调。待到执政府①恢复了国内秩序的时候,外部的困难又使科尔蒙小姐的婚事与过去一样难以办成。一方面,萝丝-玛丽-维克图瓦拒绝嫁给一个老头子;另一方面,由于怕成为笑柄,加之当时的具体情况也使她不能嫁一个年纪很轻的人。因为那时节,家家都早早给自己儿子成婚,以使他们免遭征兵的灾难。最后,她出于占有者的固执,也没有嫁给一个大兵,因为她嫁一个男人并不是为了将他还给皇帝②,她想把他给自己一个人留着。就这样,从一八○四年到一八一五年,她根本无法与那些年轻姑娘抗争,她们把合适的男子都夺走了。

  ①执政府时期为一七九九至一八○四年。

  ②指拿破仑。

  本来那年头由于连年征战,合适的对象已经变得奇货可居。除了对贵族阶级的偏爱以外,科尔蒙小姐还有一个可以原谅的癖好,那就是她希望别人对她的爱慕是出于爱她的人而不是别的什么。这种愿望已经使她走到何步田地,你简直无法相信。对爱慕她的人,她用尽心机设下重重圈套,考验他们的感情。圈套设得特别巧妙,结果那些倒霉蛋一个个都中了计,在他们毫无查觉的、她强加于他们的古怪考验中全都败北。科尔蒙小姐岂止是悉心研究他们,简直是对他们进行侦察。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一句玩笑,她常常误解,这都足以使她将这些申请人作为不够资格而刷掉:这个人心肠冷酷,心眼不好啊;那个人说谎又不是基督教徒啊;这个人想在新婚的盖头布底下①砍光她的乔木林,设法捞钱啊;那个人性格不好,不会使她幸福啊;这里,她猜测有什么遗传病;那里有什么不道德的既往,叫她害怕。她象教会一样,非要求其祭坛边有个漂亮的教士不可。其次,她又希望人家假定她很丑,希望人家是看中了她所谓的缺点而娶她,正象别的女人愿意人家看中了她们并不具备的优点、假定她们很美而娶她们一样。

  ①这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在教堂中举行婚礼时,唱过“圣哉颂歌”以后,教士祝福新婚夫妇,在两人头上罩上一块红布,后来发展为将二人全部裹住。其象征意义为:夫妻应该将上帝祝福的爱情对他人遮掩起来。

  科尔蒙小姐的雄心来源于女人最高尚的情感:她打算在婚后抛去假面,显露出千百种美德,而使她的情人欣喜若狂,正象别的女人在婚后显露出她们原来极力掩饰的千百种缺陷一样。可是,她的苦心得不到别人的理解,这个心灵高贵的姑娘遇到的都是俗不可耐的角色。这些人的心里,对实利的盘算占了统治地位,而对感情的美好打算则一窍不通。后来,人们巧妙地称之为第二青春期的阶段来到,她越是走向这个紧关节要的阶段,她的提防之心越是增长。她故意以最不利于自己的姿态出现,将这个角色演得那么逼真,以致最后几个慕名前来的人对于将自己的命运与这样一个人连结在一起都犹豫不决了。她这种高尚的捉迷藏,要求别人仔细进行研究才行,而希望女人品行完美无缺的男人们是很少会进行这种研究的。她总是害怕别人因贪图她的财产才娶她,这就使她变得心神不定,疑神疑鬼。她追求富人,可是富人可以结成更有利的婚事;她害怕穷人,对穷人提出的不计较财富予以拒绝,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她又很重视不计较财富这一点。如此这般,她的种种排除条件以及时机的变化,真是叫那些有如选种板上的灰豆一般被挑来拣去的男人们如堕五里雾中。

  每次婚事告吹,都使这位可怜的小姐更加蔑视男人,到最后她终于从错误的角度去看男人了。她的性格必然沾染上内心的孤僻,这又给她的言谈加上某种尖酸的味道,给她的目光加上几分严峻。她的独身生活决定了她在生活习惯上越来越刻板,因为她力图使自己更加完美,又别无它法。多么高尚的报复!男人所抛弃的天然钻石,她为上帝雕琢起来。不久,舆论变得跟她作对了。一个心儿尚未相许的人不结婚、没有人追求或者拒绝了追求她的人,这就等于对自己作了判决。公众接受了这个判决,每个人都认为她这样拒绝是基于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对这些理由又总是胡猜乱想一气。这个说,她体型不好;那个说她有隐蔽的缺陷。实际上,可怜的姑娘如天使一般纯洁,孩子一般健康,心中充满了良好的愿望,因为造物主将她塑造出来,也预备要她享受种种欢娱,种种幸福和作母亲的种种劳累。

