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天,年轻的伯爵就带着古物陈列室所有常客的祝福登程了;那些老寡妇们吻他,祝他成功,他的老父亲、姑姑和谢内尔一直送他到城外,三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一泡眼泪。他这次匆匆离去给城里提供了好几个晚上的谈资,尤其震撼了杜·克鲁瓦谢客厅里充满仇恨的心灵。过去的供应商、法院院长和他们的党羽原来发誓要毁掉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现在眼睁睁看着他们已经到手的猎物又溜走了。他们的报复原来建筑在这个没头脑的小伙子的恶习上,现在他们可鞭长莫及了。

  人性的一种天然倾向往往使一个虔诚妇女的女儿变成荡妇,而使一个轻佻母亲的女儿变成虔诚的女子,这就是物极必反的法则,毫无疑问是物以类聚法则产生的反应;这种倾向通过一种欲望把维克蒂尼安引向巴黎,或早或晚他必然屈从于这个欲望。这孩子生长在外省的一个古老的家族,周围都是向他微笑的温和而沉静的面孔,仆役们也都忠心耿耿,举止稳重,同这所古色古香的宅邸十分协调,因此,这孩子所见到的只是一些可敬的友人。除了老迈的骑士,所有在他周围的人姿态都非常庄重,言谈都非常得体,而且语言中充满了格言。他受尽了勃龙代给你们描绘过的穿灰色裙子、戴绣花露指手套的妇女们的爱抚。他的祖传房屋的内部装饰完全属于一种古色古香的豪华,丝毫不会使人产生不正当的思想。

  最后,他还受到一个信仰真正宗教的老神甫的教育,这个教士充满了跨越两个世纪的老人们的温和敦厚,老人们把他们的经验(有点象干枯了的玫瑰花)同他们年轻时代的习俗(有点象残败了的花朵)都带到我们这个世纪里来。照理说,这一切结合起来都应使维克蒂尼安养成严肃的生活习惯,使他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伟大和美好的事物,引导他去延续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的荣耀,可是维克蒂尼安却只听从那些最危险的劝告。他把他的贵族出身视为可以跨到别人头上的阶石。他在父亲家里看见人家烧香礼拜贵族这个偶像,他把偶像敲打了一下,发觉其中空无一物。他变成了社会上最常见而又最可恶的生物: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者。贵族阶级的以我为中心的宗教,促使他随心所欲地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种胡作非为却受到那些在他童年时代首先照顾他的人们的欣赏,还受到他青春时期第一批胡闹伙伴的赞美,于是他习惯于用每件事物给他带来欢乐的多少,来判断这件事物的好坏;而且习惯于让好心人来给他闯的祸做善后工作;这种好心人的危险的善意会断送他的前程。他所受的教育固然是优良的和虔诚的,但缺点是把他过分孤立起来,对他掩盖了时代生活的进程,当然,这一进程和外省生活是大不相同的,而他本身的命运又把他的地位抬得更高。他已经养成习惯,不是按照事情的社会价值来衡量一件事,而是按照它的相对价值来衡量,他认为有用的行为就是好的行为。他象暴君一样,按照环境的需要来制订法则,这种方法对浪子所起的作用,正如狂想对艺术品所起的作用一样,使他们的行动永远毫无准则。他的眼光锐利,判断迅速,看问题既清楚又准确,可是干起事来却冒冒失失,十分糟糕。在许多年轻人身上都有一种极难解释的缺点,这就是他们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虽然他有很活跃的思想,而且会突然地表露出来,可是只要他的感官一说话,他那变胡涂了的头脑便似乎不再存在了。他能使聪明人惊讶万分,也会叫愚人目瞪口呆。他的欲念好象骤然来临的暴风雨,可以把他脑子里晴朗而明亮的天空遮蔽得不见天日;然后,度过一段他无法抗拒的放荡生活以后,他垂头丧气,身心疲惫,样子比傻瓜更痴呆。具有这种性格的人,如果任他无拘无束,这性格就能把他拖入泥坑;如果有一个不讲情面的朋友用手扶持他,就能把他引上政治舞台的最高峰。谢内尔也罢,他的父亲也罢,他的姑姑也罢,都不能看透他的这种性格,他的灵魂有很多角落同诗歌相类似,可惜心中有致命的弱点无法克服。

  维克蒂尼安离开故乡几里地的时候,丝毫没有任何留恋之情,他既不想念把他当作十代子孙来钟爱的老父亲,也不想念对他忠心到丧失理智的姑姑。他只向往巴黎,向往得要命,他经常想象自己到了巴黎,就象到了神仙世界一般,他把他最美丽的梦境都放到巴黎。他相信自己可以在巴黎超过任何人,如同在他父亲的姓氏占统治地位的城里和省里一般。他的灵魂里充满了虚荣,而不是骄傲,在他想象中,他的享乐随着伟大的巴黎而扩大了。两座城市的距离很快就越过了。

  旅行马车同他的思想一样,从他的省分的狭窄天地,一下子就到了首都的广阔天地,当中丝毫没有转折停顿。他下榻于黎塞留街一间靠近马路的富丽堂皇的旅馆,急急忙忙地就要来占有巴黎,正如一匹饿马冲向草场一样。他很快就看出巴黎同他的故乡差别很大。这种差别使他惊讶而不震动,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认识到自己在这个包罗万象的繁华首都中是何等渺小,想抗拒新的思潮和新的习俗又是何等愚蠢。仅仅一件事情就够启发他了。头一天,他把父亲的介绍信交给德·勒农库公爵,公爵是国王跟前最得宠的一位贵族;他到公爵的美轮美奂的公馆找到他,周围都是贵族化的华丽装饰,第二天他却在马路上遇见公爵,公爵拿着一把雨伞在马路上闲逛,没有佩戴勋章,甚至连受勋骑士从来不离身的蓝色绶带也没有佩带。这位公爵兼贵族院议员,国王寝宫的第一位侍从长官,尽管他非常讲究礼貌,在读到他的亲戚老侯爵的信时,也抑制不住微笑起来。这个微笑告诉维克蒂尼安:在古物陈列室同杜伊勒里宫之间,不仅有二百四十多公里的路程,而且有几个世纪的距离。

  每一个时代,都有得宠的家族环绕着国王和宫廷,这些家族同别的朝代得宠的家族在姓氏和性格上都迥然不同。在这个范围内,代代相传的似乎是事实而不是个人。如果不是有历史加以证明,这一点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路易十八宫廷里显赫的人物,几乎同路易十五时代完全不同:里维埃、布拉卡、德·阿瓦雷、当勃雷、沃勃朗、维特罗尔、德·奥蒂尚、拉罗什雅克兰、帕斯基埃、德卡兹、莱内、德·维莱勒、拉布尔多内,等等,都是路易十八时代的人物。如果你把亨利四世宫廷里的人物,与路易十四时代的作比较,你会找不出五个以上继续留在宫里的大家族:维勒鲁瓦,路易十四的宠臣,是查理九世治下一个被册封为贵族的秘书的孙子。黎塞留的侄儿,当时还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人物。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在瓦卢瓦朝代几乎位比王公,在亨利四世的治下也显赫一时,到了路易十八时代却默默无闻,王上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时至今日,金钱是最有权势的东西,有些同王室同样有名的家族,象弗阿-格拉伊、德·埃鲁维尔家族等等,由于没有钱,被世人忘掉,等于消灭了一样。

