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小龙口济公钓人鱼 临安府太守验双尸




  济公回到衢州府,知府张有德说:“圣僧哪里去了?我正派人各处寻找呢。”和尚说:“我碰见个朋友,一起喝酒来着。老爷找我和尚有什么事儿。”知府说:“我已经把华云龙、田国本等二人的口供问了,贼人都招认了。只等圣僧到来,我派人将贼人解到临安去。”和尚说:“好。”

  知府派了两个头目,带十个兵,用差船走水路,把贼人装进木笼囚车,搭到了船上。和尚带柴、杜二班头告辞。知府送到河坝,和尚上了船,立刻开船。和尚说:“二位班头,这回可大喜了。把贼人解到临安,上衙门领一千二百两银子的赏,每人六百两。”柴头、杜头说:“我二人多蒙师父成全。”大家谈着闲话,船往下走着。

  一天,船到小龙口地面,济公忽然灵机一动,知道水里来了贼人。和尚说:“我在船上闷得很。我出个主意,咱们钓公道鱼吧。”众人问:“什么叫‘公道鱼’?”和尚说:“我钓鱼,既不用网,也不用钩子。你们给我找一根大绳子,我挂一个活套。往水里一扔,我一念咒,叫鱼自己钻进套子里去。我要钓一个百十多斤的大鱼,咱们大家吃,好不好?”众人说:“好。”就给和尚找了一根大绳子,和尚拴了一个来回套,坠上石块,扔在水里。和尚就说:“进去,进去。”众人都不信,和尚说:“拿住了,你们帮着往上拉。”众人往上一拉,果然很沉重。拉出水面来,一瞧不是鱼,原来是一个人。头戴分水鱼皮帽,水衣水靠,鱼皮岔油绸子连脚裤,黄脸膛,三十多岁。和尚叫人把他捆上,又说:“还有呢!”再把绳子扔下去,工夫不大,果然又拉上一个来,是白脸膛,也是水衣水靠。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只因为上次把姚殿光、雷天化放走,这两个人到陆阳山去约了四个人:一个叫金毛海马孙得亮,一个叫火眼江猪孙得明,一个叫水夜叉韩龙,一个叫浪里钻韩庆。他们得知押解华云龙的众官差由水路走,就叫这几个贼人,在小龙口等候抢劫。探听明白,船来到了,孙得亮、孙得明先奔船底,身不由己地就钻进套子里,被和尚拉上去捆上了。

  和尚说:“你们这些东西,胆子真不小。姓什么?叫什么?做什么来了?”孙得亮、孙得明各通了姓名,说:“我二人一时懵懂,被朋友所使才来的,师父慈悲慈悲吧。我二人情愿认你老人家为师。”和尚说:“我要把你们两人放了,还来不来?”孙得亮说:“再不敢来了。”和尚说:“我要是有事情,用你们二人行不行?”孙得亮说:“师父要是有用我们二人的时候,万死不辞。”和尚说:“既然如是,我把你们两人放了。叫你们那两个伙计也别来了,我也不拿他了。”这两人给和尚磕头,和尚附耳说:“如此如此。”二人点头跳下水去,竟自去了。

  柴元禄、杜振英说:“要不是师父,我二人哪里知道水里有人?”和尚说:“你二人放心吧,这就没事儿了。”

  一天,船正往前走,离临安不远了,和尚说:“我要头里走了。”柴、杜二人说:“师父别走哇!师父一走,要是出了差错,那还了得。”和尚说:“不要紧,没有差错。我说没有,你二人只管放心。有了差错,那算我和尚的差错。”

  和尚下了船,来到钱塘门。刚一进门,见钱塘县知县坐着轿子,鸣锣开道,后面众多官人,锁着一个罪人,带着手铐脚镣。罪人的爹娘妻子孩儿,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很是可怜。和尚抬头一看,口念:“阿弥防佛!这样的事,我和尚怎能不管?要不管,这个样的好人,屈打成招,就得死在云阳市口,残害生命,我和尚怎能瞧着。”说着话,和尚过去说:“众位都头,办什么案子呀?”众人一瞧,有认识和尚的官差说:“济师父,告诉你,他是图财害命的路劫。”和尚说:“有点儿屈枉,把他放了吧。”众人说:“谁的主意?”和尚说:“我的主意。”官差说:“你的主意不行。”