  在自己的相貌上,科尔蒙小姐找不到任何因素有助于实现她的愿望。除了女性的魔鬼的美①之外,她并没有其他美丽动人之处。这种美无非是青春焕发而已。从神学观点来看,这种叫法极不确切,因为魔鬼不会青春焕发。除非用魔鬼总是希望浑身凉爽②来解释这个词组,否则就解释不通。这位女继承人长着一双宽宽的平足。地上下过雨,她从家里或圣莱奥纳尔教堂走出来的时候,并无恶念地提起连衫裙,常常将腿露在外面。你简直无法将她的腿当作是女人的腿:青筋暴露,腿肚子很小,突出明显,汗毛又密,酷似水手的腿肚子。她身材粗壮,象奶娘那样肥胖,手臂强壮有力、圆滚滚,双手通红,她的一切都构成诺曼底美人那又白又胖、圆鼓鼓形状的整体。她本是圆脸,没有任何高贵之气;她的眼珠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眼睛又凸出,更赋予她的面庞以呆滞和绵羊般单纯的表情。这对一个老姑娘倒很适宜:即使萝丝已经不是那样天真无邪,倒还显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她那鹰钩鼻与窄小的前额形成鲜明对照,这种形状的鼻子没有美丽的前额与之搭配的情形是罕见的。她的嘴唇又红又厚,这是心地善良的标志。但是那额头却说明她没有什么头脑,她的心不可能受到智慧的支配:她大概是只做善事而并不慈悲为怀的。

  ①指女性的青春美。

  ②法文中fraicheur(清新、鲜妍)一词又可解为凉爽。

  对于品德高尚的人,人们对他的缺点指责得很严厉,而对于道德败坏的人,人们则往往很宽容。萝丝·科尔蒙的栗色长发,赋予她的面庞一种来自力量和丰满的美,这力量和丰满正是她整个人的主要特点。在她雄心勃勃的时代,她总是故意将面部摆成四分之一侧面的姿势,以便显露出非常小巧玲珑的耳朵。耳朵从她那白皙而又有点蓝莹莹的颈部与太阳穴之间清楚地显露出来,浓密的头发更给脖颈增加了几分美丽。这样望过去,再加上身着舞会装束,她大概显得很美。她那到处圆鼓鼓的形状,她那身材,她那壮健的身体,使得帝国时期的军官们不由自主地发出这样的慨叹:

  “多么漂亮的姑娘啊!”

  但是,随着时光年复一年地流逝,平静无波而循规蹈矩的生活使她发起胖来,肥肉不知不觉布满了她的全身,完全摧毁了原来的比例。到如今,什么样的紧身衣也无法叫人辨别出这可怜的姑娘臀部在哪儿了,她浑身上下就象是一整块料铸成。上身那青春的和谐已不复存在,肥大的身躯简直使人担心,是否她一弯下腰来,沉重的上半身就要将她拖倒。但是大自然造物早就赋予她一种天然的平衡力量,别的女人使用的骗人的裙撑相比之下就毫无用处了。在她身上,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的下巴成了三层,脖子长度缩短,头部转动起来亦觉困难。萝丝没有皱纹,只有褶。爱开玩笑的人甚至说,为了使折处不致断裂,她就象人们给小孩撒爽身粉一样,往各关节处撒粉。对于象阿塔纳兹这样的性欲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来说,这个肥胖的女人自然具有能够诱惑他的吸引力。年轻人的想象基本上是贪婪而大胆的,喜欢在这些漂亮的活台布上驰骋。这是肥嫩的山鹑,引诱着馋鬼的刀叉。如果是从前,许多债台高筑的巴黎风流男子大概也会心甘情愿铸成科尔蒙小姐的幸福,使她如愿以偿。可是如今,这可怜的老姑娘已经四十多岁了!她长期搏斗,想在自己的生命中注入形成整个女性世界的意义,但是仍然不得不当姑娘。到如今,她用最严格的宗教活动为自己的品德筑成防御工事。她早就求助于宗教。宗教对于保持完好的童贞女来说,是伟大的安慰!