  维克蒂尼安仅从上述这个角度,便对这个世界作出了判断,而且对巴黎的平等感到十分伤心,平等这个怪物在复辟时代已经吞没了社会阶层的最后一点区别。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他立刻想用危险的武器来重新赢得自己的地位,这种武器是这个世纪遗留给贵族阶级的,已经不大管用,而且十分危险:他模仿那些花了大钱来吸引巴黎注意的人,他认为必须有高车骏马,有近代豪华生活的一切必需品。他进入第一个客厅里所遇见的第一个花花公子就是德·玛赛,这位花花公子对他说:“必须跟上时代的发展。”不幸得很,他遇到的尽是巴黎的浪荡子弟,象德·玛赛、龙克罗尔、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吕卜克斯、拉斯蒂涅、旺德奈斯、阿瞿达-潘托、博德诺、拉罗什-于贡、玛奈维尔等等,他遇到他们,是在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家,德·葛朗利厄、德·卡里利阿诺、德·绍利厄等公爵夫人家,德·哀格勒蒙、德·利斯托迈尔等侯爵夫人家,菲尔米亚尼夫人家,德·赛里齐伯爵夫人家,以及歌剧院、大使馆等处所,凡是他的贵族姓氏和他表面上的阔绰能够带他去的地方,到处可以遇见他们。在巴黎,圣日耳曼区对外省贵族的世系了如指掌,一个高级贵族姓氏一旦被圣日耳曼区所承认和接纳,就成为一个到处可以通行的护照,可以打开最难打开的、对陌生人和二流社会的英雄们从不开放的门。维克蒂尼安发觉只要他不提出什么请求,他的亲戚们对他就非常亲切而且欢迎。他马上看出来,只要你提出任何一种要求,你就得不到任何东西。在巴黎,如果第一个行动是提拔一个人,第二个延续时间更长的行动就是看不起这个被提拔的人。年轻伯爵的自尊心、虚荣心和傲慢等好的和坏的感情都促使他从相反方面采取强硬的态度。

  因此德·韦纳伊、德·埃鲁维尔、德·勒农库、德·绍利厄、德·纳瓦兰、德·葛朗利厄、德·摩弗里纽斯等几位公爵,德·卡迪央和德·布拉蒙-绍弗里两位亲王,都很高兴地把这个古老家族的可爱的后代引见给国王。维克蒂尼安坐着一辆漆着家徽的豪华马车走进杜伊勒里宫;可是他的觐见向他表明人民给了国王太多的烦恼,使他无暇顾及他的贵族。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复辟时代挤满了一大堆有入选资格的老头子和花白头发的朝臣们,早已把年轻的贵族打入十八层地狱。他明白了无论在宫廷里、在政府里、在军队里,随便哪里都没有合适的位子给他。因此他便投身于花花世界。他被介绍进爱丽舍-波旁宫,到德·昂古莱姆公爵夫人家,进马尔桑楼①,到处他都遇见人家对一个阀阅门第的后裔所表现的虚假礼貌,其实人家如果不见到他,就想不起他的古老家族。能够想起来,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人家给维克蒂尼安准备的荣誉中,有册封为贵族院贵族,以及结一门好亲事两种,可是他的虚荣心阻止他说出他的真正处境,他仍然用虚假的豪富来作他的武器。何况他的仪表受尽恭维,他初进交际场所就获得巨大的成功,以致他象许多年轻人一样,认为退缩就是耻辱,必须继续保持他原来的排场。他在渡船街租了一小套房间,备有马房、马车和奢华生活的一切附属物品,过起他开头不得不过的豪华生活来。

  ①马尔桑楼在杜伊勒里宫内,系德·阿图瓦伯爵的住所,保王党激进派的聚集地点。

  这套排场花费五万法郎,尽管谢内尔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可是由于意外情况帮忙,这笔钱还是到了年轻伯爵的手里。谢内尔的信的确送到了他朋友事务所,可惜他朋友已经死了。索比埃太太是个毫无诗意的人,她看见是一封谈生意的信,就把信交给了死者的继任人。新的公证人是卡陶,他告诉年轻的伯爵,国库汇票的受款人既是已故的公证人,那就完全无效。为了答复外省老公证人花了无数心血写成的那封信,公证人卡陶回了一封只有四行字的信,目的不是想感动谢内尔,而只是为了领取那笔款子①。谢内尔于是把汇票的收款人姓名改为新的公证人,卡陶完全不理解外省老公证人的心情,只觉得他能为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效劳很值得高兴,维克蒂尼安问他要多少钱他就给多少钱。熟悉巴黎生活的人都知道用不着多少家具,多少车子,多少马匹,多少时髦用品,就能花掉五万法郎;而且还应记住,维克蒂尼安马上就欠了他的供应商们两万法郎的债,这些供应商开头还不想收他的现金,因为外界舆论已经很快就夸大了他的财富,而且跟班约瑟夫也是因素之一,这个跟班有点象穿着仆役制服的公证人谢内尔。

  ①在法语中,“感动”和“领取”是同一个字,此处作者利用一词多义讲了一句俏皮话。

  到了巴黎以后一个月,维克蒂尼安不得不到公证人那里去再支取一万法郎。他只不过在德·纳瓦兰、德·绍利厄、德·勒农库几位公爵家里和俱乐部打过几场搭伴纸牌,起初他赢了几千法郎,后来很快反输掉五、六千,他觉得有必要备一笔钱来偿还赌债。维克蒂尼安的聪明到处得到人家好感,这种聪明可以使高贵家族的年轻人进入任何高级的社交场所。他不仅马上被承认是贵族青年群里的一个杰出人物,而且还受人羡慕。他看到自己受人羡慕就沾沾自喜,飘飘然起来,这自然很难使他想到改过自新。他在这方面已经完全丧失理智。

  他不愿意考虑到底有多少钱,他只在钱袋里取钱,仿佛取完以后钱袋又会装满似的,他不让自己去考虑这样做的后果如何。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天天酣歌恒舞,人家对那些出场人物只看见他们穿着光彩夺目的服装,从来不问他们的钱从哪儿来,最低级趣味的事莫过于研究他们取得银钱的方法了。每个人都应该隐秘地、持续不断地增加自己的财富,同大自然增加自己的财富一样。如果有人遭了难,遇上了麻烦,人们才加以议论;对于不了解的人,他们不大放心时,也会拿这些人的财产开玩笑,但也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深入下去。

  一个象维克蒂尼安那样的年轻人,得到圣日耳曼区有权有势的人支持,甚至连这些支持他的人也把他的财产说得超过他的实际所有,当然这些人没有明说出来,只不过是巧妙地、优雅地用一个字眼或者一句话暗示而已,而且目的也许是要摆脱他的求助。总之,伯爵是一个未婚青年,漂亮、聪明、思想纯正,父亲仍然拥有古老的侯爵封号的领地以及世袭的古堡,伯爵当然在所有家庭里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在这些家庭里不是有饱食终日,百无聊赖的妇女,就是有陪伴着待嫁女儿的母亲,或者有花容月貌而缺少嫁妆的跳舞女郎。因此,社会微笑着向伯爵招手,招呼他坐到社会舞台的第一排凳子上来。过去侯爵们所占的位置始终在巴黎保存着,背景没有改变,只是人变换了。

  维克蒂尼安在圣日耳曼区最精选的社交圈子里,找到一个象是骑士的化身一样的人,这个人就是主教代理官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是在最有权势的家庭中培养起来的一位德·瓦卢瓦骑士,有钱有势,享有高官厚禄的一切有利条件。这位亲爱的主教代理官是人人的心腹,个个把秘密告诉他,他又是圣日耳曼区的一份公报;然而他说话很小心,也象所有的公报一样,只说一些可以公布的话。维克蒂尼安又一次听到了骑士所宣讲的高超理论。主教代理官毫不拐弯抹角地告诉德·埃斯格里尼翁怎样征服上流妇女,对他叙述自己年轻时候是怎样干的。德·帕米埃那时候所做的事,同近代习俗相去那么远,简直可以不必叙述给那些听了也不会相信的人听,因为近代习俗里灵魂和热情担任了那么重要的角色,所以没有人会相信这一套。可是这位杰出的主教代理官做得更高明,他以作结论的口气对维克蒂尼安说:

  “明天我请你在酒馆吃晚饭,饭后我们到歌剧院消消食,然后我带你到一家人家去,那里的人十分想结识你。”

  主教代理官请他在牡蛎岩饭店吃了一顿精美的晚饭,在座的只有三个人:德·玛赛,拉斯蒂涅和勃龙代。爱弥尔·勃龙代是年轻伯爵的同乡,他是一个作家,由于同一个年轻标致的女人有关系而踏进上流社会。这个女人也来自维克蒂尼安的省分,是特雷维尔家的一个姑娘,嫁给德·蒙柯奈伯爵,伯爵是拿破仑的一个将军,后来转到波旁家族方面来。主教代理官大肆宣讲超过六个人一起吃饭的坏处,他说,六个人在一起吃饭就谈不了话,也不能让美食家品尝菜肴和美酒。

