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万里云游




  布袋和尚两手空空回到了岳林禅寺。

  他一进山门,闲旷和尚就问他:“木料呢,你运到了哪里?”

  布袋和尚却说:“当然运回了岳林寺。”

  随侍闲旷禅师的小沙弥咧着嘴笑了:“我总算明白布袋师兄的大肚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布袋和尚故意逗他说:“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知道里面装的什么货色?”

  小沙弥说:“你的肚子里妄语太多了,所以把肚皮撑大了。”

  布袋和尚憨憨一笑,并不在意。闲旷禅师严肃地训斥小沙弥道:“不许胡说八道!你师兄他什么时候打妄语了?”

  小沙弥十分委屈地说:“他就是打妄语嘛!他说已经将木料运回岳林寺了,可你老人家看看,寺院里连一根新的木材都没有,他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闲旷禅师说:“萤火之虫,如何了知日月光明;凡胎俗子,怎能通晓圣贤境界!毛头小子,赶快向布袋忏悔!”

  小沙弥倔强地站着——本来嘛,寺院里就是一根木料都没有。

  布袋和尚大度地挥挥手,说:“小孩子,口无遮拦,率真自在,没什么对错。”他转向闲旷禅师:“师父,请几位师兄弟到原来大雄宝殿前的那口古井里取木材吧,我已经将它们从象山港的大海之中转移到井底了。”

  小沙弥偷着一撇嘴角,心里叽咕一声:撒谎!

  然而,闲旷禅师居然毫不怀疑他的话,真的喊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僧人,让他们在井口上方搭起了一个高高的鹰架(古代提升重物的三角支架,上有木制滑轮。)

  众人在闲旷禅师的指挥下,认认真真忙活开了,有的安装转轮,有的整理绳索,有的拴铁钩子,甚至,他们还腾出了一片大大的空地,准备堆积大量的木材。小沙弥见此情景,不禁心存疑问:难道岳林寺的这口古井,真的与八十里之外的大海是相通的么?他忽然想了起来,好象是有人说过,只要你心静,在这口古井里能听到海浪起伏、潮汐涨落的声音。他不由得地走到了井边,伸长脖子向井里望去——

  井里没有木头,倒是有一个小和尚——小沙弥自己的倒影——井水太平静了!

  那会儿,小沙弥被闲旷老和尚训斥得灰头土脸,现在总算捉住了把柄。他是一个机灵的孩子,并不直接回禀老和尚,而是拿来了一只水桶,挂在了原本准备向外扯木头的大铁钩子上。

  闲旷禅师见状,说:“你这小毛头,无事生非,净添乱!”

  小沙弥说:“井里只有清清净净的一泓泉水,你们花人工、费力气搭起了鹰架,不提水干什么?”

  闲旷禅师看看布袋,布袋和尚说:“老和尚应该沐手焚香,鸣鼓撞钟,拜谢护法神的辛劳。”

  于是,闲旷禅师搭衣持具(身着袈裟、手持拜具),来到护法殿,上香礼拜。

  同时,岳林寺钟鼓齐鸣,气氛庄严神圣。忽然,人们听到古井之中像是开了锅一样,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随即,泉水上涌,浪花翻滚,一根粗大的木材露出头来……

  闲旷禅师立即指挥人们放下钩索,拴住木头,利用转轮将之吊了出来。

  好一根栋梁之才!圆径三尺粗细,五六丈长短,光滑笔直,十分难得。用之为栋梁,可负重万均;以之作立柱,足能矗立千年!更可喜的是,才吊出一根,又有一根冒出头来,好象取之不尽,永不完竭似的。闲旷禅师问布袋:“你一共运回了多少根?”

  布袋反问:“老和尚需要多少?”

  小沙弥插话:“那当然是多多益善!”

  布袋笑道:“小师兄,贪心越多,烦恼越多。人生有十缠、九十八结,合计百八烦恼,你还嫌少?”

  闲旷想了想说:“三座大殿,总共需要梁柱一百零八根。”

  布袋说:“那么,就话烦恼为菩提,百八烦恼化为百八栋梁!老和尚您算吧,够数的时候,就喊停止。”

  寺院朝夕撞钟一百零八下,意在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又随百八烦恼之数,而有百八珠数。方丈脖子上挂的珠子,以此计算着木头的数量。

  等到珠子数了一圈,闲旷禅师急忙喊道:“够了、够了!已经够数了。”

  不知是他喊得慢了还是怎么回事,井水之中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根木头!

  闲旷禅师让人数了数吊出来的木材,只有一零七根!

  闲旷禅师看看手中的念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布袋和尚像是未卜先知,笑道:“你问问小师弟就明白了。”

  闲旷禅师用目光寻找小沙弥,哪里还有了他的踪影——小沙弥早已躲开了。

  原来,昨夜老和尚休息之后,俏皮且好奇的小沙弥,悄悄将老和尚每日挂在脖子上的那串晶莹圆润、象征着方丈威严、方丈身份的宝石串珠偷了出来。他一边把玩,一边想象着自己有一天也挂上这样一串宝珠……他一不小心,将串宝珠的绳线弄断了,玉石宝石滚得到处都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找回了一百零七颗。他重新串起来,悄悄放回了原处……

  于是,闲旷禅师以它计算木材,就少吊了一根。然而,那根卡在井里的木头,却无论如何也吊不上来了,只好留在了水中。

  有了这批顶梁之柱、栋梁之材,扩建后的岳林寺规模宏大,布局巧妙,整座寺院犹如一条巨龙:

  宽阔的山门,恰似龙口;山门左右两侧高高耸立的钟楼、鼓楼,就像龙头上翘器的龙角;山门之内并排的两个圆形的放生池,宛若巨龙晶亮的眼睛;中轴在线,依次排列着厚重坚实的天王殿、高大宏伟的大雄宝殿、精美灵巧的崇宁阁、飞檐凌空的大悲阁,仿佛一条长长的龙身,散发着雄浑的威势……

  岳林禅寺扩建一新之后,闲旷禅师即将入灭,他计划把方丈之位传给契此。然而,这个无拘无束的疯癫和尚,在将木材运回寺院之后,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布袋和尚这一跑,又跑到杭州。

  此时,杭州正在进行一项有史以来最为浩大的工程——钱镠征调了二十万民夫,再加上一十三都(都,特别行营,钱镠的军队建制)士兵,共同修筑周长达七十里的杭州罗城——外城。