  三年来,一个听忏悔的神甫相当愚蠢地带领着科尔蒙小姐在苦行的道路上前进。他嘱咐她使用苦鞭。如果现代医学说得有道理的话,这苦鞭产生的效果,只能与这个可怜的教士所期待的完全相反。现代医学常识现在还不很普及。使用这些荒谬的方法,其结果是在萝丝·科尔蒙的面庞上开始出现寺院的色调。看到她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宣布成年期到来的黄色,真是叫人伤心。她的上唇嘴角附近本来有点点轻微的绒毛,现在这绒毛竟然越来越扩大,勾勒出酷似一抹云烟的一条了。太阳穴处开始出现栗色的斑点。总之,衰变已经开始。阿朗松人人皆知,科尔蒙小姐受着血热的折磨。她将自己的心腹话唠叨给德·瓦卢瓦骑士听,说她每日洗多少次脚,还和他一起商量如何搞制冷剂。那位精明的伙伴于是掏出自己的鼻烟壶,凝视着戈里扎公主,以作结论的形式说道:

  “真正的镇静刺,”他说道,“我亲爱的小姐,大概就是找一个既漂亮又善良的丈夫。”

  “可是,能信得过谁呢?”她回答道。

  骑士正在将掉在棱纹塔夫绸衣褶里或者背心上的鼻烟粒抖掉。这个动作,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很自然,可怜的老姑娘见了却总是心神不安。这种没有对象的激情是那样强烈,以致萝丝再也不敢正视一个男人,她害怕从目光中流露出使她感到刺心痛苦的情感。她感到那些还能适合于她的男子在吸引着她,可是她又那么害怕自己如果作出主动追求他们的样子,人家要说她是发了疯。因此,一赌气,她对待这些人反倒很不热情了。这种任性的作法,也许只是她从前那些作法的继续。她那个圈子的大部分人,都无法判断她的动机——其实她的动机总是很高尚的——,而把她对待其他单身汉的方式解释为对已经遭到的拒绝或者预料要遭到的拒绝进行报复。一八一五年年初,萝丝已经到了自己不愿向别人承认的可怕年龄——四十二岁。她的欲望于是更加强烈,达到了近乎偏执狂的地步。因为她已经明白,她就要最后完全失去生儿育女的希望了。而在她那绝顶的无知中,她最渴望的,就是生几个孩子。在阿朗松全城,没有一个人会说这个贞洁的姑娘有任何生活放荡的欲望:她是囫囵吞枣地爱,对于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点也想象不出来。她是信仰天主教的阿涅丝,可莫里哀笔下的阿涅丝①想出的那些鬼主意,她一个也想不出来。

  ①阿涅丝,指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中的女主人公。她在修道院待了十三年,十七岁出来,对生活完全无知,然而爱情却使她变得聪明、机智。

  这几个月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又有了指望。帝国部队遣散,重组王国军队,使很多男子的命运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少人回到故乡,有的带半薪,有的有津贴,有的没有津贴。每个人都想找个结局,改变自己倒霉的命运。对于科尔蒙小姐来说,这个结局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个甜美的开端。回到这一带的人当中,正直的令人尊敬的军人,尤其是身体健壮的,年龄合适的,其性格可以给持波拿巴政见的人充当护照的,难道就一个也没有?这大概也不那么容易。说不定还会碰到为了恢复失去的地位,甘当保王党的呢!年初的几个月里,这种打算还一直支持着科尔蒙小姐,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可是,说来也巧,来到这个城市定居的军人,要么年龄太大,要么年纪太轻,要么太拥护波拿巴,要么品行太坏,个个的地位都与科尔蒙小姐的品德、地位和财产不相容。这可真叫科尔蒙小姐一天比一天绝望起来。高级军官们全都在拿破仑掌权时期利用自己的优越地位结了婚,为了自己家庭的利益,这些人都正在成为保王党。科尔蒙小姐请求上帝恩典,给她送一个丈夫来,好叫她能够享受到基督徒的幸福。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大概命里注定要死亦为处女和殉道者了,因为迄今还没有出现一个象丈夫模样的人。每天晚上在她家里进行的谈话,就是很好的户籍警察。没有哪一个陌生人来到阿朗松,她会不知道这个人的品德、财产和身分的。但是阿朗松不是一个吸引异乡人的城市,它既不坐落在通往任何一省首府的道路上,也没有什么好发财的门道。从布雷斯特到巴黎去的水手,甚至根本不在这里歇脚。可怜的老姑娘终于明白,她只好找一个当地人了。所以她的眼睛有时流露出凶狠的目光。对此,狡猾的骑士一面掏出他的鼻烟壶,凝视着戈里扎公主,一面报之以狡黠的一瞥。德·瓦卢瓦先生知道,在女性的原则中,首次的忠诚是与未来紧密相联的。我们也必须承认,科尔蒙小姐心眼不多,她根本不懂得鼻烟壶的诡计。她提高警惕,对付这个狡猾的家伙。她用刻板的虔诚和最严格的原则来压制私人生活秘密中难忍的痛苦。每天晚上,当她又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便想到自己已经逝去的青春,想到如花似玉的容貌已经凋谢,想到大自然造物的祝愿已经落了空。她一面将自己的激情奉献在十字架脚下——这激情无异于注定要永远留在皮包中的诗篇——,一面郑重许诺,如果一个善良的男子偶然出现,她一定不再对他进行任何考验,原封不动地接受他。在某些比平时更加难以忍受的夜晚,她探测自己的良好心愿会达到何种地步。在思想上,她甚至达到愿意嫁一个少尉、一个鸦片烟鬼的地步。

