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李斯《諫逐客書》




  ◎『題 解』
  本篇見於《史記·李斯列傳》。戰國末年,韓國怕秦國出兵來攻,派水工鄭國到秦國去,建議秦國在涇陽縣西北開鑿管道,引涇水東流入洛水,稱鄭國渠,想用它來阻礙秦國向韓國進軍。事情發覺後,秦宗室大臣提出逐客的主張,李斯也在被逐之中,他因此寫了這封《諫逐客書》。

  劉勰《文心雕龍·論說》稱:“李斯之止逐客”,“順情入機,動言中務,雖批逆鱗,而功成計合,此上書之善說也。”當時趕走客卿的主張,已得到秦王同意。李斯反對趕走客卿,觸犯秦王,所以稱“批逆鱗”,卻能“功成計合”,這跟“順情入機,動言中務”有關。他開頭提出“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把“逐客”說成是“吏議”,使秦皇容易聽下去,這就是“順情”。接下來歷舉穆公、孝公、惠王、昭王四君任用客卿所收到的功效,這就“入機”,又以“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會怎樣,作正反比較,逐客的錯誤就明顯了。

  轉到秦王,另起波瀾。從秦王愛好的色樂珠玉都不產于秦,然後反復推論,歸結到重色樂珠玉而輕人民,“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這就是“動言中務”,正點到秦王要稱霸的雄心。接下來又從“地廣者粟多”等聯繫到泰山、河海的比喻,再轉到“棄黔首以資敵國”的錯誤,歸結到“今逐客以資敵國”的危殆。這樣波瀾起伏,正是“飛文敏以濟辭”(劉勰語),終於打動了秦王。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①矣!

  “昔穆公②求士,西取由餘③於戎,東得百里奚④於宛,迎蹇叔⑤於宋,求丕豹⑥、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穆公用之,並國二十⑦,遂霸西戎。孝公⑧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⑨,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⑩用張儀⑩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⑾,北收上郡⑿,南取漢中⒀,包九夷⒀,制鄢、郢⒀,東據成皋⒁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縱,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⒂得範雎⒂,廢穰侯⒃,逐華陽⒃,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⒄,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⒅之玉,有隨⒅、和⒅之寶,垂明月之珠⒅,服太阿⒆之劍,乘纖離⒆之馬,建翠鳳⒆之旗,樹靈鼉之鼓⒆。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説⒇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而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馬駃騠(21)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宮、充下陳(22)、娛心意、悅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23)、傅璣之珥(23)、阿縞(23)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24)、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25)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26),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則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27)、三王(27)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28)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28)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向西,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齎(28)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仇,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之無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複李斯官。
  選自中華書局排印本《史記》


  ◎『註釋』
  ①過:錯。 ②穆公:春秋秦君,姓嬴,名任好,都雍(今陝西鳳翔縣)。在位三十九年。 ③由餘:春秋晉人。入戎,戎王命出使秦國,為秦穆公所用。獻策攻戎,開境千里,使穆公稱霸。④百里奚:春秋楚人,字井伯,為虞大夫。虞亡,走宛,為楚人所執。秦穆公聞其名,以五羖(公羊)皮贖他,用為相。 ⑤蹇叔:春秋時人,居宋,穆公迎為大夫。穆公出兵襲鄭,蹇叔諫阻,不聽。秦軍為晉軍在殽地擊敗。 ⑥丕豹:春秋晉人,父丕鄭為晉惠公所殺,因奔秦,穆公用為大夫。公孫支:秦人,游晉,後歸秦,穆公用為大夫。薦孟明于穆公,為人所稱。 ⑦並國二十:指用由餘而攻佔的西戎二十部落。 ⑧孝公:戰國秦君,名渠梁。在位二十四年。商鞅:即公孫鞅,戰國衛人,仕魏為中庶子。入秦,說孝公變法,為左庶長。定變法令,廢井田,開阡陌,倡農戰,使國富兵強。封于商,稱商君。孝公死,為惠王所殺。⑨獲楚魏之師:商鞅率兵攻魏,虜公子卬,大破魏軍。魏獻河西地于秦。商鞅獲楚師事不詳。⑩惠王:秦孝公子,名駟。用張儀為相,使司馬錯滅蜀,又奪取楚漢中地六百里,始稱王,在位二十七年。 張儀:戰國魏人,與蘇秦同師鬼穀子,同為縱橫家。蘇秦主合縱,合六國拒秦。張儀相秦惠王,主連橫,散六國合縱,使六國西向事秦。惠王卒,儀到魏為相卒。(11)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張儀與司馬錯爭論,張儀主張取三川,司馬錯主張取蜀,惠王用司馬錯取蜀。當時張儀為相,故歸功張儀。惠王死,武王立。命甘茂取宜陽,通三川,也歸功張儀。三川,東周以伊水、洛水、黃河為三川。巴蜀,指今四川省。 (12)北收上郡:惠王十年,魏獻上郡(今陝西省北部)十五縣。 (13)南取漢中:惠王十三年,攻楚漢中,取地六百里。漢中,今陝西南部。九夷:楚地的各種夷族。鄢郢:在今湖北宜城縣。 (14)成皋:在今河南汜水縣。 (15)昭王:戰國秦武王弟,名稷。並西周,用範雎為相。範雎:參前《范雎說秦王》篇。 (16)穰侯: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異父同母弟。昭王即位,年少,宣太后用冉執政,封為穰侯。 華陽:羋戎,宣太后弟,封華陽君。華陽,在今陝西商縣。 (17)內:同納。 (18)昆山:即昆岡,出寶玉,在於闐(今屬新疆)。隨和之寶:相傳春秋時隨侯救了受傷的大蛇,後蛇于江中銜大珠以報,稱隨珠。春秋時楚人卞和得璞,剖璞得寶玉,琢為璧,稱和璧。明月之珠:即夜光珠。 (19)太阿:春秋時楚王命歐冶子、幹將鑄龍淵、太阿、工布三寶劍。纖離:良馬名。翠鳳:用翡翠羽毛作成鳳形裝飾的旗子。靈鼉(tuó駝)之鼓:用揚子鰐皮製成的鼓。 (20)說:同“悅”。 (21)駃騠(juétí決提):北狄良馬。 (22)下陳:猶後列。 (23)宛珠之簪:用宛(今河南南陽縣)地的珠來裝飾的簪。簪,定髮髻的長針。傅璣之珥:裝有璣的耳飾。璣,不圓的珠。阿縞:東阿(在今山東)出產的絲織品。 (24)隨俗雅化:隨著世俗使俗變為雅。 (25)搏髀(bì閉):拍大腿以節歌。 (26)鄭衛桑間:《禮·樂記》:“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於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桑間,衛國濮水上的地名。以上指當時民間的音樂。韶虞武象:韶是虞舜時的音樂。武是周武王時的樂舞,故稱武象。以上指當時的雅樂。 (27)五帝:《史記·五帝本紀》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 (28)黔首:以黑巾裹頭,指平民。業:立功業。齎(jī):給。