  “亲爱的孩子,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今晚要带你到哪里去,”他一边说一边拉过维克蒂尼安的手拍打着。“你要到德·图希小姐家,那是所有自命为聪明伶俐的标致女人亲密聚会的地方。文学、艺术、诗歌等各种天才,在那里都受到极度的尊敬。这是我们剩下来的一个上世纪的文学社,不过披上了一层君主制理论的外衣,这是我们时代的制服。”

  “这套玩意儿有时象一双新靴子那么讨厌和折磨人,可是只有在这地方你才可以找到能够谈话的女人,”德·玛赛说。

  “要是所有到这儿来的诗人都象我们这位同伴那样磨炼他们的诗才,”拉斯蒂涅很亲热地拍着勃龙代的肩膀说,“那时我们才觉得好玩哩。可是颂歌、民谣、多愁善感的沉思集和正文字数不多的长篇小说,有点充斥着长沙发和人们的头脑了。”

  “只要这些东西败坏年轻姑娘们的心灵,而不宠坏妇女,”德·玛赛说,“我就不憎恨它们。”

  “先生们,”勃龙代微笑着说,“你们侵犯了我的文学园地了。”

  “闭嘴吧,你这幸运的家伙,你已经抢去我们世界上一位最可爱的女人了,”拉斯蒂涅嚷着说,“我们当然可以偷盗你的一些不很高明的想法。”

  “是的,这流氓很幸运,”主教代理官一边说一边拧勃龙代的耳朵,“可是维克蒂尼安今天晚上也许比他更幸运……”

  “这么快吗?”德·玛赛喊道,“他到这儿来只不过一个月光景,他还没来得及抖掉他从老家带来的尘土,还没有时间揩干净他姑姑用来浸泡他的盐水呢!他刚得到一匹象样的英国马,一辆时髦的双人二轮马车,一个马夫……”

  “不对,不对,他没有马夫,”拉斯蒂涅打断德·玛赛的话说,“他有的只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一个小庄稼佬,据最懂得仆役号衣的裁缝布伊松说,这位乡下佬根本不宜穿短上衣……”

  “事实上是你们应该学习博德诺的样子,”主教代理官十分严肃地说,“他比你们全体优越的地方,我的年轻的朋友们,就是他有一个地道的英国小马夫……”

  “先生们,请看吧,法国的贵族已经堕落到怎样的地步了,”维克蒂尼安大声说,“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有一个英国小马夫,一匹纯种的英国马,和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嗳哟!”勃龙代指着维克蒂尼安念了一句诗:

  这位先生的见识有时令我吃惊。

  然后他又接下去说:“一点不错,年轻的道学先生,对的,你们贵族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们甚至不能象五十年前我们亲爱的主教代理官那样,有挥霍浪费的光荣!我们现在是在蒙托格伊街的三层楼上吃喝玩乐。再也没有对付红衣主教①的斗争,也不会再有金缕衣原野②。总之,你,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你可以同一位勃龙代先生吃夜宵,而这位先生是外省一个穷苦法官的次子,在外省你连手都不愿伸给他,而他在十年之后就可能同你并肩坐在王国的贵族院议员席内。除此以外,如果你能够的话,你就信赖你自己吧!”

  “好呀!”拉斯蒂涅说,“我们已经从事实谈到理论,从暴力转到智力上来了,我们谈的是……”

  “还是不要谈我们的倒霉事儿吧,”主教代理官说,“我已经决定要快乐地死去。如果我们的朋友还没有一个英国小马夫的话,那是因为他是属于狮子的种族③,所以他不需要老虎。”

  ①红衣主教,指保尔·德·贡迪(1613—1679),他任红衣主教期间曾领导投石党运动,反对王室,后被关进监狱。

  ②金缕衣原野,英法海峡附近的一处平原,一五二○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与英国国王亨利八世曾在这里相会。两国国王各显神通,把相会场所布置得无限奢华。

  ③狮子,当时一般花花公子的称号。

  “他以后免不了要有一个,”勃龙代说,“现在他还新来乍到罢了。”

  “虽然他的忧雅气派还是新学来的,我们已经接纳他了,”

  德·玛赛说。“他配得上我们,他理解他的时代,他很聪明,又是贵族,又很可爱,我们会喜欢他的,会为他效劳,会把他推上……”

  “上哪儿?”勃龙代问。

  “你太好奇了!”拉斯蒂涅说。

  “他今晚要同谁结交?”德·玛赛问。

  “同后宫的全体王妃,”主教代理官说。

  “该死的!”德·玛赛说,“我们干了些什么,使得主教代理官这么恨我们,要为这位公主保守秘密呢?要是我不能认识认识她,那我可太难受了……”

  “我也曾经象他一样自命不凡,”主教代理官指着德·玛赛说。

  晚饭吃得很愉快,席间始终贯穿着巧妙的恶语中伤和文雅的污言秽语,饭后拉斯蒂涅和德·玛赛陪主教代理官和维克蒂尼安去歌剧院,以便能够跟着他们到德·图希小姐家里去。这一对浪子打算等客厅里朗诵完悲剧再到那里去,因为他们认为最有害于健康的事莫过于在十一点和午夜之间听悲剧朗诵。他们的到来是想侦察一下维克蒂尼安,并且以他们的在场使他感到不自在。这完全是小学生的恶作剧心理,又加上一层花花公子酸溜溜的醋意。维克蒂尼安却具有侍臣的厚脸皮,对他们满不在乎。拉斯蒂涅看见这位新角色这样登台,不由得不惊讶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了符合时代要求的潇洒态度。

  “德·埃斯格里尼翁这小子很有前途,你说是吗?”他对他的伙伴说。

  “这倒不一定,”德·玛赛回答,“但是他干得不坏。”

  主教代理官把年轻的伯爵介绍给当代最可爱、最轻佻的一位女公爵,这位女公爵的风流韵事过了五年才暴露出来。在她的全盛时期,已经有人怀疑她行为不端,可是没有证据,这一来她便出了名。向来巴黎的诽谤总是使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出名的,诽谤从来不会到达一个平庸之辈身上,平庸的人只能因为自己生活的风平浪静而愤愤不平。这个女人就是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德·于克塞尔家的一个女儿,她的家翁还活着,过了好几年之后她才变成德·卡迪央王妃。她是德·朗热公爵夫人的朋友,也是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朋友,这两位夫人光辉灿烂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又是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密友,这时她正同这位夫人争夺寿命不长的时装王后的宝座。她有广泛的亲戚关系,这种关系在很长一段时期中帮了她的大忙;可是她属于这样一种女人,这种女人不知用什么方法,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借口,就可以花掉整个地球的收入,如果月球的收入能够到达她的手中,她也会全部花掉。她的性格还不大为人所知,只有德·玛赛一个人曾经深入地研究过她。这位人人畏惧的花花公子看见主教代理官把维克蒂尼安带到这个可爱人儿的身边,就凑近拉斯蒂涅的耳朵说:

  “亲爱的朋友,他会象一杯烧酒似的,被出租马车夫一口气喝光。”

  这句十分粗俗的话给这场爱情的发生、发展和结果作了巧妙的预言。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认认真真地研究过维克蒂尼安以后,就疯狂地爱上了他。她用天使般的眼光来向主教代理官德·帕米埃表示感谢,一个钟情的男子如果看见了,定会对她这种亲密的表情感到妒忌。女人们如果处境安全,如同此刻公爵夫人在主教代理官面前一样,她们就会象放纵在草原上的马群,表现得十分自然,毫无矫饰,也许她们就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她们秘密的柔情。当时她的眼光十分谨慎,这种眼光传神而不外漏,不会被第三者发现,也不可能在镜子里映照出来。

  “你看她准备得多好!”拉斯蒂涅对德·玛赛说,“处女般的打扮,雪白的脖子象天鹅般优美,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母般的眼光,洁白的袍子,小姑娘似的系根腰带!谁能想到你曾经是个入幕之宾呀①?”