  她向自己提出,要用关心体贴、和蔼可亲和无比的柔情,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好的人。哪怕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她也愿意嫁给他。但是,只有夜深人静之时,她才会结成这些荒诞无稽的婚姻。在这些婚姻中,她很高兴扮演守护天使的高尚角色。第二天,尽管若塞特发现女主人的床铺乱成一团,这位小姐依然恢复了自己的尊严。早饭过后,她要求的依然是一个四十岁的男子,相当有财产的业主,青春仍在,几乎是一个年轻人。

  德·斯蓬德教士在他外甥女的婚姻运筹中,根本不能给她帮什么忙。这个老实人已年近七十,他把法国革命的浩劫归之为上帝的旨意,他认为那是上帝迫不及待要惩治荒淫无度的教会人士。德·斯蓬德教士于是投身到从前隐士们要上天堂所走的道路上去,实际上这条道路早已为人所抛弃:他过着禁欲主义的生活,不声不响,外表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成效。他从事的慈善事业,他不断地祈祷和苦修,均不为外人道。他认为,多事之秋,教士都应该这样做,他自己是倡导一个榜样。他在人们面前总是露出平静的笑脸,实际上他早已从人世间的利害中完全解脱出来:他现在只考虑穷苦人,考虑教会的需要,考虑自己的永生,别的什么也不想了。他自己的财产如何经营管理,他也交给外甥女去办。外甥女将所得收入交给他,他付给外甥女一份微薄的膳宿费,以便将多余的钱统统用在悄悄的施舍和向教会捐赠上。教士的全部疼爱都集中在外甥女身上,外甥女也将他看作是自己的父亲。但是这个父亲整日心不在焉,他丝毫设想不到肉欲的折磨,还感谢上帝使他亲爱的女儿保持独身,因为他自己从青年时代起,便接受了圣约翰·克利索斯通①的思想。克利索斯通写道:“童贞状态高于婚姻状态,其情形犹如天使高于人。”科尔蒙小姐惯于尊敬她的舅父,对于她多么希望改变这种状况的事,不敢对他提起半分。即使对他说了,这个老实人已经习惯于家中的生活方式,对于引进一个男主人,大概也不会有多少兴趣。德·斯蓬德教士一心想着给别人减轻什么痛苦,沉醉在祈祷的海洋里。他常常心不在焉,这个圈子的人也常常把这种状况当成是出神。他不善于交谈,总是和善地保持着沉默。这个人身材高大,干瘪,举止庄重,面部显露出美好的情感和平静的内心世界。他的存在给这所房子打上了神圣威严的烙印。他很喜欢德·瓦卢瓦骑士这个伏尔泰式的人物。这两个人,一个是贵族遗老,一个是教士遗老,虽然品行不同,但是根据他们的一般特点,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再说,骑士对德·斯蓬德教士也分外热情,正如他对那些小女工如慈父般一样。

