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这些大宴宾客的日子里,科尔蒙小姐家里,下午三点半左右桌子就已经摆好。那时节,阿朗松的时髦团体,出于要表现得与众不同的心理,四点开始晚宴。帝国时期,人们还曾象往昔一样,下午两点开宴。不过那时节还吃夜宵呢!科尔蒙小姐极力品味的一种快乐,就是看到自己穿戴得象一个即将接待客人的家庭主妇,这时她内心便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满足。这种快乐,倒也并无恶意,不过当然是建立在为自己盘算的基础之上。她这样全副武装起来以后,心灵深处会朦朦胧胧地涌起一线希望:一个声音告诉她,造物主并没有白白地将她造就得这样丰满,一个敢作敢为的男人就要出现。这时她热切的向往变得格外清新,就象她洗过澡身体感到凉爽一样。她怀着狂喜陶醉的心情欣赏自己魁梧健壮的身体,然后,她下楼到客厅、书房和小客厅进行严格审视的时候,这种心满意足的心情仍然持续着。她怀着富人那种天真的愉快心情,而且是时时想着自己很富有、将来也永远应有尽有的富人的那种心情,在这几处走来走去。她注视着自己那些千古不变的家具,自己的古董,漆器;她心中暗想,这么漂亮的东西需要有一个男主人。她欣赏了饭厅,椭圆形的大桌子已将饭厅塞满,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距离相等地放着二十几份餐具;她检查了她指定的大批酒瓶,酒瓶上露出名酒商标;她仔细检查了写在小纸片上的每一个名字①。这是教士用他颤抖的手写成的,也是他在家务中所操的唯一一份心。对于每一位客人坐在什么位置上要进行郑重其事的讨论。这一切都检查完毕之后,科尔蒙小姐便身着盛装,前去与她的舅父会齐。此刻正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光,她的舅父正在台地上沿着亮河散步,一面听着栖在树丛中的鸟儿无需担心猎人或孩子的袭击而尽情啼啭。在这等待的时刻,每次她走到教士身边,总要向他提出几个荒谬的问题,以便将这好心的老人搅到一场争论中去,叫她开心。要完全描绘出这个心灵高尚的老姑娘的性格,对这一个特点不能忽略,原因如下述。

  ①西俗将写着客人名字的纸片放在餐桌上,以排定各人的坐位。

  科尔蒙小姐把说话看成是她的一项义务。这倒并不是因为她话多,相反,她的思想很贫乏,讲不了几句话,发表不了长篇大论。但是她觉得讲话是完成宗教给我们规定的一项社会义务。宗教不是教导我们对周围的人要和善么!要尽到这项义务对她来说是件难事,以致对这个很幼稚但很诚实的礼仪问题,她专门听取了她的神师库蒂里耶神甫的意见。尽管忏悔的人老老实实地向神甫承认,为了找点话来说,她要费尽心机搜索枯肠,这位对宗教信条坚定不移的老教士,还是给她念了《圣弗朗索瓦·德·萨勒传》中的一段。这一段谈的是交际场合妇女的义务和虔诚的女基督教徒应该怎样既活泼又有分寸,她们应该要求自己很严格,而在家中要显得和蔼可亲,要使自己周围的人绝不感到厌烦。科尔蒙小姐对她的义务就这样深信不疑,而且愿意千方百计听从她神师的指示。神师告诉她谈话一定要彬彬有礼。每当这位可怜的老姑娘看到谈话出现冷场的时候,她的紧身衣里头就直冒汗。她一面设法提出些看法,让已经冷下去的争论再热烈起来,一面心里感到十分难过。每逢这种时刻,她有时会发表一些莫名其妙的议论,例如:“除了小鸟①外,任何人都不能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之类。用这个论点,有一天她颇为成功地挑起了一场关于传教的始祖所说“耶稣无处不在”的争论,可是她一点也没听懂。这一类的重振旗鼓使她在这个小圈子里赢得了“好心的科尔蒙小姐”的雅号。这个称呼从有头脑的人口中道出,那意思是说,她极其无知,而且有点愚蠢;但是许多和她一样的人是用正面意义来理解这个修饰语的,他们回答说:

  “啊!真的,科尔蒙小姐心眼真好!”

  ①基督教的“三位一体”说在绘画中将圣灵表现为一只鸽子似的小鸟。

  有时,她为了对自己的客人表示和蔼可亲,为了履行对来客的义务,提出的问题那么荒谬,结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例如,她问,政府征税征了这么长时间,得来的钱派什么用场;她问,既然《圣经》是摩西写的,为什么在耶稣-基督的时代《圣经》没有印出来。英国有个Countrygentleman①,他总是听人在乡村议会谈论什么后世、后代,有一天便站起来,发表了一通speech②:“先生们,我总是听到谈论后世、后代,我很想知道这个强大的力量为英国做了哪些事情?”这一演说后来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科尔蒙小姐与这位乡绅属于同一类人。

  ①英文:乡绅。

  ②英文:演说。

  在这种场合中,英雄的德·瓦卢瓦骑士,看到那些不留情面的半吊子学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出讥讽的微笑时,总是用他全部机智的外交手段来解救老小姐。这位喜欢让女人发财致富的老绅士,用似是而非地支持科尔蒙小姐的办法赋予她一些智慧。他掩护她撤退掩护得那么好,以致有时似乎老小姐并没有说什么蠢话。有一天,她郑重其事地承认,她不知道去势的雄牛和公牛之间有什么区别。可爱的骑士回答说,去势的雄牛永远只能给小牝牛犊当叔叔,从而止住了大家的哄堂大笑。她总听人谈论畜牧、饲养,以及这门生意的难处,因为这个地区有著名的松林种马场,自然这是个常见的话题。她明白了马是从配种产生的。于是有一次她问:“为什么不能一年配两次种呢?”骑士将笑声引向自己:

  “这也是很可能的,”他说道。

  在场的人都洗耳恭听。

  “错处在生物学家身上,”他说道,“他们还不会强制母马将怀胎期缩短到少于十一个月。”

  可怜的老姑娘既不明白什么叫配种,也不会区别去势的雄牛和公牛。德·瓦卢瓦骑士算是给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效劳,因为科尔蒙小姐对他这些颇有骑士风度的效劳,一点也不理解。她看见谈话又热烈起来了,还觉得自己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蠢呢!终于,有一天,她完全失去了自知之明,就象《心不在焉的人》中的男主角德·布朗卡公爵①一样,掉在沟里,自己还悠然自得,等别人来拉他的时候,他却问人家要干什么。最近一个时期以来,科尔蒙小姐已不那么胆战心惊,她胆子壮起来了,这就赋予她那些重振旗鼓的表演某种庄重严肃的味道。英国人正是带着这种庄重严肃的劲头干出他们爱国的蠢事,又似乎为干了蠢事而自鸣得意。现在,科尔蒙小姐一面迈着威严的步伐来到舅父的身旁,一面反复思考着要向他提一个问题,好叫他打破沉默。他默默无言时,她心里总是不好受,她以为那是他心情烦闷的缘故。

