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度化均佐




  天佑四年(公元907)三月二十七日,唐朝最后一个皇帝——唐哀帝,亲笔下诏,将帝位禅让给朱全忠。大唐帝国历经二十五任君王,立国二百七十七年,终于曲终人散,寿终正寝。

  辉煌已随流水去,哀歌却伴西风来。

  四月二十二日,朱全忠大赦天下,改年号“开平”,国号“梁”——中国历史步入了大混乱、大黑暗、四分五裂的五代十国时期。从朱全忠的后梁开始,此后七十年间,中原地区就像一个乱纷纷的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前前后后相继建立过五个短命的帝国。与此同时,在其它地方并存着十个大大小小的、独立或半独立的国家。

  唐哀帝正式退位的那一天晚上,吴王钱镠(他已由越王晋封为吴王),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菩萨光临他的王宫,悬空在他的宝座上方对他说:你若是能仁慈为怀,反对杀生,确保两浙平安,你将得到一个真正的王国,并且传位子孙后代,立国百年,平安度过五代的大混乱时期。

  后梁代唐而立之后,手握两浙地区十三州的钱镠,果然被封为吴越王。于是,吴越正式立国,他成为第一任国王,并且在第二年(公元 908)推出了自己的年号——天宝元年。表面上钱镠向朱全忠臣服,实际上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在那些一个赛一个残暴的统治者中,钱镠应该是最仁厚的一个。在那个苦难深重的时代里,两浙人民总算没有经历大的战乱,也没有遭遇大规模的外敌入侵,享受到了难得的平安。同时,钱镠又在太湖流域兴修水利,凡一江一河,一浦一汊,都修理堰闸,旱时蓄水,涝时排泄,因此,再也不受旱涝威胁。他还建立起了水网圩区的维修制度,极大地促进了农业发展。也正是从这个时期起,两浙农商经济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一跃成为了全国最为富庶的地区。

  大唐帝国灭亡、吴越立国前后,不知为什么,布袋和尚悄然离开奉化,来到了杭州。这次,他居然没有再到大街上游荡,而是挑着他的布袋,来到了孤山寺挂单,安安静静住了下来。

  孤山寺座落在西湖之中的孤山上。孤山, 是西湖胜景,它由长长的白沙堤联通了西湖两岸。山上林木葱茏,梵宫掩映,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八十多年前,时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从西湖晚归,回望孤山,诗兴勃发,手捋须髯,呤诵道:

  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棕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澹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当年白居易歌咏过的蓬莱宫——孤山寺,而今有些萧条了,只有七八个僧人住在这里。

  一天清早,布袋和尚对孤山寺的主持说:“今日有一个大施主前来进香,应该开中门迎接。”

  布袋和尚的神奇,住持禅师早已听说过,所以,就相信了他的话。住持让人清扫道路,预备香茶,自己与布袋和尚早早来到了山门外,等待着大施主的到来。

  然而,他们一等再等,却始终没有看到尊贵的客人,来的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游人、香客。眼看多半上午已过,仍然不见贵客上门,住持禅师问布袋和尚:“你说的大施主怎么还不来?”

  布袋和尚笑着说道:“快了、快了,他正在和掌柜的结算工钱呢。”

  “与掌柜的结算工钱?”住持禅师产生了疑问:“那么,他一定是个普通伙计了?”

  布袋和尚点点头:“是啊,是啊。他就是一个长工。”

  “啊, 一个长工,能是大施主?

  说着,住持就要拂袖而去。布袋和尚一把拉住他,说道:“如果一个人将三年的工钱一点一滴都不剩,全部布施到佛前,算不算大施主?”

  “算,当然算。”住持禅师心想,就算是一个长工,三年的工钱,少说也有几十两银子,勉强也可以算个大施主了。

  不一会儿,寺院前的道路上走来了一个衣衫陈旧、手提三个油瓶的小伙子。布袋和尚冲着寺院里面的僧众喊叫道:“来了,来了!大家快快出来排班,迎接大施主。”

  这个普普通通的人,就是大施主?住持犹豫着。布袋和尚催促他:“你是住持,大施主到了,您应该上前迎接啊!”

  那个年轻人听到了他的话,连忙摇着手说道:“师父,你弄错了,我不是什么大施主,我只不过是要捐献三瓶香油。”

  住持禅师的脸色拉了下来,低声呵斥布袋和尚:“你干的好事,竟然糊弄老衲!”

  布袋和尚正色说道:“我何曾糊弄你,他的确是将三年的血汗钱全部施舍了出来。”

  住持不相信:“三年工钱,仅有这三瓶油?”

  布袋和尚说:“不信,你问问他本人。”

  不等住持发问,小伙子已经眼圈发红,几乎就要痛哭起来。

  原来,他是一个乡下人,三年前来到杭州城一个名叫刘均佐的大财主家做长工。刘均佐对下人极为苛刻,但小伙子觉得他给开出的工钱很合适——每年一头牛,就立了三年合约。刘均佐说,要干满三年,工钱一起付。小伙子很诚实,就答应了下来。他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在刘均佐家干了三年,今天总算合同到期,熬出了头。然而,当他到柜台上结帐时,却仅仅得到了三瓶油。

  小伙子自然不服,要与刘均佐到衙门里理论。掌柜的拿出了当初的合约,上面的的确确写的是“三瓶油”,而不是三头牛。原来小伙子不识字,立合约的时候 ,人家故意将“三瓶油”读成了“三头牛”。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小伙子知道,就算真的闹到衙门里,自己也打不赢这官司,所以,哑巴吃黄连,只能把苦水咽到肚子里。

  本来,他父母双亡,是一个光棍汉,想着吃上三年苦,赚到三头牛,就可以回家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了。如今,一切都变成了梦幻泡影。当他走出刘均佐家的时候,看着三头牛变成的三瓶油,真想将之当街摔碎。可是,这毕竟是自己三年来的血和汗, 不如献到附近的孤山寺佛前,点长明灯吧。

  他来到孤山寺,受到了全体僧众隆重迎接与盛情款待。住持禅师苦笑着对他说:“小伙子,遇到刘均佐,算你倒霉。当初,你就不该去给刘均佐家当长工。他这个人虽然是杭州城的首富,却也是最有名的吝啬鬼。甭说你了,就连吴越王,他都敢糊弄。”

  于是,住持禅师给大家讲起了刘均佐的轶闻趣事……

  自从钱镠入主杭州之后,扩建城池,防止了兵匪之患,城里人民安居乐业,像生活在天堂一样。两浙物产极大丰富,而其它地区因为战乱频发,人民流离失所,所有的物质都极度匮乏,物质的必然流通,成就了杭州城许多精明的商人。有几十家经营粮食、丝绸的大商号,日进斗金,富可敌国。而首屈一指的巨商大贾,名曰刘均佐。

  刘均佐之所以能成为江南首富,其诀窍有两个:一是极度精明,二是极端吝啬。

  唐昭宗天复二年(公元902),是钱镠五十大寿,唐朝皇帝将他由彭城王晋封为越王。双喜临门,双庆大典,本来就喜好排场的钱镠,当然要好好的红火热闹一番。可是,盛大的场面,豪华的庆典,是要花钱的。尤其是修建、装饰越王宫殿,需要堆积成山的白银。两浙虽然富甲天下,但毕竟处在大动荡的时代,连年征战,主要的税赋全都用在了军费上。钱镠姓钱,镠,更是成色很好的黄金,但他也不得不为钱发愁。这时,他手下的一个掌书记(相当机要秘书)、余姚怪杰罗隐给他出了一个好主意:杭州商贾富可敌国,何不让他们出一些血?