  这一年,岁在葵丑,是为唐昭宗景福二年(公元893)。这一年五月,朝廷把钱镠的地盘划成了苏杭道,自然而然,钱镠也就升任了观察使。所以,他要大兴土木,扩建杭州城,将之筑成一座牢固的堡垒。

  人家都在忙忙碌碌、轰轰烈烈筑城,布袋和尚也很忙,每天忙着在钱塘江边玩沙子。渐渐地,在江边路过的人们看出了端倪,发现他也是在筑城,用泥沙塑造一座城市的模型。又过了两天,一位有心的人看出来了,布袋和尚正在用沙子塑造一座微缩的杭州城。

  真是杰作!布袋和尚的沙雕杭州城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于是,这座微缩的杭州城轰动了整个杭州,人们争相来钱塘江边观看。

  人们啧啧称奇,说是巧夺天工。也有人疑惑不解:布袋和尚又不是鸟,但他好象在空中俯瞰过杭州一样,所以能把每一处景物的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但是,大部分人都在暗自笑他愚痴:费这么大功夫,却塑在了江边的沙滩上,等到初一、十五涨大潮,呼啦啦浪头扫过,只留下一片白茫茫沙滩真干净!

  布袋和尚毫不惋惜,对着空空落落的沙滩吟诵道:

  “笑破肚皮人不识,袋装乾坤我自知。

  散沙垒城一场空,荣华之梦醒来迟。”

  自然而然,那个疯疯癫癫的布袋和尚在钱塘江岸边用沙子筑微缩杭州程的奇闻,也传到了钱镠的耳朵里。这一天,钱镠沿着正在修筑的、已经初具规模的罗城城墙视察,忽然想到了布袋和尚的沙城,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马上让顾全武去把布袋和尚招徕,让他见识、见识真正雄伟高大、坚固牢靠的城墙。

  不一会儿,布袋和尚被召唤到了钱镠面前。钱镠先让他跟随自己视察了一圈,然后问道:“布袋大师,我修筑的罗城如何?牢固吗?”

  布袋认真得点点头。他指着城墙外侧没隔十丈就修建一个突出的墩台问:“这是什么?”

  钱镠说:“这是搭建城楼的墩台。等修好之后,十丈一个城楼,敌人无论从哪里来,都会受到三面的弓箭射击,应该是最为牢靠的了。”

  布袋却又问:“为什么都是面对城外的呢?”

  钱镠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布袋大师,你是佛教大师,却不是军事大师,对城防一窍不通。只有对外,才能抵御敌人进攻。”

  布袋却一本正经说:“城楼不如正对着城里。”

  钱镠以为他又在说疯话,没在意。

  但是,九年之后,当叛将徐绾占领了罗城,一方面进攻钱镠所在的牙城、一方面利用坚固的城墙、高大密集的城楼,抵抗外面前来增援钱镠的军队的时候,正好应验了布袋和尚的话——这是后话。

  钱镠问布袋:“大师,你用沙子建筑微缩杭州城怎么样了?”

  布袋:“昨天是十五,钱塘江涨大潮,已经把我的杭州城冲毁了。”

  钱镠有些幸灾乐祸,半是嘲弄、半是同情地说:“你呀你,怎么能在江边的沙滩上筑城呢?你看,大潮汐一来,你的心血就化为乌有。”

  布袋点点头,然后想了想,说:“我是在小江边上筑小城,而你是在大江边上筑大城;我的小城被半月一次的小潮水冲了,你的大城恐怕也抗不住一年一次、十年一次的大潮水。”

  钱镠不由得一愣。因为,他知道,布袋和尚说的是钱塘江特有的天文大潮,每年八月十八,大海潮逆江而来,堤岸崩塌,城垣冲毁……

  布袋说:“修城,不如修塘。修筑七十里城墙,不如修建十里捍海塘。”

  钱镠说:“现在是多事之秋,城防要紧。”

  布袋说:“人们时刻担心潮害,惶惶不可终日,如何安心乐业?人们的农田、房屋、财产若是被大潮水卷走了,自然要逃离他乡,给你留下一座空城,城楼还有什么用?”

  钱镠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道:“等局势稳定之后,我一定修筑钱塘江的海塘。所有的江堤都用清一色的大石头,让杭州城的老百姓千年万代不再受潮害。”

  ——十七年之后,在唐王潮灭亡之后的第四年,吴越国天宝三年,钱镠终于完成了浩大的钱塘江治理工程。其坚固的石头堤防,不但能抵御天文大潮,而且再次扩大了杭州城池。从此,杭州成为了全国最为富庶的地区。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杭州寺庙之多,冠绝大江南北。武林山(那时杭州西部诸山的统称)中,峰峦起伏,山谷纵横,是山皆有寺,逢谷则藏庵。但是,几百座大大小小的寺院庵堂,却盛不下一个布袋和尚,他还是露宿街头。

  暮春的一天,顾全武路过涌金门,看到布袋和尚坐在人家的屋檐下打盹,动了恻隐之心,禀告钱镠之后,请他到府衙里的小佛堂去住。然而,他却将顾全武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说:“钱具美(钱镠的字),想得美!他已经有了你这个假和尚替他打仗卖命,要我这个真和尚有什么用?”

  顾全武虽然是杭州第一战将,有万夫不当之用,但因早年曾出家为僧,所以心地厚道,并不在意他的捉弄,依旧说道:“你可以给大人讲经说法啊。”

  布袋和尚笑道:“你也不想想,就我这副邋遢像,坐在庄严神圣的法座上,有多滑稽!恐怕啼哭娘的见了这种情景,也会被逗笑的。”

  顾全武说:“你可以梳洗打扮一番呀!装模作样,故作严肃,谁不会呢?”

  布袋和尚却说:“可是,那还是我吗?”

  这倒也是,布袋和尚若是一本正经,板着面孔,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模样,还是布袋和尚吗?

  顾全武说:“钱大人请你到府内的小佛堂去住,可包你衣食无忧,也是一番好心美意。”

  布袋和尚说:“泥鳅整天在肮脏污浊的泥水里栖身,你好心好意把它弄到干干净净台面上如何?”