  ①布朗卡公爵,路易十三之妻安娜·德·奥特里什的侍卫,法国剧作家勒尼亚尔(1655—1709)的剧作《心不在焉的人》便以他为原型。

  “舅舅,如果说人世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那么,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个道理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挎住他的胳膊,兴高采烈地靠在他身上。(这又是她的一种幻想。她一面这样做,一面想:“我有丈夫的话,我就要这样!”)“那当然,”德·斯蓬德教士一本正经地说道。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外甥女,总是怀着天使般的耐心任凭她打断自己的沉思。

  “那么,假设我一直当姑娘,也是上帝的希望喽?”

  “是的,我的孩子,”教士说道。

  “可是,什么也挡不住我明天就结婚,那么上帝的意志不是可以被我的意志摧毁么?”

  “如果我们知道上帝真正的意志是什么,那可能真的就是如此了,”这位前索邦修道院院长回答道,“请你注意,我的女儿,你不是加了一个假设么?”

  可怜的姑娘,她本来指望用这么一个adomnipotenAtem①论据将她的舅舅引入一场关于婚姻问题的争论中去,听到这个回答,她目瞪口呆了。可是,头脑迟钝的人遵循着孩子的可怕逻辑,总是从回答再到问题,这样的逻辑常常能把人难住。

  ①拉丁文,强有力的。

  “可是,舅舅,上帝造了女子,并不是叫她们一直当姑娘的,因为女人应该要么都当姑娘,要么都当妇女。要是分配角色,可就不公道了。”

  “我的女儿,”善良的教士说道,“教会规定独身是走向上帝的最好道路,你这是责怪教会了。”

  “可是,如果教会说的有道理,如果所有的人都是好天主教徒,那人类不是要绝种了么,舅舅?”

  “你过于聪明了,萝丝,一个人这么聪明,是不会幸福的。”

  类似这样的话,会在可怜的姑娘的双唇上激起满意的微笑。这向她证明了,她开始对自己形成的良好看法是有根据的。外人,我们的朋友和我们的敌人,就是这样成了我们缺点的帮凶!这时,客人陆续来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在这样大宴宾客的日子里,这种当地的大事也使家中仆人与应邀的客人之间有些随便起来。法院院长是个有名的馋鬼,玛丽埃特见他走过去,便向他说道:

  “啊,杜·隆斯雷先生,我特地为您做了干酪丝烤菜花。我家小姐知道您特别爱吃这个菜,她对我说:‘千万别做坏了,玛丽埃特,今天法院院长先生来作客。’”

  “这位科尔蒙小姐心眼真好!”当地的法官回答道,“玛丽埃特,你是不是把菜花浸在调料里而不是汤里?这样做出来更稠!”

  法院院长才不屑于走进玛丽埃特作出决定的议事室去呢!他只是向那里投上美食家的一瞥,发出主人的指示而已。

  “您好,太太,”若塞特对格朗松太太说道,格朗松太太总是向贴身女仆讨好,“我家小姐可想着您了,您会有一盘鱼。”

  至于德·瓦卢瓦骑士,他用大老爷采取随便态度的那种轻松语气对玛丽埃特说道:

  “哎呀!亲爱的手艺高明的厨师,我这荣誉勋位十字勋章应该授予谁呢?①有什么精细的菜肴,必须将奖章留给它的吗?”

  ①这里是一个文字游戏:法国人常将手艺高明的厨师称为“蓝绶带”。而真正的蓝绶带,是亨利三世于一五七八年设立的圣灵勋章。因有此句。

  “有,有,德·瓦卢瓦先生,一只从普雷博戴送来的兔子,足有十四斤重呢!”

  “好姑娘!”骑士一面证实若塞特的话是真,一面说道,“啊!足有十四斤重呀!”

  没有请杜·布斯基耶来。科尔蒙小姐一直忠于诸位都已知道的原则,对待这个五十多岁的人很怠慢。在她内心最深处,对这个人有一股无法解释的情感。虽然她已经拒绝了他,有时她又感到后悔。总的来说她似乎有一种预感,感到她最后还要嫁给他。但她又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又使她不敢向往这桩婚事。这些想法激动着她的心,使她对杜·布斯基耶总是不能忘怀。虽然她自己也不承认,实际上这个共和党人赫丘利式的体型对她影响很大。格朗松太太和德·瓦卢瓦骑士也无法解释科尔蒙小姐的自相矛盾,但是小姐向杜·布斯基耶暗送天真的秋波,他们确实撞见过。那眼光的意义十分明显,所以这两个人都要设法毁灭前商人的希望。虽然已遭拒绝,但他还不死心。有两位客人姗姗来迟。不过,一说出他们的职务,人们就会原谅他们了:一个是抵押物品保管人杜·库德赖先生,另一个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府上前总管、高等贵族公证人舒瓦内尔先生。舒瓦内尔先生德高望重,高等贵族接待他都是恭恭敬敬,他本人也家财万贯。这两位来迟的客人到来时,雅克兰见他们径直向客厅走去,便对他们说道:

  “他们都在花园里。”

  这抵押物品保管人是城中一位最和蔼可亲的人,他的缺点只是为了财产,娶了一个脾气特别大的老太婆,再就是专门会说俏皮话,他自己首先要笑出声来。显然大家的肠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见他来到,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轻轻的喧嚣。在这种情形下,最后到来的人总是受到这种接待的。这一群人沿着亮河在台地上散步,一面等待着正式宣布开饭,一面望着水草,河床的镶嵌,匍匐在河对岸的房屋那美丽的细部,古老的木头长廊,窗台已经塌陷的窗户,前突于河流之上的几间房屋的斜支柱,青虫在晒太阳的菜园,细木工的作坊,一言以蔽之,这些小城市的小景。濒临水面,一株倾斜的垂柳,朵朵鲜花,一丛蔷薇,都赋予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值得风景画家来此作画。骑士端详着每一张面孔,因为他已经得悉,他的放火小船①已经成功地靠在了城市中最优秀的小集团上。但是这件关于苏珊和杜·布斯基耶的大新闻,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高声谈论。外省人一点一点透露风言风语的本事很高强:谈论这件奇闻的时刻尚未到来,要等到每一个人都把要说的话仔细思量过以后才行。现在,人们都还悄声细语:

  “你知道了吗?”