  这个罪人,姓冯名元庆,住在临安城东,有父母妻子孩儿。他是个锤金的手艺人,极其精明诚实。他有个师弟姓刘,叫文玉,在镇江府开锤金作。只因买卖赔累,用人不当,写信把冯元庆请去,给他照料买卖。冯元庆实心任事,不辞劳苦,帮着他师弟经理买卖,四五年的工夫,把所赔的钱都赚回来了。刘文玉就拿冯元庆当做亲弟兄,深为感激冯元庆的这份劳苦,要把买卖给冯元庆平分,每年让冯元庆回家一次。不想冯元庆积劳染病,不能支持,就跟刘文玉说:“我要回家歇歇,把病养好了再来。”刘文玉见师兄病体甚重,也不阻挡,给了五十两银子,叫他回家养病。冯元庆雇了一只船回临安,自己还有二十两银子,也一起带着。

  这天到了临安,已经是掌灯时分,管船的不叫冯元庆下船,说:“天晚了,明天再下船吧。”冯元庆恨不能立刻到家,自己拿了铺盖褥套下了船,走到东城城下。他本来带病,离家尚有二里地,走不动了,打算歇歇再走。没想到往地下一坐,就睡着了。天有二鼓,打更的过来瞧见,把冯元庆叫醒了,说:“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这里常常闹路劫,你快回去吧。”冯元庆刚要走,打更的拿灯笼来照,见跟前一具男尸,脖颈上有刀伤,是刚杀的。打更的把冯元庆揪住。说:“你胆敢杀了人装睡呢,你别走了。”冯元庆说:“我不知道。”打更的说:“那可不行,你走不了。”当即揪着冯元庆,找本地面官人,立刻把冯元庆送到县衙门。

  新任钱塘县姓段,叫段不清。一听公人回禀,即刻升堂,把冯元庆带上。老爷一问,冯元庆说:“回老爷,小人姓冯,叫冯元庆,在东城根住家,是个锤金的手艺人,在镇江府做买卖,坐船回家,下船晚了。因为有病,走到树林子就走不动了,坐下歇息一会儿,没想到竟睡着了。打更的把我叫醒,见跟前有一具死尸,我并不知道是谁杀的。”知县说:“你这话全不对,拉下去打。”打完了又问,冯元庆仍说不知,就把冯元庆押起来。

  第二天知县到尸厂验尸,有人认尸说:“被杀的人是钱塘县大街天和钱铺掌柜的,姓韩。昨天到济通门外粮店取了七十两银子,一夜没回铺子,不知被谁杀了,银子也没了。”知县验尸回来,一搜冯元庆的被套,正好有七十两银子。知县一想,更不是别人了,必是他谋财害命,就用严刑苦拷。冯元庆受刑不过,一想:“情屈命不屈,必是前世的冤家对头。”就说:“老爷不必用刑,是我杀的。”知县问:“哪里的刀?”冯元庆说:“随身带的刀。”知县叫他画了供,就把案子定了,往府里上详文书。

  知府赵凤山,是个精明的官长,一瞧口供言语支离,就把知县的详文驳了。赵凤山府批提讯,要亲自审问。知县今天提出这案,坐轿叫差人押解上知府衙门,冯元庆的父母妻子都赶了来,他娘说:“儿啊,你怎么做出这样事来?”冯元庆叹了一声说:“爹娘二老双亲,白生养孩儿一场,孩儿不能够在爹娘跟前养老送终了。孩儿哪里会做这样的事?这也是我事屈命不屈,有口难分诉,严刑难受。我哪天到了云阳市口,家里给我买一口棺材,把尸首领回去就是了。”他爹娘妻子一听这话,心如刀搅,泪如雨下。一众瞧热闹的人,瞧着都可怜。

  这个时候,济公过来,说“他冤屈。你们把他放了吧。”官差说:“谁敢把他放了?你见知府去,叫知府放了,我们没有那么大胆子。”旁边有认识和尚的说:“济公你要打算救他,你见知府去。”和尚说:“好,我就见知府去。”

  知府赵凤山,因济公带两个班头出去拿华云龙,直到如今两个月有余,渺无音信,心中甚为悬念。今天听说济公回来,赶紧吩咐:“有请。”衙役出来让着往里走,知府降阶相迎,举手抱拳说:“圣僧一路风霜,多有辛苦。”和尚说:“好说好说。”一同来到书房落座。才献上茶,手下人进去回禀说:“现有钱塘县大老爷,把凶犯冯元庆带到了。”知府说:“叫他少待,我这里会客。”和尚说:“老爷升堂吧,我和尚就是专为此事来的。”赵凤山说:“我的两个班头呢?师父可将华云龙拿住了?”和尚说:“随后就来。这件事一会儿再说,老爷先升堂问案,我和尚要瞧瞧问口供。”