  ①巴尔扎克在《卡迪央王妃的秘密》里曾叙述过德·玛赛同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有过密切关系。

  “她这样打扮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德·玛赛带着胜利的神气回答。

  两个年轻人相视微笑。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发现了他们的微笑,而且猜出了他们在说什么。她向两个浪子投射了一道攻击的眼光,这种眼光在和平以前法国女人是不知道的,是英国女人输送进来的,同他们的银餐具式样、他们的马具、他们的马和他们的不列颠冰块一起进口的;等到一座客厅里聚集了相当数量的ladies①的时候,这些冰块就能使客厅变得凉爽一些。两个青年接受了这种眼光以后,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仿佛两个小伙计受到他们的经理责骂以后,在等待经理说两句好话似的。公爵夫人爱上了维克蒂尼安以后,决定扮演一个初入情场的天真无邪的少女的角色,可惜也有别的女人模仿她的做法,给今天的青年人带来了不幸。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刚才打扮成天使,正如她在近四十岁时还想转向文学和科学,而不准备皈依宗教一样。她决心要跟任何人都不一样。她所扮演的角色,穿的袍子,戴的帽子,她的见解,她的打扮和一举一动,都出自她的独创,完全与众不同。她结婚后差不多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就装扮成一个样样通晓而且几乎堕落的妇女的样子,对一些浅薄的人作一些有伤风化的巧妙的回答,而在真正老手的眼中,只是证明了她的无知而已。

  ①英文:女士、夫人。

  由于结婚的日期使她无法减少自己的岁数,而她已经到了二十六岁,她就想办法把自己扮成纯洁无瑕的样子。她装出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她摆动她宽大的衣袖,仿佛那是两只翅膀。只要说了一句有点过分热情的话,表达了一种过分热情的思想,或者作了过分热情的一瞥,她的眼光马上朝天上飞去。热那亚有一位伟大的画家皮奥拉,他在将要变成第二个拉斐尔的时候被人嫉妒暗杀而死;他画的圣母像是最最圣洁的圣母,这幅像放在热那亚一条小街的玻璃橱窗里,透过玻璃可以朦胧地看见;再也找不到比皮奥拉所画的更圣洁的圣母了,可是这位天仙般的圣母同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相比,只不过是一个梅莎莉①而已。妇女们总是互相询问:怎么搞的、这个年轻的轻浮女子,化装一下,就变成了美丽的披面纱的仙女?而且她的心灵,套用一句时下流行的形容句子来说,也似乎洁白得象最近落在阿尔卑斯山最高峰上的一片白雪?她只用一层轻纱遮盖,就把比她的灵魂更洁白的胸脯美妙地裸露出来,为什么她能这么迅速地解决这个要耍点手段的问题?为什么她能使外表看来飘飘欲仙,而她溜过来的眼色却使人魂销魄散?她用近乎淫邪的一瞥似乎在许诺无数肉体上的快乐,但是她又发出一声渴望来世更美好生活的禁欲主义者的叹息,似乎用嘴巴来表明她不会满足这些允诺。

  有许多天真的年轻人(那时候在王家卫队里就有好几个)不由得自己问自己:即使同这位白衣夫人②——这片银河上掉下来的星云有了最密切的来往,那时能不能不称她为“夫人”,而同她亲昵地你我相称呢?她这一套办法一连几年行之有效,因而被一些时髦妇女充分加以利用,这些妇女的漂亮胸脯里颇有聪明的哲学思想,她们能用一些圣洁的小动作来掩盖她们的大欲望。她们中谁都明白,一旦一个出身好的男子想把她们从天上召回到地上的时候,这种愿望会在美好的爱情方面给她们带来什么。这种方式可以使她们停留在半宗教、半诗意的九重天上,她们就能够而且愿意对生活中平庸琐碎的事情不闻不问,这是解决许多问题的好办法。公爵夫人运用的这套办法被德·玛赛猜中了,因此他看见拉斯蒂涅对维克蒂尼安有点妒意时,便对他说:

  “小伙子,保住你的阵地吧:我们的纽沁根会使你发大财③,而这位公爵夫人能叫你倾家荡产。她是一位要花大钱的女人。”

  拉斯蒂涅不再多问,让德·玛赛走开了。他是熟悉巴黎的。他深知一位最体面、最高贵的女人,一个除了一束鲜花,其余什么也不肯接受的不追求物质利益的女人,对一个年轻小伙子说来,可能和从前那些歌剧院的女演员同样危险。事实上歌剧院的女演员现在已经变成了神话中的人物。目前戏院的风尚把舞女和女演员造成象“女权宣言”④般有趣的玩意儿,她们变成了早上以贤淑可敬的家庭主妇的身分在街上行走,晚上穿着紧身裤扮演男人,在舞台上显露大腿的玩偶。

  ①梅莎莉(15—48);古罗马公主,罗马王克劳德一世的第三个妻子,以生活放荡著名。

  ②白衣夫人是歌舞喜剧《白衣夫人》中夜间出现的仙女式人物,实则是少女安娜化装扮演的。

  ③拉斯蒂涅的情人是银行家纽沁根的妻子。

  ④七月王朝初期,出版过女权运动的日报,名为《自由妇女》,后又改名《新女性》,宪全受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一八三七年被人写进一出名为《妇女权利》的滑稽剧加以嘲弄。

  善良的谢内尔,在他外省的事务所里,早已猜到年轻的伯爵可能撞上一块暗礁而粉身碎骨。出现在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头上的富有诗意的圆光,使维克蒂尼安目眩心摇,从接近她的第一小时起,他已经被她锁住了;他被她身上的小姑娘的腰带系住,被她的天仙般的手指卷动着的发环缠住。这位已经够堕落的孩子,居然相信了这一大堆披着薄纱的天真神态,相信了她甜蜜的表情,其实这种表情就象议院里的法案一样,是经过字斟句酌地研究过才装出来的。一个活该相信女人谎话的男子,相信了这一切,这不就够了吗?

  对这一对情侣说来,世界上其余的人都象绣在挂毯上的人物。大家知道,在谈情说爱的人心目中,人人都有一个“巴黎最标致的美人”,其数量之多,可以比得上文学界里“我们时代最好的书”。然而恭维话不算,公爵夫人的确是人们在私下和公开承认的巴黎十大美人之一。在维克蒂尼安这种年龄,他同公爵夫人的谈话自然可以娓娓不倦地延续下去。

  他相当年轻,对巴黎的生活又不很熟悉,因此他毫无必要处处提防,也不必特别注意自己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下眼神。这种使两个对话者暗中都觉得非常滑稽的圣洁感情,排除了从前法国一男一女间闲谈时那种自由自在、熟不拘礼、快快活活的亲热状态,简直象是在云雾里谈恋爱一样。维克蒂尼安正好具有外省人那种天真纯朴,能够毫不装假地停留在一种恰到好处的如醉如痴的状态中,这使公爵夫人很高兴,因为凡是自己会装假的女人,也能看穿会演戏的男人是不是在演戏。德·摩弗里纽斯夫人怀着恐惧地估计:年轻的伯爵可能上当六个月,在足足六个月内可能有一段纯洁的爱情。她扮成白鸽的样子非常迷人,她用她的金黄色长睫毛挡住眼睛所放出的光芒,使得走过来向她告辞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一开口就凑在她的耳边说:“好!非常好!亲爱的!”然后俊俏的侯爵夫人离开了她的竞争对手,让公爵夫人沿着现代爱情国地图①去旅行;爱情国地图的设想有些人认为很可笑,实则不然。这种地图每个世纪都重新刻印一张,虽然路名不同,却总是通向同一个京城。在一个角落里,一张长躺椅上,经过一小时公开的密谈,公爵夫人同德·埃斯格里尼翁从罗马时代西庇阿的豪侠②,一直谈到亚玛迪③的忠诚,再谈到中世纪的自我牺牲精神,因为这时候中世纪的东西正在风头上,什么短剑呀,突堞呀,锁子甲呀,盔甲呀,尖头鞋呀,连同那些用着色纸板制作的浪漫色彩道具,都一齐露了面。她还十分精明,会把一些想法隐藏着不说出来,但是却用一种慎重的、似乎漫不经心的方法,把这些想法一个一个塞进维克蒂尼安的心头,就象把针插进针扎里一样。她有一种巧妙的保持沉默的好方法,她的伪善非常可爱,她很慷慨地作出狡猾的诺言,使你充满了希望,可是只要仔细地研究一下这些诺言,它们便象冰块遇到太阳那样融化了,而且她对自己感觉到而且感染了别人的欲念,也采取非常不老实的态度。这次美好的相会以一个活结告结束,这个活结就是邀请他去拜访她;她把活结套在他脖上的时候,那种故作端庄的态度,非笔墨所能形容。