  ①十七、十八世纪海上火攻用的。

  “知道了。”

  “是杜·布斯基耶的事吗?”

  “还有俊俏的苏珊。”

  “科尔蒙小姐还一点不知道吗?”

  “不知道。”

  “啊!”

  这是风言风语的钢琴,其渐强的最高点要在人们品尝第一道正菜①的时候才爆发出来。突然,德·瓦卢瓦先生望了格朗松太太一眼。今天格朗松太太戴上了她的绿帽子,插着一束熊耳花,满面红光。是不是希望音乐会开始呢?在这些人物单调的生活里,类似这样的消息就象一个要开发的金矿一样。可是善于观察和处处提防的骑士,似乎看出这个老太婆的表情还有更深一层的情感:那就是在个人利害争斗中得到大胜所引起的喜悦!……他立刻转过头去端详阿塔纳兹,正好发现他处于精神高度集中时那种意味深长的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年轻人对科尔蒙小姐的连衫裙上身部分望了一眼,——那上身部分酷似团队的两面定音鼓——这一眼骤然间使骑士心明眼亮了。这闪电般的一瞥使他隐约看见了整个过去的事情。

  ①汤或冷盘之后。

  “啊!他妈的,”他心中暗想,“我的得意算盘不是要落空了吗!”

  德·瓦卢瓦先生走到科尔蒙小姐跟前,以便搀着她的手臂带她走进饭厅。老姑娘对骑士十分尊敬。他的姓氏和在全省贵族星宿中所占的地位,自然使他成为她的沙龙中最光辉灿烂的装饰品。同时,在她的内心,十二年来,科尔蒙小姐一直向往能成为德·瓦卢瓦夫人。这个姓氏就象一个树枝,她头脑中“散发”出来的关于自己要嫁的人品德高尚、有社会地位和外部优点的种种想法都系在这根树枝上。虽然德·瓦卢瓦骑士是她的心、她的思想、她的雄心选中的人,这个老朽头发梳得光溜溜,就象圣约翰走在宗教仪式行列中一样,倒使科尔蒙小姐总有些心惊胆战:她将他看成是贵族,这倒不假;作为一个姑娘,却不能将他看成是丈夫。骑士总是摆出一副对结婚这件事无动于衷的样子,特别是他住在一所女工充斥的房屋里,人家都认为他品德高洁,这两条都与德·瓦卢瓦先生自己所预料的相反,对他十分有害。这位贵族,在终身年金问题上眼光那么准,在这件事上可是失算了。科尔蒙小姐有一句话:“真可惜,他若是放荡点就好了!”她对这个生活上过于规矩的骑士看法如何,从上面这句话里就可以看得出来。当然她是不自觉说出这句话来的。观察人类心灵的人已经发现,虔诚的女教徒对于坏人有一种爱好;他们认为这与基督徒的道德相违背,因而对这种兴趣感到惊异不解。

  首先,象炭火一样将恶习的浊水净化,对于一个品行端庄的妇女,你还能给予她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使命呢?这些高尚的女性,她们所遵循的严格的原则迫使她们永远不能破坏夫妻之间的忠诚,自然向往一个实践经验极为丰富的丈夫!对这一点,人们何以竟然看不到呢!坏人在爱情方面是伟人。因此,可怜的老姑娘眼见自己心爱的花瓶碎成两半,悲叹不已。

  只有上帝才能探测到德·瓦卢瓦骑士和杜·布斯基耶的内心。骑士和科尔蒙小姐过一会相互交谈的寥寥数语,要使诸位理解其重要意义,还必须将激动了全城人心的两件很严重的事摆出来才行。全城人对这两件事意见分歧也很大。杜·布斯基耶都神秘地卷入了这些事。一件事是关于阿朗松的神甫。这个神甫从前曾宣誓遵守《教士的公民组织法》①,现在,则大做好事,正在转变天主教徒对他的反感情绪。这是一个小小的谢弗吕②,而且得到众人高度的尊敬,以致他逝世时,阿朗松全城的人为之流泪。科尔蒙小姐和德·斯蓬德教士属于正统的贵族小教会,这个小教会对于梵蒂冈来说,正如极端保王党人之于路易十八一样。③与肯定并拥护《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人进行妥协的教会,德·斯蓬德教士尤其不承认。

  这个神甫已经得到阿朗松贵族教区圣莱奥纳尔教堂住持教士的好感,但是科尔蒙家中从不接待这位神甫。杜·布斯基耶是个以保王党面目出现的疯狂的自由党,他知道各反对派的依靠力量就是那些对现实不满的人,而这些人又多么需要有个集合的地点。于是他早已将中产阶级的好感集中在这个教士的周围。第二件事是这样:在杜·布斯基耶这个粗鲁的外交家暗中鼓动下,在阿朗松这个城市里,绽出了要修建一所剧院的想法。杜·布斯基耶的赛义德们④只从他们的穆罕默德那里才知道剧院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他们更加狂热地支持这个计划,觉得这简直就是保卫他们自己的观点。阿塔纳兹对于修建一座戏院,是最狂热的拥护者,他在市政府各办公室内为这桩事辩护,年轻人其实都赞成。此刻德·瓦卢瓦骑士让老姑娘挎着自己的胳膊散步。老姑娘接受了这番好意,同时还用十分欣喜的目光望了他一眼,以表谢意。骑士机灵地指了指阿塔纳兹,说出下面的一番话来,作为对她那眼风的答复。

  ①《教士的公民组织法》为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所颁布。

  ②指让-路易·勒费弗尔(1768—1836),他曾作过谢弗吕的红衣主教,蒙托邦的主教和波尔多的大主教,以品德高尚、乐善好施闻名。

  ③这句话风行一时,后来成为一句成语“比国王还要保王”。

  ④赛义德,伊斯兰教对穆罕默德继任者的尊称,也用作对一般人的尊称;此处指拥护杜·布斯基耶的一派人。

  “小姐,您对于社会体统那么重视,这个年轻人社会地位还是不错的,他有几家亲戚……”

  “远亲罢了,”她打断他的话,说道。

  “您难道不应当利用您是她母亲和他本人的长辈这种关系,”骑士继续说下去,“阻止他误入歧途么?他已经不大虔信宗教,人家把他也当作是宣誓遵守《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人。这还不算什么。现在,更严重的问题是,他会不会昏头昏脑地走上反对派的道路,而丝毫不懂得他现在的行为对于自己的前途会有多大的影响呢?他在策划修建剧场。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上了杜·布斯基耶那个伪装的共和党人的当……”

