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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玩牌的人,无论男女,不管是玩惠斯特纸牌,或者贺维西纸牌,波士顿纸牌,或者西洋双六棋,都注意到平时容貌十分宁静和洁白无瑕的阿尔芒德小姐,显出有点不安。
“可怜的英勇卓越的孩子!”年老的德·卡泰朗侯爵夫人说,“她一定还在忍受痛苦。一个女人永远不知道她为家庭所作出的牺牲,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第二天,同谢内尔商量的结果,决定由阿尔芒德小姐亲自到巴黎把她的侄儿从毁灭中拯救出来。除了这个对他具有母亲心肠的女人,谁还能够把维克蒂尼安夺过来呢?阿尔芒德小姐决定去找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把一切都告诉她。
可是要找一个借口到巴黎去,在侯爵和全城人士面前才好交待。阿尔芒德小姐拿她纯洁的德行来冒险,伪称为了某种病要请教著名而且高明的大夫,所以才到巴黎去。天知道人们要怎样议论她。阿尔芒德小姐认为家族的荣誉比她自己的名誉更重要!她动身了。谢内尔给她送来他的最后一袋金路易,她收下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收下了什么,就仿佛她戴上了自己的白帽子和网眼手套一样。
“多么勇敢的姑娘!多么难得的美德!”谢内尔一边扶她上车一边说,她还带着一个贴身女仆,这女仆模样儿象个看护病人的修女。
杜·克鲁瓦谢反复考虑过他的报复,正象外省人样样都考虑周到一样。世界上只有野蛮人、农民和外省人是把一件事情的各个方面都仔细研究过的,因此当他们从思想进到行动的时候,万事都已齐备。外交官们同这三类哺乳动物相比,不过是小孩而已;这三类哺乳动物有的是时间,而时间这个因素正是那些不得不同时考虑几件事,不得不在人类的大事中领导一切、准备一切的人所缺乏的。杜·克鲁瓦谢是深入地研究过可怜的维克蒂尼安的心理,所以预见到年轻的伯爵会这么轻易地帮助他实现他的报仇计划,还是他利用了等待多年才得到的一个偶然机会呢?不管怎样,在他的计划中,有一点细节证明他准备得很巧妙,这就是写信的时间。是谁把伯爵处在山穷水尽的情况告诉杜·克鲁瓦谢的呢?是凯勒银行吗?还是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在巴黎读法科的儿子呢?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已经到了最困难的境地,德·埃斯格里尼翁贫困非常,又竭力掩饰,也已经饱受折磨。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还用尽心机去假装富有!就在这时候,杜·克鲁瓦谢写给维克蒂尼安一封信,通知从今以后他禁止凯勒付给维克蒂尼安任何款项。这封信告诉这位受难的人,今后如无票据,凯勒断不垫款给他,信末是过分恭敬的请安问候的句子;在这些句子和写信人的签名之间,却留下相当宽阔的一段空白。把这一段空白的信纸剪下来,很容易写成一张数目相当可观的票据。这封阴险的信一直写到第二页的反面,信是装在信封里面的,所以没有字的那一段背面全是空白。这封信到达的时候,维克蒂尼安正在绝望的深渊里打滚。经过两年最幸福、最快乐、最奢华和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发觉自己面对着冷酷无情的贫困,而且绝对不可能找到金钱。他们的旅行也是克服了好几次经济困难才得以完成的。伯爵在公爵夫人的帮助下,经过千辛万苦,才从一些银行家手中勒索到一些款项。这些款项变成了到期的票据,很快就要毫不容情地站在他的面前,冷酷的法兰西银行的通知和商事法庭的传票就要在他眼前晃动。在他最后几天的享乐生活中间,这可怜的孩子已经感觉到骑士的剑尖抵住他的胸膛。在吃夜宵的时候,他也象唐璜一样,听到了石像①上楼的沉重脚步声。债务象非洲热风,吹得他产生难以形容的战栗。他把希望寄托在出现什么偶然事件上面。
①唐璜是西班牙传说中的人物,后来成为欧洲许多文艺作品的主人公。莫里哀的喜剧把唐璜写成一个勇敢、聪明、纵欲、残酷的人,他抢去一个骑士的女儿,还玩世不恭地邀请骑士的石像赴宴。哪知石像果真应邀而来,扼死唐璜,将他投入地狱的火焰。莫扎特的歌剧《唐璜》,即根据这一传说编成。