  ①爱情国地图,十七世纪法国女小说家斯居代里(1607—1701)创造的名词,指恋爱的必经之路。

  ②西庇阿绰号非洲人,罗马大将,为人刚正、严肃,在战争中俘获美女,不收为妾或奴婢,将其送还未婚夫或父亲。

  ③亚玛迪是西班牙十六世纪作家蒙塔沃所写小说《高卢的亚玛迪》中的主人翁,以忠于爱情著名。

  “您会忘记我的!”她说,“您会看见许多女人急于追求您,而不是启发开导您……可是您不会受骗上当,您会回到我这儿来的。——您会先到我这儿来吗?……不。随您的便吧。——我吗,我只会坦率地告诉您,我十分欢迎您来访问。好心肠的人太稀少了,我相信您是个好心肠的人。——好吧,再见,如果我们再谈下去人家就要说我们闲话了。”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说完这些话以后就飞走了。她走了以后维克蒂尼安没有逗留好久,不过也逗留了相当时间,他那种兴高采烈的态度,可以让人猜得出他是处在如醉如痴的状态,因为他的表情既类似审判官的冷静而沉默不言,也象虔诚的信徒从忏悔室走出来时由于被赦免了罪恶而满怀高兴。

  最后德·图希小姐的小客厅里只剩下六个客人,这六个客人是:德·吕卜克斯,一个得宠的内阁议案发言人,旺德奈斯,德·葛朗利厄子爵夫人,卡那利和德·赛里齐夫人。这时候,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说:

  “今天晚上德·摩弗里纽斯夫人相当机灵地达到目的了。”

  “德·埃斯格里尼翁和摩弗里纽斯这两个姓是应该粘在一起的,”自命为会说俏皮话的德·赛里齐夫人说。

  “这些日子她又到柏拉图的精神恋爱乡去休养生息了,”德·吕卜克斯说。

  “她会毁掉这个可怜的天真孩子的,”夏尔·德·旺德奈斯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德·图希小姐问。

  “噢!从精神上和财产上使他身败名裂,这是毫无疑问的,”子爵夫人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这句残酷的话对年轻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指出了残酷的现实。

  第二天早上,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姑姑,在信里他运用爱情的三棱镜所照出的五颜六色来描绘他初次踏进圣日耳曼区高等社会所受到的接待。他说他到处受到欢迎,这样就可以满足他父亲的虚荣心。侯爵叫人把这封长信念了两遍,听到他的老相识德·帕米埃主教代理官请他的儿子吃饭,并且把他介绍给公爵夫人时,就高兴得连连搓手。只是勃龙代先生,一个法官的次子,这个法官在大革命时期还当过诉讼代理人,这位先生也被邀参加宴会却使他煞费猜疑。那天晚上古物陈列室大事庆祝,大家都谈论年轻伯爵所获得的成功。可是家里人闭口不提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只偷偷告诉骑士一个人。这封信并没有“附笔”要求寄钱,没有象一般年轻人在类似情况下所做的那样,在信末加上一个伸手要钱的不愉快的结尾。阿尔芒德小姐把信交给谢内尔观看。谢内尔很高兴,并没有提出丝毫的不同意见。事情清楚得就象骑士和侯爵所说的那样,一个被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爱上的青年人,到宫廷里一定是一个英雄,宫廷里仍然象从前一样,通过女人就可以得到一切。年轻的伯爵选中了人。老寡妇们全都讲起摩弗里纽斯家从路易十三朝代到路易十六朝代的风流韵事,对于更前的朝代她们就放过不谈了,总之她们全都感到满意。大家都高度赞美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对维克蒂尼安感到兴趣。一个想写一部真正喜剧的戏剧作家,应该到古物陈列室的这个雅会里来听一听。

  维克蒂尼安收到他父亲、他姑姑和骑士的十分动人的回信,骑士向主教代理官问好,他们俩于一七七八年陪同一位著名的匈牙利公主旅行时,曾一起到过比利时的矿泉疗养地斯帕。谢内尔也写了回信。信中页页都是这个可怜的孩子所习惯了的奉承谄媚之词。阿尔芒德小姐仿佛分享了德·摩弗里纽斯夫人的欢乐。

  年轻的伯爵由于得到家庭的赞许而十分高兴,他毅然走上了花花公子的危险而花费巨大的道路。他有五匹马,而他还算是有节制的:德·玛赛有十四匹。对主教代理官、德·玛赛、拉斯蒂涅,甚至勃龙代,凡是同他一起吃过饭的,他都还席。这顿饭就花掉了他五百法郎。这几位先生也在同样规模上,非常阔绰地回请他。他经常赌博,不幸的是,他赌的是当时流行的惠斯特搭伴纸牌。他把他的无所事事的时间安排得好象很忙碌。他每天上午十二时到下午三时在公爵夫人家;接下去又在布洛涅森林同她相会,他骑马,她坐马车。

  有时这对可爱的情侣一同骑马出游,那总是在天气晴和的上午。晚上,年轻的伯爵把时间全部花在交际场所、舞会、庆祝会和戏院里。维克蒂尼安到处都出足风头,因为他到处抛洒聪明伶俐的珍珠,他用十分深刻的语言评论人、物和事件,简直可以说他是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果树。他过着这种令人精疲力尽的生活,这种生活消耗人的灵魂比消耗金钱更厉害,这种生活可以埋葬最美的天才,可以使最坚定的诚实品质化为乌有,使久经锻炼的意志松懈下来。公爵夫人是一个洁白、苗条、天使般的美人,喜欢过独身者悠闲放荡的生活:她爱看首场演出,喜欢寻怪猎奇。她没有到过酒馆,德·埃斯格里尼翁在牡蛎岩饭店组织了一个有趣的宴会,邀请了全体可爱的浪子参加,这些浪子都是她为了培养他们的道德心而经常同他们来往的。宴会上的欢乐、机智和兴趣之高昂,和宴会的代价不相上下。这次宴会又带来了别的宴会。不过每次宴会都给了维克蒂尼安一个崇拜他的天使的机会。是的,德·摩弗里纽斯夫人永远是一个天使,人世间一切腐化堕落的事物都不能玷污她:她坐在多艺剧院观看半淫猥的低级趣味滑稽剧而哈哈大笑时,她是天使;她在狂欢的集会里同大家一起用巧妙的玩笑和丑闻轶事互相舌战时,她是天使;她坐在滑稽歌舞剧院的格子栏杆包厢里看得目瞪口呆时,她是天使;她注意观察歌剧院舞女的姿势,而且在池座左边的座位上用老行家的经验和学识批评她们时,她是天使;她是圣马丁门剧院的天使;她是大马路卖艺小戏院里的天使;她是在化装舞会上象个小学生那样胡闹的天使;她是一个要求爱人能自我克制、自我牺牲和具有英雄气概的天使;她叫德·埃斯格里尼翁换了一匹马,因为她不喜欢那匹马的毛色;她要维克蒂尼安打扮得象个有一百万收入的英国爵士一样;甚至在赌场上她也是一位天使。从来没有一个市民能够象她那样天使般地对德·埃斯格里尼翁说:“替我下赌注吧!”她干起疯疯癫癫的事时那股疯狂劲简直非凡人所能有,因此一个男人非得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才能保证这位天使享受人世间的快乐。

  第一个冬天过去了,卡陶先生对年轻的伯爵总是不肯使用他的劝谏之权,因此伯爵从他那里除了取走谢内尔汇来的钱以外,还超支了三万法郎,这个数目十分微不足道。伯爵在俱乐部里赌输了六千法郎,他向公证人要这个数目,有了这笔钱他才好再回到俱乐部去。公证人对他这个要求婉言拒绝,并且告诉他已经结欠了三万法郎;维克蒂尼安因在俱乐部赌输了六千法郎,所以对这个拒绝更加感到愤慨。他欠公证人卡陶三万法郎,就是卡陶对他已经有了三万法郎的信用,虽然卡陶在私底下写信给谢内尔追讨这笔款子,但是同标致的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所宠爱的人面对面时,卡陶却大肆宣扬他的这个所谓信用。维克蒂尼安对公证人的拒绝发了一顿脾气以后,终于不得不向公证人求教,应该怎样办才好,因为他欠的这笔债务关系到自己的声誉。