  顾全武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布袋和尚说:“不过,你和他的善意,我还是领了。为了回报你们,我要给你们找到一个真正能讲经说法的禅师来。”

  第二天,布袋和尚离开了杭州城,一路向东,走过越州,穿越明州(今宁波),来到了鄞县城东。鄞县东部,是一片佛国净地,著名的阿育王寺与天童寺就坐落在这里。

  相传,印度阿育王(公元前三世纪左右)为供养释加佛舍利,造了八万四千塔,分置在南赡部洲各地。其中,中国原来设有十九塔,后因历史年月久远,不知所踪。西晋太康二年(公元281),僧人慧达于此山掘得一塔。该塔非金玉铜铁,又非岩石,呈紫黑色。塔身呈四方形,四面各刻有萨埵太子变(即舍身饲虎的故事)、舍眼变、出脑变、救鸽变等佛本生故事。塔中有悬钟,佛舍利即供于钟内。慧达认为这就是阿育王分送的中国的、仅存一座的佛舍利塔,遂建精舍供奉该塔,这就是阿育王寺的由来。

  天童寺位于鄞县太白山(天童山)麓。太白山为中国名山之一,此山在晋代称为太白山,唐代称为天童山。在晋代,有一位僧人义兴,曾在此山结草庵修行。相传,太白星化身为一童子,每天给他送饭送水,义兴感念他的功德,将此山取名为太白山。到唐代,名法璇住在此山诵持《法华经》时,那个太白星化身的童子又前来供应饮食,法璇遂称此山为“天童山”。他们居住过的草庵,渐渐成为了闻名全国的、在佛教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禅宗道场。

  然而,布袋和尚千里迢迢来到鄞县东部,既没有到阿育王寺礼拜佛舍利,也没有上天童山参谒高僧大德,而是首先来到了毫不起眼、毫无名气的翠岩山。

  当时,翠岩山上住着一位令参禅师,系湖州(今浙江吴兴)人,雪峰义存的法嗣。一年前,他从福建来到明州,积聚了几十个禅僧,跟随着他参禅。

  寺院虽小,礼数却一点都不能少。布袋和尚初来乍到,按照拜山的规矩,在客堂挂单之后,要到方丈拜见住持和尚。他一只脚刚刚迈进方丈门口,令参禅师就问道:“从哪里来?”

  这一问,看似平常,却蕴含着滚滚禅机。一不小心,就会犯锋伤手,被顶死在句下。布袋和尚没有再说他的“从来处来,”而是照实回答:“从杭州来。”

  他为何这般老实?因为他知道,禅,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简洁明了,就是最好。而且,越是简洁的,蕴涵的变化越多。果然,平地起风雷,静波掀巨浪,翠岩令参禅师忽然说道:“山僧晚上静坐之际,忽然望件斗牛之间,隐隐有文龙五彩,或为王者之气,或为圣人光彩。屈指算来,对应的地理该在钱塘分野。你从杭州来,得了个什么消息?”

  令参禅师看似是在说风水、说杭州钱镠将要成为一代帝王,同时也在影射布袋和尚非同一般。

  布袋和尚不慌不忙,说道:“五百年间王者兴,天地感应圣人出。贫僧未观天象,不测地理,只是感觉到翠岩山上有一个无事闲人。”

  绝学无为闲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六祖慧能的得意弟子玄觉如是说。禅者于心无事,于事无心,就是至高境界。所以,翠岩令参禅师与布袋和尚相视一笑,不再相互勘验——没事找事,悠闲自在地喝茶去了。

  四月十六,是僧人结夏的日子。自然而然,夏安居的生活极为单调、闭塞、寂寞,所以,无拘无束的布袋和尚本来想在结夏之前离开翠岩山,可是,一则他与令参禅师相交甚欢,有些难舍难分;二来翠岩的禅法别具一格,他也想在安居期间看看他的禅风,于是,他就真的安居了下来。

  三个月的安居期,为僧人专心修行,提供了一个大好机会。禅宗丛林更是早上堂(大众齐集法堂,听住持普讲)、晚小参(晚上在方丈等处个别指导),住持和尚犹如一位高明的炉匠,将一块块顽铁百炼成钢。

  翠岩令参上堂,有僧从大众出,问道:“凡有言句,尽是点污。如何是向上事?”

  看似随便跟随在大众中的布袋和尚,注意观察着翠岩令参,看看他如何回答。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个僧人问到了点子上。

  禅,心有灵犀一点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如果强行言说,歧义丛生。所以,古人云:“凡有言句,尽是点污。”所谓向上事,就是指言绝意断的正真大道——禅的至高境界。盘山宝积禅师说过:“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正真的大道,系千圣不传的妙道,乃释加所不说,达摩所不传。因为,这种境界,不由口出,不须思维,它超出了言语心念之上,需要你自证、自知,达本还源,顿悟寂静的真如本体。

  既然无法言说,看你翠岩令参如何回答?

  翠岩令参说:“凡有言句,尽是点污。”

  妙,真是妙极了!布袋和尚暗暗击节叫好:答案就在你的问题本身里!

  然而,这僧没有领会,继续发问:“如何是省要处?”

  翠岩令参说:“大众笑你。”

  ——大好禅机,视而不见,当面错过,岂不可笑!

  另一个禅僧说:“古人云:还丹一粒,点铁成金;至理一言,转凡成圣。学人上来,请师一点。”

  人,总是这样,时时刻刻妄想投机取巧。所以,自古以来,各种“灵丹妙药”层出不穷;什么“箴言妙语”汗牛充栋!

  翠岩令参禅师是怎样回答的呢?禅师断然拒绝,说:“不点。”

  禅僧问为什么不点?他回答:“恐怕你落入凡圣之见!”

  一旁的布袋和尚会心一笑。因为他知道,凡与圣,犹如波与水,风来水变波,风静波为水,二者并不存在本质的差别,关键是自心一念。所谓“烦恼即菩提,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这个禅僧没有布袋和尚的境界,未能理解翠岩令参的意思,思想上依然将圣贤与凡夫对立起来,执着真理的光环,幻想着在师父的点化下转凡为圣。他可怜巴巴哀求说:“请师父将至理告诉我吧。”

  翠岩令参禅师无限慈悲,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将禅的真谛表述出来。他说:“侍者,点茶来。”

  端茶倒水,就是禅的心要!离开了日常生活,哪里有什么至理!