  于是,为庆贺钱镠晋封越王的贴子发给了全城的富商们,邀请他们前来参加盛宴。越王府的差役有意识地提前放出风来,说是宴会上将以贺礼的轻重而排列座次。

  商人最爱脸面,贺礼太轻拿不出手,现在当然更要借机争富斗阔,好好较量一番。那一天,前来参加宴会的商人,贺礼最轻的,也是一封五十两的白银,那几个顶级富豪更是一个比一个出手阔绰:广有田产的张员外送来了一匹追风骏马,其价值不下千两白银;拥有三家南北货商号的王掌柜,献上的一只小猴子——一只惟妙惟肖的用纯金打造的金猴!而绸缎生意覆盖大江南北的李老板的贺礼,是一块十分罕见的和田子玉,其晶莹温润,犹如凝脂;其纯净白皙,空前绝后。黄金有价玉无价。然而,忍痛割爱贡献出美玉的李老板,还是不敢肯定自己能坐到上宾之位,因为富甲两浙的刘均佐还没有出面。

  来了,来了,刘均佐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出现在了钱镠的客厅之中。他双手捧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用黄色的绸缎覆盖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什么举世无双的宝物。

  大家都十分好奇,平时恨不得从稻糠中轧出二两油的刘均佐,手里捧的是什么样的贺礼呢?若是还像平常那样吝啬,岂不当众出丑?丢人现眼不说,一旦惹怒了钱镠,说不定立马砍去他的脑壳!而若是献出价值连城的宝贝。就等于割他的肉、剜他的心,还不让他痛死!

  “越王驾到!”

  一声威严的高声大喝之后,钱镠在罗隐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他将大家的珍奇礼物一一过目,很是满意,频频点头。属猴的钱镠,看到王掌柜奉献的那只活灵活现的金猴,立刻笑逐颜开——不仅仅因为它的惟妙惟肖,更因了它是百两黄金浇铸而成。李老板的和田美玉,更是让钱镠爱不释手,当下便把玩起来。

  罗隐看看刘均佐,说道:“刘大老板,你是杭州首富,献给越王的贺仪是什么稀世珍宝啊?”

  刘均佐说:“今天是越王加冕的时刻,所以,我献给越王的是大吉大利、天下最为瑞祥的贺礼”

  罗隐对他的贪婪吝啬早有耳闻,不大相信他的话,追问道:“难道,您的东西能比张、王、李三位的更珍贵?”

  刘均佐胸有成竹说:“他们的贺礼虽然珍贵,却与我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什么,守财奴刘均佐,真的要大出血了?他的比黄金、宝玉更加珍贵的贺礼,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钱镠闻听了他的话语,真是心花怒放,喜上眉梢,连手中的美玉也放下了,急切盼望着刘均佐的贺仪揭开神秘的面纱……

  罗隐急不可耐地将覆盖在上面的黄绫掀开——

  “啊——?!”

  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因为,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宝物,而是一只小木桶里装着的一些生姜!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们都瞪着眼睛,看看越王钱镠,再看着刘均佐。钱镠毕竟是一代枭雄,处变不惊,依旧平平静静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啊?”

  他的明知故问,很是别有意味。如果刘均佐照实回答,他就可以以戏弄本王的罪名治他的罪!谁知,刘均佐却转而反问罗隐:“罗大才子,您是我们两浙最有见地的大才子,你说说看,桶里的东西像什么?”

  他不说是什么,而是说像什么,自有深意。

  罗隐看了看,说道:“这些生姜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很像山峰。”

  “对对对,”刘均佐看似夸赞实则引导他说:“罗大才子果然非同一般,看到了别人难以察觉的微妙之处。它们的确像山,就是山的模样。”

  罗隐很是兴奋,喃喃说:“山形的生姜……,姜长成的山,姜山……姜山!我们明白了,姜山,就是江山。一桶姜山,就是寓意‘一统江山’!”

  刘均佐不失时机地将一木桶的生姜呈给钱镠:“臣民献上一桶姜山,愿大王早日平定天下,一统江山!”

  钱镠从一个小小百姓起步,平步青云,成为一国之主,当然幻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君临天下,一统江山,成就千古霸业。因此,他很是喜欢这个彩头,高高兴兴将刘均佐请入了上席……

  没想到,刘均佐三个铜钱的生姜,居然成了最为珍贵的礼品!

  “这就是刘均佐,悭吝苦克,而且精明至极。”住持禅师最后对小伙子说:“刘均佐雁过拔毛,积聚下了偌大的家业。但平日之间,连他自己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若是让他花一贯钱呵,便是挖他身上的肉一般。所以,他怎么会给你三头牛呢?”

  布袋和尚却说:“小伙子,你给佛菩萨献了三瓶油,我要让刘均佐还给你三头牛。”

  住持禅师无论如何也不信:“连吴越王都无法从刘均佐手里抠出几两银子来,你一个疯和尚,能奈他何?我说小伙子,你不要听他说疯话,他说给你的牛,都是用气吹出来的。”

  布袋和尚说:“你说我吹牛?那你就让小伙子在寺院住几天,我真要让你看看,什么叫奇迹。”

  布袋的大话说了出去,却像是疥蛤蟆过门坎——蹾屁股伤脸。他不但没有见到刘均佐,而且连人家的门都没进去。——刘均佐最怕和尚尼姑找他化缘,早就吩咐下人,凡是光头的人上门,一律不见。所以,布袋和尚一连三天都吃了闭门羹。

  布袋和尚连刘均佐的面都见不上,当然无法感化他了。俗话说,佛祖不度无缘之人。不过,菩萨善结因缘,因此,无缘只是一期。布袋和尚无法接近刘均佐,只有慢慢等待时机。

  刘均佐先后娶了一妻三妾四位夫人,却只有正室生育了一儿一女。他的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十分古怪。有其父必有其女,刘均佐对下人十分苛刻,他的女儿对佣人、丫环更是异常残暴,稍有不顺心就拳打脚踢,撒泼放刁。她本名叫荷香,因她心地凶残、歹毒,有了一个不雅的外号:“恶狼”。偏偏这荷香的头脑很灵活,一会儿一个鬼主意,一眨眼就是一个馊点子,总是想方设法以整治身边的佣人取乐。那些跟随她的丫环整天提心吊胆,心里恨透了她,却从来不敢表露出来。

  这一天午后,荷香在三个丫环的服侍下,来到西湖边上游玩。

  当时已是中秋时节,一阵西风起,潇潇秋雨落,西湖之畔游人疏疏。

  六朝的时候,南齐著名歌妓苏小小时常坐着油壁车游览西湖。那一天,她从车窗里向外张望,一眼就看到了那位翩翩书生,穷困的衣衫,并不能掩饰他的绝代风华与洒脱倜傥……

  虽然那不过是一个多情少女负心汉的老故事,可是,绚丽的爆发与灿烂的开放是那样的令人神往。而荷香,又莫说是落魄书生,就是光头的和尚也没遇见一个。她感到甚是无趣,就让丫环们为自己撑起雨伞,走过断桥,到白堤(原名沙堤。人们为了纪念白居易而更名)上闲逛。

  满湖清波吹皱,是凉秋。桐叶飘零落坠随水流。花憔悴,游人散,几多愁。风凄雨悲冷眼看杭州。

  荷香虽然不会吟咏作者的这一阕《相见欢》,却也感受到了秋天的冷清,或许会想到白居易吟诵西湖的诗句:

  澹烟疏雨间斜阳,江色鲜明海气凉。

  蜃散云收破楼阁,虹残水照断桥梁。

  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

  ……

  她无聊透了,就在湖堤上忽左忽右的摇摆着。这下可苦了为她打伞的小丫环,只好跟着她打摆子似的左右乱跑……

  “砰!”

  在湖堤边缘为她举伞的小丫环,冷不防被她狠狠撞了一下,叽哩咕噜滚下了堤岸,落入了水中……

  幸好,堤边的湖水不深,没有被淹着。然而,小丫环的衣服全部湿了,在冷风里一吹,冻得浑身哆嗦,牙齿得得直响。荷香不但不可怜她,反而从中发现了取乐的方式:她故意走在湖堤的最边缘,然后冷不防一膀子将另一个为她打伞的小丫环撞下堤岸……

  又一个小丫环变成了落汤鸡,在冷风中瑟瑟打战……

  三个丫环都落了水,全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她们虽然不敢反抗,但心中的对荷香的恶意捉弄、侮辱欺凌,产生了刻骨的仇恨。当她们走到长长的锦带桥中部的时候,荷香再次故意用肩膀向一个小丫环撞去——

  她三番五次的恶作剧,小丫环们心里早有了准备,时时刻刻保持着警觉,所以,当她再次发坏时,那个小丫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荷香突然扑了空,脚下收束不住,一头栽到了桥下,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锦带桥下的湖水不比堤岸边,深达一丈,那时候的女子又都不会游泳,因此,荷香在湖水中头出头没,沉浮挣扎,不停的呼救。

  然而,桥上的三个小丫环,看着她痛苦挣扎,却无动于衷!