  “天哪!德·瓦卢瓦先生,”她回答道,“他母亲对我说,他很有头脑,他连二都不会说,他总是立在你跟前,就跟个三联号似的……①”

  ①这里科尔蒙小姐本来要说“就跟一块界石似的”,结果误说成中彩票的“三联号”了。

  “……五联号,什么都不想①!”抵押品总保管高声叫道。

  “我这是听了一句半截的话!我这里向德·瓦卢瓦骑士记意了②,”他一面向老绅士打招呼一面补上一句,那种夸张做作的劲头正与亨利·莫尼埃笔下的约瑟夫·普律多姆的夸张做作一样。约瑟夫·普律多姆这种人物正是抵押品总保管所属阶级的精彩典型。③德·瓦卢瓦先生还礼,是要与人保持距离的贵族那种干巴巴的、保护性的礼。然后他带着科尔蒙小姐往更远一些的几盆花走去,那意思是要打断他们谈话的人明白,他不希望别人侦察的的言行。

  ①这是一个接上句话的文字游戏:“五联号”在法语中与“(他)什么都不”同音。

  ②他将“致意”说成“记意”。

  ③亨利·莫尼埃是法国十九世纪的一位漫画家、作家和演员。一八五三年他发表了《约瑟夫·普律多姆回忆录》一书。书中普律多姆这个人物是路易-菲力浦时代资产阶级的典型形象。

  “这些在帝国时期那些可恶的学校里培养出来的年轻人,”骑士在科尔蒙小姐的耳旁低声说道,“你怎么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思想呢?只有高尚的情操和高雅的习俗才会产生伟大的思想和美妙的爱情。看他那样子,就不难猜测到,这可怜的小伙子要成为一个十足的傻瓜,忧郁地死去。你没看见他多么苍白、消瘦么?”

  “他母亲认为他工作太辛苦,”老姑娘天真无邪地答道,“说他整夜整夜地干什么来着?噢,看书,写字。半夜里写字,你说,一个年轻人这样身体还会好吗?”

  “这会搞得他精疲力尽的,”骑士接着说道,极力将老小姐的思想引到他的目的上来。他的目的就是希望老小姐讨厌阿塔纳兹。“这些帝国中学的生活习惯真是糟糕透了。”①“噢!是的,”天真的科尔蒙小姐说道,“那时候不是带着他们去散步,还敲着鼓开道么?他们的老师,宗教情感并不比不信教的人多。还给这些可怜的孩子穿上制服,完全和军队一样。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套体系的产物就是如此,”骑士指着阿塔纳兹说道,“在我们那个时代,一个年轻人从来不会因为凝望一位俊俏的女子而感到羞耻;可是他看见你的时候,倒垂下眼皮!我对这个年轻人很关切,所以他有点叫我担心。告诉他,不要象现在这样为剧场的事和波拿巴分子在一起阴谋策划。到这些年轻人不这么起哄要求修建剧场的时候,——我说起哄因为这个词对我来说就是按照宪章②的同义语——政府就会修起剧场来的。另外,告诉他母亲,对他要严加管教。”

  “噢!他母亲会阻止他去见这些拿半薪的人和坏朋友的,这一点我很有把握。我也要对他说说,”科尔蒙小姐说道,“否则,他在市政府的职位就会丢掉。丢了这个差事,他和他母亲靠什么生活呢?……想起这事来就叫人心惊胆战。”

  正象德·塔莱朗先生谈到自己妻子时所说的那样,③骑士一面望着科尔蒙小姐,一面心中暗想:“还能找到比她更愚蠢的人么?以绅士的名义发誓,再也找不到了!没有智的德,难道不是坏事么?可是对于一个象我这种年纪的男人,这又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妻子!她多么有原则!她又多么无知!”

  ①瓦卢瓦骑士暗示阿塔纳兹在中学时有手淫或同性恋等恶习。但是老姑娘根本听不出来。

  ②瓦卢瓦骑士是保王党,反对立宪。

  ③塔莱朗担任执政府外交部长时,找了一个在印度出生的英国女冒除家作情妇,拿破仑强迫他与她成婚,后来路易十八又强迫他与她分手。她有时说些极其愚蠢的话,塔莱朗则解释说,就是因为她愚蠢他才看上了她,“因为一个聪明女人会使她丈夫的名誉受到影响;而一个愚蠢的女人只会使自己的名誉受到影响。”

  当然请诸位一定要明白:这一段独白,是一面准备一撮鼻烟时,一面向戈里扎公主道出的。

  格朗松太太已经猜测到骑士在谈论阿塔纳兹。她见科尔蒙小姐摆出十分高贵尊严的姿态朝这个年轻人走过去,自己便也紧跟过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刚才那场谈话结果如何。就在这时,雅克兰来到,宣布晚餐已准备停当。老姑娘用目光召唤骑士。对女性极为殷勤的抵押品总保管,从老骑士刚才的举止中,开始看出那时节外省贵族与资产阶级之间正在加高壁垒。当时他正好在科尔蒙小姐身边,立刻兴高采烈地抢到老骑士前面,弯起手臂递过去,科尔蒙小姐不得不接过来。

  骑士见此情景,计上心来,三步并作两步朝格朗松太太奔过去。

  “亲爱的太太,”骑士慢腾腾地走在所有宾客后面,对格朗松太太说道,“科尔蒙小姐对您亲爱的阿塔纳兹极为关切。由于您儿子的过错,这种关切已经消散:他不信宗教,又是自由党,他为这个剧院的事大肆活动,他与波拿巴分子来往频繁,他对宣誓遵守《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神甫十分感兴趣。这种种行为,都可能使他丢掉在市政府的差事。王国政府现在怎样精心地进行清洗,您是知道的!您那亲爱的阿塔纳兹一旦被辞退,再到哪儿去找工作呢?可千万不要叫政府对他有不好的看法啊!”

  “骑士先生,”可怜的母亲吓破了胆,说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您说得对,我的儿子上了一个坏帮派的当,我这就去开导开导他!”