五年来他一直交好运,他的钱袋永远装得满满的。他对自己说,去了谢内尔,又来了杜·克鲁瓦谢,去了杜·克鲁瓦谢,一定又会涌现另一个金矿。何况他在赌博中经常赢大钱。赌博已经不止一次把他从困难中解救出来。他经常抱着疯狂的希望,把从俱乐部或者惠斯特纸牌上赢来的钱,拿到外侨俱乐部去输个精光。两个月来,他的生活十分象莫扎特的歌剧《唐璜》的不朽的尾声!这段音乐应该使那些同维克蒂尼安一样在窘境中挣扎的青年人听了以后浑身颤抖。要说有什么能够证明音乐的巨大威力,难道不就是绝妙地表达了这种从纯粹纵欲生活中产生的紊乱和困苦,难道不就是描绘了这幅竭力使自己忘却债务、决斗、欺骗和坏运气的可怕图画吗?莫扎特凭着这支乐曲,就可以成为莫里哀的势均力敌的对手。这段了不起的尾声,热烈、有力、绝望、欢乐,充满了狰狞的鬼怪和恶作剧的女人,集中表现了这个浪子借着饭后酒兴作最后一项大胆尝试以及作最后挣扎的情形。这个地狱般的诗章,却由维克蒂尼安单独一个人在演奏!他发觉自己孤身一人,冷冷清清,没有朋友,面对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完”字,就象看完了一本叫人入迷的书后所遇到的那样。是的!对他说来一切都快要完了。他已经预先看到他的同伴们听了他的诉苦以后用冷酷和嘲弄的眼光望着他,用微笑来对待他的不幸。他知道他们中间有不少人在巴黎的交易所、客厅、俱乐部以及其他许多地方的赌桌上下了很大的赌注,而谁也不肯拿出一张钞票来拯救一个朋友。谢内尔大概已经破了产。维克蒂尼安把谢内尔的财产都吃光了。他同公爵夫人坐在意大利剧院的包厢里,整个戏院的人都羡慕他的幸福,他表面上对公爵夫人微笑,内心却充满了狂风暴雨,三个复仇女神正在撕碎他的心。最后,为了说明他在怀疑、绝望、丧失信心的深渊里滚了多远,我们要告诉读者:这个热爱生命到宁可变成懦夫也要保存生命的人,这个被那位天使将他的生活变得那样美好的人,这位只知道纵欲享乐,败坏门风的浪子,居然望着他的手枪,居然想到要自杀。他是一个从来不肯忍受最轻微前辱骂的人,居然用最可怕的言语谴责自己,这样的谴责只能出自自己的口,入自己的耳。他把杜·克鲁瓦谢的信摊开放在床上,因为约瑟夫把信交给他的时候是上午九点钟,他从歌剧院回来以后已经睡过一觉了。他的家具已经全部被查封,他还是睡了一觉。每次他参加宫廷的饮宴,参加辉煌的舞会,或者纸醉金迷的晚会回来,他总同公爵夫人很巧妙地瞒过所有的人,在一间舒适的香闺里缱绻几小时。这所香闺是外表平常的一间顶楼,内部却经过东方的仙女装饰过。德·摩弗里纽斯夫人要低着头才能走进去,因为她的头上饰满了羽毛和花朵。在灭亡的前夕,伯爵想和这个雅致的爱巢告别,这个爱巢是他亲手建筑的,充满了诗意,可以配得上他的天使;从今以后,不幸所打碎的那些迷人的蛋,再也孵不出洁白的鸽子、光艳夺目的孟加拉鸟、红鹤和其他千万种奇异的鸟来了;这些鸟在我们生命的末日,还会飞翔在我们的头上。可惜!过了三天就必须逃走,他开的票据都落到高利贷者的手中,依法诉追的期限已经到了。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同公爵夫人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住下来,住在北美洲或南美洲最偏僻的角落里;可是必须带一笔钱逃走,让他的债权人对着他的票据干瞪眼吧。要实现这个计划,只要把杜·克鲁瓦谢签过字的信裁一半下来,制成一张票据,拿到凯勒那里贴现就行。
这是一场可怕的斗争,他流了眼泪,最后是家族的荣誉占了上风,不过有一个条件:维克蒂尼安想明确知道他美丽的狄安娜的心意,只要她同意同他一起逃走,他就马上执行他的计划。因此他立刻到圣奥诺雷区公爵夫人的家里去。他看见她穿着一件十分迷人的晨衣,这件衣服花了她的不少心思和金钱,使她穿起来从早上十一时起就可以扮演天使的角色。
德·摩弗里纽斯夫人正处于半沉思的状态:她也被同样的烦恼折磨看,可是她有勇气承担。生理学家注意到,在各种不同生理组织的女人中,有一种女人特别可怕,她们有坚强的灵魂、敏锐的洞察力,能迅速作出决断,还能作出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说得更确切一点,对于男人所害怕的事情,她们早已拿定了主意。这些能力都隐藏在最优雅柔弱的外表下面。在女人中只有这些女人集中了两种不同的天性,或者使这两种天性在她们身上互相矛盾着,这却是布丰认为只存在于男人身上的特点。别的女人就完全是女人,她们完全是温柔的,母性的,忠诚的,无用的或者令人生厌的;她们的神经同她们的血液完全协调一致,她们的血液又同她们的头脑完全协调一致。可是公爵夫人一类的妇女却能有最高尚的感情,也能表现出最自私的无情。莫里哀的光辉业绩之一,就是曾经惟妙惟肖地描绘过这一类妇女,他是仅从一个角度去描写,他用整块大理石雕塑了这个最伟大的妇女形象,这个妇女就是赛莉梅娜①!赛莉梅娜是贵族妇女的代表,正如费加罗是巴汝奇②的翻版,又是人民的代表一样。因此公爵夫人在债务的巨大压力下,仍然拿得起放得下,正如拿破仑可以随意忘却或者记起他的思想负担一样,她只在一段时间里想一想这些象雪崩似的烦恼,目的是做出最后的决定。她有本领超脱自己,走开几步远远地观察祸事的来临,而不把自己埋葬在里面。这在一个女人身上的确是伟大的本领,可也是令人惊骇的本领。