  另一个禅僧看出了门道,从大众之中脱颖而出,问道:“不带圣凡,当机何示?”

  翠岩令参禅师幽默地一笑,道:“你千万莫对别人说我翠岩灵利。”

  禅僧一愣,想了想,有所体会,又说:“哪怕是再美妙的语言,也无法描述出、说明白禅的真谛。那么,宗门(禅宗)中的事,究竟如何?”

  是啊,禅,虽然无法言说、不可思议,但总得有那么回事吧?

  翠岩令参禅师说:“你礼拜吧。”

  禅僧礼拜,意味着问答结束。可是,你翠岩令参还没有回答人家的问题呀!果然,那僧说:“学人不会。”

  他的意思是说,不领会让他礼拜是什么意思。翠岩令参呵斥道:“你出家行脚,连礼拜也不会!”

  布袋和尚听得真切,不由得颔首称是:你礼拜,就是自性的作用!禅,并不神秘。要知道,举手投足,无不是禅。

  ……

  最让布袋和尚意想不到的是,到七月十五日,安居结束,也就是所谓的“解夏”。解夏也像结夏一样,要举行一番仪式。翠岩令参上堂说:“一夏天与兄弟们东话西语话,你们看翠岩我的眉毛还在么?”

  禅林传说,若误说佛法,其罪过将导致眉须脱落。翠岩禅师回顾过去九十天的夏安居期间,经常向大众说法,唯恐其所有说法,已经成为言语葛藤。其言语过失的罪过,可能招致眉须脱落。故而有此一问。

  因为,佛法第一义——禅的精髓,乃是穷极的真理,既非言语所能表诠,也不是思维概念所能析别的。故而,所有的谈论,无论是说心、说性,说顿、说渐,仅仅为了启发学人而不得不说。所有的教法,仅仅是体验真理的方法,而不是真理本身,这就犹如以手指月。佛陀说过:我所有的教法,如同指向月亮的手指,目的是为了让你们更顺利、更快捷地找到月亮;而手指本身,并非明月。因此,凡有言语,都是形而下的。

  翠岩禅师深知此理,然而为化导大众、启发学僧,不得不广说教法禅旨,示现禅机。试想,历代祖师若不向人开示,大家就无法得到启迪,如何明心见性、开悟得道?说过之后,他又生怕弟子们错把手指当月亮,误将手段当目的,死守着自己所说的禅法,遂即在夏末自设了“眉毛落了也未”之问,以巧妙示现禅机灵活的底蕴。

  翠岩令参禅师的这一问,仿佛晴天霹雳,有天崩地裂的感觉!宛若电光火石,迅雷不及掩耳!好象金刚王宝剑,触之则丧身失命!这句话,看似平常,内含的禅机之峻烈,比威震禅林的德山棒、临济喝,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当时法堂上所有的人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为何难以答复?须知,翠岩是悟道的祖师,他的一言半句,并不是莽莽撞撞随便说出来的,必须要有安邦定国的手段,才能从容应对;必须顶门有眼——大彻大悟的人,才能明白他的旨意。

  那么,翠岩此问,真的千古无对了么?布袋和尚见大众默默无语,不禁哈哈一笑,自顾自向法堂之外走去。走到门口,说道:“翠岩唠叨,分明是贼!”

  说完,他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贼,是禅师之间的赞扬对方机智的独特用语,是一种幽默的谐称。

  自从这则翠岩夏末示徒的公案传出,便轰动了天下禅林,人们竞相参究,纷纷前来翠岩山,拜谒令参禅师,于是,他大张法席,史称“翠岩令参”。再后来,经过布袋和尚的举荐,吴越王钱镠对翠岩令参的禅法敬佩的五体投地,将他恭请到杭州,住持龙册寺,传授禅法,直至圆寂。当年,布袋和尚许下了给钱镠请一位真正能说法的禅师的愿,至此总算圆满了——这是后话。

  解夏之后,布袋和尚告别令参禅师,走下翠岩山,来到了鄞县东乡的太白山下,造访大名鼎鼎的天童寺。

  天童寺自从大中元年(公元847)始,由咸越禅师住持丈席,弘扬洞山(良价禅师,曹洞宗创始人)玄风。自此之后千百年来,天童寺一直是天下闻名的禅宗道场、模范丛林。不过,这时的天童寺不叫天童寺,名之日“永寿寺”——在十几年前的咸通十年(公元882),唐懿宗被天童寺的浩浩禅风所动,敕赐寺名为“永寿”。

  布袋和尚站在寺前,但见,白云缥缈,山峰隐约似仙岛;苍松滴翠,古寺掩映禅韵清。他步入山门,不去佛殿上香,不到禅堂打坐,也没到客堂挂单,而是径直来到了斋堂。原来,几十里路走下来,他已经不是大腹便便,而是“大腹扁扁”——肚子里唱开了“空城计”。他看看日将正南,临近了午斋时分,就直接来到了斋堂,在一个最好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等候着沙弥行堂(打饭)。

  “梆、梆、梆、梆……”

  几声鱼梆敲过,在天童寺禅堂修行的数百僧人罢参下座,排着长队鱼贯进入斋堂。突然,他们看到,方丈和尚平时的座位上,居然出现了一个袒胸露腹的陌生僧人。负责维持风纪的僧值赶了过来,问道:“大德从何方来?”

  布袋回答说:“我从何方来。”

  僧值一楞:什么地方名叫何方呀?他又问道:“你是何寺之僧?”

  “我是何寺僧。”

  僧值明白了,这个大肚和尚是故意调侃,拿自己开刷。但他仍然耐着性子问道:“你姓何?”

  “我姓何。”布袋和尚仍然一本正经回答。

  周围的僧人忍俊不禁,都在偷偷发笑。僧值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说:“你挂单了吗?你有度牒吗?”

  这次,布袋和尚的脑袋摇得像货郎鼓。

  敢情是个无名无姓的前来混饭的野和尚!佛门宽大,你混一顿饭可以,但你不该虫占龙窟、雀入凤巢,高据方丈大和尚的首席之位!

  僧值的脸拉得很长,说:“你知道你坐的是什么地方吗?”

  “吃饭的地方。”布袋和尚一脸孩子般纯真,好象他真的不知道客入主位,有违礼貌似的。

  僧值差点被他气死,便讽刺他说:“你知道二时斋粥(早粥午斋)为什么敲鱼梆吗?因为鱼昼夜常醒,不会合眼昏睡,寺院刻木鱼而敲击,就是为了警告你这样的昏惰之人!”