  这个荷香平日仗势欺人,对丫环们随意辱骂殴打,早已播种下了仇恨的因缘。今天,她再三推她们落水,百般戏耍,她们更是忍无可忍,义愤填膺,对她恨之入骨。因此,当荷香落水之后,看到她的痛苦、她的恐惧,三个小姑娘们的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快感!一种罂粟花一般的美感!

  她们任荷香呼救、挣扎,却生不起一丝怜悯之心,只是冷漠地旁观,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荷香感到,死神已经牢牢抓住了她的双脚,正在一点点向湖水深处拖拽。她拼命挣出水面,向她的丫环们呼救:

  “救——”

  她刚张开嘴,湖水便猛然灌了进来,呛得她心肺炸疼,再次沉入冰冷的湖水中……当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最后一次露出水面,最后一次求救的时候,她忽然从丫环们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十分熟悉的表情——她日常捉弄、折磨她们时的那种邪恶的惬意!于是,她明白了,罪恶的花朵终于结出了罪恶的果实!自己的挣扎、呼救都是徒劳的……

  三个小丫环最初看到荷香落水时,因为凝结在心头过多的仇恨蒙昧了她们的良知,所以她们任她沉浮,压根就没想到出手相救。直到荷香真的就要沉入湖底溺水而亡的时候,她们才突然醒悟过来:天哪,她是和自己一样的生命啊!然而,她们也都不会游水,只能拼命呼喊求救。但是,秋凉雨冷,白堤上根本没有游客,两边的湖面上也没有游船。而且,就算有人听见她们的呼救,也已经晚了,荷香已经沉入了深深的湖水之中,再也不见了踪影!

  三个丫环赶紧逃离了锦带桥现场。

  为了掩饰自己见死不救、任凭小姐活活淹死的罪行,她们悄悄商量着办法……

  天渐渐黑了下来,可是,外出的女儿还没回来。刘均佐担心出事。在客厅里坐卧不宁,来回度步。忽然,女儿的三个贴身丫环慌慌张张跑回了家门,失魂落魄地说道:“启禀老、老爷,小、小姐……”

  “小姐怎么啦?”

  “小姐不、不见了!”

  “啊!”刘均佐气血攻心,差点昏厥过去。管家赶紧将他搀扶到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喘息了一会儿,追问道:“小姐是和你们一道出去的,如何失踪了呢?”

  一个口齿伶俐的小丫环说道:“午睡起来后,小姐说家里憋闷,让我们陪同她到西湖边上游玩。可是,今天天上飘着毛毛细雨,所以,湖边的游人很少。小姐嫌冷清,就叫我们与她捉迷藏。谁知道,玩着、玩着,我们就找不到小姐了。我们在西湖边上找了好长时间,总也没有看到她的踪影,只好……”

  刘均佐一拍茶几,喝道:“找不到小姐,你们回来干什么?赶快去找!若是找不回小姐,看我如何收拾你们!”

  刘均佐将家里所有的佣人、长工、伙计、丫环,统统派了出去,几乎翻遍了杭州城的大街小巷,也没发现荷香。那三个小丫环心里有数:这会儿,荷香早已沉入湖底,正被那些鱼呀、虾呀、王八啃食呢……

  白堤的那一端,即是西湖中的名胜之地——孤山。

  这一天下午,布袋和尚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也不与寺僧打招呼,默默地坐在了山顶上的赏梅亭。

  孤山自古以梅著名,但现在远远不是赏梅时节,布袋和尚坐在这里干什么?

  凉风徐来,有云起自西山,渐渐向西湖铺来,天色渐渐变得有些黯淡——细雨飘落下来。这时候,闭目静坐的布袋和尚忽然睁开眼睛,急急忙忙站立起来,向孤山之下的白堤方向望去:

  拂波云色重,洒叶雨声繁。

  水鹭双飞起,风荷一向翻。

  空蒙连北岸,萧飒入东轩……

  (白居易《孤山寺遇雨》)

  透过蒙蒙细雨,他看到,四个少女沿着白堤走上锦带桥,慢慢向孤山——这个方向走来。忽然,其中一个少女犹如一只青蛙,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扑通一下跳入了湖水之中……

  然而,少女毕竟不是青蛙,所以不但没有青蛙入水后的逍遥自在,反而手脚无措的胡乱扑腾起来,拍打出朵朵洁白的浪花。有违常情的是,桥上的那三位少女不但不急切施救,反而像是看戏一样,眼睁睁看着水中的同伴挣扎、沉没……

  布袋和尚迅速跑出寺门,飞快地跑下孤山,跑过足足一里长的白堤,跑到了锦带桥上。然而,此时,桥上、桥下都已经没了人影。他顾不得脱掉衣衫,奋力跃入冰冷的湖水之中……

  布袋和尚连续潜了几次水,终于在湖底摸到了荷香,将她拖到了堤岸上。但是,他打捞上来的荷香,没有呼吸,没了脉搏,已经成了一具冰凉的死尸。他也不管死活,将荷香面朝下抗在肩上,向孤山寺走去。

  一路颠簸,灌进荷香肚子里的湖水虽然倒了出来,但她依然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孤山寺的几个僧人看到这个大肚子和尚扛着一具女尸进了寺院,很是吃惊,赶紧关闭了僧堂(僧人居住的地方)的门,不肯让他进来。布袋和尚无奈,只好将荷香扛进天王殿。仰面放在了拜佛的蒲团上……

  孤山寺的那几个寺僧很是好奇,便悄悄溜了过来,从门缝里向里面张望——

  这一看,他们大吃一惊,看了满眼的烦恼:那个仰面躺在蒲团上的少女,虽然没了气息,却依然像睡熟一样妩媚漂亮。而那个胖和尚,居然俯下身子,去与她亲嘴儿!

  佛门清净之地,岂容亵渎!他们一脚踹开大殿之门,一起闯了进来,叱问布袋和尚:“你这狗胆包天的花和尚,简直无耻至极,竟然在佛殿之上猥亵女尸!”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道:“我无耻,你们无知!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在救她的性命呢。”

  “你骗鬼吧,你明明是与她亲嘴儿……”

  “我那是往她嘴里吹气呢。”布袋和尚解释说:“她落入湖中溺水了,一直没有恢复呼吸,所以,必须给她向胸腔里吹气。我已经吹得累了,你们谁来替换、替换我?”

  闻听此言,那几个僧人一起向后退了一步。其中一个人说道:“我们出家人,不能与女人肌肤相触。我劝你也不要再做有违佛门戒律的事情。”

  布袋和尚冷笑道:“你们这些秃子,嘴里说普度众生,却为了避嫌,见死不救,算什么修菩萨行的人!”

  那个僧人说:“阿弥陀佛,僧人必须有所忌讳。八十多年前,杭州刺吏白居易,他是马祖道一的法孙、佛光如满的得法弟子,法号香山。他见本寺一株石榴花开得极为鲜艳,曾经专门题诗说:

  “山榴花似结红巾,容貌新妍占断春。

  色相故关行地道,香尘拟触坐禅人。

  瞿昙弟子君知否,恐是天魔女化身。

  “香山居士以此提示僧众,不可见色生情。所以……”

  布袋和尚笑着说道:“你们这几个秃子,因为天生的光头,就来冒充和尚。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敢卖弄!你们可知道白居易的另一首写花的诗吗?”