①赛莉梅娜是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中的女主角,是一个聪明、标致、然而十分虚荣、刻薄的女人。
②巴汝奇是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人物,是巨人的忠实伴侣,聪明、机智但胆小、自私。
她醒过来时就想起了种种事情,从她醒过来到她着手梳装打扮这段时间中间,她通盘考虑过她当前的危险,摔一个大跟斗的可能性。她思索着:是逃到外国呢,还是去觐见皇上,把自己负债的情形告诉他,还是引诱一两个银行家好呢?这些银行家象杜·蒂耶,纽沁根,都不是贵族,可以叫他们把要送给她的钱拿到交易所去做投机买卖,这些银行家相当聪明,只会把赚到的钱拿给她,永远不会亏本,有了这样细致周到的安排,一切都可以掩饰过去了。这种种办法,这件祸事,都经过冷静的、沉着的思考,丝毫没有惊惶失措。公爵夫人就象一个自然科学家把最美的一只蝴蝶用别针固定在棉花上一样,从自己的心里把爱情排除出去,把心思用在当前的紧急任务上,等到她保住了公爵夫人的冠冕以后,她再把她美丽的爱情装回到她圣洁的布景里去。她丝毫没有犹豫,不必象黎塞留那样只把犹豫告诉约瑟修士①,也不必象拿破仑那样把迟疑不决留给自己,不告诉任何人,她对自己说:“或者这样,或者那样。”维克蒂尼安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壁炉边上,吩咐下人如果天气许可的话,就梳妆打扮到布洛涅森林去。
①约瑟修士(1577—1638),黎塞留红衣主教的亲密顾问。
尽管伯爵有许多未能发展的能力和敏锐的智力,这时候他的样子恰好是这个女人应有的样子: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的汗湿透了他花花公子的服饰。他不敢拿手去摸那块基石,这块基石一拿走,他同公爵夫人共同生活的金字塔便会倒坍下来了。要探明她的真意,是多么困难啊!最聪明的人喜欢在某些事实上自己欺骗自己,因为这些事实真相一经揭露,就会使他们丢脸,就会使他们自己伤害自己。维克蒂尼安不得不把他自己的疑虑单刀直入地拿出来,他说了一句牵累他自己的话。
“你怎么啦?”这就是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见到她亲爱的维克蒂尼安那副模样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我说,亲爱的狄安娜,我完全陷入了困境,即使一个沉没在水底的人,喝最后一口水,也比我幸福。”
“呸!”她说,“大不了是些麻烦事,你真是孩子。你说吧。”
“我欠了一身的债,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就这么一点事吗?”她微笑着说,“凡是有关金钱的事总是可以或者用这种方法,或者用另一种方法了结的,只有爱情的悲剧是无法补救的。”
听了公爵夫人从容不迫的说话以后,维克蒂尼安豁然开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就把他过去两年半的生活复述一番,不过他讲的不是光明灿烂的一面,而是丑恶的一面,他的谈话洋溢着天才,尤其是充满了聪明机智。他象所有面临巨大危机的人一样,绝不缺乏临时的灵感,他凭着这点灵感滔滔不绝地叙述,而且不忘记添上一层嘲骂别人和世事的漂亮油彩。这完全是贵族的气派。公爵夫人运用她善于倾听别人的态度来听他说话,胳膊肘支在高高拱起的膝盖上。一只脚搁在小矮凳上。她的手指十分优雅地聚拢来,托着她的香腮。她的眼睛盯着伯爵的眼睛,可是在蓝色的眼珠底下掠过千千万万种情感,正如两朵云彩之间掠过暴风雨的微光一样。