  “呵呵……”布袋和尚居然懵懵懂懂的笑了起来:“好玩、好玩,真好玩!我昏沉瞌睡,却敲木鱼的脑袋!你说好玩不好玩?那么,其它僧人昏沉,是不是可以打你的板子啊?”

  “哈哈……”看热闹的僧人们忍俊不紧。

  “……”僧值见与他纠缠不清,便直接喝令他离开方丈的座位。布袋和尚装傻充愣,就是赖在那里不起来、不离开。僧值气急败坏,走上前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要强行把他拖起来,拽到其它地方。

  谁知,无论他如何用力拽,布袋和尚还是端坐原地。

  哼!我看你怕不怕疼!僧值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拖拽布袋和尚的耳朵,只见那耳朵越拽越大、越拖越长……

  而布袋和尚,依旧满脸笑容,身体纹丝不动!

  众僧正在惊异之际,方丈和尚密禅师到了。他见状,二话没说,立刻喝退众人,训斥僧值无礼。密禅师亲自走到布袋和尚面前,合十鞠躬,请他原谅弟子们的唐突,并恭请他就在这上位用斋。

  唐朝时期,很多禅寺根本没有大殿,也不塑造佛像,因为,在禅僧眼里,方丈就是佛!六祖慧能说:“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所以,明心见性的禅师,见与佛齐;所以,僧众对方丈恭敬如佛;方丈之未就是佛位。而今,身为方丈的密禅师却离开了佛位,众人不知如何是好。密禅师看着大家手脚无措的样子,呵呵一笑,对侍者说:“你去给我搬一个凳子过来,我在末座相陪。”

  从此,天童(永寿)寺斋堂的格局发生了变化,方丈的位置供奉着布袋和尚的雕像,两侧挂起了一幅对联:

  密祖现海量喜让客僧命侍者移座座移位;

  弥勒示贫相稳坐主位当纠察拖耳耳拖长。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渐渐地,天下几乎所有的寺院斋堂供奉的都是大肚子布袋和尚的塑像。

  午斋之后,僧众照例要唱着佛号到大雄宝殿礼佛回向——礼谢佛祖护佑,感激施主恩德。那天,密禅师却把斋后回向仪式安排在了天王殿。他身披袈裟,手执禅杖,在弥勒菩萨像前打个圆相——在空中划一个圆圈,然后颂道:

  “从来不显光闪闪气象,

  换却个圆陀陀模样。

  说什么兜率天宫、

  龙华三会、当来下生,

  现前即是法王。

  看那长汀子天河飘来,

  好儿朗,长成了布袋和尚。”

  他沉默了良久,然后“咚”地一戳禅杖:

  “噫,那些妙处,雕凿难成,丹青莫状。”

  听了方丈和尚的颂词,天童寺众僧恍然大悟:敢情,那个大肚子和尚,是有来历的!然而,他们匆匆找遍了全寺院,却再也不见了布袋和尚的踪迹。

  布袋和尚在永寿寺(天童)吃过午斋,不等普通僧众醒过味来,便悄悄离开了太白山。他来到海边的横山码头,乘船跨过海湾,在湖头渡弃船登岸,途经象山县城,向天台山方向走去。

  天台山,在浙江天台县城之北三里处。陶弘景《真诰》云:“山当斗牛之分,上应台宿,故名天台。”天台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仙霞岭主干进入天台县的一段神秀山川,呈东北、西南走向,山有八重,“周回八百里”,是甬江、曹峨江和灵江的分水岭,由赤城、瀑布、佛陇、香炉、华顶、桐柏诸山组成。这里:

  悬崖峭壁,飞瀑入深涧,水雾弥漫彩虹出;峰峦迭嶂,彩云裹奇峰,若隐若现若仙踪。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

  然则,天台之所以名重天下,不仅仅是因为山川绮丽,更是因了杰出人物。

  这个使得天台山永垂青史的人物,就是智顗。

  智顗(公元538-597),世称智者大师。俗姓陈,家居荆州华容。其父曾仕于梁朝,被封为益阳侯。然而,从小饱读诗书的智 ,却舍弃仕途如敝履,18岁时出家当了和尚。陈文帝天嘉元年(公元560),智顗拜慧思禅师为师。他夜以继日刻苦学习,“照了法华,若高晖之临幽谷,达诸法相,如长风之游太虚。”太建元年(公元569),智顗受请住持瓦官寺,开讲《法华经》,树立新的宗义,判释经教,奠定了天台宗的教观基础。他的精妙演说,曾让陈宣帝停朝一日,命满朝文武群臣都来倾听。陈太建七年(公元575),智顗闻天台幽胜,便前来隐居禅修,创立伽蓝(寺院的别称)。

  当时的天台山,荒芜苍凉,人踪断绝,杂草丛生。然而,智顗雅好林泉,曾经负杖吟咏:“静夜深山,澄神自照,岂不乐乎。”智顗一生,东西重范,化通万里,所造大寺三十五所。其著作共有29部,达151卷之多。这些巨著辉煌千古,至今仍散发着熠熠光芒。他创立了中国本土第一个佛教宗派——天台宗——因其长期居住在天台山,于是,人们便以天台山命名他所开创的宗派。

  天台山最为著名的寺院,系国清寺。这里原为天台宗创始人智顗大师,在此起楼台,建道场,题名为天台山寺。隋大业元年(公元605)赐额“国清寺”。唐会昌法难,国清寺也未能幸免。大中五年(公元851)重建之后,著名书法家柳公权欣然命笔,挥毫写下了“大中国清之寺”之额。

  这一天,国清寺客堂来了一个挂单和尚。他大腹便便,不见腰包行囊,只是在禅杖头上挑着一个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的布袋。不用说,他就是布袋和尚。

  然而,国清寺当家不知他是何方人物,照例问道:“从何处来?”

  “路口。”

  布袋和尚这一回答,看似平常,却是神来之笔,不但天衣无缝,而且还蕴含着无限禅意。但是,国清寺老当家似乎不懂禅机,所以当面错过,又问道:“到哪里去?”

  布袋和尚心中一朵灼然开放的智慧之花,犹如一声无言的叹息,随风飘零而逝。他神光内敛,无精打采地回答道:“就来这里。”

  老当家问:“你会讲经说法?”