  那几个僧人摇摇头。

  布袋和尚笑着说道:“白居易晚年,把自己一生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重修了洛阳香山寺。所以他才号‘香山居士’。自然而然,那时的香山寺住持凝公禅师,也是他的知音道友。一年春天,白居易又一次来到香山寺。快要走到凝公的方丈前时,他忽然看到佛殿前的花坛里姹红嫣紫,一片锦绣。由此,他吟出了一首别具一格的《僧院花》:

  “欲悟色空为佛事,故栽芳树在僧家。

  细看便知华严偈,方便花开智慧花。

  “你们听,这首意趣盎然的禅诗,可以说深得‘花道三昧’:我们僧人在寺院里种花,一方面是为了美化环境,另一方面是为了在欣赏花朵美丽的同时,从中感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禅机。花开花落,示现的都是真如妙理,可以催开我们自性之中永不凋谢的智慧之花。”

  最后,布袋和尚又说:“你们不是说我是花和尚吗?那么,我就给你们吟一首花和尚的诗:

  “和尚风流也出群,却来花下伴红尘;

  谁知醉卧声歌里,犹自青山卧白云。”

  众僧凛然一颤,因为,他们从布袋和尚的诗意中,感受到了一个禅者出污泥而不染、处热火而清凉的洒脱境界。

  僧人们看那少女依旧死气沉沉,毫无生机,便满怀悲情,诵起了大悲神咒:

  “南无喝啰恒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庐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凭着直觉,荷香知道,自己正滑向死亡的深渊……

  四周漆黑一片,黑暗中,一只巨大的恶魔猛然向她扑来,无情地压在了她的身上,凶狠地扼紧了她的咽喉,她无法呼吸,无法动弹……

  她惊恐万分,痛苦万分,也后悔万分——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自己作恶多端,终于得到报应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善果、恶果,都是自己播种的。她想向自己的那些小丫环们忏悔,求得她们的原谅,然而,已经晚了,完了,没有机会了。她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向极为恐怖的黑暗深处坠落、坠落……

  正当她即将完全窒息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美妙的菩萨骑着雄狮向她奔来,托着她冉冉上升——

  于是,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一尊高大的天神,赫然矗立在她的眼前!

  难道,这是到了阎王殿了么?她努力转动眼球,果然又看到了一个威猛的神像。她忽然感到这两尊天神有些熟悉,他们就像矗立在寺院天王殿两边的四大天王。她依稀记得,天王殿中央佛龛上供奉的,应该是弥勒尊佛。于是,她费力地扭动脖子,想试一试能否看到弥勒佛像。若是能看到弥勒佛,那么,这就不是阎王殿了……

  终于,一张胖乎乎的脸出现在了她的眼里——虽然不是弥勒佛,却比弥勒佛更叫她兴奋。这是一个胖和尚。这就是说,自己还活着!这就是说,自己被那菩萨托出了死亡的深渊!

  荷香发出了一声不知是痛苦还是幸福的呻吟。

  孤山寺的僧人见这个女尸果真活了过来,也很兴奋,赶紧帮着布袋和尚将她转移到了一间寮房里。

  在喝下了一碗热乎乎、辣乎乎又甜丝丝的姜汤之后,荷香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僧人们好奇地问她:

  “你是如何落入西湖中的呢?”

  “……”荷香回忆起自己不光彩的所作所为,羞愧难当,无言以对。幸好,布袋和尚及时为她掩饰了过去。布袋和尚说:“她自己不小心,从锦带桥上失足落入了西湖。

  “看你衣着华丽,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银珠宝,一定是位富家小姐。你的父亲是谁?”

  “刘均佐。”

  自己的父亲是杭州首富,所以荷香说起父亲的名字来,口吻总是很骄傲。然而,这些光头和尚听到这三个字,脸上显露出的却是鄙夷,却是不屑!其中一个小和尚咕哝了一声:“原来是那个守财奴!早知是他的女儿,我还不往姜汤里放红糖呢!”

  另一个人说:“咦,难道你还指望那个小气鬼报答你不成?要知道,刘均佐可是雁过拔毛、佛面刮金,什么贪婪无耻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是啊、是啊,那个小伙子给他扛了三年长工,明明说好的三年工钱三头牛,最终刘均佐仅仅给了人家三瓶油。弄得人家有家难归,只好寄住在了咱们的寺院里。”

  荷香蓦然脸红了。她想到父亲的种种投机取巧、刻薄吝啬的行为,感到耳根发热。

  “你爹爹是大富翁,难道连一个侍女都舍不得给你配吗?他也真够抠门的!”

  “……”荷香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布袋和尚对僧人们说道:“你们不要再难为她了,她到阎王殿里走了一圈,应该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了。真正的富贵,是造福社会,救助穷困,赢得人们发自内心的尊重。若是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坑害善良,人人恨之入骨,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一个年岁较大的僧人点点头说:“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祸害他,他必然也会祸害你。”

  布袋和尚旁敲侧击说道:“哪怕你是天王老子,也离不开众人。若总是伤害了他人,不但富贵难保,而且性命堪忧!看看大唐江山吧,几百年的基业,最后不是照样土崩瓦解!”

  荷香闻听此言,心里明白,这个胖大和尚绝非一般人物,他未卜先知,对自己以及父亲的种种恶行了如指掌。她很惭愧,心中默默向眼前的一尊小小的弥勒佛像祈祷,请求佛菩萨原谅她的无知。

  布袋和尚居然能洞悉她的内心世界,说道:“佛不是万能的,佛不能消除既定之业,不能化导无缘众生,更不能代替所有众生成佛。所以,自己的业障只能自己消。”

  这一夜,荷香坐在布袋和尚面前,听他讲学佛、做人的道理,真是如雷贯耳,发人猛醒;又像畅饮甘露,滋润心肺。她幡然顿悟,真心忏悔,因此,当日出东方的时候,她也像是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最后,她问布袋和尚,像他爹爹刘均佐那样的人,是不是也能度化?

  布袋和尚笑道:“本师释迦牟尼佛说过,一切众生都有如来智慧德相。何况,你爹爹曾经是一个大修行人,只因一念之差,贪心泛起,才轮回世间。只要打破颠倒梦想,他定然会恍然大悟,回归菩提。”

  荷香赶紧跪了下来,乞求道:“布袋大师,您智慧通天彻地,就请您想方设法点化、点化我爹爹吧。”

  布袋摇摇头说道:“我说过,佛不度无缘之人。他极度吝啬,生怕和尚、尼姑向他化缘,从来不肯与佛门中人相见,山僧如何度他?”

  荷香说:“那就想想办法,让他有与您相见的机会。”

  布袋和尚点点头:“那就看你的了。”

  荷香这才高高兴兴离开孤山寺,回家去了。

  她临出山门,布袋和尚像是说梦话似的喃喃自语道:“杭州城里有一个小姑娘,与丫环们捉迷藏,自己迷了路,连累众人找了她整整一个晚上。”

  当荷香推开家门,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那三个小丫环魂飞魄散,吓得瑟瑟发抖:这个荷香明明沉入了湖底,如何又重返人间?她究竟是人还是鬼?若是鬼,一定是来找她们报仇的,她们将在劫难逃;而若她是人,她们必然会受尽种种残酷折磨与百般凌辱,那将生不如死……

  刘均佐看到女儿平安归来,高兴之余,追问道:“儿呀,你如何与丫环们分散了?是不是她们故意丢弃了你?”

  荷香看了看三个小丫环。其中那个躲闪开来、让荷香踏空坠落桥下的丫环,立刻感到双腿之间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淌下来——她惊恐得尿了裤子……

  荷香开口之前,忽然想到了布袋和尚梦呓一般的自语,于是她说道:“昨天下午,我和她们三个小丫环在西湖边上捉迷藏,因为我只想着怎样藏得更好,结果走得太远了,迷路了,与她们失散了。”

  我的娘啊!三个小丫环像是死囚犯突然听到了大赦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天爷,荷香为什么要替她们打掩护?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说的话,居然与她们撒的谎一模一样!

  刘均佐见女儿也这样说,自然信以为真,又接着问荷香这一夜是怎样度过的?荷香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走来走去,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天黑的时候,我更加慌张,在湖边走的时候,失足坠入了湖水中……”

  “啊!”刘均佐惊叫一声。“天哪,那你……”

  荷香宛尔一笑,说:“幸好,当我沉入湖底,生命垂危的时候,一位大肚子和尚发现了。他把我打捞了上来,背回了孤山寺,慢慢救醒了我。”

  刘均佐很是感动,说:“谢天谢地,那个和尚一定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

  荷香说:“他是布袋和尚,就住在孤山寺。”

  刘均佐说:“他救了你一命,我应该去当面致谢……”他忽然想到,去寺院里,不能空手而去,尤其是人家救了自己的女儿,布施太少,拿不出手……一想到钱财从自己的兜里白白掏给别人,刘均佐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似的难受,所以,他马上止住了话语。

  荷香见状,偷偷一笑,故意调侃老爹:“你是不是舍不得拿谢礼啊?”