她的前额十分宁静,嘴巴由于凝神注意和充满爱情而十分严肃,双唇和维克蒂尼安的双唇接合到一起。看见她这样倾听,你不能不相信神圣的爱情从这颗心里涌出来。因此,当伯爵向这个同他心心相印的女人建议一同逃走的时候,他禁不住喊出来:“你是一个天使!”标致的摩弗里纽斯夫人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已经回答了他。
“好,好,”公爵夫人说,她并不象她显示的那样全部委身于爱情,却在心里暗暗盘算她的深不可测的计划;“我的朋友,问题不在这儿……(现在天使只不过是这儿而已)……问题在你这一方面。好吧,我们一起动身,越早越好。你安排一切吧,我跟你走。把巴黎和上流社会都扔下,那有多好!我去准备准备,不能让人家有一点儿怀疑。”
“我跟你走”这句话就象从当时的名演员马尔斯小姐的嘴里说出来一样,能使两千名观众颤栗起来。一个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用这样一句话来表达她为爱情的牺牲时,她就是还清她的债了。还能对她提起其余那些不值一提的琐碎事儿吗?维克蒂尼安准备采取什么办法,狄安娜并不准备询问,维克蒂尼安就此隐瞒下来,岂不更好?她就象德·玛赛所说的那样,永远是一个被邀请的宾客,每个男人都应准备好一桌铺满玫瑰花的筵席,请她赴宴。可是维克蒂尼安在这个诺言没有得到具体保证以前,不愿意离开:他需要在他的幸福中吸取勇气来干这件事;照他自己的想法,这件事一定会在人们心目中引起误会和曲解。而决定他这样做的理由,是指望他父亲和他姑姑会来设法平息这件事,他甚至于还指望谢内尔能想出一些和解的办法。何况,这件事是用他家的地产来借钱的唯一方法。有了三十万法郎,伯爵可以同公爵夫人躲藏在威尼斯的一座宫殿里幸福地生活,他们可以在那里将整个世界忘却!他们已经预先在谈论他们的浪漫生活了。
第二天,维克蒂尼安假造了一张三十万法郎的本票,拿去给凯勒银行。凯勒银行这时正好有杜·克鲁瓦谢的存款,他们照数兑付了,可是他们马上写信通知杜·克鲁瓦谢,叮嘱他今后如果没事先通知,不要对他们银行开出票据。杜·克鲁瓦谢收到信后极为惊异,立刻索取票据正本,他们寄给了他。这张票据向他说明了一切:他报仇的日子已经到来了。
维克蒂尼安拿到他的钱以后,就把钱带到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家;夫人把钞票朝她的书桌抽屉里一塞,就说她要最后一次到歌剧院去,去同上流社会告别。维克蒂尼安在剧院里精神恍惚,心不在焉,坐立不安,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他想到他坐在公爵夫人的包厢里可能使他付出很大代价,他既然已经把三十万法郎放到安全的地方,最好还是奔到驿车站,回去扑在谢内尔脚下,向他承认自己的窘境。走出剧院以前,公爵夫人禁不住向维克蒂尼安娇媚地望了一眼,眼光里充满着欲望,想同他再到她极喜爱的香巢里再叙一宵!伯爵太年轻了,没有懂得其中的奥妙,白白地浪费了一个夜晚。第二天下午三时,他来到德·摩弗里纽斯公馆,等待公爵夫人的命令以便半夜动身。
“我们为什么要走呢?”她说,“我反复想过这个计划。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和德·朗热公爵夫人走了。我再一走该显得多庸俗。我们应该顶住狂风暴雨。这比逃走体面多了。而且我对成功很有把握。”
维克蒂尼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似乎觉得他的皮肤块块裂成碎片,他的血向四面八方流溢出来。
“你怎么啦?”美丽的狄安娜喊道,她看见他有所迟疑,这是女人们水远不能原谅的。
对于女人们种种稀奇古怪的想法,精明的人首先应该表示赞成,然后将反对的理由一一暗示给她们,同时让她们自己去漫无止境地行使改变主意、决心和感情的权利。维克蒂尼安第一次发了火,这是弱者和有诗人气质的人的发火,是一场大雨和闪电交加的暴风雨,可惜没有雷声。他十分粗暴地对待这位天使,因为他相信了这位天使的诺言,才把比他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他家族的荣誉——拿去冒险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说,“经过十八个月的温柔生活,我们原来是这么一个结局。你真叫我伤心,伤心极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我本来以为你爱我,原来你不爱我。”
“我不爱你?”这个谴责仿佛晴天霹雳,使他大吃一惊。
“你不爱,先生。”
“你还这么说!”他喊起来,“啊!你要是知道我刚刚为你做了什么事就好了!”