  布袋摇摇头。

  “那,你可会诵经礼忏?”

  布袋又摇摇头。

  老当家脸上的如花的微笑凝固成了冰冷的霜花:“那,你凭什么来我国清寺挂单?”

  布袋和尚憨憨地说道:“老当家慈悲,小僧虽然不学无术,却有一样好处。”他拍拍自己的大肚皮说,“不管多少委屈苦楚,这里都能装得下。所以,您就留下我做个火头吧。”

  “就你这副邋遢模样,也只能伺候烧火棍!”

  于是,布袋和尚就在国清寺做了一名专司灶火的苦行僧。

  山寺烧的柴草十分复杂,既有庄稼秸秆,也有松枝樵柴。布袋和尚烧火的时候,经常在柴草里拾起一些稻谷、豆粒、松子、榛子,统统塞进了他的那只布袋。还有一些干瘪的山果,皱皱巴巴,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扔到了布袋里,也不知究竟做何用处。

  北风起,飞来秋雁两行;

  霜花凝,栌叶红了山岗;

  雪花飞,天台素裹银妆;

  腊八日,菩提圣果飘香……

  腊八日,是佛祖释迦牟尼成道日。

  当初,释迦牟尼出家之后,历经六年苦行,来到尼连禅河之畔。他在清清的河水之中沐浴之后,满身轻松愉悦,走入河岸边的森林中,在一株菩提树下,用吉祥草敷成了一个金刚座,跏跌而坐。就在这一天的清晨,东方天际冉染升起一颗明亮的星辰——启明星。它与释迦牟尼的心相应了,于是,宇宙之中迸发出了最为璀璨的智慧之光——释迦牟尼大彻大悟了!

  从此,这一天,佛成道日——腊八初八,成了天下佛徒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而以此日所举办的法会,称为“成道会”。山里、山外的信众都来国清寺参加成道法会,所以,全寺的僧人都很忙。掌管米粮的库头只想着在大雄宝殿参加诵经仪式了,忘记了将今日中午要用的米粮出库。而法会仪式极其庄严,绝对不允许中途打扰,因此,等米下锅的饭头急得团团转,却也束手无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饭僧也做不出无米之粥。

  看看日头将近中午,再不煮粥,全寺僧人以及来参加法会的重要施主将要饿肚子了!

  这时,布袋和尚拎出了他那宝贝布待,将他平时从柴火里捡拾出来的各种米豆杂粮、干果山珍,一股脑倒进;饿锅里,杂七杂八煮成了一锅粥。

  中午,法会结束,数百僧人与檀越依次步入斋堂用饭,只见自己碗中之粥,有黄米、白米、江米、黍稷米,有菜豆、绿豆、白豆、红小豆,外加桃仁、杏仁、瓜子仁、花生仁,还有榛子、松子、栗子、山枣子,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称的干鲜果……

  天哪,这是饭,还是菜?这种大杂烩能吃吗?就算能吃,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味道呢?

  寺院用斋,不许说话,更不许挑挑拣拣,不管爱吃不爱吃,凡是已盛到碗里的饭菜,都必须吃下去,绝对不能浪费。人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品尝这种从未见识过的杂粥……

  真是难以想象,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煮出来的粥,居然如此香滑甜饴,美味可口!人们像是秋风扫落叶,斋堂里一片忘情的喝粥声……

  饭后,老当家将饭头找来,询问他这是什么东西煮的粥,如此好吃?饭头哭笑不得,说:“因为库头参加法会,我们无米下锅,只好用布袋和尚布袋里的杂粮凑合对付。具体都是什么原料,还得问他。”

  他们来到灶火间,哪里还有布袋和尚!

  不过,从此之后,每年腊八,寺院里开始用五谷杂粮、以及各种果品制成七宝五味粥,称之为腊八粥。并且,寺院以此粥供佛之后,请前来拜佛的信徒享用。渐渐地,在宋朝时期,此风气传人民间,一般人家也于此日熬制腊八皱,从而成为了我国的民间风俗之一。

  布袋和尚离开天台山之后,向南行了一百多里路程,来到了台州。在这里,他听说了一件奇特事:台州瑞岩寺有一位师彦禅师,这老先生一不念经,二不拜佛,而是经常独自端坐在一块盘石之上,终日如呆如痴。每每自己呼唤:“主人公!”然后,他自己应诺:“到!”并自己嘱咐自己:“清醒点,日后莫受人欺负。”

  人们都说,这个和尚不傻即呆。而布袋和尚听说这个故事之后,倏然而惊:这个端岩师彦禅师的自我呼唤、自我嘱咐,大有深意!因为它贯穿着一种禅的根本精神——唤醒自我,尊重自我,实现自我,超越自我。

  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刚刚降临人世,便周行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这虽然是一则神话传说,但也反映了佛教对“我”的重视。

  当然,这个我,是真正的我。

  所谓真我,就是每个人的主人公——灵明的自性。这个主人公永不昏昧,惺惺寂寂,了了常知,不会被任何声音所欺骗。也就是说,昏昏噩噩的肉体,随时变迁的心绪,自私自利、一切从自己出发的习性,绝对不是真我。所以,瑞岩禅师提醒世人:

  “主人公,清醒着,日后莫受欺骗!”

  布袋和尚来到瑞岩寺,果然看到师彦禅师呆坐在一块卧牛石上。

  “如何是佛?”布袋和尚突然发问。

  瑞岩不慌不忙回答说:“石牛。”

  什么,石头雕刻的牛,竟然是佛?佛,能是石牛?

  布袋和尚却会心一笑,换个角度问道:“如何是法?”

  瑞岩禅师说:“石牛生的儿子。”

  石牛,居然能生出儿子来!石牛的儿子,还是石牛吗?所以,布袋继续勘验他:“这样的话,就不相同了。”

  瑞岩说:“混合不得。”

  布袋追问:“为什么混合不得?”

  瑞岩灵巧转身:“无同可同,混合什么?”