  刘均佐被女儿一言说中了心病,却面不改色——他早已习惯了。他居然振振有词说道:“和尚嘛,修苦行是他们的本分。如果得到的布施太多,会勾起他的名利之心,反而会毁坏他的道业。因此,你爹爹我为了爱护他们,从来……”

  荷香赶紧制止住他的狡辨,说道:“爹爹,你大概不知道吧?有一个人捐献了三瓶油,人家孤山寺都把他当作大施主来招待,又是排班迎接,又是香茗接风,最后,还请他吃了一顿素斋。”

  刘均佐一听,来了精神,说道:“你何不早说?白让我……那好,那我就带上九瓶香油,风风光光地作一个大大大的施主,到孤山寺走一趟。”

  荷香听了爹爹的话,从心里替他害臊。不过,她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催促着他去孤山寺进香还愿。

  刘均佐心里有了底,果真要到孤山寺找布袋和尚当面致谢了。不过,当管家将九瓶油拎来的时候,他说道:“孤山寺仅仅有两座大殿,他们点长明灯一时半会儿用不了这么多油,还是留下三瓶吧。”

  管家说:“点灯用不完,和尚们也可以吃啊。”

  刘均佐勃然作色,说道:“我敬佛的香油,他们凡人如何敢偷吃呢?为了防止他们私用,那就再留下、留下、留下两瓶吧!”

  最终,刘均佐仅仅带着四瓶香油去进香了。因为经过反复计算,若是和尚们请他喝喝茶、吃吃饭,最多只能给他们带四瓶香油,不然的话自己就太吃亏了。

  刘均佐乘着一顶二人小轿子,沿着白堤来到了孤山下。下轿之后,他沿着一百零八级台阶向孤山寺门走去。远远地,他看到孤山寺正门大开,一个大肚子和尚肩上挑着一只布袋,正在门前笑脸迎客。不用说,这就是那个救了女儿性命的布袋和尚了。显然,布袋和尚也看到了他,大声吩咐僧人们说道:“杭州城最会扒皮的吝啬鬼来了,赶快将大门关上!”

  轰隆隆一阵响动,孤山寺的中门砰然关闭了。

  刘均佐走上前来,不解地问道:“原先,你们不是把捐献三瓶油的人都当作大施主吗?你看,我提了四瓶油,起码应该算个大大的施主吧?你为什么……”

  布袋和尚截住他的话说:“你手里提着的油,都是从别人身上刮下来的,不但没有份量,而且还带着一股子酸臭味。不信,你闻一闻。”

  刘均佐果真闻到了一种汗酸与铜臭的混合味道。他疑惑地说:“我这香油是管家刚刚从榨油房打来的,如何就腐败了呢?”

  布袋和尚说:“因为那香油经过了你的手,沾染上了你的习气,所以就变成了这个味道。”

  接着,布袋和尚旁若无人地吟诵道:

  “敬富从来不敬贫,只共钱亲人不亲。

  心火炎炎,烧坏菩提之种;

  贪欲浩浩,凋残功德之林。

  咦,

  等到大限来临,看你何处藏身!”

  刘均佐脸上立刻写上了一个硕大的尴尬。

  布袋和尚嘻嘻一笑说:“看在你能来为女儿还愿的份上,算了,算了,你还是进来烧一柱香吧。”

  刘均佐总算找到了一个台阶,赶紧说道:“对对,佛菩萨看重的是心诚,不在乎东西多少好坏。”

  刘均佐将油瓶放到大殿供桌上,然后向布袋和尚合十说道:“我女儿说,昨天是你救了她。我作为父亲,向你表示万分的感谢。”

  布袋和尚摆摆手说:“我救她,那是她前世积了德,种下了这个善缘。所以,你不用感谢我。”

  刘均佐说:“我女儿还说您通晓过去、未来。你看我……”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说:“你是不是怕找阴阳先生算命花钱,所以来问我了?”

  刘均佐说:“我从来不相信那些卖狗皮膏药的,别人的命,他们怎么能预测出来?我只相信我自己!”

  没想到,布袋和尚却击掌叫好,说:“对对,人的命,都是自己掌握的。”

  刘均佐受到了他的鼓励,也更来劲了,说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土里也不可能长出银子来。你要想得到财富,必须自己算计明白。”

  这次,布袋和尚不大同意他的说法了:“算计得再巧妙,你也得有那个福报因缘。不然的话,到手的财宝也会像小鸟一样飞掉。所以,干什么事情也要讲前因后果。”

  刘均佐像是深有同感,点点头说:“还真是这么回事。有好几次大买卖,我眼看就要得手了,忽然就因为一丁点缘故泡汤了。”他转而问布袋和尚:“可见,如何知道因果关系呢?”

  布袋和尚说:“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刘均佐想了想说:“弟子愚钝,请师父给我详细解释、解释。”

  布袋和尚拿出了一面铜镜,递给刘均佐说:“你照一照,或许能看到你的本来面目。”

  刘均佐照了照,镜子里哪里是自己的本来面目,而是映现出了一个披枷带锁、痛苦万分的囚徒!

  他赶紧将铜镜扔给了布袋和尚,说:“你这是一面妖镜,太吓人了。”

  布袋和尚笑道:“那是你今后的结果吓人,与我的镜子有何交涉?”

  刘均佐才不相信呢:“你骗鬼吧!你们出家人是为了成佛,难道,你能在镜子里映照出佛的形象不成?”

  布袋和尚居然大言不惭说道:“那当然。不信,你来看看。”

  说着,布袋和尚拿铜镜照着自己的脸面,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果然是一尊庄严的佛像!然而,刘均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作为杭州首富,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沦为阶下囚呢?他将信将疑说:“你一定是在耍魔术,刻意来蒙我的。”

  布袋和尚说:“我这里有一个三世因果榻,你自己亲自去感受一番吧。”

  于是,刘均佐被带到了一个幽静的房间,躺在了一张普普通通的木床上。

  说来也怪,本来不困的刘均佐,躺在这张床上之后,不一会儿便上下眼皮打架,渐渐进入了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梦幻状态……

  恍惚之间,刘均佐感到自己来到了一座深山古寺之中。不过,一进入寺内,他立刻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寺院的当家,辛辛苦苦操持着寺院的事务。有一天,他到城里采办寺院过冬的粮油柴米,因为手头拮据,不得不精打细算,因此,他不断受到那些商户们的讽刺、挖苦、捉弄、嘲笑。而同时,另一个富豪却受到了他们的恭敬、巴结与讨好。于是,他就动了一个念头:来世,我也一定要当一个最大的富豪!

  真是梦想成真,这个念头刚刚落下,他果真变成了一个大富豪,而且是杭州城里财力最为雄厚的首富!

  于是,他这一生之中,那些巧妙积累财富的过程,或者豪夺,或者巧取,或使用连环计……一切历历在目,回味无穷,全景再现。

  忽然,场景转换到了一座桥上——一座他十分熟悉的拱桥。他仔细看了一看,这座桥就是他来孤山寺时经过的桥——杭州城最有名的桥——断桥。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坐轿子,而是步行走上了高高的断桥。他刚刚到达桥顶上,杭州城一个有名的混混无赖拦住了他的去路,伸手说道:“刘均佐,你欠我十两银子,快快还我。”

  这纯粹是无中生有!试想,他一个杭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如何会欠一个地皮无赖的银子?他当然很生气,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刘均佐是什么人?能欠别人的钱?简直是笑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赖账竟然赖到了我的头上!滚开!”

  那无赖不依不饶,没完没了,死死纠缠住他,非要他给十两银子不可。天哪,那可是十两银子啊!你这不是割他的肉、剜他的心吗?刘均佐若是平白无故能被人勒索去十两银子,他就不是刘均佐了!他厉声说道:“你别跟我耍赖,老子不吃这一套!”

  说着,他用手挡开那无赖。谁知,那无赖真的借机赖上了他,扯开嗓子吆喝道:“刘均佐打人了!哎哟,杭州首富不但欠钱不还,而且动手打人!哎哟,打死我了。哎哟,打死我了……”

  那无赖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一边往他身上抹鼻涕眼泪,一边哭嚎,招来了大批围观的人。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诬陷与窝囊?气得浑身哆嗦,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怒火,就真的在无赖的额头拍了一巴掌。

  那无赖大概也没想到他会真打自己,所以毫无准备,急忙向后一躲,脚下未能站稳,一脚踏空,从高高的台阶上叽哩咕噜滚到了桥下,蹬了蹬腿,一动不动了……

  他毫不在意。装死耍赖,是这些泼皮的一贯伎俩。他恨恨地说道:“你甭装死耍赖,你就是在这里躺上三天,也休想得到一文钱!”

