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李修缘返乡探舅父 张士芳执迷见阎罗




  济公出了酒馆,直奔永宁村,来到故土原籍。四面一看,叹了一声,离家这几年,村庄全都改了样子。旧日儿童皆长大,昔时亲友半凋零。走进西村口,见路北一座大门加封上锁,正是当年自己的住宅。紧挨着三座大门,正当中就是王安士的住家,东隔壁是韩员外的宅子,西隔壁是李修缘的宅子。自从李修缘走了以后,王员外就派人把这所房子腾空了,用封条封上,大锁锁上。济公睹物伤情,回忆当年有父母在堂,家中一呼百诺,如今只落得空房一所,自己孤身一人,未免心中悲戚。再抬头一看,见娘舅王安士正在门口站着,两眼发直,似乎心有所思的样子。

  王员外今天为什么在门口站着呢?只因韩成韩员外打了老道一个嘴巴,又扔了出去,王员外觉着脸上下不来,见韩成进来,就说:“韩贤弟,这件事你做得太莽撞了。老道同我过来,乃是一番好意,贤弟你就是太过粗鲁了。”韩成说:“兄长有所不知,这是我儿媳妇。无缘无故,哪儿来的这么个老道,拿宝剑威吓我儿媳妇,倘若吓着了,怎么办呢?本来你侄儿韩文美就有病。”王员外自已颇觉无味,甚为后悔,不该多管闲事,立刻告辞。

  回到自己家中,一问家人,老道并没回来,王员外一想;“老道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一来,老道大概是没脸见人,不肯回来了。”王员外打算要谢老道几千两银子,又不知老道哪儿去了,心里觉得烦闷,所以踱到门口来了望。

  王员外正在发愣,济公赶奔上前,跪倒在地,口称:“舅舅在上,甥男李修缘给舅舅行礼。”王安士一瞧,是一个穷和尚,褴褛不堪。老员外一愣,并不认识,连忙说:“来人哪!拿出两吊钱来,给这位大师父,你趁早去吧。”

  王员外每天每日找李修缘,恨不能李修缘立刻回来,怎么见了李修缘,反倒给两吊钱叫他去呢?只因王员外看着济公不像是李修缘,想当年李修缘在家的时候,是白脸膛,富豪公子的打扮。现在一脸的泥,又是个穷和尚,老员外哪里认得出来?王员外只以为这个和尚知道我的心思,故意这么说,只好给他两吊钱,叫他走开。济公跪着不起来,说:“舅舅不必拿钱,实是甥儿李修缘回来了。”王员外一听,“啊”了一声,正在发愣,王全、李福来到,王全一瞧这个穷和尚在这儿跪着,也不知何故,赶紧上前行礼说:“爹爹在上,孩儿有礼。”

  王全是在凤鸣居听王禄说老员外差点儿死了,很不放心,赶紧回来,见老员外正在门口,就上前磕头。王安士说:“儿啊,你回来了!你可曾找着你表弟?”王全说:“孩儿并没找着李修缘,在萧山县孩儿遭了一场不白之冤的官司,差点儿丧了性命,孩儿只好回来了。”王安士点了点头。王全就问:“你这和尚,跟我们走了一遭,为何在这里跪着?”济公说:“表兄,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你表弟李修缘回来了。”

  李福一看,说:“你这和尚真会蒙事,吃了我们一顿饭,还来假充我小主人?我家公子,我是认得的。”和尚说:“李福哥,你是不认识我了,我一洗脸,你就认识了。”王安士一听,说:“好,你进来洗洗脸,我看看。”立刻让济公同众人来到书房。老员外吩咐家人打洗脸水来,家人答应,立刻把脸水打来。济公一洗脸,把脸上的泥都洗去了。王安士再一看,可不是李修缘么?王全一看就哭了,说:“表弟你在萧山县见着我,你为何不说?你要是说了,我早就把衣裳给你换了,何必叫你受这一路的苦楚。”李福一看,说:“哎呀!公子爷,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见怪,老奴实在太莽撞了。言语冒犯,望公子爷多多恕罪。”济公说;“你不必行礼,不知不怪。”