  是啊,佛与法,不一也不异,不二亦不别,既不能故意混淆,也不能强行割裂。布袋和尚与瑞岩师彦禅师心有灵犀,惺惺相惜,互相把臂大笑。

  原来,瑞岩师彦是著名的岩头全奯的大弟子。

  岩头全奯,在中国禅宗史上是一位色彩斑斓的人物。他十分尊重洞山良价,数次上洞山,向良价老人请教禅法,但他并不赞同洞山;他是德山的弟子,继承了德山的法脉,却不肯定德山宣鉴;他从未见过临济,却深受其影响,行为作略很有临济宗风……可以说,在岩头禅师身上,体现了禅者独有的“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的风采。

  “可惜,我的师父已经圆寂了,不然的话,您就能见识到他的禅风了。”瑞岩师彦对布袋和尚说。布袋一笑,道:“万里一条铁,见其子,知其父。”

  瑞岩师彦却大摇其头:“我,不及师父万一。不过,雪峰义存师叔,就是在我师父的提携、点化下‘鳌山成道’的,你可以去福州参访他。”

  布袋当然早就知道,闽南福州有一座雪峰山,二十年多前在禅林之中孤峰突起,傲视天下群雄!布袋曾经交往过的翠岩令参,就是雪峰义存的弟子,而且,还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像他这样的人,雪峰山上常年驻有一千五百人之多!由此可见,雪峰义存的禅风,将是怎样的峻拔!

  雪峰义存,是禅宗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宗师。为了悟道,他三上投子、九到洞山。一次,他在斋堂淘米时,洞山良价大师问他:“你是淘去米呢,还是淘去沙?”

  雪峰义存知道,老人是在借机说禅。禅僧行住坐卧,念念不离修行,妄想杂念宛若米中之沙,只有将它去除干净,心中清净,智慧才能彰显。但是,刻意求清净,清净也就成了妄念。所以,义存回答:“米和沙一齐除掉!”

  洞山问:“那么,大众吃什么?”

  雪峰义存二话不说,猛然将米盆来了个鲤鱼大翻身,掀了个底朝天——雪峰之禅,就是这样凛冽!

  就这样,雪峰义存在全国各地云游、历练了三十年:苍茫原野之上,峥嵘山峰之巅,大道漫漫无尽头,山径曲折且蜿蜒,雪峰义存在大江南北的禅宗丛林之间来回奔波,将自己的足迹印遍了吴、楚、梁、宋、燕、赵、秦、晋。他身体与自然相亲,道心与天地相通,饱览山川秀色,沐浴日月精华,吸收草木灵气,畅饮江河碧波。因其集天下精华之大成,所以能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成为哪个时代数一数二的大宗师。禅林之中有“南有雪峰,北有赵州(从谂)”的美誉。

  布袋和尚很想见识、见识雪峰义存的禅法,便向岭中走去。

  他沿着东海岸的驿道来到福州之后,并没有直接上闽侯县的雪峰山,而是在福州城里暂时住了下来。

  有一日,他背着布袋,在十字路口站立。一位僧人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他说等人。僧人就跟他斗禅机,说:“来了,来了!”布袋禅师说:“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僧人明白他指的是“真人”——自性,再次问:“怎样才是那个人?”

  他却装傻充愣,伸手说:“给我一文钱!”

  ——真人无形无相,如何能说?虽然不能说,却能表示——那伸手、开口的,岂不是“真人”的作用?

  有的时候,他腆着大肚子,禅杖头上挑着布袋,在大街小巷里吟唱着:

  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

  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福州城里有一座安国禅院,其住持弘瑫禅师,就是雪峰的弟子。弘瑫禅师刚刚收留了一个十分伶俐的小弟子,名叫白鹿师贵。他每天见布袋和尚在街头吟唱,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布袋?”

  布袋和尚并不回答,而是闻言放下了布袋。这一放,洒脱,自在,大有禅意。

  “什么是布袋下面的事?”白鹿师贵当然是在问什么是更深邃的禅要。

  布袋和尚一言不发,背起布袋就走——好潇洒,好利索,更蕴含着凛冽的禅机。

  白鹿师贵太年轻,虽然他从布袋和尚的放下、拿起布袋的举止中,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禅机,却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陇陇、缥缥缈缈,美则美矣,妙则妙矣,却看不太真切,无法领悟到其中的真谛。他向自己的师叔——著名的保福从展叙说了这个过程。保福从展说:“你等着,我倒要起看看这个大肚子布袋和尚究竟是哪一路神仙!”

  于是,保福从展禅师得得跑到福州街头,专门来勘验布袋和尚。他问道:“什么是佛法大意?”

  布袋和尚依旧一言不发,放下了布袋。

  保福追问:“难道仅仅如此?更有向上的事吗?”

  布袋和尚拿起布袋,挑在禅杖上,扬长而去。

  保福从展对着他的背影施礼赞叹道:“好一个布袋和尚,放得下,拿得来,这才是真洒脱!”

  保福从展回去之后,白鹿师贵赶紧来询问二人法战的情况。保福从展说:“不是法战,而是受教。布袋和尚以身示现的‘看破、放下、自在’的禅机,正是我们应该学习的人生境界。若是我们凡事像他的布袋一样,拿得起,放得下,就是非常了不起了。”

  那天,布袋和尚看到一位云游禅僧在街上行走。他发现,禅僧的行囊上有“雪峰山”的字样,马上追了上去,猛然在人家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禅僧是个老修行,所以能处变不惊,回过头来,说道:“你是不是要询问佛法?”

  谁知,布袋和尚却伸出手,大言不惭的乞讨:“给我一文钱。”

  然而,这个禅僧是个历练多年的作家(参禅的行家),所以从这俗不可耐的举动中感受到了滚滚而来的机峰。禅僧道:“你说的好,就给你钱。”

  他放下布袋,叉手而立。禅僧见状,深深礼拜下去。

  ——放下布袋,何其自在!

  布袋和尚在福州游荡了好长时间,许多人都认识这个被布袋的大肚子和尚,然而,真正知道他的禅悟深不可测的,也不过保福从展等几个明眼的人。

  一年暮春,他溯闽江而上,进入闽侯县境内。义存大师住持的雪峰山,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雪峰山原名象骨山(象骨峰),为闽越胜景,未冬先雪,盛夏尚寒。那一年,义存禅师在大江南北云游历练了三十个春秋,学成回归闽南之时,曾路经此山,遇大雪而宿于山巅。后来,闽王问义存禅师:“你夜住象骨山,有何奇异?”义存答日:“山顶暑月犹有积雪。”闽王随即将象骨山更名为雪峰山。义存禅师爱其清净,在山上草创伽蓝,立庵兴法。由于他悟境弘深,说法高明,山寺初成,便缁素云集,僧众每每逾千五百人。干宁元年(894),大护法蓝文卿施田七千余亩,从而寺院得以扩建,刹宇遍及全山。此时的雪风山,为全国最大的禅宗道场;而雪峰义存大师,更是如日中天,光耀天下。众多僧衲,不远万里,望山奔凑。

  然而,布袋和尚从雪峰山下经过,却并未上山!