“你到底为我做了些什么,先生?”她说,“一个女人为了你什么都做了,难道你就不应该为她什么都干吗?”
“你不配知道!”怒气冲天的维克蒂尼安大叫道。
“啊!”
庄严地说了这声“啊!”以后,狄安娜歪着脑袋,用一只手支撑着,冷冰冰的,动也不动,凛然不可侵犯,待在那里,活象没有人间感情的天使。维克蒂尼安看见这女人露出这副可怕的表情,立刻将自己处境的危险忘个一干二净。他刚才不是用最恶劣的态度对待了世界上最可爱的天使吗?他希望她宽恕他,他跪在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的脚下,吻她的双足;他求她,他哭了。不幸的伯爵花了两个钟头在那里做出种种傻事,他所碰到的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和有时滚动着眼泪的眼睛;大滴的眼泪静静地流下来,马上就被揩拭掉,为的是不让可恨的情郎来抹干。公爵夫人表演的是一种深切的痛苦,这种痛苦使女人看起来既威风又神圣。两个小时又过去了。伯爵这时候终于握住了狄安娜的手,他发觉这只手冰冷而且没有感情;这只美丽的手戴满珠宝,却同一根软木一样,不表达任何情意;它是被他抢过来的,而不是由她给他的。他简直活不成了,他也不会思想了。他大概没有看见过太阳。怎么办?怎么解决呢?该拿什么主意呢?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沉着冷静,一个人应该学那个苦役犯的样子,这个苦役犯花了一夜工夫在王家图书馆偷金质勋章,第二天早上跑来找他诚实的弟弟拿勋章去熔化。弟弟叫喊:“这可怎么办?”他回答道:“给我煮一杯咖啡!”可是维克蒂尼安目瞪口呆,精神恍惚,脑子里一片混沌。过去肉欲生活的景象,一幕幕在灰色的云烟里掠过,就象拉斐尔画在黑色背景里的人像一样,如今他要同这一幕幕永别了。公爵夫人表现出冷酷无情和满脸轻蔑的样子,用手指玩弄着她的披肩的一角。她不时向维克蒂尼安投去愤怒的眼光;她利用社交界的往事来撒娇,她对情人谈起他的情敌们,仿佛这次发火使她决心以其中一个来代替他,代替这个顷刻间就抛弃了二十八个月爱情的负心男子。
“啊!”她说,“年轻可爱的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对德·莫尔索夫人多么忠实,他是一个懂得爱情的人!德·玛赛,这个可怕的德·玛赛,人人都说他是一个残暴的人,他对男人凶恶,对女人却十分温柔体贴。蒙特里沃在愤怒时把德·朗热公爵夫人踏得粉碎,就象奥赛罗杀掉苔丝德蒙娜一样,这起码证明他爱得异常强烈:这样吵嘴倒也不算俗气!能够这样被人踩碎倒也挺痛快!矮小、消瘦而纤弱的金发男子喜欢虐待女人,他们只能统治这些可怜的弱者;他们渴望通过爱情来表现他们是男子,在爱情上当个暴君就是他们表现权力的唯一机会。女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受一个金发男子的统治。德·玛赛、蒙特里沃、旺德奈斯,这些漂亮的栗色头发男子,他们的眼睛里有太阳一般的光芒。”
这些潮水般的讽刺话象子弹一样射过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每一句话中狄安娜都发射出三支箭:侮辱,讽刺,伤害。光她一个人就能够象十个野蛮人那样伤害、折磨绑在木桩上的敌人。
伯爵忍无可忍,喊了一声:“你疯了!”就走了出去,天知道他走出去时是什么样子!他象从来没有赶过车似的,同别的车子相碰撞,在路易十五广场①他还撞在一块界石上,他漫无目的地乱走。他的马发觉没人控制,就沿着奥尔塞码头逃回马厩。在大学路转弯的时候,约瑟夫把马车给拦住了。
①路易十五广场即今协和广场。
“先生,”老头子满脸惊惶地说,“您不能够回家了,司法部门已经派人来抓你了……”
维克蒂尼安把这次逮捕的原因归于他所伪造的本票,其实这张本票还没有送到检察官手里;他忘记了那些真正的期票,几天以来这些期票已经变成了支付命令,到了商务法庭执达吏的手,正要同侦探、执达吏、初审法官、警官、宪兵和别的维持社会秩序的人员一起发挥作用。同大多数罪犯一样,维克蒂尼安想到的只是自己的犯罪行为。
“我完了,”他喊起来。
“不,没有完,伯爵先生,继续赶着车子往前走,到格勒奈尔街的好拉封丹旅馆里去,你在那里会见到阿尔芒德小姐,她刚到达。她的车子已经套上了马,她正等着你,要把你带走。”
心烦意乱的维克蒂尼安,象溺水的人一样马上抓住人家递到他手边的树枝;他奔到旅馆,找到姑姑,拥抱着她,他的姑姑哭得泪人儿似的,简直象是她侄儿的共犯。他们俩一起上了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巴黎城外,在布雷斯特的路上奔驰。灰心丧气的维克蒂尼安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姑姑同侄儿谈起话来的时候,刚才使维克蒂尼安不假思索就投进他姑姑怀抱的那个致命的误会,他们两人都还没明白过来:侄儿想的是他的伪造证券行为,姑姑想的是欠债和那些期票。
“你都知道了,姑姑,”他对她说。
“是的,可怜的孩子,可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这种时候,我不会骂你,勇敢点吧。”
“一定要把我藏起来。”
“也许要吧。是的,这个想法很好。”
“要是我们算准了能够在半夜到达,把我藏在谢内尔家里,不让人家看见,你看怎样?”