  王安士看出果然是自己的外甥,落到这般光景,又是伤心,又是心疼,不觉掉下泪来,说:“修缘你这孩子,怎么做了和尚了?”济公并不说实话,只说:“我从家中出去,遇见一个化小缘的穷和尚,他劝我出家。他说‘当了和尚,吃遍天下’,到哪里都不用盘费。我一想也好,就跟他出了家了。后来他把我的衣裳全诓跑了,我一着急,就疯了,因此我也不想回来。现在我在外面化小缘,云游四方,到处为家,倒也无拘无束。常言说:‘一日但有三抄米,不做人间酬应僧。’我一想出家倒比在家好,跳出红尘,静观云水,笑傲江湖,醉里乾坤,壶中日月,荣辱不惊,祸福不计,心中快乐。我是‘到处有缘到处乐,随时随分随时安’。”

  王员外一听,说:“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家中万贯家财,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尽的富贵,你要是不出去,何至于落到这般景况?自从你出生以来,哪里穿过这样破烂的衣裳?再说你父母在日,从小就给你定下了亲事,现在刘素素姑娘,父母早已故世,跟着她舅舅查员外住家,时常催我把你找回来,好迎娶过门。你这一出去,知道的,是你自己要走,不知道的,还说我贪图你家的富贵,把你逼走了。快把你这脏衣裳脱下来吧!王孝,你到里面把公子爷的衣服拿出来,给他换上。”

  家人答应,立刻由里面抱出一包袱衣裳来。济公换上文生公子的衣裳,把自己的旧帽、僧袍卷好,说:“舅舅可千万别把我这破衣裳扔了,扔了可有罪。等我还俗的时候,还得用这身衣裳。”王员外说:“既然如此,把这衣服拿到里面去,交给安人收起来。等我择一个好日子,到国清寺去给你还俗。”济公点头答应。

  老员外吩咐摆酒,家人答应,正要擦抹桌案,里面婆子出来说:“老员外,老安人说了,叫李公子爷,同咱们公子爷到里头去呢,老安人要瞧瞧!”王安士说:“好,儿啊,你同修缘到里面见见安人。”王全这才同李修缘来到里面。

  老安人一来多日没见自己的儿子,二则也要瞧瞧外甥。王全先给娘亲行了礼,李修缘这才给舅母行礼。老安人说:“修缘,你在旁边坐下,我且问你,这几年在外面做什么呢?”李修缘还是不说实话,就照着跟员外说的话,又对安人说了一遍。在里面说了几句话,家人进来说:“书房摆上酒了,老员外等着二位公子爷吃饭呢。”王全、李修缘这才起身。

  来到书房,老员外正在这里等候,家人已经把干鲜果品、冷荤热炒摆上。今天王安士心中畅快,儿子回来了,外甥也回来了,可以同坐一桌,一面吃酒,一面谈心。老员外在上面坐,叫李修缘在旁边上手里坐下,王全坐在下手,爷儿三个同桌而食,开怀畅饮。甥舅父子一面吃酒,一面欢谈,老员外要问问甥儿,这几年在外面的细情。没想到李修缘并不说实话,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言语中总带着一半劝解老员外。济公打算要度脱娘舅,出家修行,无亲王安士贪恋红尘,执迷不悟。

  三个人吃完了晚饭,把残席撤去,倒上茶来。老员外吩咐把卧具搬出来,今天同在书房安歇。家人把铺盖铺设停当,老员外在一张床上,王全同修缘在一张床上躺下,谈心叙话。王安士恐怕儿子外甥在外行路劳乏,话说多了伤神,催促早睡。老员外说:“天色不早,不便说话了,今天早点儿歇着,明天起来再说吧。”

  老员外说完了话,两眼一闭,心神一定,正在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之际,忽见四外火起。王安士吓得魂不附体,又怕把儿子、外甥烧在里面,赶紧说:“王全、修缘,快跟我走!”王全、李修绿跟着王安士跑了出来。正往前走着,只见后面来了一只猛虎,摇头摆尾,张着血盆大嘴,追赶过来。王安士带着王全、李修缘,撒腿就跑,猛虎在后面急追。正往前跑着,见眼前一道小河,拦住去路,并没有船只,王安士一想:“这可了不得了,要叫猛虎追上,就没了命了。”正在心中着急,忽见河里的水“哗啦”一响,当中露出一座莲台,莲台上坐着一位老僧,头戴五佛冠,身穿古铜色僧衣,脖领上挂着一百单八颗念珠,盘膝打坐,双手合十,打着问心。王安士一瞧,赶紧就喊:“圣僧救命!”那老和尚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说着话,老和尚掐了一朵莲花,扔在河内,这朵莲花立刻变成了一只船。那老和尚说:“王善人,你等上船吧。”王安士正要上船,又怕猛虎赶到把儿子、外甥吃了,赶紧叫:“儿啊,快上船。”王全、李修缘刚上了船,王安士还没上船,猛虎赶到,张牙舞爪,张嘴就咬,王员外吓得“呀”了一声,惊醒了。睁眼一看,自己吓得一身冷汗,原来是南柯一梦。