  要知道,当初,他之所以由浙东行脚到闽南,就是为了会见雪峰义存啊!而今为何过山门而不入呢?

  所谓禅者,率性而真。布袋和尚已经从雪峰弟子身上尽知其禅风,又何必再见面呢?所谓:乘兴而来,兴尽而去。

  布袋和尚继续溯闽江之水而上,渐渐将雪峰山甩在了身后,旷野里回荡着他吟诵出的一首千古绝唱:

  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

  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

  那一年,释迦牟尼佛居住在舍卫城(相当于今尼泊尔南部)之南的祗树给孤独园。这一天,佛陀高升法座,千二百五十大比丘众与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以及弥勒,恭敬围绕。这时,摩诃迦叶在大众中站立起来,走到佛前,偏袒右肩,右膝跪地,请佛说法。

  佛陀无限慈悲,为大众宣说了微妙的佛法。

  最后,摩诃迦叶尊者对佛说:“世尊,您所说的佛法,是世人指路的明灯,是渡过生死苦海的舟航,惟愿您长久住世,为我们说法。”

  佛陀说道:“人,哪有长生不老的?如来我也是一样。不久,我当涅盘。”

  迦叶尊者闻听此言,很是着急,急忙哀求:“世尊,那怎么行呢!惟愿您住世一劫(四亿三千二百万年,意为时间极长,不可计算),使得正法更加深入人心。”

  这时,佛陀微微笑了起来:“迦叶,你怎么也说小孩子的话?沧海桑田,生住异灭,成住坏空,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啊。迦叶,今后五百年,仍有众生具足善根,其心清净,能得道证果。所以,请你守护我的正法。”

  迦叶谦逊地说道:“世尊,您知道,我以少欲知足,、头陀苦行见长,智慧微浅,辩才匮乏,因此,难以担当如此重任。世尊,在佛灭度后的岁月里守护正法,极其艰难,惟有菩萨才能胜任。世尊,若以法宝嘱咐大菩萨,永远不会消失毁灭,能利益无量、无边众生,不断佛种,法轮常转,僧宝具足。”

  摩诃迦叶的目光转向弥勒,接着说道:“世尊,弥勒菩萨就在这里。您若是将法宝付嘱于他,在今后的岁月里,他一定能悉加守护,广为演说,推行流布。为什么呢?弥勒菩萨当于来世证到如来的智慧。犹如世间的国王离位、太子接替治理国家一样顺其自然。世尊,弥勒菩萨也是这样,应当继承正位,守护正法。”

  佛陀点点头:“很对、很对,迦叶,正如你所说的一样。”

  随即,佛陀伸出金色的右臂,手掌宛若莲花形状,抚摩着弥勒的头顶,徐徐说道:“弥勒,我付嘱你,当未来世,正法灭时,你当守护佛法僧宝,莫令断绝。”

  这时,三千大千世界发出六种震动,光明普照,天地之间,无数天神一起合掌,对弥勒说:“如来一法付嘱圣者,惟愿圣者,为利益人天大众的缘故,受此正法。”

  弥勒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偏袒右肩,右膝跪地,双手合掌,恭恭敬敬对释迦牟尼说:“世尊,我为了利益众生,曾经受过无量劫的苦难,何况如来付我正法,哪能不欢欣接受呢?世尊,我今受持正法,于将来推演讲说,使之广为流行。”

  听到弥勒接续正法,虚空之中一片欢呼雀跃,天女散花,仙乐齐鸣……

  佛陀称赞弥勒说:“善哉、善哉,弥勒,如今你在我面前作狮子吼,受持守护如来正。要知道,在过去无量世界、无量时光,也都是像你这样的大菩萨作狮子吼,守护正法,不使断绝。”

  尔后,弥勒请佛讲说甚深妙法,他自己又更加发挥,重新演绎了佛的宗旨。

  当弥勒说法之时,有五百比丘从座位上站立而起,离开了法会。大迦叶尊者问他们:“弥勒说法,甚为精妙,你们不听,要到哪里去?”

  那些比丘说:“弥勒菩萨所说之法,甚深难得,可是,我们听不懂,也无法按之修行。若是不能修行,就愧对信众的布施。所以,我们宁可还俗,也不能装模作样,欺蒙世人,白白受人家的供养。”

  这时,文殊菩萨走了过来,赞扬那些比丘道:“善哉、善哉,出家人,就应该像你们这样,宁可还俗,也不能虚度岁月,敷衍了事,空受布施。”

  文殊菩萨转身问佛:“世尊,什么样的人应该受到信众供养?”

  佛陀说:“那些修行解脱者,我授记他们受大众的恭敬布施。”

  文殊又对五百比丘说:“你们应该马上去修行,要知道,佛世难值,佛法难闻。”

  他们问文殊应该如何修行?文殊说:“你们应该如是观:无一法合,无一法散,无一法生,无一法灭,不受一法,不舍一法,不增一法,不减一法。若如是行,于法无得,无得则无去,无去故无来,无来则无去。你们知道了吧?这就是无来、无去、无住、无不住。”

  五百比丘闻听此言,心中立刻得到了解脱。

  接着,佛陀又为大家解说了多种清净菩萨行的方法。最后,佛陀对弥勒说:“善男子,在我涅盘之后的岁月里,当正法欲灭的时候,有无量众生厌离世间,渴仰如来,发菩提心,或进入寺院而出家修行,或修习菩萨原行,于大菩提得不退转。如是众生,命终之后,一定会往生兜率天宫。他们在弥勒内院,得见你真身的无边福德,被你的庄严所摄受,超越生死,证不退转。于当来世,随你到大宝龙华树下,得成正果。”

  闻听佛陀此言,无数新发意菩萨树立了坚固的信心,那些外道也发起菩提心,他们发愿追随弥勒,将来在龙华三会上得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