“那是最好也没有了,我们就更容易把一切都瞒着我哥哥了。可怜的天使!他会多么痛苦啊,”她一边说一边爱抚着这个不肖子弟。
“噢!现在我才懂得了什么是丢脸,它使我的爱情冷下来了。”
“倒霉的孩子!有多少幸福,就有多少苦难!”
阿尔芒德小姐把她侄子发烫的脑袋抱在怀里,吻着他那尽管天气寒冷却仍然布满汗珠的前额,就象圣女们把基督放进尸衣里吻基督的前额一样。按照她的如意算盘,这个浪子应该在夜里①躲进羊圈街谢内尔安静的住宅,可是命运却使得他在到达的时候,正如俗语所说的一样,仿佛羊入虎口。这天晚上,谢内尔同勒普雷索瓦先生的首席帮办谈妥了转让他的事务所;勒普雷索瓦先生是自由党的公证人,正如谢内尔是保王党的公证人一样。他的首席帮办是一个家里相当有钱的年轻人,所以他能出大价钱:十万法郎,部分是现金。
①旅程大约经过二十四小时。
“有了十万法郎,”老公证人这时正搓着双手说,“就可以还清债务。那小伙子借了许多高利贷,我们要把他关在这儿。我要到那边去,我亲自去,非要叫这些狗屈服不可。”
谢内尔,老实的谢内尔,道德高尚的谢内尔,可敬的谢内尔,把他心爱的孩子维克蒂尼安伯爵的债权人称为“狗”。
那个买进事务所的首席帮办,未来的公证人,正要离开羊圈街的时候,阿尔芒德小姐的四轮马车向这条街驶了进来。在这座城里,这种时候,一辆马车停在老公证人的门口,自然要引起这个年轻人的好奇心。首席帮办躲进一个门凹里张望,他看见了阿尔芒德小姐。
“阿尔芒德·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在这种时候来到这里?德·埃斯格里尼翁家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他心中想道。
谢内尔一见到阿尔芒德小姐,立刻把拿在手里的灯火隐藏起来,机密地把小姐迎了进去。谢内尔看见了维克蒂尼安,阿尔芒德又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话,那个老好人立刻明白了一切;他张望一下街道,街道上静寂无声而且阒无一人,他作了一下手势,年轻的伯爵立刻从马车上冲下来,走进院子里。一切都完了,维克蒂尼安的隐身处所被谢内尔的后继人知道了。
“啊!伯爵先生,”卸任的公证人把维克蒂尼安带进一间屋里安顿下来后,才叫喊了一声。这间房间外通谢内尔的办公室,任何人想要走进去,非得从这位老好人的身上跨过去不可。
“是啊,先生,”年轻的伯爵懂得他的老朋友喊这一声的用意,他回答老好人;“我没有听从你的话,我现在是处在深渊的底层,非死不可了。”
“不,不,”老好人用胜利的眼光望着阿尔芒德小姐和伯爵。“我已经出让了我的事务所。我工作的时间太长了,我想退休了。明天中午我便能收到十万法郎,有了这笔钱,我们便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妥贴了。小姐,”他又转过来对她说,“你累了,上车吧,回到家里好好睡一觉。事情明天再办吧。”
“他的处境安全吗?”她指着维克蒂尼安问。
“当然安全,”老头子回答。
她亲吻了她的侄子,在他的额头上留下几滴眼泪,就走了。
“我的好谢内尔,在我目前的处境下,你的十万法郎对我有什么用?”伯爵同他的老朋友又谈起债务来的时候,伯爵对他说。“我想,你还不知道我的麻烦有多大。”
维克蒂尼安说明了他的处境。谢内尔仿佛被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动也不动。如果不是他的忠心耿耿支持着他,这一下打击就会使他倒下去了。人人都以为他的老眼早已干涸,他却流下了两行泪水。在短时间内,他又变成了一个孩子。在短时间内,他就象一个失去理智的人,眼看着自己的房屋着了火,而且透过窗户,看见他的孩子们的摇篮被火烧着,他们的头发被火烧得嘶嘶作响。他就象阿米奥①所说的,站起身来,仿佛长高了一般,他举起他老皱的手,象疯人一样绝望地挥舞。