  王安士觉着心中乱跳,方才明白过来,就听李修缘那里嚷:“舅舅,可了不得了。”王安士说:“修缘,你嚷什么?”李修缘说:“我做了一个恶梦,我看见咱们房子着了火,舅舅带我们两个人跑出去,又遇见一只老虎追咱们。咱们正跑着,见眼前一道大河过不去,忽然有一位老和尚坐在莲台上,掐了一朵莲花,扔在河里,变了一只船,他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同我表兄刚上船,瞧见老虎来攻你,把我吓醒了。”

  王员外一听,说:“真乃怪事,我方才也是做这个梦。”李修缘说:“舅舅要依我说,还是出家好,我看出家倒比在家好。人生百岁终是死,莫若修福种德,不修今世修来世。出了家,了一身之冤孽,像你老人家这个岁数,更应当出家才是。”王安士说:“你这孩子,疯疯颠颠,还说出家?我家中一呼百诺,出家有甚好处?你这孩子不想想,你这几年在外面出家,落得何等困苦艰难,风吹雨洒?再说你李氏门中就你一条根儿,并无三兄四弟,总想着光宗耀祖,显达门庭,封妻荫子,可以接续香烟。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既然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莫不是你就忘怀了?”

  李修缘说:“舅舅此言差矣!你岂不知一子得道,九祖升天。”老员外叹了一声,赌气不说了。刚一沉睡,照样又是一梦,如是者三次。--这是济公禅师要度脱王安士出离苦海,不想王安士连得三警,并不醒悟。听外面天交三鼓,自己想了半天,又复睡去。

  天光一亮,老员外、王全、李修缘都起来了,家人伺候洗脸,吃茶吃点心。济公就问:“舅舅,那韩文美韩大哥他怎么没过来?”王员外说:“你韩大哥现在病着呢。”济公说:“咱们得瞧瞧他去,这几年老没见了。”王员外说:“好,你我一同过去。”王全也跟着,三个人来到韩员外门首。

  一叫门,家人从里面出来,王安士说:“你到里面回禀一声,就提我外甥李修缘回来了,特意来望你家公子。”家人随即转身进去,少时出来说:“员外,我家公子有请。”王安士这才带领李修缘往里走。来到韩文美的卧室一瞧,韩成也在屋中,彼此行礼。

  济公一看韩文美,瘦得不像样子,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韩文美一瞧是李修缘,已经有数年不见,赶紧说:“李贤弟,你这几年上哪儿去的?”济公说:“我出价当了和尚,在外面化小缘来着。”韩文美说:“你化小缘一向可好?”济公说:“化小缘也没什么好与不好,无非是到处有吃有喝就是了。韩大哥你这病,怎么不吃药呢?”韩文美说:“吃了许多药了,也不见好。”济公说:“我这里有一块药,给你吃吧。”韩文美说:“什么药?”济公说:“伸腿瞪眼丸。”文美说:“兄弟你别跟我开玩笑,怎么给我伸腿瞪眼丸吃?”济公说:“你不知道,吃了这药,一伸腿,一瞪眼,病就好了,能治百病。这块药不是我的,是我偷济颠和尚的。”王员外瞪了他一眼,济公说:“真是我偷的。这个药,无论男女老幼,诸般杂症,一吃就好。”

  韩文美把药吃了,立刻觉着神清气爽。济公说:“你这病是什么病?你知道不知道?”韩文美说:“不知道。”和尚说:“我知道你这病是虚痨。”韩文美说:“兄弟,你这可是胡说。”济公说:“你不但是虚痨,还带着妖气,你的眼睛都发浑了。”韩文美说:“兄弟你疯了么?”济公说:“我一点儿不疯,我瞧瞧我韩大嫂子在哪里呢?”韩文美说:“在西厢房呢。”济公说:“我瞧瞧去。”