  这时,他的管家赶了过来,说道:“老爷,你不用与这些街头混混一般见识,一切由我处理。

  管家对躺在地上的无赖说道:“哎,你起来吧,不用再装了。”

  然而,那无赖纹丝不动,犹如真的死了一般。

  管家咬咬牙说:“好好,算你英雄,你起来,我们老爷给你十两银子!”

  可是,那人还是直挺挺躺在冰凉的地上,毫无反应。有一个旁观的人弯腰看了看,惊叫道:“天哪,他不是假装,而是真的死了!”

  管家急忙走到跟前,把手伸到无赖的鼻子下试了试,立刻脸色煞白,说道:“老爷,他真的没气了。”

  然而,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那人是断了气。恰恰在这个时候,一队衙役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他五花大绑,押送到了钱塘县衙,关进了大牢。

  他喊冤叫屈,也的确很冤枉,却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替他作证。他依稀记得围观的人群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给他干了三年活的长工。无可奈何的他只好抓住这一根稻草,请这个证人上堂为自己作证明。

  那长工没有说他任何坏话,只是将自己为他扛了三年长工,工钱却由三头牛变成了三瓶油的事实讲了一遍。

  县老爷咆哮道:“你这个为富不仁的吝啬鬼,按照你一贯贪婪的本性,为了十两银子,很有可能痛下杀手,打死向你讨债的人!”

  最后,他被定为过失杀人,虽然没有被判斩刑,却也被流放充军三千里……

  他含冤入狱之后,三个小妾都赶紧带着细软嫁了人。他的夫人,居然与自己原来的管家偷偷摸摸鬼混在了一起,每天不理家事,饮洒取乐。最不争气的,是他那无人管教、约束的儿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花天洒地,挥霍无度。不长时间,这个花钱如流水的败家子就把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偌大家业挥霍一空,糟蹋了个干干净净……

  他痛心疾首。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费尽心机积攒家业呢!他实在不甘心,忍不住高声喊叫道:“冤枉!”

  这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将他自己叫醒了。

  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

  幸好,那仅仅是一个虚幻的恶梦。

  不过,他还是因此怏怏不快,也不与布袋和尚告别,起身走出了孤山寺。然而,布袋和尚却坐在山门的台阶上,口中念念有词地念叨着:

  “忍、忍、忍,耐、耐、耐,

  得忍你且忍,该耐你得耐,

  不忍也不耐,小事成祸害。”

  刘均佐心情不好,没有兴趣听他的疯话,坐上轿子回家去了。

  当他的轿子走上断桥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梦中的无赖,真的出现在了他的轿子前面,而且伸手拦住了轿夫们的去路!

  天哪,现在依然是梦的继续,还是那会儿的梦变成了现实?

  刘均佐忽然想起了布袋和尚的忍字歌,于是他也不等无赖开口,从钱袋里拿出了一锭十两的银元宝,主动塞在了无赖的手里。那无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一下子愣在了桥面上。直到刘均佐的轿子下了桥,那无赖依旧在原地发呆。

  这时,一队衙役追捕逃犯,来到了西湖边。那逃犯慌不择路,拐上了断桥,与站在桥中央发愣的无赖撞了个满怀,两个人一同滚下了高高的台阶……

  刘均佐心中一阵惊悸,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赶紧从轿子里下来,走过去看了看,那逃犯碰的鼻青脸肿,膝盖流血,已经被衙役们死死摁住;而那无赖,后脑勺重重磕在石板上,已经昏迷不醒……

  一股凉气从刘均佐脊梁骨中间升起来,直贯脑髓!他一言不发,转身向孤山寺跑去……

  他还没有跑到孤山脚下,就已经听到了布袋和尚的声音:

  “忍之一字岂非常,忍过一时即清凉。

  常将忍字思量到,忍是长生不老方。”

  天哪,这个布袋和尚,早已经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刘均佐三步并作两步,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布袋和尚面前,葡匐在地,双手抱住他的腿,像是流浪多年的游子忽然见到了亲娘,失声痛哭……

  那时,佛在舍卫国,与一千二百五十位大比丘共住在祗树给孤独园。一天傍晚,佛陀像往常一样,在树林中徐徐经行。当他走到一条小河边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热烈的讨论之声。原来,有几个年轻比丘正在河边的一株大树下,讨论着财富的作用。

  其中一个说:“财富如同美女毒蛇,它能腐蚀、毒害人的道心,使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所以,高僧大德说:‘富贵学道难’。”

  另一个人说:“不对、不对,财富可是好东西,有了它,不用为生计操心,就可以安心学道了。比如为我们僧团捐赠这座祗园精舍的须达(给孤独)长者,正因为他是舍卫国最富有的人,他才能以黄金铺地的高价,从祗陀太子手中买下这座美丽的园林,我们才能有这样优雅的修行场所。”

  “……”

  佛陀听到比丘们的争论,故意加重了步伐。比丘们听到脚步声,发现了佛陀的到来,便纷纷站立起来。

  佛陀微笑着示意他们依旧坐下,自己也坐在了松软的沙滩上,对青年比丘们说道:“我无意中听见了你们的讨论。你们要明白,财富既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万能的,它本身并没有自性,关键是怎样运用。利用的好,它就是助道的因缘;用的不好,它很可能令人放逸。你们作为比丘,专心致志修行就是了,不用为它操心。我说过,哪怕是在拇指上耕田,佛的弟子都不会挨饿。很多人不相信,可能你们从心里也犯嘀咕。其实,这是你们没有开悟,尚不理解圣贤境界的缘故。福报,随着修行的层次不同,会有很大的差异。就说我们这个娑婆世界吧。现在你们看到的是峰峦起伏,高低不平,自然灾害频发。但是,等到弥勒佛出世,这里的一切环境都会变得十分和谐美好,人们根本不用为衣食操劳,天园的香稻一种七熟,用力甚少,收获甚多。米长七寸,白如珂玉,甘甜如蜜。树上的果实更是十分丰富,采之不尽,用之不竭。连衣服都是从树而生,自然而有。所以,我们奉行十善,杜绝十恶,自然会得到应有的福报。而如果心生贪念,贪婪财富,就会迷失道心,堕入轮回。”

  一个比丘问道:“大修行人也会退失菩提意志,被物所迷吗?”

  “那当然,”佛陀说:“只要尚未契入圣道,没证得圣果,都有可能被种种诱惑所迷失。咱们还说弥勒菩萨,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因贪念而迷,转成了女人身……”

  那一世,释迦牟尼尚未成佛,托生为帝释天王。他虽居尊位,仍然奋勇精进,修菩萨行,随缘度脱众生。有一天,他在禅定中忽然看到,他过去世的一个道友——弥勒,转世为一个女人。她嫁给了一个大富豪,身体被金银财宝所包围,心儿被众多财富所迷惑,渐渐沉沦其中,成了一个贪婪的富婆。她每日坐在店铺里,为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兴奋,也常常为失去一丁点财物而苦恼。总之,她的心总是随着财物打转,根本察觉不到生命的无常。

  于是帝释天王变化成一个商人,来到了富婆的店铺前。富婆以为来了生意,有钱可赚,热情地站立起来,欢迎他的到来。她还立刻吩咐自己的儿子,去给财神爷——商人拿一把凳子来,请他坐下。

  商人闭口不谈生意,反而对着富婆嬉笑不止。富婆虽然贪财,却并不放荡,执守妇人的贞操。她内心对商人的调笑、非礼很生气,但又不好明说。正巧,她的儿子贪玩,搬凳子来的迟了一些,她便借故打了儿子一巴掌,旁敲侧击提醒商人要守本分。然而,那商人依旧冲着他挤眉弄眼,嬉笑不止。

  富婆忍无可忍,只好说道:“你是商人,来到我的店铺,一不谈生意,二不买东西,只是嬉笑不止。你要明白,我打我儿子,就是为了正告你!可是,你鬼迷心窍,仍然这样轻浮!不觉得害臊吗?”