  “开几张期票,叫同你父亲有来往的银行家做付款人,拿这些期票到银行家的代理商号去贴现,现款毫无疑问可以到手,然后写信给你家里,叫家里把钱交给银行家,就行了。”

  年轻的伯爵正处在窘境中,仿佛听见内心有一个声音对他喊出克鲁瓦谢的名字,伯爵只看见过这个人在贵族面前奴颜婢膝的样子,而完全不知道他对贵族阶级怀有的仇恨。于是伯爵给这位银行家写了一封很随便的信,在信中他告诉克鲁瓦谢他开了一张一万法郎的期票,请他垫款,在收到这封信后谢内尔先生或者阿尔芒德·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会把款子还给他。然后他写了两封动人的信给谢内尔和他的姑姑。

  到了快要堕入深渊的关头,年轻人总会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机灵和能干,而且幸运总站在他们一边。维克蒂尼安那天早上就查出了同克鲁瓦谢有来往的巴黎银行家的姓名和地址,德·玛赛还给他指出了凯勒银行。德·玛赛对于巴黎的一切事情都了如指掌。凯勒银行二话不说,收了那张期票,扣掉贴现利息,把钱交给了德·埃斯格里尼翁,因为这家银行还欠着克鲁瓦谢的款子。这笔赌债同他住所里的情况比较,还根本不算一回事,帐单象雨点一样落到维克蒂尼安的住所里。

  “咦!你也把心思花在这种事情上来了,”一天早上拉斯蒂涅笑着对德·埃斯格里尼翁说。“亲爱的,你把它们整理一下吧。我倒不知道你这么象个商人。”

  “亲爱的朋友,我不得不想到这些事情了,这些帐单总数有两万几千法郎哩。”

  来找德·埃斯格里尼翁去野外赛马的德·玛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最时新的小皮包来,从中取出二万法郎交给德·埃斯格里尼翁,对他说:

  “给你,这是保住这些钱不让它们输掉的最好办法,我今天双倍地高兴,因为这笔钱是我昨天刚从我可敬的老爷子杜德莱爵士那里赢来的。”

  这一法国式的漂亮举动使德·埃斯格里尼翁感动到了极点;他以为这是友谊的表示。他根本没有拿这笔钱去付帐单,却拿去吃喝玩乐。德·玛赛用难以形容的愉快心情,按照花花公子们的词汇来说,眼看着德·埃斯格里尼翁沉沦下去,他很高兴地表面上用尽友谊上的甜言蜜语,实际上尽全力用臂膀压在他的肩膀上,使他尽快地沉没到底,因为公爵夫人对他飨以闭门羹,对德·埃斯格里尼翁却到处夸耀,所以他心怀妒忌。何况他是一个刻薄的恶作剧专家,他沉浸在坏事里所感到的愉快,就象土耳其妇女在浴池里浮沉时所感到的一样。因此,等到他赛马赢了钱,打赌的人都聚集到一家旅馆里吃午饭,喝几瓶好酒的时候,他就笑着对德·埃斯格里尼翁说:

  “你担心的那几张帐单,一定不是你自己的帐单。”

  “难道他担心吗?”拉斯蒂涅反驳一句。

  “那么这是谁的帐单呢?”德·埃斯格里尼翁问。

  “你难道不知道公爵夫人的处境吗?”德·玛赛一边上马一边说。

  “不知道,”德·埃斯格里尼翁回答,他简直莫名惊诧了。

  “好吧,亲爱的,我来告诉你,”德·玛赛回答;“她欠裁缝维克托莉三万法郎,欠香粉商乌比冈一万八千法郎,还欠时装商埃尔博太太、纳蒂埃花匠、努蒂埃丝绸商和时装商拉图尔太太几家,总数是十万法郎。”

  “一个天使会是这样!”德·埃斯格里尼翁抬起眼睛望着天上。

  “这些帐单就是她整修天使翅膀所欠下的!”拉斯蒂涅用滑稽的口吻说。

  “她欠下这些款子,”德·玛赛回答,“恰恰因为她是一个天使;我们遇见过不少天使处在这种境地,”他望着拉斯蒂涅说。“女人是至高无上的,因为她们对于金钱的事一无所知,她们从来不过问有关金钱的事,这些事同她们没有关系,按照某一个死在医院里的诗人①说,她们是被请来参加生活的宴会的。”

  ①指诗人宝吉尔勃(1751—1780),因坠马受伤而死,死前写过一首著名的诗,题为:《生活的宴会,不幸的宾客》。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而我却不知道呢?”德·埃斯格里尼翁天真地问。

  “你一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就象她一定是最后一个知道你欠债一样。”

  “我还以为她每年有十万法郎的收入呢,”德·埃斯格里尼翁说。

  “她的丈夫,”德·玛赛继续说,“同她分居,自己住到兵营里去,那里可以攒些钱,因为他也有几笔小债务,这位亲爱的公爵!你是从哪儿来的?请你学我们的样子,也为你的朋友们算算帐吧。狄安娜小姐(我曾经因为她的这个名字而爱过她!①)狄安娜·德·于克塞尔结婚时自己有六万法郎年金,可是过去八年她家的开销每年达到二十万法郎的水平;很明显目前她的地产都以超过它们的价值抵押出去了,因此总有一天会轰隆一声坍下来,天使就要逃走,被……难道要说出来吗?被那些执达吏所追逐,这些执达吏要厚颜无耻地逮捕天使,如同他们要扣押我们当中一个人一样。”

  ①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闺名叫狄安娜。

  “可怜的天使!”

  “喂!亲爱的,要留在巴黎这个乐园里是很花钱的,你必须每天早上使你的脸色和翅膀都洁白干净,”拉斯蒂涅说。

  德·埃斯格里尼翁忽然想起要把他的窘境告诉他亲爱的狄安娜,可是他想到他已经欠了六万法郎的债,还有一万法郎的帐单即将到期,他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愁云满面地回到家里。他的满腹心事不容易掩盖得住,他的朋友们注意到了,在晚餐时他们就说:

  “德·埃斯格里尼翁这小子沉下去了!他在巴黎站不住脚,他一定会自杀。这个小傻瓜,……”等等。

  年轻的伯爵很快就得到了安慰。他的贴身男仆交给他两封信。第一封是谢内尔写的,他的信总散发着尽忠、抱怨和许多劝勉做人要正直等警句的酸臭味;他对这封信相当尊敬,打算留到夜里再来读它。第二封信是克鲁瓦谢写来的,伯爵读了后非常高兴,因为在信中克鲁瓦谢好比跪在伯爵面前,就象斯卡纳赖尔在皆隆特面前下跪一样①,他用雄辩的语句,请求伯爵今后赏脸对他开发期票,不必预先垫付款项,否则就是不给他面子。信末还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明显暗示他有一个装满了钱的钱箱,现在打开了为高贵的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服务。维克蒂尼安看了信后高兴得心痒难熬,作出了斯卡纳赖尔和马斯卡里尔②以及别的许多人在相同情况下所作的手势。他知道自己可以向凯勒银行无限制地借款以后,就高高兴兴地拆开谢内尔的信;他满以为信里一定装满了忠告,密密麻麻写满了四页纸,他未读信就仿佛已经看见什么谨慎小心呀,荣誉呀,要决心学好呀等等习惯性的词句。可是他读了信后却感到一阵晕眩。信内这样写着:

  伯爵先生:

  我的全部财产只剩下二十万法郎;我请求您,如果您肯赏脸从您最忠实的仆人那里取用这些钱的话,千万不要超过这个数目。谨致敬意。

  谢内尔

  ①斯卡纳赖尔是莫里哀喜剧中的人物,聪明、机智而且狡猾。皆隆特原是意大利喜剧中严肃的父亲,到莫里哀笔下则变成一个顽固、吝啬、而又轻信的老头。

  ②马斯卡里尔是十七和十八世纪喜剧中经常出现的仆人形象,狡猾机智、诡计多端。

  “他是普卢塔克一类人,”维克蒂尼安心里想,同时把信扔到桌子上。他有点恼恨,在这样的宽宏大量面前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好吧,必须改过自新才行,”他对自己说。

  他原来在饭馆吃晚饭,每顿饭要五、六十个法郎,这天为了节约,他到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家吃晚饭。他把那封信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真想见一见这个人,”她说,她的两只眼睛象星星那样闪耀发光。

  “你要见他干什么?”