  ①圣约翰·克利索斯通(约340—407),又称“金门圣约翰”,曾任君士坦丁堡主教,以善辞令着称。

  有人可能会以为,科尔蒙小姐一定千方百计寻找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那么,在容许女人采取的合情合理的巧计中,她大概要求助于梳妆打粉,袒胸露臂,施展出武器库中全部卖弄风骚的本事了。不!绝非如此!她象坚守哨位的士兵一样,依然威风凛凛、巍然不动地穿着她那高领绣花衬衣。她的连衫裙,帽子,各种服饰,全都在阿朗松的女服商人铺子里定做。女服商人是两个驼背的姊妹,倒还有点审美能力。不管这两个成衣匠怎样一再坚决要求,科尔蒙小姐还是拒绝采取那些骗人的花招以显得漂亮。她希望无论在哪方面都很富足:肉多,羽毛装饰也多。说不定她连衫裙上那些累赘的装饰与她的外貌很适合呢!谁要嘲笑这个可怜的姑娘,叫他嘲笑好了!如果你心地善良,对于情感表达采取什么形式一向不那么计较,不论哪里表现了情感,你都很佩服的话,你就会觉得她心灵高尚。

  读到这里,有的轻浮妇女大概会极力挑剔,说这个故事失真。她们会说,法国根本没有这样愚蠢的姑娘,对于引男人上钩的技巧如此无知;她们会说,科尔蒙小姐是一个例外,很特殊,凡有点一般常识的人,就不能将这个例外作为一种典型介绍出来;她们会说,最贞洁最愚蠢的姑娘,想钓一条鲍鱼上钩,也会找得到一个诱饵,挂上她的鱼线。可是,只要想一想,高贵的符合使徒教义的罗马天主教在布列塔尼和原阿朗松公爵领地依然存在,这些批评就站不住脚了。信仰,虔诚,不容许要这些花招。科尔蒙小姐走在永生的道路上,她宁愿忍受自己无限期当处女的苦难,也不愿忍受说谎的痛苦,犯下施诡计的罪过。一个姑娘,她的思想一旦被“要受惩戒”武装起来,在道德问题上她是不会让步的。所以,是爱情,还是算计别人,她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是很坚决的。其次,如今,宗教无非被这些人当作是一种手段,被那些人当作是一首诗而已。在这种时刻,让我们鼓起勇气提出一个尖刻的看法吧!这就是:虔诚会引起一种精神上的眼病。感谢上帝的恩泽,这种眼病使得那些走在永生道路上的灵魂看不见许多人间小事。总而言之,虔诚的女子在许多问题上是愚蠢的。

  这种愚蠢倒也证明了一个事实,就是这些虔诚的女信徒花了多么大的力气,将她们的智慧集中使用于向天堂前进去了。伏尔泰主义者德·瓦卢瓦先生对此看法不同。他认为,很难确定,是愚蠢的女人必然成为虔诚的信徒呢,还是虔诚产生使头脑灵活的姑娘变得愚蠢的效果。最纯洁的天主教道德观包含着它对爱情的各种理解,对上帝旨意的虔诚服从,相信生命的任何部分都打上了神意指纹的痕迹。请诸位千万不要忘记,正是借助于这一神秘之光,才能理解这个故事的精髓。正是这些东西,才使得一般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大大突出起来,而且在至今仍然有信仰的人眼中,这些东西必然更加扩大。再其次,如果说这里面确有愚蠢之处,那么,为什么不可以顾及一下愚蠢造成的不幸,正如人们顾及天才造成的不幸呢?何况前者是远比后者丰富的一种社会成分。所以,在人们看来,科尔蒙小姐是出于处女的极度无知而犯下了过失。她一点不善于观察,她对她的追求者所采取的那些作法,也足以证明这一点。就在此刻,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即使她还不曾翻开过一本小说,也会在阿塔纳兹的目光中读到一百章爱情。科尔蒙小姐却什么也看不出来,甚至从阿塔纳兹说话发颤这件事上,她也没有分辨出来,那本是一种不敢暴露出来的感情冲动所致。她自己很腼腆,却猜测不到别人的腼腆。对于高尚情感的精细之处,她全凭主观想象,正是这一点造成她最初的失误。而面对阿塔纳兹的高尚感情,她却毫无觉察。心灵方面的优点并不与智力方面的优点相依存,正如天才的智慧也不与灵魂的高尚相依存一样。这一点有些人知道得很清楚。对于这些人来说,上述精神现象并不显得异乎寻常。十全十美的人是那么罕见,以致苏格拉底这位人类最美好的精华,也同意他同时代的一位骨相学家的看法,承认自己生来本要成为一个坏人①。一位伟大的将军②可以在苏黎世拯救他的国家,而同时又与商人打得火热。一个是否正直诚实都成问题的银行家,可以当上国家要人。一位伟大的音乐家,头脑里孕育着美妙的歌曲,可是谱写出来的一支曲子可能很糟糕。一位情感丰富的女子,也可能是个大傻瓜。总之,一位虔诚的女教徒可以有高尚的灵魂,但是她身旁的另一颗美好心灵发出的共鸣,她却辨别不出来。一个人生理有缺陷,会激起别人的嘲弄,这种现象在精神方面也能遇到。这个善良的姑娘,只为她自己和她年老的舅舅做果酱,感到很伤心,但在别人眼中这几乎成了笑柄。由于她的优点而十分同情她的人和几个由于她的缺点而同情她的人,常常嘲笑她一次次错过了结婚的机会。谈话时,人们不止一次地相互询问,这么多的财产,加上科尔蒙小姐的积蓄以及从她舅舅那里继承来的遗产,以后前途究竟如何。很久以来,人们就怀疑她归根结底是一个怪僻的姑娘,虽然她的外表并不象。在外省,是不允许你怪僻的:你的想法别人不理解,这就是怪僻。人们希望的是,所有的人既智力相等,又品德相等。