①阿米奥(1513—1593),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太傅和神师,曾翻译过许多拉丁文著作。
“我只希望你的父亲到死也不知道这一切,小伙子!伪造证券已经够你受了,不要再犯杀父罪了吧!逃走吗?不行,他们可以用缺席审判来判决你。可怜的孩子,为什么你不伪造我的签字呢?伪造我的签字我就会付清款项,我不会把证券交给检察官。我再也无能为力了。你已经把我逼到地狱的最后一个洞穴里去了。杜·克鲁瓦谢!事情要闹到什么地步呢?怎么办呢?如果你杀了人,那还可以原谅;可是伪造罪!伪造证券罪。而且时间,时间象飞似地过去,”他用威吓的手势指着他古老的挂钟。“现在,一定要伪造一张假护照,一桩犯罪行为会引起另一桩。一定要……”他停顿了半晌,“一定要挽救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这比什么都重要。”
“不过,”维克蒂尼安大声说,“钱还在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家里。”
“啊!”谢内尔喊起来。“这样,还有一点微弱的希望:我们能不能够软化杜·克鲁瓦谢,收买他呢?如果他愿意,就把家族所有的地都给他。我去走一趟,我去把他叫醒,把我们的一切都送给他。而且,我们不说是你伪造证券,就说伪造证券的是我。让我到苦工船上去做苦工好了,不过我的年纪已超过了上苦工船的年龄,他们只能把我关进监狱。”
“可是证券的内容全部是我写的,”维克蒂尼安说,对于老头子这疯狂的忠诚举动并不觉得惊异。
“笨蛋!……对不起,伯爵先生。你应该叫约瑟夫写才对,”老公证人满腔愤怒地叫喊。“他是一个忠仆,到时候他会承担一切责任的。现在完了,世界坍下来了,”老头子感到浑身发软,边坐下来边说。“杜·克鲁瓦谢是一只老虎,我们千万不能弄醒它。几点钟了?那张票据在哪儿?在巴黎,我们可以到凯勒银行那儿去买回来,他们会答应的。啊!这件事布满危险,我们只要走错一步就完了。在任何情况下都需要钱。好吧,没有人知道你在这儿,如果必要,你就躲在地窖里吧。至于我,我要到巴黎去,我飞奔着去,我已经听见布雷斯特邮车的声音了。”
刹那间,老头子又恢复了他青春时期的活力,行动敏捷,精力旺盛:他打了一个旅行包裹,拿了钱,在小房间里放了一只六磅的面包,把他的义子关在里面。
“不要作声,”他对义子说,“留在里面等到我回来,晚上不要点灯,否则你就要去坐牢!伯爵先生,你听见了吗?是的,要是在我们这种城市有人知道你在这儿的话,你就要去坐牢。”
然后谢内尔吩咐他的女管家说他病了,任何人都不见,谢绝所有的客人,把一切事务都留待三天以后才办;吩咐完毕就走出了家门。他跑去用甜言蜜语迷惑那个驿站站长,他编造了一段故事,因为他有一个高明小说家的天才:结果他得到站长答应,只要邮车里有空位子,就不问他要护照让他乘车;关于这次突如其来的旅行,站长还答应代他保守秘密。邮车到达的时候幸亏空位子很多。
第二天夜里,公证人在巴黎下了车。次日清晨九点,他就到了凯勒银行,他在那里得知那张要命的票据在三天以前已经送回给杜·克鲁瓦谢;不过他在查问这些情况的时候,并没有说过任何可以牵累自己的话。离开银行以前,他再问一句,如果把款项全部还清,他们能否追回这张票据。弗朗索瓦·凯勒回答说,票据属杜·克鲁瓦谢所有,只有他才有权决定把票据留下来或者送回来。老头子无限失望,只得到公爵夫人家里去。这么大清早,德·摩弗里纽斯夫人不接见任何人。谢内尔觉得时间非常宝贵,就坐在前厅里,写了一张字条,然后千方百计去引诱、迷惑、贿赂、威胁天下最难听命的仆人,终于达到了目的,把那张字条送给了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出乎全宅的意料之外,公爵夫人虽然还没有起床,她却在卧房里接见了那个穿黑短裤、原袜子和有扣鞋子的老头儿。
“您有什么事,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在凌乱中摆好她的姿势,“那个负心的人,他要我干什么?”