  “我要请他管理我的财产。”

  狄安娜打扮得象天仙一样,她要使自己的装扮能配得上维克蒂尼安,可是伯爵却被她对待财产的满不在乎的态度迷住了,或者正确点说,被她对待债务的满不在乎的态度迷住了。一对玉人到意大利剧院去。这个标致而迷人的女人比过去任何时候更显得圣洁和飘飘欲仙。在整个剧院里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今天早上德·玛赛告诉德·埃斯格里尼翁的那些欠债数字。人世间没有任何忧虑可以打击她的美到极点的前额,这个前额布满地位最高的女性的傲慢。在她身上,一种沉思的神气仿佛反映出世俗的爱情被高贵的意志压抑下去了。大多数男人都打赌说英俊的维克蒂尼安白花钱而不会达到目的,大多数女人却肯定同她们争艳斗胜的对手会屈服,她们赞赏这个对手就象米开朗琪罗赞赏拉斐尔一样,是inpetAto①的!一个女人说,维克蒂尼安之所以爱上狄安娜,完全是因为她的头发,因为她有法国最美的金发;另一个女人说,她的可贵之处在她的皮肤白皙,因为她身材不好看,穿戴倒是很好;另一些女人说,德·埃斯格里尼翁爱她是为了她的脚,她的面孔扁平,全身上下唯一长得好看的就是她的脚。可是当今巴黎风尚最奇特之处在于:一方面,男人们说公爵夫人供给维克蒂尼安所有的奢华生活;另一方面,女人们说是维克蒂尼安负担整修这位天使的翅膀,就跟拉斯蒂涅所说的一样。

  ①意六利文:见本卷第182页注②。

  在回家的路上,维克蒂尼安由于公爵夫人所欠下的债务比他自己的欠债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有好几次想要提起这个问题,可是借着马车的灯光看见这位天仙般美女的姿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尤其因她十分迷人,能使人得到极大的快感,而这种快感总好象是与她圣母般的纯洁进行激烈的搏斗后才能从她那里得到的。公爵夫人从来不象外省模仿她的那些女人一样犯错误,竟然谈起她自己的贞操或者她的天使般的模样;她更聪明,她使男人想到这一切,她为这个男人已经作出了够重大的牺牲。过了六个月,她仍能让人感到最正当地吻她的手一下,也仿佛犯了大罪;她能巧妙地装出她的每个让步都是为人所迫,她装扮得那么到家,以致在她让步以后,你都不能不相信这位天使比以前更加纯洁。只有相当精明的巴黎女人才能永远给月亮以新的魅力,给星星们增加诗意,而且能够永远在一个煤炭袋里打滚,出来的时候却显得更加洁白。这就是智力和巴黎文明的最高峰。莱茵河彼岸和英吉利海峡那边的女人们说些无聊话时自己也信以为真,而巴黎女人则叫她们的情人信以为真,这样可以从世俗方面和精神方面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使他们感到更加幸福。有几个想贬低公爵夫人的人,硬说她自己就是她这种魔术的第一个受骗者。这真是无耻的诽谤!公爵夫人只相信她自己,别的什么也不信。

  一八二三年至一八二四年的冬天开始的时候,维克蒂尼安在凯勒银行已经积欠了二十万法郎,这笔债谢内尔和阿尔芒德小姐都不知道。为了更好地隐瞒他取钱的来源,他不时叫谢内尔汇六千法郎给他;他写些满纸谎言的信给他可怜的父亲和他的姑姑,他们俩生活得很幸福,也象大多数幸福的人们一样,受着欺骗。只有一个人深知其中的秘密,知道凶险的巴黎生活的巨流,已经为这个伟大而高贵的家族准备好了最可怕的灾难。这个人就是杜·克鲁瓦谢,他每天晚上走过古物陈列室的门前,总快活得不断搓手,他希望达到他的目的。他的目的不再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破产,而是他们家的名誉扫地,他那时已经本能地感觉到复仇有了把握,他已经在空气中闻到了复仇的气味!总之,从他得知年轻的伯爵在债务的重压下摇摇欲坠的时候起,他就断定他的复仇必定能够成功。

  他开始着手报仇,首先要杀害他所最憎恨的仇人,那个可敬的谢内尔。这个好心的老头子住在羊圈街一间屋顶很高的房子里,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铺石板的院子,蔷薇花沿着院子的墙壁一直攀登到二层楼上。屋后是一座外省的小花园,围以潮湿而阴暗的院墙,当中由低矮的黄杨树划分成一块块。灰色的大门干净利落,装有格子窗和门铃,这就等于装上了一个盾形纹章,上面写着:“这里住着一位公证人。”

  那时是傍晚五点半钟,是老头子消化晚餐的时候。谢内尔坐在火炉前面一张旧黑皮沙发上,他穿上了画成靴状的硬纸板盔甲,用来防止他的大腿被火烫得太热。这位好好先生惯常总是用脚踏着壁炉的铁架子,一边消化一边把火拨旺,他总是吃得太多,他最爱佳肴美味。唉!除了这个小缺点以外,他难道不是人类中最完美无缺的人吗?他刚喝完咖啡,他的年老的女管家拿着托盘退了出去,这个托盘二十年来专派这个用场。他等待他的帮办们收工,然后他要出去玩纸牌。他在想——请不必问想谁和想什么事,很少有一天过去了而他不想一想:“他在哪儿?他在干什么?”他认为他一定是同标致的摩弗里纽斯夫人在意大利旅行。

  一个人的财产如果是自己赚来的,而不是靠遗产得来的,他的最甜蜜的享受就是回忆攒这笔钱时所经历的千辛万苦,和计划将来如何动用这笔钱,这无异是把“享受”这个动词从过去到将来的所有变位通通运用一遍。公证人的全部感情都可以归结到对维克蒂尼安的爱护上,因此他一想到他的地产花了这么多的心血去选择,去购买,去耕种,将来准能扩大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领地,他就感觉加倍地快乐。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旧沙发上,心里翻滚着无数希望:他眼看着自己用火钳把炙热的火炭堆积起来,就如同看见他费尽心血把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重新恢复起来一样。他想象年轻的伯爵生活得很幸福,就庆幸自己的生活有了意义。谢内尔不是笨人,他的忠诚不是为忠诚而忠诚,他也有引以自傲的东西,他就象那些为大教堂重建廊柱的贵族,要把自己的姓名刻在柱子上,他也想把自己的姓名,永远铭记在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记忆上。这个家族未来的子孙会时时谈起老谢内尔。这时候,年老的女管家走了进来,样子十分惊惶。

  “是房子着火了吗,布里吉特?”谢内尔问。

  “和着火差不了多少,”她回答,“杜·克鲁瓦谢先生要见您,他有话要跟您说。……”

  “杜·克鲁瓦谢先生?”老头子重复了一句,疑虑的冰冷冷的刀锋残酷地一直刺进他的心脏,连他手中的铁钳也掉在地上了。“我们的头号敌人,”他想,“杜·克鲁瓦谢先生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时候杜·克鲁瓦谢走了进来,样子仿佛一只猫在配膳室里嗅到了牛奶味一样。他鞠了一躬,公证人给他挪了一张安乐椅,他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拿出一张帐单,上面开列着维克蒂尼安先生以期票形式要求他垫付的款项,包括利息在内,总数为二十二万七千法郎,现在他要求立刻偿还他的垫款,否则即将采取最严厉的措施:起诉控告这位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继承人。谢内尔一张一张地摸弄着这些不祥的期票,请求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保守秘密。仇人答应可以照办,但是他要求在四十八小时内偿付他的款项,因为他手头很紧,他欠了许多实业家的债。接着杜·克鲁瓦谢说了一大串银钱上的谎话,这些谎话既骗不了借款的人,也骗不了任何公证人。好心的谢内尔忍不住眼泪涌了上来,他的双眼模糊了,他只能把他的财产的尚未抵押部分抵押出去,才能付得起这笔债务。杜·克鲁瓦谢知道他还款有困难时,突然间又变得手头不紧了,不需要钱了,他向老公证人建议收买他的产业。这项买卖在两天以内就签了字成了交。可怜的谢内尔不忍心看着这家族的孩子为着欠债吃官司,关五年监牢。因此过了几天,公证人便只剩下他的事务所和人家应付给他的帐目以及他住的房子了。全部产业都卖光了的谢内尔,在他的黑橡木板壁的事务所里踱来踱去,凝视着有网状雕刻的栗木大梁,从窗口凝视着他的葡萄棚,再也不去想他的田庄,他亲爱的乡间别墅雅尔了。