  骑士早就一眼看透了阿塔纳兹的本性,在他身上认出了共和信念的那种不驯的因素。一个年轻人在这种年龄上,爱上了自由这个字眼,是愿意为共和信念牺牲一切的。自由这个字眼,定义很不明确,很少为人所理解。但是对于受人鄙视的人来说,它是反抗的旗帜;而对他们来说,反抗就是复仇。阿塔纳兹大概会坚持他的信仰,因为他的政见是与他艺术家的痛苦,与他对社会状况辛酸的观察交织在一起的。他不明白,到了三十六岁,到了一个人已经对人世、社会关系以及利害关系有所判断的时节,一开始为之牺牲了自己前途的见解,也应该发生变化,正象每一个真正才智过人的人见解都要发生变化一样。依然忠于阿朗松的左翼,就等于自讨科尔蒙小姐的憎恶。这一点,骑士看得很准。所以这个小圈子,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平静无波,其内部也同任何一个外交俱乐部一样,动荡不安。在外交俱乐部里,围绕着一朝一代最重要的问题,全是计谋,精明,激情,利害冲突。现在,桌上已摆好第一道菜,宾客纷纷在桌旁就座,每一个人都象外省吃饭那样大吃大嚼,不因胃口大开而感到不好意思。在巴黎则不然,似乎嘴巴都得根据限制奢侈法动弹,限制奢侈法的任务则是推翻解剖学的规律。在巴黎,人们用牙齿尖吃饭,掩饰吃东西的快感。而在外省,事情进行得很自然,可能生存也有些过分集中在“吃”这个伟大而普遍的生存方式上了!上帝规定他的造物要这样生存。到了第一道正菜快要吃完的时候,科尔蒙小姐又来了一个最精彩的重振旗鼓,事后人们谈论这件事谈了两年。一直到谈论她结婚的时候,在阿朗松小有产者的集会上,这件事还在传诵。到了人们向倒数第二道菜冲杀的时候,谈话已变得废话连篇,异常热烈,自然又提到剧场事件和宣誓拥护《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那位神甫。

  在一八一六年保王主义处于首次狂热之中的时候,人们后来称之为当地的“耶稣会会士”的那些人,想将弗朗索瓦教士逐出他的教区。德·瓦卢瓦先生怀疑杜·布斯基耶给这个教士撑腰,怀疑他是这些阴谋诡计的幕后策划者。其实,背着杜·布斯基耶,老贵族自己以其惯有的精明,也能搞出这些阴谋诡计来。席上,杜·布斯基耶是个没有律师辩护的被告。

  阿塔纳兹是唯一比较直爽可以支持杜·布斯基耶的人,可是在这些他认为愚蠢无比的阿朗松有权有势人物面前,他又处于不宜发表自己见解的地位。现在只有外省的年轻人,在上了年纪的人面前还保持谦恭的态度,既不敢指责他们,也不敢与他们大唱反调。味道鲜美的橄榄鸭效果极佳,谈话顿时陷入停顿。科尔蒙小姐虽然巴不得也和她自己的鸭子斗上一场,还是想替杜·布斯基耶说句话,因为人家都把杜·布斯基耶说成是专搞阴谋诡计的害人精,是个足以叫山与山打起仗来的家伙。

  “我倒以为杜·布斯基耶先生只是搞些小孩子名堂罢了,”她说道。

  在当时的情形下,这句话效果极佳。科尔蒙小姐得到了辉煌的胜利:她使戈里扎公主跌落下来,鼻子撞到了桌子上。骑士怎么也料不到他的杜尔西内亚①来了这么一句随机应变的话,他大为赞叹,竟然一下子找不出赞扬的辞句。他无声地鼓起掌来,就象在意大利剧院鼓掌那样,用手指尖摆出鼓掌的架势。

  “她真是机灵得可爱,”他对格朗松太太说道,“我一直认为有一天,她要摘下假面具的。”

  “和熟人在一起,她是特别可亲可爱,”寡妇回答道。

  “和熟人在一起,夫人,所有的女人都很机灵,”骑士接着说道。

  这场纵声大笑一平息下来,科尔蒙小姐立即询问为什么她得到了这样的成功。于是流言蜚语的最强乐章开始了。人家说杜·布斯基耶是个没结过婚可是有许多子女的纪戈涅爸爸②,是个恶魔,十五年来,单他一个人就能维待孤儿收容所。

  ①杜尔西内亚是《堂吉诃德》中堂吉诃德骑士所倾幕的女子、幻想的“意中人”。

  ②纪戈涅是法国木偶戏中的角色,一个身材高大的妇女,从她衣裙里会走出一群孩子,人称纪戈涅妈妈。

  他的生活不道德终于揭露出来了!这跟巴黎的那些纵情声色的家伙也相差无几了,等等,等等。德·瓦卢瓦骑士在这方面极为擅长,在这个乐队指挥带领下,这一曲流言蜚语大合唱的序曲演奏得十分精彩。

  “我不知道,”骑士满脸天真神气说道,“一个杜·布斯基耶这样的人怎么就不能娶一个叫苏珊小姐这样的人呢?什么,叫她什么来着?苏珊特!虽然我在拉尔多太太家租房住,我对这些小女孩只是眼熟。若是这个苏珊是个漂亮的大姑娘,放肆无礼,灰眼珠,身材苗条,小脚纤纤,我对这个人倒几乎没注意过,她的举止似乎很肆无忌惮,可是从风度上来说,那不知比杜·布斯基耶要强多少倍!再说,苏珊的美很有贵族气息。在这方面,他俩结婚,她还降低了身分呢!你们都知道,约瑟夫皇帝①到卢夫西恩去探望杜巴里②,向她伸出手臂,准备带着她散步。这个可怜的女子,没想到给她这么高的荣誉,犹豫不决,不敢挎起皇帝的手臂。这时皇帝对她说:‘美人永远是王后。’你们看,这还是个奥地利出生的德国人③呢!”骑士又加上一句,“不过,请你们相信我,德国,咱们这里把他们当作乡巴佬,实际上是一个有高度骑士风度和十分讲究礼节的国家,特别是靠近波兰和匈牙利的地方,那里有……”

  ①此处指约瑟夫二世(1741—1790),一七六三年至一七九○年为德国皇帝。

  ②杜巴里伯爵夫人(1743—1793),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极受宠幸。路易十五于一七七四年死后,她离开宫廷住在卢夫西恩路易十五为她修建的城堡里。