  知府立刻升坐大堂。知县上来行礼,说:“卑职将冯元庆带到,候大人审讯。”知府叫人给知县搬了旁座坐下。知县见一个穷和尚也在旁座坐着,也不知济公是秦相的替僧,心说:“我是皇上家的命官,民之父母,他一个穷和尚,也配在大堂坐着?”心中有些不悦。

  这时候,知府把冯元庆带上来,问:“冯元庆,东树林图财害命一案,可是你做的?”冯元庆说:“老爷不必问了,我领罪就是了。”知府说:“你说实话,是怎么杀的。”冯元庆说:“小人实在冤屈。县太爷严刑审讯,小人受刑不过。”又把前番被屈之事一说。知府一想,现有活佛在此,我何不求他老人家给分辨分辨?就说:“圣僧,你老人家瞧瞧,这件事该如何办?”和尚哈哈一笑,说:“老爷要问,冯元庆是被屈含冤。”知府说:“圣僧既说冯元庆是屈枉,杀人凶手是谁呢?”和尚说。“凶手好办。我和尚出去就把凶手拿来。”知府说:“圣僧慈悲慈悲吧。”和尚说:“老爷可派两个人跟我去。”知府就派雷思远、马安杰跟圣僧前去办案。

  雷头、马头同和尚出了衙门,和尚说:“我叫你们锁谁就锁谁,叫你们拿谁就拿谁。”雷头、马头说:“那是自然。”

  说着话往前走,对面来了一个人,穿着一身重孝,手里提着菜筐。和尚过去说:“你干什么去?”这人说:“我去买菜去。”和尚说:“你穿谁的孝?”这人说:“我穿我母亲的孝。”和尚说:“雷头过来,把他锁上。”雷头过来,就把这穿孝人锁上。这人说:“你们为什么锁我?”和尚说:“你母亲死了,你为什么不给她放焰口念经啊。”这人说:“我没有钱。”和尚说:“不行,咱们就打场官司吧。雷头,把他带到衙门去。”

  雷头一听和尚说的不像话,也不知和尚是什么心思,又不敢违背,当即锁上这人就走。马安杰就问:“朋友你贵姓?”这人说:“我姓徐,叫徐忠,在东城根住家,我是厨行的手艺。”雷思远又问:“你母亲怎么死的?”徐忠说:“是痰厥老病复发死的。”和尚说:“你也不说实话。把他的孝衣白鞋脱下来,带到衙门去,叫老爷问他去吧。”

  来到衙门,先把他的孝衣脱下来,带着来到里面,老爷立刻升堂,把徐忠带上来,和尚在旁边一坐,老爷说:“你姓什么?”徐忠说:“我姓徐,名忠。”和尚说:“你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徐忠说:“是痰厥死的。”知府说:“圣僧,他到底是怎么一段情节?”和尚说:“是他把他母亲害死的。”知府一听一愣,说:“徐忠,你要说实话。”徐忠说:“回老爷,我母亲实在是病死的。”和尚说:“老爷去验尸,就知道了。”

  知府立刻传刑房仵作,带领衙役人等,一同去验尸。知府坐着轿,押着徐忠,和尚跟着,一同来到徐忠家中。本地面官人和众街邻都说:“老爷胡闹,明明徐忠他母亲是病死的,众人帮着入殓的。”知府吩咐将棺材抬出来。徐忠说:“老爷要开棺验不出伤来,该当如何?”知府说:“你这东西混帐!济公活佛既说你母亲有缘故死的,必有缘故。来,开棺给我验。”

  差人把棺材打开,刑房仵作过来一瞧,见老太太死尸并无缘故,是病死的。连刑房仵作也都愣了。心说:“我们老爷无故要开棺,这一来纱帽要保不住。”知府问仵作:“死尸有伤没有?”仵作痴呆呆发愣,知府也大吃一惊。和尚微然一笑说:“徐忠,你还不说实话?”徐忠说:“我母亲是病死的。老爷无故要开棺相验,我有什么法子?”和尚过来,照着棺材堵头踢了一脚,把棺材的堵墙头踢掉了,从棺材里滚出一颗男子的人头来。

  知府一看,勃然大怒,说:“这人头是哪儿来的?”和尚说:“请老爷问他。”徐忠吓得颜色更变,说:“老爷要问这个人头,不是外人,是我亲兄弟,他叫徐二混。我兄弟他在钱塘街钱铺打杂。那天他晚上回来,拿着七十两银子。我两个人一喝酒,他喝多了,我问他银子哪儿来的,他说不是亲弟兄,他也不说。他说他们钱铺掌柜的,那天晚上,到通济门外粮店取银子,他知道,就拿了一把刀,在东树林等着,他把韩掌柜杀死,把银子拿回来。我一听怕他犯了事,把我连累上,我用酒把他灌醉,把他杀了。我们老太太一着急,痰厥死了。我就把我兄弟的脑袋,搁在我母亲棺材底下,把他的死尸藏在炕洞里。我以为人不知鬼不觉,没想到今天让老爷查出来。这是真情实话。”