  ①据说一位相面专家仔细端详了苏格拉底之后,宣称他生来便有作恶的倾向。苏格拉底证实了这一点,并说他已用坚强的毅力克服了那作恶的倾向。

  ②指马赛纳(1756—1817),拿破仑帝国时代的将军。因被控有渎职行为而辞去罗马占领军统帅的职务,与此同时被任命为瑞士军指挥官,并于一七九九年六月二日在苏黎世大胜俄军。

  从一八○四年开始,科尔蒙小姐的婚事已经成了一个大难题,以致在阿朗松,“象科尔蒙小姐那样结婚”变成一句口头禅,相当于一句最尖刻的讽刺挖苦话。在法国,讽刺精神想必已经成为一种迫切需要,连这个好人儿在阿朗松也会激起几句冷嘲热讽。她确实是好人,她不仅接待全城的人到她家作客,慈善,虔诚,从来不说别人一句坏话,而且她和城里居民的一般思想和风俗习惯都保持一致。人们喜欢她,就象喜欢生活最纯洁的象征一样,因为她墨守外省的老习惯,从未越雷池一步。她也带着外省的偏见,与外省的利害关系融为一体。她酷爱自己的外省。虽然她的地产每年有一万八千利勿尔的收入,这在外省已是一大笔财富,她的生活习惯却依然保持着与没有这么富有的人家相一致。她到普雷博戴自家的田庄上去时,坐的是一辆破旧的藤车,车上支起两个白皮座,驾一匹患气喘症的肥大牝马。作车门用的皮帘,风吹雨淋已经发红,勉强才能关上。全城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这辆破篷车。雅克兰经心照管着这辆车,就跟照管巴黎最漂亮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般,因为他家小姐对这辆车看得很重,已经使用了十二年。

  她自己也怀着吝啬成功的胜利喜悦向别人指出这一点。大部分居民都很感激科尔蒙小姐,因为她不用自己本可以大摆特摆的阔气去羞辱他们。甚至可以相信,如果她从巴黎弄来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人们对此所加的恶意评论,更要胜过对她错过结婚机会所发的无聊议论。再说,最华丽的马车也好,破旧的藤车也好,反正都能将她拉到普雷博戴去。外省只考虑目的,对手段是否漂亮是不大在乎的,只要这些手段有效就行。

  要结束对这户人家个人生活习惯的描写,还必须让雅克兰,若塞特和厨娘玛丽埃特聚集在科尔蒙小姐和德·斯蓬德教士周围。这三个人都为舅舅和外甥女的幸福尽力。雅克兰是个四十岁的男子汉,五短三粗,皮肤发红,棕色头发,长着一张布列塔尼水手的脸盘,为这家效劳已经二十二年。他服侍吃饭,洗刷马匹,种花种草,给教士擦皮鞋,买东西,锯木头,赶车,到普雷博戴给牲口拉燕麦、麦秆和饲草。晚上他留在前厅照看,象个睡鼠似的睡得又香甜又长久。人家都说他爱着若塞特。若塞特是个三十六岁的姑娘,她若是结婚,科尔蒙小姐就要把她辞掉。因此这两个可怜人把他们的工钱积攒起来,悄悄地相爱,等待着、盼望着家中小姐早日成婚,就象犹太人等待着弥赛亚①一样。若塞特生在阿朗松与莫尔塔涅之间的一个地方,个头很小,肥肥胖胖;虽然她的一张脸很象沾满泥浆的杏子,倒也不乏几分姿色和精明。人家都说她能左右女主人。若塞特和雅克兰确信事情总有个结局,便极力将他们心满意足的心情遮掩起来。正是这种心满意足的样子使人猜想到,这一对情人是指望着将来的。厨娘玛丽埃特在主人家干活也已十五年,凡是当地时兴的菜,全都会做。