  商人说:“如果我是色迷心窍,那你就是财迷心窍。夫人,你曾经是我的密友,你还记得吗?”

  富婆闻听此言,更加懊恼,严历责备商人出言无状,有失斯文。

  商人笑道:“难道夫人完全忘记了吗?我们两个曾经一同在深山修行,一同住岩洞,还曾经同窗共读,也……”

  富婆听他越说越不象话,扬起手中的拂尘,就要打他。商人很机灵,一把抓住了拂尘,继续说道:“夫人,我说的都是上一世的事情,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富婆一愣,若有所思。

  商人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只不过隔了一世,共同修行了六十年的道友相见,都不认识了!由此可见,众生的心是多么的无常。佛经上说,因为物色迷惑自己,就看不到真理了。同样,沉沦于物欲的人,就无法感受到心灵的超脱了。因此,我才笑你。”

  富婆一愣:敢情,人家不是勾引你,而是嘲笑你!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过去世的经历。商人又说:“看来,你原来差了念头,所以陷入了迷惘之中。好吧,我只能提醒你,世间的荣华富贵如同电闪光影,稍纵即逝。你应该觉悟到世间无常,不要蒙昧于物欲之中,要把向外驰求的心内敛,勤持六度妙行,我今后再来看望你。”

  说完,商人忽然就不见了。富婆怅然若失,自己的心灵之中,恍恍惚惚好像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可是,究竟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于是,她不再每天到店铺里蝇营狗苟,谋取小利,而是皈依了三宝,开始虔诚修持斋戒。

  有一天,她的家门口来了一位衣服褴褛、相貌丑陋的穷人。守门的仆人想将他驱赶开,他居然说:“我的故友住在里边。”

  仆人说:“我家老爷、夫人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如何会有你这样贫穷下贱的朋友?”

  穷人说:“我的道友正是你家夫人,你喊她出来。”

  仆人被他纠缠不过,只好将这个人的情况告诉了夫人。夫人说:“我的道友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不是这般模样。”不过,因她皈依三宝之后,心地变得善良起来,还是来到了门口,耐心对这个穷困丑陋的人说:“对不起,你不是我原来的朋友啊!请您出去吧。”

  那人哈哈大笑,原来,这个穷人与原来的商人一样,都是帝释天王所变。他说:“衣服换了,相貌变了,你尚且不认识,何况隔世呢!物是人非,道友舍弃男身,变成了女人。”

  富婆恍如梦幻,感到很是惭愧。

  帝释天王说:“你现在在家修行佛法,算是回归了正途。要知道,佛世难逢,佛法难闻,圣僧难遇。而人的生命就在呼吸之间。所以,你今后不要受世俗的迷惑,奋力精进,一定能重回圣道。”

  嘱咐完毕,帝释天王回归了忉利天宫。

  富婆毕竟宿具善根,经过刻苦修行,豁然领悟到了,自己原来是个大修行人,而那前来点化自己的帝释天王,果然是自己共同修行多年的道友。

  那天,释迦牟尼佛经行归来,已是初夜时分(古印度将一天分为昼三时:晨朝、日中、日没,与夜三时:初夜、中夜、后夜,合称为六时)。他洗净双足之后,在金刚宝座上坐了下来。

  今天,佛陀入的是说法三昧,所以,他周身放光,其光金黄,缭绕在祗园精舍,而且放射到国都,照耀着须达长者的房舍。

  这些金色的光明,犹如彩云一般,笼罩在舍卫国上空,放射着一朵朵金色的莲花;光明云中,化现出无量的佛像……

  人们知道,这是佛陀将要讲经、说法的前兆。于是,五比丘、十大弟子,摩诃波阇波提比丘尼,各自带着自己的眷属来到佛所,须达长者也带着居士们赶到了祗园精舍。

  这时,释迦牟尼佛出广长舌相,放出千百万种光明。一一光明中,都有无数的化佛,异口同声宣说着“清静诸大菩萨甚深不可思议诸陀罗尼法(咒语)”。紧接着,佛陀以妙音说了百亿陀罗尼门……

  佛陀宣说这些神咒的时候,与会的大众,惟有弥勒应时即得百亿陀罗尼门。他随即从座位上站立起来,整理、整理袈裟,双手合掌,伫立在佛前。

  见此情景,佛的十大弟子之一的优波离也从座起,向佛陀顶礼之后,说道:“世尊,您过去在许多地方、许多部经中都说,这个弥勒应当作佛。可是,他现在还是凡夫身,未断诸漏(没有成为罗汉、没有彻底断除烦恼),他死了之后,应当生在什么地方?”

  在佛弟子中,优波离以持戒名列第一,所以,他平时实在难以理解弥勒的行为。他的眼睛看了看弥勒,接着问佛:“弥勒眼下虽然出了家,但他不修禅定,不断烦恼,所以与他同来的十五个人,都已经脱凡成圣,惟有他未能证得阿罗汉果。您授记他成佛无疑,可是他命终之后,将要出生在哪一方国土?”

  佛告诉优波离及大家:“你们认真谛听,而且要好好思维,我今天将要在此郑重宣告,弥勒菩萨将来成就无上正等正觉的事情。”

  佛陀略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弥勒从现在算起,将要在十二年之后命终。那时,他必定会往生到兜率陀天。”

  众人之中,响起了一阵惊叹声。因为大家都知道,兜率陀天有一座内院,是历代诸佛接班人的住所,惟有一生补处、即将成佛的大菩萨,才有资格往生到那里。三世诸佛出世,必先前往兜率,然后下生成佛。这就是说,弥勒菩萨上生兜率陀天之后,就要成为释迦牟尼这样的佛祖了。

  释迦牟尼佛微微一笑,说道:

  “十二年之后,兜率陀天上有五百万亿天人,他们都修行甚深禅定。为了供养一生补处菩萨,他们以自己的天福力、以各种宝贝建造宫殿。那诸多宝物建成的宝宫,有七重城垣;每一道城垣都是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等七宝所构成,所以,这些宝贝放射着璀璨的光明。而这些光明,化现出无数的莲花,莲花又化作七宝行树,这些树木非常高大,微风吹拂,枝叶相互振触,犹如演奏佛乐。树上花果繁茂,香风四起。树叶五彩缤纷,衬托得站立在树下的美丽宝女更加神采奕奕。她们和着美妙的音乐,轻轻歌唱,让人听了之后,心生欢喜,充满欢乐。

  “那时,这座宫中有一个天神,名叫‘牢度跋提’。他发弘誓愿说:若我的福德应为弥勒菩萨建造善法堂,我额头上自然会生出亿万摩尼宝珠。他刚刚发愿完毕,额头上果然生出了无数宝珠。这些晶莹闪亮的摩尼珠,光芒回旋在空中,化为四十九重微妙宝宫。宝宫的栏楯是由梵摩尼宝所合成,栏楯之间自然化生出千百万天人与天女。天子们一手化生出无量的七宝莲花,莲花闪烁着迷人的光辉;另一只手中化出各种的乐器,天乐不鼓自鸣。这时,天女们自然而然随之翩翩歌舞,以歌咏演说着十善、四弘誓愿,那些天人闻听之后,都发了无上道心。

  “在这个大花园中,有八色琉璃渠,渠中流动着八味功德水,其水清澄。那水不是向下流淌,而是向上喷涌,形成美妙的水花。喷泉水花里,幻化出二十四个天女,她们妙相庄严,宛若菩萨一般。她们左肩荷佩精美的璎珞,右肩挎着乐器,一边演奏,一边歌舞,赞叹着菩萨的六波罗密之行。”

  这时,佛陀的亲弟弟——难陀笑着问道:“世尊,兜率天的天女,比忉利天的漂亮吗?”