  ③约瑟夫二世系玛丽·泰蕾丝·德·奥特里什之子,出生在维也纳。

  说到这里,骑士戛然而止,惟恐人们以为他在暗指自己过去个人的艳福。他只是再次拿起鼻烟壶,将那段轶事的其余部分留给那位三十六年来一直对他微笑的公主。

  “这句话对路易十五来说,可真是太微妙了!”杜·隆斯雷说道。

  “我想,咱们说的是约瑟夫皇帝。”科尔蒙小组接口说道,那样子还显得挺在行。

  “小姐,”骑士见法院院长、公证人和抵押品总保管交换着狡黠的目光,便说道,“杜巴里夫人便是路易十五的苏珊,这种情况象我们这些坏家伙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年轻姑娘大概不知道。您的无知证明您是无瑕的白玉:历史上的腐败事情丝毫没有沾染你。”

  德·斯蓬德教士亲切地望了德·瓦卢瓦骑士一眼,点点头表示赞许和同意。

  “小姐难道不了解我国历史?”抵押品总保管说道。

  “你们把路易十五和苏珊搅在一块,我怎么能明白你们的故事呢?①”科尔蒙小姐天使一般回答道,她见橄榄鸭已经吃光,谈话又这样热烈,高兴极了。所有的宾客听到她上面那句话,虽然嘴里嚼着东西,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可怜的小姑娘!”德·斯蓬德教士说道。“慈善是一种天神之爱,与不信教的人的爱情同样盲目。不幸已经发生了,慈善就再也不应该考虑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不幸。我的外甥女,你是妇女协会的主席,你们必须帮助苏珊这个小姑娘,她大概嫁不出去了。”

  “可怜的孩子!”科尔蒙小姐说。

  “你们以为杜·布斯基耶会娶她么?”法院院长问道。

  “他要是个正直的人,就应该娶她,”格朗松太太说道,“真的,我养的那只狗品格还更正直一些呢……”

  “不过阿佐尔②倒是一个大商人,”抵押品总保管说道,极力从同音异义的文字游戏上转到俏皮话上去。

  ①法文中,“历史”和“故事”为同一个词,这里是一个文字游戏。

  ②阿佐尔,格朗松太太的狗的名字。

  到了上餐后小吃的时候,人们还在谈论杜·布斯基耶,他勾起了人们各种各样的俏皮话。几杯酒下肚,讲出来的挖苦话更加刻薄。在抵押品总保管带动下,一人一句,妙语连珠。于是,杜·布斯基耶就成了一个严厉的老头(坚持不懈)——乡巴佬老头(专职人员)——被人喝倒彩的老头(受人挖苦的家伙)——精力旺盛的老头(生理本能反常的人)——圆滚滚的老头(台阶)——穿了孔的老头(已经穿了孔)——欠了他钱的老头(道德败坏的人)——雇用的刺客老头(春蓼)①——既不是老头,也不是市长(既不是父,既不是母);也不是可尊敬的神甫;他把赌注押在双数上;他也不是古罗马元老院的元老。

  “他有时不当养父,”德·斯蓬德教士说道,表情极为严肃,止住了大家的笑声。

  “也不是情操高尚的父亲(贵族老先生)。”德·瓦卢瓦骑士接口说道。

  看,教会和贵族虽然还保持着他们的全部尊严,也都下到文字游戏场地上来了。

  “嘘!别出声,”抵押品总保管说道,“我听到杜·布斯基耶的靴子响,当然他的靴子翻口更大了(可倒霉)。”②

  ①这是一种很普通的植物,从前是入药的。

  ②以上一大串俏皮话,在原文中相当俏皮——每个词都是谐音异义的,在译文中,我们将双重的意义放在括号中,但是失去了原文的光彩。

  事情往往是这样:就某个人传了许多风言风语,惟独他自己不知道。全城都在议论他,或是背后诽谤,或是公开指摘。如果他没有朋友,他就一无所知。于是,这个无辜的杜·布斯基耶,这个但愿自己有罪、巴不得苏珊没有说谎的杜·布斯基耶,对这些事简直一无所知:没有一个人对他讲苏珊已将事情透露出去;所有的人也都觉得就这种事盘问他不合适。这一类的事,当事人有时掌握着一些秘密,可是这些秘密又使他不得不保持沉默。小圈子的人从饭厅回到客厅准备喝咖啡的时候,客厅中有些前来打牌的人已经来到。杜·布斯基耶也来了。他显得特别令人讨厌,还有点自命不凡的劲头。科尔蒙小姐为羞涩所左右,简直不敢抬眼望一望这个可恶的引诱少女的家伙。她抓住阿塔纳兹,教训了他一通,说的都是关于保王政治和宗教道德的莫名其妙的老生常谈。可怜的诗人不象德·瓦卢瓦骑士那样拥有装饰着公主肖像的鼻烟壶,以便领受这番蠢话的教训,于是他呆头呆脑地听着他所爱慕的人讲话,一面凝望着她那硕大无比的连衫裙上身部分,那上身裹着这完美的身躯——体积庞大的标志。情欲在他身上产生了酒醉一般的效果,老姑娘小小的清脆的声音变成了温存的絮语,那平平淡淡的思想变成了充满智慧的理由。

  爱情是一个伪币制造者,不断地将硬币换成金路易,也常常将金路易作成硬币。

  “喂!好了,阿塔纳兹,你答应我么?”

  这最后一句话,象那些一听叫人吓一跳,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声音一样,击在兴高采烈的年轻人耳鼓上。

  “您说什么,小姐?”他回答道。

  科尔蒙小姐骤然站起来,同时朝杜·布斯基耶望了一眼。

  杜·布斯基耶此刻酷似共和国硬币上铸的那位神话传说中的胖天神。①她朝格朗松太太走过去,附耳对她说道:“可怜的朋友,你的儿子是个白痴!上中学把他给葬送了,”她想起德·瓦卢瓦骑士反复强调中学里教育之糟糕,又这么说了一句。

  ①这里指共和国发行的五法郎硬币,上面铸着商业神的面孔,但其线条及特征均为赫丘利。

  这真是晴天霹雳!可怜的阿塔纳兹自己还不知道,他早已有机会在老姑娘的心中勾起情思,刚才如果他好好听她讲话,满可以借机叫她理解自己的激情。因为科尔蒙小姐正在情绪激动之中,一句话就够了。可是年轻人的爱情和真正的爱情,其特点就是又傻又笨的贪婪劲,这种劲头葬送了他,正象有时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孩子出于无知也会摔死一样。

  “你对科尔蒙小姐说什么了?”格朗松太太问他的儿子。

  “什么也没说呀!”