  ①弥赛亚,犹太人期望中的复国救主。

  要把这户人家介绍齐全。可能还得算上那匹拉着科尔蒙小姐到普雷博戴田庄上去的高大的诺曼底枣红色老牝马,因为这家的五个成员对这匹牲口简直疼爱得发了狂。这匹马名叫珀涅罗珀①,也使了十八年了。对这匹马那么精心照管,那么按时喂料,以致雅克兰和家中小姐都指望能再使用它十年以上。这匹牲口是永久的淡资和经常关心爱护的对象:可怜的科尔蒙小姐没有孩子,没处寄托自己的母爱,似乎将自己的母爱转移到了这个幸运的牲畜身上。因为有了珀涅罗珀,家中小姐便不养金丝雀,不养猫,不养狗了——社会上几乎所有孤单的人都养这些玩意儿以组成想象的家庭。

  ①珀涅罗珀原系希腊神话传说中英雄奥德修忠实的妻子的名字。

  这四个忠诚的奴仆——珀涅罗珀的聪明智慧已高达另外几个善良的仆人的水平,而这几个仆人却下降到牲口一般的默默无言,温柔驯服,勤勤恳恳——每天你来我往,总是用机械的坚持不懈精神干着同样的活计,但是,正象他们用自己的语言所讲的那样,他们是先甜后苦。科尔蒙小姐,正象所有神经上为一个固定的念头所折磨的人一样,变得挑剔,爱找麻烦。她这个样子主要倒不是出于性格,而是出于需要找事做。她不能照顾丈夫、孩子,不能顾及丈夫和孩子要求的照顾,便拼命去搞繁琐的事。她为了一点小事唠叨上几个钟头,她发现一打编号为“Z”的餐巾放在编号为“O”的餐巾前面了,也要唠叨上几个钟头。

  “若塞特心里想什么来着?”她大叫大喊,“怎么若塞特做什么都这么粗心呀?”

  只有一次,雅克兰喂珀涅罗珀喂晚了,家中小姐便足足有一个星期,天天问两点钟是不是给牲口喂了燕麦。她那有限的想象力净在小事上兜圈子。什么地方毛掸子漏掸了一层灰尘,玛丽埃特有几片面包没有烤好,朝南的窗子雅克兰偶尔关晚了,日光会使家具褪色,诸如此类的了不得的小事都会酿成大祸,使家中小姐为此大发雷霆。“什么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大叫道,她觉得再也见不到往日奴仆的影子。他们太受宠了,她心肠太好了。有一天,若塞特应该交给她《复活节半月经》,可是给她一本《基督徒的一日》。到了晚上,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祸事。因为家中小姐不得不从圣莱奥纳尔教堂再回家一趟,她匆匆离开教堂时,碰着每一张椅子,人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于是她不得不把这个事故的原因告诉她的朋友们。

  “若塞特,”她语气温和地说,“再不要发生这样的事了!”