“公爵夫人,”老头儿喊起来,“我们有三十万法郎在您手上。”
“不错,”她说。“这是什么意思……”
“这笔钱是伪造票据得来的,犯了伪造罪可以判到苦工船上当囚犯,而犯这个罪纯粹是因为爱您,”谢内尔一口气说下去。“您这么聪明,为什么您没有料到呢?您不应该责骂那个年轻人,您应该盘问他,及时阻止他,这样才能救他。现在只有祈求天主别让这件坏事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十分需要您在王上面前的声望。”
听了头几句话,公爵夫人已经明白了一切;她觉得自己这样对待一个热情的情人,未免于心有愧,又怕人家怀疑她与情人同谋共犯。为了表示她把钱保藏得好好的,没有动用过,她忘记了一切礼节,而且她也没有把公证人当作一个男人看待,她猛地掀开鸭绒被,奔向书桌,在公证人面前走过,仿佛是拉马丁作品的插图中的一位天使①;她把三十万法郎交给谢内尔,然后满面娇羞地回到床上。
①指拉马丁的著作:《天使的堕落》。
“您真是一位天使,夫人,”他说。(她大概在任何人心目中都是天使!)“可是这还没有完,”公证人继续说,“我要依靠您的帮助来救我们。”
“救你们!我不能成功便成仁。他能在犯罪面前不退缩,这才是真爱情。谁曾为了别的女人作过同样的事情呢?可怜的孩子!去吧,不要浪费时间了,亲爱的谢内尔先生。信赖我就跟信赖您自己一样吧。”
“公爵夫人!公爵夫人!”
老公证人太激动了,除了这两句话以外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哭了,他想跳舞,可是他害怕自己发疯了,他拼命抑制住自己。
“就凭我们两个人,我们能救他,”他离开的时候说。
谢内尔马上去找到约瑟夫,叫约瑟夫打开书桌和桌子的抽屉,里面有年轻伯爵的文件,他在文件里幸而找到几封杜·克鲁瓦谢和凯勒的来信,这些来信可能很有用处。然后他跳上一辆马上就要开走的载客四轮马车。他给小费给马车夫,叫他们把这辆沉重的车子赶得象邮车一样快,因为他碰上了两个也是急着赶路的旅客,他们一起商量好大家在车子上吃饭。道路象被吞噬一样过去了。公证人在离开三天以后,终于回到了羊圈街的住宅。虽然那时候不过是晚上十一点钟,可是已经太晚了。谢内尔看见家门口有宪兵,他踏进门槛以后,看见院子里年轻的伯爵已被逮捕。说真的,如果他有权力,他会把在场所有司法人员和士兵们都杀死,可是现在他只能去拥抱维克蒂尼安。他凑到伯爵耳边说:
“如果我不能把事情平息下来,你一定要在提出起诉以前自杀。”
维克蒂尼安那时呆若木鸡,他瞪着公证人而没有听懂他的话。
“自杀?”他跟着说一句。
“对!要是你没有自杀的勇气,我的孩子,那就包在我身上,”谢内尔紧紧握着他的手说。
尽管这幕景象使谢内尔非常悲痛,他还是用哆嗦着的双腿支撑自己站在那里,眼看着他心上的儿子,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这个阀阅门第的继承人,被宪兵、警官、治安法官和检察署的执达吏簇拥着走了。一直到这群人全部走光,他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周围完全恢复静寂以后,老头子才重新坚定和镇静起来。
“先生,您要着凉了,”布里吉特对他说。
“见你的鬼去吧!”气昏了的公证人大喝一声。
布里吉特伺候谢内尔已经有二十九年,从来未曾听见过他这样大声吃喝,手上的蜡烛不由得跌落在地上。可是她的主人根本没有注意到布里吉特惊吓的样子,也没有听见女管家的喊声,拔脚就向杜·克鲁瓦谢居住的瓦诺布勒奔去。
“他疯了,”布里吉特心想,“不过经历过这些事以后,疯也不奇怪。他到哪里去呢?我追不上他。他会怎么样呢?他会去投水吗?”
布里吉特叫醒了首席帮办,派他沿河岸监视。自从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年轻人投河自杀①,和一个被诱奸的少女最近死在河里以后,这河边变成了人所共知的不祥之地。谢内尔其实是到杜·克鲁瓦谢公馆去。唯一的希望就在那里。伪造证券罪要被害人提起私诉才能诉追。如果杜·克鲁瓦谢答应不提起私诉,还可以当作是一场误会而使公诉不致提起。谢内尔还希望用金钱来收买这个人。
①这个年轻人是阿塔纳兹·格朗松,因追求科尔蒙小姐未能成功而自杀。下文被诱奸的少女指何人,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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