  大家听了他的问话,都开心的笑了起来。难陀,是所有比丘中最会欣赏女性美的人。在释迦牟尼佛成道后,回归迦毗罗卫城时,欲度化难陀出家,但是,难陀眷恋他美貌的妻子,所以不肯答应。佛陀便以神通力,携带难陀来到忉利天。难陀看到了众多貌美的天女,与她们相比,自己的妻子简直就是丑八怪!于是,难陀豁然警醒,终于诚心归依佛陀出了家,不久就证得了阿罗汉果。

  佛陀也笑了,欢快地说道:“兜率陀天与忉利天的美女,各有千秋。但比较而言,兜率天的更漂亮。”

  难陀吟诵道:“其行也,仿佛风摆杨柳;其止焉,宛若莲花临水。顾盼生姿,仪态万千。”

  “哇!好美啊!”那些青年比丘叫道。

  佛陀说:“与其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你们好好修行,若能往生兜率天,自然会得到这些天女侍御。”

  等到大家笑够了,佛陀继续说:“在兜率天宫,有一个七宝大狮子座。它非常高大,用各种金银珠宝装饰而成。宝座的四个角头生长着含苞欲放的四色莲花,青黄赤白,红彩杂色,香气普熏。朵朵莲花放射的光芒,形成了一幕微妙的宝帐。这时,四面八方赶来的天生,各自持着梵天妙宝,当作宝铃悬挂宝帐上;另有一些小梵王,用众宝编织成一张晶莹闪烁的宝幔,覆盖在帐子上。与此同时,无数天子、天女,各自将美丽的鲜华布置在宝座四周,花团锦簇,香气弥漫。花蕊中自然幻化出千百个宝女,她们手执白拂,侍立在帐内。

  “天宫四角有四根宝柱,每一根宝柱上都有百千个楼阁,悬挂着摩尼珠编织的缨络。楼阁里有百千天女,美丽无比,她们手执乐器,演唱着佛法诸波罗蜜。

  “这时,兜率天宫有五尊大神。第一大神名叫‘宝幢’,他变幻出无数的乐器,悬挂在空中不鼓自鸣。第二大神名叫‘花德’,他散出的天花弥覆在宫墙上,化成一个个花盖,导引着人们徐徐前行。第三大神名叫‘香音’,他播散出的微妙旃檀香,其香如云,化作百宝色,围绕着天宫。第四大神名叫‘喜乐’,他撒出的如意珠自然长在了幢幡之上,七彩闪烁,赞美着心灵回归的美好。第五大神名叫‘正音声’。他喷洒着奇妙的香水,水雾里绽放着亿万朵鲜花,每一朵花蕊中都有一群玉女,她们或歌、或舞,或演奏着音乐……”

  释迦牟尼佛告诉优波离:“这就是兜率陀天,它是奉行十善的人报应胜妙福处。我就是说上一整天,也无法全部说完那个地方的美好。”

  有人赞叹说:“一生补处菩萨居住的地方,简直太美妙了!”

  佛说:“是啊,这就是弥勒菩萨的福德,也是每个一生补处菩萨的福德,几十年前,我在出世之前,就居住在这个地方。你们这些比丘以及一切大众,若是有人乐意生天的,爱敬无上菩提心的人,乐意给弥勒作弟子的人,应持五戒、八斋、或者具足戒,身心精进,修行十善法,思惟兜率陀天上的种种妙乐,即为正观,就一定能往生兜率天。”

  这时,优波离再次从座而起,理顺袈裟,五体投地,向佛请教:“世尊,兜率陀天上的极妙乐事,我们已经知道了。可是,弥勒菩萨何时于我们这个世界灭度而生于兜率陀天呢?”

  释迦牟尼佛告诉优波离:“弥勒生于波罗柰国劫波利村波婆利大婆罗门家,从今往后十二年的二月十五日,他将回到他的出生地,结跏趺坐,入灭尽定。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呈紫金色,光明艳赫,圆光炳然,如百千个太阳同时照耀,其光芒直达兜率陀天。他的肉体将变为全身舍利(肉身不坏),如同铸金像一般。人们随即为他建立起妙高庄严的宝塔,供养其舍利。

  “与此同时,弥勒在兜率陀天、七宝台内、摩尼殿中、狮子床座上忽然化生。他于莲花上结跏趺坐,身体金色,高十六由旬,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皆悉具足,他头顶上的肉髻发呈现出绀琉璃色。无数摩尼珠、百千万奇珍异宝装饰而成的天冠,放射着五彩缤纷的光色,每一种色中都有无量化佛。复有他方世界诸大菩萨,作十八般变化 ,自由自在地住在天冠中。

  “弥勒眉间有白毫相光,全身犹如散发出百宝光色。这些光色明丽潋滟,宛若海光彩云。那些天人各自坐在花座上,围绕在弥勒身旁,昼夜六时听他讲‘不退转地’的修行方法。经过弥勒的指导、启发,五百亿天人豁然领会,证悟到了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即,无上正等正觉,也就是觉知一切真理的无上智慧)。弥勒在兜率陀天,昼夜常说此不退转法,化导诸位天人。等到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他将下生到我们这个阎浮提世界。这就是弥勒菩萨上生兜率陀天的因缘。”

  释迦牟尼佛略微停顿了片刻,又告诉优波离:“我灭度之后,我的诸弟子,若有精勤修行、以名香妙花供养佛菩萨像、修行禅定、读诵经典,这些人虔心诚挚,虽然不能开悟证得六种神通,只要他们念诵弥勒的名字,就能往生兜率天。也就是说,这些人若是一念领受八戒斋,发弘誓愿,修行净业,他命终之后,立刻即得往生到兜率陀天。那时,他于莲花上结跏趺坐,百千天人载歌载舞欢迎他,天女们给他散曼陀罗花,并且赞美他说:‘善哉,善哉,善男子,你在娑婆世界广修福业,所以来生兜率陀天。现在的天主是弥勒,你应当归依。’这个时候,往生的人谛观弥勒眉间的白毫相光,即得超越九十亿劫生死之罪。弥勒菩萨根据他的宿缘,为他说妙法,令他得到坚固不退转的无上道心。

  “只要众生弃恶从善,行六事法(一供养,二学戒,三修悲,四勤善,五离谊,六乐法),必定无疑能够生于兜率天上,值遇弥勒,学习妙法,将来跟随着弥勒佛回到这个世界度化众生。并且,于未来世,值遇贤劫一切诸佛,于星宿劫得在诸佛前受菩提记,也将像弥勒一样,成为教化一方的佛祖。

  “将来,我灭度后,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等等一切大众,若有人听到弥勒菩萨的名字,从心里感到欢喜,恭敬礼拜的,这个人命终之后,弹指之间即得往生兜率天。只要听说过弥勒名字的人,命终之后亦不会堕入黑暗处,不会生在贫穷荒蛮的地方,不会堕落犯罪。

  “若是有人犯戒、造了众多恶业,听到弥勒菩萨的名字,五体投地、诚心忏悔,各种恶业能够迅速得以清净。

  “未来世,若有众生听到弥勒菩萨的名称,造菩萨像,以香花、幢幡等礼拜供养,此人命欲终时,弥勒菩萨放眉间白毫相光,与天人撒曼陀罗花,前来迎接此人往生兜率天。”

  释迦牟尼佛看了看弥勒,欣慰地笑了。他徐徐说道:“在未来世界,弥勒菩萨就是众生的归依处。若有归依弥勒菩萨的,当知此人于无上道得不退转,弥勒菩萨正式成佛时,这样的人见到弥勒佛的光明,即得授记。

  “我灭度后,一切众生若有欲生兜率陀天的,应当持佛禁戒,真心向往兜率陀天,一日至七日,思念十善,行十善道,以此功德,即可生在弥勒菩萨面前。若人一念称颂弥勒名字,此人即可除却一千二百劫生死之罪;听到弥勒的名称合掌恭敬,此人除却五十劫生死之罪;若有礼敬弥勒菩萨的人,即可除却百亿劫生死之罪。这些人即使不生天上,在未来世中,弥勒下生娑婆世界时,他们也将在龙华树下得遇弥勒佛,发起无上心。”

  释迦牟尼佛话音刚落,无数人即从座位站立起来,在顶礼佛足之后,纷纷来到弥勒面前,顶礼膜拜。他们围绕着释迦牟尼佛及弥勒菩萨,瞻仰恭敬,欢喜赞叹。那些未得道的人,各自于佛前发下诚实誓愿:“我们愿于未来世,值遇弥勒。但愿此生终了,能够得生兜率陀天。”

  释迦牟尼佛说道:“你们以及未来世修福、持戒的人,都当会往生到弥勒菩萨面前,被弥勒菩萨所摄受加被,得成圣果。”

  人们喜庆雀跃,欢呼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