  科尔蒙小姐自己料想不到,实际上多亏有这些小小的争吵,给她的火气当了排泄口。一个人的精神有自己的要求,这也象身体一样,要做体操。她发这些脾气,若塞特和雅克兰都忍受下来,就象天气变化无常,农民也得忍受一样。这三个善良的仆人说:“今天天气好!”或者“天下雨了!”的时候,并不是指天气。有时候,大清早起来,在厨房里,他们就相互询问今天家中小姐起床时心情会怎样,就象一个农夫端详晨曦的薄雾判断天气一样。最后,当然,科尔蒙小姐还是在日常生活的无端小事中自顾自怜。她和上帝,听她忏悔的神甫以及她要洗濯的衣物,她要做的果酱以及要听的布道,生活上要照顾的舅父,这些已将她那并不发达的大脑占满。对她来说,就象对天生便自私自利的人或出于偶然成为自私自利的人一样,按照他们特别的眼光,生活中的小事就变成了大事。她的身体那么健康,如果消化道稍有不适,就是不得了的大事。再说,她生活在我们祖先医学的严格统治之下,每年吃四剂预防药。珀涅罗珀如果吃了这药一定会死掉,但是她吃了反倒更加生机勃勃。如果若塞特给家中小姐穿衣服的时候,在她尚光滑如缎的肩胛骨上发现了一个小疱,为此就要在一周以来吃的各碗食物里大肆搜索。若是若塞特提醒她的女主人说,是某一只兔子吃了叫人上火,她才起了这个该死的疱,那简直就是一次大捷!两个人都高兴万分地说道:

  “没错,是兔子的毛病。”

  “玛丽埃特调料放得太重了,”家中小姐接着说道,“我总是对她说,给我舅舅和给我,口味要轻些,可是玛丽埃特的记性不比……”

  “兔子强,”若塞特说道。

  “对,”小姐回答道,“她的记性不比兔子强①,你真说对了。”

  ①据说兔子很健忘,一边跑一边就忘了。

  一年四次,每个季节开始时,科尔蒙小姐到她普雷博戴的田庄上去住些日子。这时正值五月中,科尔蒙小姐想去看看她的苹果树落雪是否落得多。这是当地的话,意思是看看苹果树下落花情形如何。当落地的花瓣围成一圈酷似一层白雪时,主人就可以指望苹果酒大丰产了。科尔蒙小姐测量酒桶容积的时候,也注意到过了一冬,什么地方要修理。她下命令果园、菜园怎么整治,她从果园、菜园得到许多供应。每一季节她要做的事性质都不同。她从城里动身前,虽然再过三个星期就会和这些人相见,还是为她家的常客举行告别宴会。科尔蒙小姐的出游总是轰动阿朗松全城的新闻。她家中的常客,已经少来了一次,专程前来看望她。她的接待室里宾客满堂。每个人都祝她一路平安,好象她要上加尔各答似的。然后,第二天早晨,商人们都站在门槛上观望。大人、孩子都望着马车经过,似乎彼此反复交头接耳谈着就算传递消息了:

  “科尔蒙小姐上普雷博戴去啦!”

  这里一个人说道:

  “这个人,她可是个有现成面包吃的主儿!”

  “哎!我的小伙子,”他旁边的人回答道,“她可是个正派人。财产都落到这种人的手里,这地方就看不见一个乞丐了……”

  那边,另外一个人又说:

  “我说,我们高处乔木林那边的葡萄怎么开花了呢,这不,科尔蒙小姐也动身上普雷博戴去了!怎么搞的,她怎么总不结婚呢?”

  “不管怎么样,我倒很愿意娶她,”一个人开玩笑回答道,“这婚事已成了一半,一方已经同意了。但是另一方不愿意。算啦!那烤炉是为杜·布斯基耶先生烧热的呢!”

  “你说杜·布斯基耶先生?……她已经拒绝他。”

  晚上,每一个聚会的场合,人们都庄重地互相转告:

  “科尔蒙小姐走了。”

  或者说:

  “你们就叫科尔蒙小姐走了么?”

  苏珊为她大吵大闹挑了一个星期三,凑巧正是科尔蒙小姐举行告别宴会的那天。那天,为了要带走的衣物的事,科尔蒙小姐把若塞特弄得昏头昏脑。就这样,那天上午,城里发生了一件事,使得这次告别集会具有极大兴味。这件事,人人在说,人人在讲。就在老姑娘考虑出门要带什么备用的东西,精明的德·瓦卢瓦骑士在阿尔芒德·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家玩皮克牌的时候,格朗松太太已经去拉响了十户人家的门铃。这阿尔芒德·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是年迈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妹妹、贵族沙龙的王后。看看引诱少女的家伙那天晚上表情如何,对于哪一个人都不是漠不相关的事。对于骑士和格朗松太太来说,要知道科尔蒙小姐以其达到结婚年龄的姑娘和妇女协会主席的双重身分怎么看待这个消息,那就更是紧关节要的事了。至于那位无辜的杜·布斯基耶,他在林荫大道上散步时,也开始想到苏珊捉弄了他:这个疑窦更证明他对女人的原则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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