  ◎『譯文』:
  臣聽說官吏在議論趕走客卿,私下認為錯了。從前穆公求取士子,西面在西戎那裏得到由餘,東面在宛地得到百里奚,從宋國迎接蹇叔,從晉國求得丕豹、公孫支。這五個人不生在秦國,穆公任用他們,併吞了二十個部落,得以在西戎稱霸。孝公用商鞅變法,移風易俗,百姓富裕興盛,國家因此富強。百姓樂於聽命,諸侯國親近服從。俘虜了楚魏的軍隊,開拓千里疆土,直到現在國家治理強盛。惠王用張儀的計畫,攻取了三川的地方,向西併吞巴蜀;向北取得上郡;向南佔有漢中,包舉眾多夷族,控制楚國國都鄢郢;向東佔據成皋的險要地區,割據富腴的田地。於是解散了六國的合縱,使他們向西服屬秦國,功效一直延續到今天。昭王得到範雎,廢去了穰侯,趕走了華陽君,加強了王朝,杜塞了私家的弄權,侵佔了諸侯國,使秦國建成了帝王大業。這四位君主,都依靠客卿的功勞。從此看來,客卿有什麼對不起秦國啊?假使四位君主辭退客卿不接納,疏遠士子不任用,這是使得國家沒有富裕的實際,秦國沒有強大的聲望。

  現在大王得到昆岡的寶玉,有寶貴的隨珠和璧,掛著明月珠,佩著太阿劍,駕著纖離馬,豎立著翠鳳旗,架起了鼉皮鼓。這幾樣寶物,秦國一樣都不生產,王上卻喜歡它們,為什麼?一定要秦國生產的然後可用,那末夜光璧不能裝飾朝廷,犀牛角、象牙制的器物不能成為玩好,鄭魏的美女不能充實後宮,駃騠好馬不能充實宮外的馬棚,江南的金錫不能用,西蜀的丹青不作為采色。用來裝飾後宮、充實後列、娛樂心意滿足耳目的,一定要秦國生產的然後可用,那末嵌著宛珠的簪子、配上珠璣的耳飾、東阿絲織的衣服、錦繡的修飾品都不能進用,而化俗為雅、豔麗美好的趙女也不立在旁邊。敲著瓦甕瓦器、彈著箏、拍著大腿唱嗚嗚以滿足視聽的,是真正秦國的音樂。鄭衛桑間的民間音樂、韶虞武象的朝廷樂舞,都是別國的音樂。現在拋棄擊甕接近鄭衛的音樂,不用彈箏而用韶虞的雅樂,這是為什麼?要使情意酣暢于眼前以適合觀賞罷了。

  現在錄用人才卻不這樣,不問可不可用,不論是非,不是秦國人就去掉,是客卿就趕走,那末所看重的在於女色音樂珠寶玉器,所看輕的在於人民,這不是跨越海內、制服諸侯的方法。臣聽說土地廣大的糧多,國家大的人多,軍隊強盛的戰士勇敢。因此泰山不推掉泥土,所以能夠成就它的大;黃河和大海不擯棄細流,所以能夠成就它的深廣;王者不拒絕眾民,所以能夠宣揚他的德教。因此,土地不論四方,百姓不分國別,四季充實美好,鬼神來降福,這是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的原因。現在卻拋棄人民來幫助敵國,辭退賓客去為諸侯建功立業,使得天下的士子後退而不敢向西,停步不進秦國,這就是所謂幫助寇盜兵器並且給與糧食啊。

  東西不產在秦國而可以寶愛的多,士子不生在秦國而願意效忠的多。現在趕走客卿來幫助敵國,減少百姓來加多敵國的力量,對內使自己虛弱,對外在諸侯國建立怨仇,要想國家沒有危險,是不能得到的。(周振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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