  “他这样下去怎么办?应该把他叫回来,让他娶一个有钱的女继承人,”他这样想着,泪眼迷朦,脑袋昏沉沉的。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走到阿尔芒德小姐跟前,用什么词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他自己以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名义付清了债务,这时却因为要谈起这些事情而发抖。从羊圈街走到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善良的老公证人一路上心里怦怦直跳,好象一个年轻的姑娘私自出逃生了孩子又满怀悔恨地回来一样。阿尔芒德小姐刚收到一封充满虚情假意的迷人的信,在信里她的侄儿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维克蒂尼安说他刚同德·摩弗里纽斯夫人从温泉和意大利回来,他把他的旅行日记寄给他的姑姑看。日记里每一句话都散发着爱情的气息。一会儿描写可爱的威尼斯和那些使人神魂颠倒的意大利艺术精品,一会儿又用生花妙笔描写米兰的中央教堂,描写佛罗伦萨;这几页描绘亚平宁山脉同阿尔卑斯山的不同,那几页叙述一些村庄,就象基亚瓦里的村庄一样,在那里现成的幸福将你团团围住。可怜的姑姑被这封信迷住了,她仿佛看见一个天使在这个爱情的国度里飞翔,天使的柔情使这些美丽的事物添上了一层炽热的光芒。阿尔芒德小姐细细玩味这封长信,一位贤慧的姑娘,在激情被约束和压抑中成熟为妇人,经常带着欢笑把自己的欲望作为牺牲品贡献在家庭的祭坛上,这样一位姑娘,除了这样做以外,不能有别的做法。

  她不象公爵夫人那样神情象天使,她象那些笔直、纤细、象牙色的高高的雕像,被巧手的教堂艺术家们安置在某些角落里。雕像脚下很潮湿,牵牛花可以在那里生长,总有一天会用它美丽的蓝色钟形小花给雕像戴上花冠。此刻,这种蓝色的钟形小花正在这位圣女的眼前开放:阿尔芒德小姐疯狂地喜爱这对美丽的情侣,她并不觉得维克蒂尼安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有什么不对,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定会加以谴责,而现在,不爱她的侄子倒会成为罪过了。姑妈、母亲和姐姐们对她们的侄儿、儿子和弟弟,是另有一种审判方法的。所以,她仿佛看见自己处在威尼斯大运河两岸神仙造的宫殿中间;她仿佛坐在维克蒂尼安的威尼斯平底船里,听着维克蒂尼安对她讲述:公爵夫人的手放在他的手中,他感到多么快活;能够在意大利爱情之后的海中旅行,他感到多么幸福。她正陶醉在天使般的美妙状态中,花园的小路上传来了谢内尔的声音!哎呀!沙子在他的脚下轧轧作响,仿佛从死神的砂漏里落下来的沙子,正在被死神赤着脚践踏着。这种声音和谢内尔垂头丧气的样子,给了老姑娘当头一棒,那种感觉正如全部感官都沉迷在梦幻的世界中时,突然被唤回到现实世界那般残酷。

  “发生了什么事?”她大叫一声,仿佛心中被插进了一把刀子。

  “一切都完了!”谢内尔说。“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伯爵先生就会给家庭带来耻辱。”

  他把期票拿出来,然后用有力和动人的言语,简单明了地把他四天来所受的痛苦折磨叙述出来。

  “这个坏蛋,他骗了我们,”阿尔芒德小姐喊起来,巨浪似的鲜血涌进她的心脏,使她的心脏膨胀起来。

  “让我们一同说声meaculpa①吧,小姐,”老头子用响亮的声音说,“我们给他养成了为所欲为的习惯,实际上他需要的是一个严厉的向导,这个向导既不能是你,因为你是一位姑娘,缺乏人生经验;也不能是我,因为他不听我的话。他缺少的是一位母亲。”

  ①拉丁文:我的罪过。这是天主教徒在悔罪时拍着胸口背诵的一句经文。

  “家道衰落的贵族总是受到命运的可怕捉弄,”阿尔芒德小姐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这时候,侯爵出现了。老侯爵刚才在花园里散步,一边读着他儿子写给他的信,信是儿子旅行归来后给他写的,信中运用贵族的观点描写了他的旅行。维克蒂尼安在热那亚、在都灵、在米兰、在佛罗伦萨、在威尼斯、在罗马、在那不勒斯,都受到意大利各大家族的接待;他受到这样殷勤的接待是由于他的贵族门第,同时也许部分是由于公爵夫人的声望。总之,他以不凡的气派在这些地方受到接待,他的出现无愧于他的德·埃斯格里尼翁的身分。

  “你又玩了什么鬼把戏了吗,谢内尔?”他对老公证人说。

  阿尔芒德小姐向谢内尔作了一个暗号,一个热切而吓人的暗号,他们俩一下子全都明白了。这个可怜的父亲,封建制度的光荣之花,必须抱着幻想死去。因此,只简简单单地点了一下头,心地高贵的公证人和姑娘之间就订立了一个不要声张和竭尽忠诚的盟约。

  “噢!谢内尔,十五世纪时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到意大利去可不完全是这个样子,那时候特里维尔斯元帅效忠法兰西①,他听从一位德·埃斯格里尼翁指挥,德·埃斯格里尼翁手下还有法兰西最勇猛的军人贝亚尔。这真是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乐趣。不过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也真抵得上德·斯宾诺拉侯爵夫人②。”

  ①特里维尔斯(1448—1518)原是意大利人,效忠法王路易十二,被任命为法国元帅。

  ②德·斯宾诺拉侯爵夫人是热那亚贵族,热爱法王路易十二。

  老头子靠在他的世系树上摇摇摆摆象个纨袴子弟一样,仿佛他真的有过德·斯宾诺拉侯爵夫人,也真的把当代的公爵夫人弄到了手似的。等到这位幸福的父亲指手画脚、自言自语地走开以后,两个满怀悲痛的人单独留下来,坐在同一张板凳上,沉浸在同一种想法里,他们一边注视着老人离去,一边互相交谈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谈了好一会儿。

  “他会变得怎么样?”阿尔芒德小姐问。

  “杜·克鲁瓦谢已经命令凯勒银行,如果没有授权书就不再付钱给他,”谢内尔回答。

  “他一定欠了债,”阿尔芒德小姐说。

  “我怕是这样。”

  “如果他没地方弄钱,他怎么办?”

  “我不敢对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必须使他脱离这种生活,把他带回到这儿来,否则他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也会落到失掉一切机会的地步,”谢内尔阴郁地补充一句。

  阿尔芒德小姐听不懂,她还没有弄懂这句话的意义。

  “怎样才能把他从这个女人手中,从这个公爵夫人手中弄出来呢?也许是她把他带坏的,”她说。

  “他宁可犯罪也要留在她身边,”谢内尔说。他想慢慢地从可以忍受得了的想法,拐弯抹角地转到难以忍受的想法上来。

  “犯罪!”阿尔芒德小姐跟着说了一句。“啊!谢内尔,只有你才能有这种想法,”她用使人畏缩的眼光望了他一眼,女人甚至可以用这种眼光来消灭天神。“贵族从来不犯罪,他们要犯的只有一种罪,称为叛国罪,那时候他们的头颅就要象国王的头颅一样,被人放在黑绒布上砍下来。”

  “时代已经不同了,”谢内尔摇着头说,他的最后几根头发正为着维克蒂尼安从头上脱落,“我们殉难的国王同英国的查理国王死法就不一样。”

  这句话使贵族姑娘非同小可的怒气平息下来,她打了一个寒颤,还不相信谢内尔的话。

  “我们明天再拿定一个主意,”她说,“先得想一想。遇到最坏的情况我们还有产业。”

  “说得对,”谢内尔说,“您的财产同侯爵先生的财产没有分开,产业的大部分属您所有,您可以不必告诉他而拿财产去抵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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