  “什么也没说?等我以后给你说明白!”她心中想道,把这桩要紧的事推迟到明天去办。她觉得反正杜·布斯基耶在老姑娘的心目中已经完蛋,因此对科尔蒙小姐刚才那句话不大在意。

  不久,客厅里的四张牌桌已经坐满了十六位赌客。有四个人对皮克牌感兴趣。这皮克牌要价最高,赌这个要搭上许多钱。舒瓦内尔先生,检察官和两位妇女到红色雕漆的书房里去玩西洋双六棋。多枝烛台上蜡烛都已点燃。每一对新到的夫妇都对科尔蒙小姐说:“您明天就要去普雷博戴了吗?”

  “是啊,一定得去,”她回答道。

  然后这位小姐的小圈子的鲜花就在壁炉前,安乐椅上,牌桌四周开放起来。

  一般情况下,这位家庭女主人显得很忙碌。今天,格朗松太太首先发现老姑娘的情绪不大对头:科尔蒙小姐有心事。

  “你想什么呢,表姑?”待她发现科尔蒙小姐坐在小客厅里的时候,终于这样对她说道。

  “我在想那个可怜的姑娘,”她回答,“我不是妇女协会的主席吗,我去给你拿十个埃居来!”

  “十个埃居!”格朗松太太大叫起来,“你从来没捐过这么多钱啊!”

  “可是,我的好心人,有孩子岂不是很自然的吗!”

  这句发自内心的不道德的话,使妇女协会的司库目瞪口呆。显然,在科尔蒙小姐的心目中杜·布斯基耶的形象已经高大起来。

  “确实,”格朗松太太说道,“杜·布斯基耶不仅是个魔鬼,而且是个恶棍。给一个人造成了损失,难道不应该赔偿人家吗?帮助这个小姑娘的,不应该是我们,难道不应该是他吗?不管怎么说,这个姑娘我看也够坏的,在阿朗松,比杜·布斯基耶这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好的人总是有的嘛!一定是够放荡的娘们,才会去找他!”

  “你说‘恬不知耻’!我的亲爱的,你的儿子教了你一些无法理解的拉丁词①。当然,我不想原谅杜·布斯基耶先生。不过,请你给我解释解释,一个女人喜欢这个男人胜于喜欢另一个男人,为什么就是放荡呢?”

  ①“恬不知耻”(cynique)这个词来源于希腊文,而不是拉丁文,作者这里想说明科尔蒙小姐的无知。

  “亲爱的表姑,如果你嫁给我的儿子阿塔纳兹,那才真是自然呢!他年轻貌美,前途无量,他将是阿朗松的光荣。人人都只会想,你嫁一个年纪这么轻的人,就是为了过得十分幸福。那些毒舌头会说,你把幸福储存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永远不要再让幸福短缺。有的妇女心怀嫉妒,还会谴责你堕落。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会得到热烈而真正的爱。你之所以觉得阿塔纳兹是白痴,亲爱的,那是因为他思想太丰富了。物极必反。显然,他过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样的生活,他可没有在巴黎的脏泥坑里滚过,没有!……哎!好了,换个话题吧,我那可怜的丈夫常常这么说。杜·布斯基耶和苏珊的关系也是这样。你若是给十个埃居,就要遭到人家的诽谤。不过,在杜·布斯基耶这件事情上,全都是真的。你明白吗?”

  “比你跟我讲希腊文也明白不了多少,”科尔蒙小姐说道,眼睛睁得大大地,把自己的全部智慧都使出来了。

  “唉!表姑,既然必须讲个一清二楚,我就告诉你吧:苏珊根本不可能爱上杜·布斯基耶。如果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一点真心……”

  “可是,表侄女,若不是用真心去爱,那用什么去爱呢?”

  格朗松太太听到这里,心中想的那句话和德·瓦卢瓦骑士曾经想过的完全相同:“这位可怜的表姑是天真得过了头了,真叫人受不了。”——“亲爱的孩子,”她大声接着说下去,“我似乎觉得,孩子并不单是想出来的。”

  “怎么不是,亲爱的,因为圣母马利亚……”

  “哎呀,我的好心人,杜·布斯基耶不是圣灵!”

  “这是真的,”老姑娘回答道,“他是一个人!这个人的行为使自己变成了一个相当危险的人物,以致他的朋友们要鼓动他结婚,他就是这样的人。”

  “表姑,你可以导致这样的结果……”

  “哦!那该怎么办呢?”老姑娘怀着基督徒慈悲为怀的热情说道。

  “直到他讨上老婆之前,你再不要接待他!品行端庄、笃信宗教就决定了你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表现出堪称表率的谴责态度。”

  “等我从普雷博戴回来,我们再谈这件事吧,亲爱的格朗松太太,我还要听听我的舅舅和库蒂里耶神甫的意见,”科尔蒙小姐一面说,一面回到客厅。此刻,客厅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灯火辉煌,一群群妇女花枝招展,聚会的人语气庄重,表情盛气凌人,这一切都使科尔蒙小姐和她的小圈子对这种贵族气派更加感到骄傲。在许多人看来,巴黎最高级的聚会里恐怕也见不到比这更豪华的气派了。此刻,杜·布斯基耶正和德·瓦卢瓦先生及另外两位老妇人,杜·库德赖夫人和杜·隆斯雷夫人玩惠斯特,他成了大家默默无声好奇注视的目标。有几位少妇,借口观牌,走过来仔细打量他。虽然是偷偷打量,可是那么不同寻常,结果杜·布斯基耶老光棍还以为是自己的衣着打扮有什么疏忽之处。

  “是不是我的假顶发戴反了呢?”他心中暗想,感到很不自在。对老光棍来说,这是使他们最心神不定的事。到第七个三局,他又输了。他利用这个机会离开牌桌。

  “我一碰牌就输,”他说道,“真是太倒霉了。”

  “可是你在别的事情上走运啊!”骑士狡猾地瞟了他一眼,说道。

  这句话自然在客厅中不胫而走,每个人都学着骑士的绝妙腔调。这骑士简直是当地的塔莱朗亲王。

  “只有德·瓦卢瓦先生才能找到这等绝妙好词!”圣莱奥纳尔教堂神甫的侄女说道。

  杜·布斯基耶走到《逃兵》那幅画顶上的椭圆形镜子跟前照了照,没发现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同样的台词,用千变万化的调式重复了无数遍之后,将近十点钟的时候,沿着长条的前厅码头,人们开始动身离去,贵客们均由科尔蒙小姐送到台阶上吻别。人们三五成群地离开,有的朝布列塔尼大路和城堡方向走去,有的朝面对萨尔特河的住宅区走去。这对,二十年来在这个时刻回荡在这条街上的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科尔蒙小姐今天晚上真好。”

  “你说科尔蒙小姐?……我觉得她今天晚上很反常。”

  “那个可怜的教士越来越不行了。他一直睡觉,你看见了么?”