  知府说:“圣僧,这件事怎么办?”和尚说:“把天和钱铺少东家传来圆案。告诉他父亲是他们铺子打杂的徐二混杀的。”立刻就把钱铺少东家传到,说明白徐二混已死,叫他当堂具结。知府派官人押着徐忠起赃,又将他母亲埋葬,把徐忠边远充军,老爷同和尚回衙门,将冯元庆提出来。他本是被屈含冤,老爷当堂释放。这件事临安城吵嚷动了。若非济公长老,谁能辨得了这件奇巧案?

  知府把冯元庆放了,行文上宪,参了钱塘县知县段不清,轻视人命,办事糊涂,不堪委用,奉旨把知县革了职。这是后话。

  知府留下济公喝酒,这才问:“圣僧,怎么拿的华云龙?”和尚把经过的事情一说。少时有人回禀,柴元禄、杜振英将人犯解到。知府立刻升堂,给衢州府一套回文,赏了衢州府押解官差二十两银子,打发众官差回去。柴元禄、杜振英上来交差,将华云龙拿住。窝主田国本、邱成、杨庆一并解到听审。奇巧玲珑透体白玉镯、十三挂嵌宝垂珠凤冠取回呈交。知府一看,并未伤损,就是凤冠短了一颗珠子。立刻吩咐将贼人带上来。

  手下人把华云龙、田国本、邱成、杨庆带上堂来,知府说:“谁叫华云龙?”四个贼人,各自报名。知府说:“华云龙,在临安乌竹庵,因奸不允,杀死少妇;泰山楼白昼杀死秦禄;秦相府盗玉镯凤冠,粉壁墙题诗,都是你做的吗?”华云龙说:“是我。”知府说:“田国本、邱成、杨庆,你等窝藏华云龙可是不假?”田国本一想:“我满招认,也不要紧,只要我们亲戚知道,必不杀我。”赋人也都招认。知府吩咐:“暂把贼人钉镣入狱。”和尚说:“我要告辞回庙瞧瞧,等明天秦相亲审贼人的时候,我再去。”知府说:“也好,圣僧请吧。”

  和尚告辞,出了知府衙门。刚来到冷泉亭,正碰见夜行鬼小昆仑郭顺,郭顺赶紧给济公磕头。和尚说:“郭顺不用行礼。前者我叫雷鸣、陈亮给你一封信,你可看见?”郭顺说:“前者多蒙师父救命之恩,我见着信,即来到临安。白天住居,晚上天天在灵隐寺大殿房上隐趴。那天来了两个贼,是造月篷程智远和西路虎贺东风,到庙中行刺,被我将贼人赶走了。”济公说:“好。你这上哪儿去?”郭顺说:“瞧我师父去。”和尚说:“你见你师父,给我代问好。”郭顺说:“是。”竟自告辞去了。

  和尚来到灵隐寺庙门口,门头僧一瞧说:“济师父回来了。”济公说:“辛苦众位。我到后面瞧瞧老和尚去。”说着话来到庙内,见了见老和尚,回到自己住的屋内安歇。

  第二天秦相派人到庙中请济公,和尚立刻来到秦府。秦相一见说:“圣僧,这一路风霜,多受辛苦。我特意置酒给圣僧接风。”和尚说:“相爷一向可好?”秦相说:“承问承问。”立刻来到书房,摆上酒筵,落座吃酒。吃喝完毕,有家人进来回禀:“相爷,知府押解盗玉镯凤冠的贼人,来到相府外听审。”秦相立刻吩咐:“请太守进来。”知府来到书房,给相爷行礼,把玉镯、凤冠呈上。秦相一瞧,宝贝失而复得,甚为喜悦。当即将贼人带上来。秦相一问华云龙,尽皆招认。秦相说:“粉壁墙题诗是你亲笔?”华云龙说:“是。”秦相还怕错拿了,当面叫华云龙拿笔把诗写出来。秦相看他笔迹相符,这才吩咐知府把众贼人带回衙门入狱。秦相拟定,众贼不分首从,一并斩首。连野鸡溜子刘昌、铁腿猿猴王通一并处斩,在钱塘门外高搭监斩棚。这件事轰动了全城,都准备在行刑的那一天,到钱塘门外去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