  “他简直找不着自己的牌,丢三忘四的!”

  “大概活不长了。”

  “今天晚上天气很好,明天天气肯定也不错!”

  “天气好,好让苹果树开花开足了!”

  “你把我们打败了。你和德·瓦卢瓦先生一伙的时候,你们总是赢。”

  “他赢了多少?”

  “今天晚上,他赢了三、四个法郎。他从来不输。”

  “天哪,你知道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呢,照这个数算,他能赢一座田庄呢!”

  “啊呀!今天晚上我们输得真惨!”

  “先生,夫人,你们多好,到家了,我们还要穿过半个城呢!”

  “我不可怜你们,你们满可以买一辆车,免得步行来嘛!”

  “哎呀,先生,我们有一个女儿要出嫁,这就拿掉了一个轮子;我们的儿子在巴黎的衣食住行,又拿掉了一个轮子。”

  “你们的儿子,还是培养他当法官吗?”

  “有什么办法呢,年轻人不学法律学什么?……再说,给国王效劳没有什么可耻的。”

  有时候在路上是继续议论苹果酒或亚麻的事,总是那套话,也总是回到同一个季节问题上来。如果有个善于观察人的心灵的人住在这条街上,听到这些谈话,就会知道现在是几月了。可是今天,此刻,谈话特别有趣,因为杜·布斯基耶独自一人走在一伙一群的人前头,正哼着多情善感的女郎,你可听见小鸟在啼啭?这支著名的曲子①,根本料想不到这事赶得多么巧。

  ①这支曲子是根据霍夫曼的歌词谱写的歌剧《阿里奥当》里面的一个插曲,由梅玉勒作曲,当时家喻户晓。

  有的人说,杜·布斯基耶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只不过别人对他看法不好。自从一个新的王政机构批准给他一个差事以后,杜·隆斯雷院长都跟他套近乎。有的人说,这商人是个危险人物,道德败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在外省,也和在巴黎一样,惹人注目的人与艾迪生①那则美妙的寓意故事中的雕像极相类似:雕像伫立在十字路口,两个骑士各从一方来到。一个人说这雕像是白的,另一个人说是黑的。两人为此动起武来。后来,待他们二人下了马以后,才看见这尊雕像右侧是白的,左侧是黑的。过一会第三个骑士来援救他们,他竟然发现这尊雕像是红的。

  德·瓦卢瓦骑士回到家,心中想道:“是时候了,要让大家都传开,说我要和科尔蒙小姐结婚。这个消息要从德·埃斯格里里翁家的客厅中传出去,然后迳直到塞镇的主教家里,通过代理主教们再回到圣莱奥纳尔教堂神甫那里;神甫一定会告诉库蒂里耶教士。这样科尔蒙小姐的船只就会受到连锁炮弹②的轰击。德·埃斯格里尼翁老侯爵要请德·斯蓬德教士吃饭,以便阻止这种流言蜚语。因为,如果我表示对她不感兴趣,这种流言蜚语则对她很不利;如果她拒绝了我,这种流言蜚语则对我很不利。德·斯蓬德教十一定会被这些花言巧语所打动。然后,科尔蒙小姐也不会反对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登门拜访,这位贵族小姐要向她指出这桩婚事多么了不起,前程多么光辉灿烂。斯蓬德教士的遗产值十万埃居以上,老小姐的积蓄大概也高达二十万利勿尔以上,她有自己的公馆,普雷博戴的地产和一万五千利勿尔的固定收入。只要向我的朋友德·封丹纳伯爵说上一句话,我就能当上阿朗松市市长,议员。然后,一坐上右翼的板凳,我就能进入贵族院,就可以高喊‘闭幕!’或者‘议题开始!’了!”

  ①艾迪生(1672—1719),英国作家。

  ②古时袭击敌船桅杆的一种炮弹。

  再说说格朗松太太。她一到家,便跟她的儿子激烈地争论起来。但是他的政见与爱情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她的儿子根本不想弄明白。争吵打破这贫寒家庭的和睦气氛,这还是第一次。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科尔蒙小姐和若塞特坐上马车。在各种包裹的海洋上,她的身影勾勒出来就象金字塔一般。马车沿圣布莱兹街北行,到普雷博戴去。到了普雷博戴后,发生了一件出她意料的事,加速了她的婚事。这件意外的事,无论是格朗松太太,杜·布斯基耶,德·瓦卢瓦先生,还是科尔蒙小姐本人都无法料到。偶然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到达普雷博戴的第二天,清晨八点钟左右,科尔蒙小姐正在一面吃早饭,一面天真无邪地忙着听取看守人和园丁的各种报告。这时雅克兰突然闯进饭厅。

  “小姐,”他蓬头垢面跑进来说道,“您舅父给您派来了特急信使,是格罗莫尔老太太的儿子,带来了一封信。这小伙子天没亮就从阿朗松启程,刚刚到这儿。一路上他简直象珀涅罗珀①那么奔跑!要不要给他一杯酒喝?”

  ①指科尔蒙小姐家的马。

  “会发生什么事呢,若塞特?莫非我舅舅他……?”

  “那他就不能写信了,”贴身女仆猜透了女主人的担心,说道。

  “快!快!”科尔蒙小姐看了头几行以后便大叫起来,“叫雅克兰把珀涅罗珀套上!”

  “姑娘,快收拾一下,半小时之内要把什么东西都包裹好,”她对若塞特说道,“我们回城去……”

  “雅克兰!”科尔蒙小姐的面部表情也使若塞特着起急来,她也大喊大叫道。

  得到若塞特的消息,雅克兰顿时来到。她说:“可是,小姐,珀涅罗珀正在吃燕麦呢!”

  “嗨!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要马上走!”

  “可是小姐,就要下雨了!”

  “没关系,淋湿就淋湿好了!”

  “家里着火了,”若塞特嘀嘀咕咕地说。她见女主人读完那封信以后一言不发,又反复阅读那封信,心中十分纳闷。

  “至少把咖啡喝完吧,不要那么着急!看您满脸通红!”

  “我满脸通红,若塞特,是吗?”她说着便去照镜子。镜子上的锡汞齐往下掉,照出来的影像,线条七扭八歪。“天哪!”

  科尔蒙小姐想道,“我要是变丑了可怎么办?——来,若塞特,来,姑娘,给我穿上衣裳。我要在雅克兰把珀涅罗珀套好之前就一切准备停当。你要是来不及把各种包裹装上车,就先留在这儿好了,总比浪费一分钟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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