  说着话,往外就走,众人也都跟了出来。济公来到西厢房一看,说:“可是她?她正是妖精。”韩文美说:“兄弟真疯了,这是你嫂子嘛,怎么你说是妖精呢?这也就是兄弟你说,要是别人这样胡说,我立刻就把他轰出去。”济公也不答话,走过去照定韩文美之妻就是一个嘴巴。韩文美一看,正要翻脸,就见他妻子一张嘴,一口黑气照济公一喷,济公当即翻身栽倒在地,人事不知,如同死了一样。妖精现露原形,一阵风竟自去了。

  韩文美看得明白,妖精现了原形,原来是小驴子那么大的一个香獐子。韩文美也愣了,心中这才明白,敢情是这么一个香獐子,天天跟我同床共枕。事到如今,方才知道。从前恩爱,至此成空,昔日风流,而今安在?不怪人说芙蓉白面,尽是带肉的骷髅,美艳红妆,实系杀人的利刃。韩文美从此醒悟。这个时节,王员外见外甥被妖精喷倒,真急了,连忙叫:“修缘醒来。”连叫数声,叫之不应,唤之不醒,王员外一跺脚,说;“这可怎么好?盼来盼去,好容易把他盼回来。这要一死,真算是活该。”王全也着了急,老员外心中一想:“真要是李修缘为此而死,我把他的一份家业全给他办了丧事吧。”

  王员外痴呆呆地正在发愣,从外面进来一个家人,说:“王员外,现在外面来了一位老道,是梅花真人。他说知道李公子被妖精毒气喷了,特意前来搭救。他有仙丹妙药,能够起死回生。”王员外一听,赶紧吩咐有请,只见老道从外面进来。王员外说:“仙长你老人家慈悲慈悲吧。”老道掏出一块药来,叫人用阴阳水化开,给济公灌下去。果然少时就听济公肚子里“咕噜噜”一响,睁开两眼,翻身爬起来,立刻好了。

  济公装作不认识孙道全,王员外见孙道全将李修缘救活了,这才说:“仙长,你老人家别走了,前者救了我的性命,今天又救了我外甥,我实在感恩不尽。先请到我家去吃酒,我有一点点薄意,要奉送仙长。”

  韩成这时候已经知道儿媳妇果然是妖精,上次把老道打出去,大为抱愧,赶紧上前赔礼说:“前者我实在粗鲁,冒犯真人,我今天给真人陪罪。”老道哈哈一笑说:“二位员外,你我后会有期,我还有公事在身,暂且告辞。”说罢,驾起趁脚风竟自去了。--孙道全是奉济公之命,奔上清宫去,给东方太悦老仙翁送信的。

  王员外见老道走了,这才带领王全、李修缘告辞回到家中。刚要摆酒,只见张士芳从外面进来了。

  这小子自从烧了三清观,就把安人给他那四百两讲棚杠的银子,连嫖带赌地都花设了。听说王全、李修缘都已经回来,张士芳心想:“这两人一回来,我姑母就不能任我所为了,这两个小子可是我的噎隔。”他却不想想,人家是自己的产业,为什么是他的噎隔?这小人天生来的狼心狗肺,他想:这两人一回来,我姑母就不会再给我钱,我莫如想法把他两个人都害了,将来王安士一死,百万家资就全是我的了。想罢,到药铺买了一百钱砒霜,一百钱红矾,药铺的伙计问他:“买这毒药做什么?”张士芳说:“配耗子药。”

  张士芳暗带砒霜、红矾,来到王安士家。见了老员外,张士芳说:“姑父,你好了。我听说我两个兄弟回来了,我特意来瞧瞧。”

  王安士并不知张士芳勾串老道陷害他,还以为张士芳是好人。怎么一段缘故呢?只因老安人偏疼内侄,王安士病好了,老安人倒说了许多张士芳的好话,说:“你病着,还是张士芳这孩子心眼儿不错,见他兄弟不在家,瞧着你要死,什么事儿都张罗在头里。又给讲棚,又去讲杠,在这里帮忙,乱了好几天,见你好了才走的。”王安士听夫人这样说,信以为真,说:“这孩子就是不务正,其实倒没别的不好。”今天张士芳一来,王安士倒很欢喜。说:“张士芳,你瞧你两个表弟都回来了,你从此改邪归正,我给修缘把喜事办了,我也给你说个媳妇儿。”

  张士芳见了济公,说:“表弟,你这几年哪儿去了?我还真想你。”这小子嘴里说好话,心里盘算:“回头我瞅冷子把毒药给搁在菜里,再不然搁在酒里、饭碗里,把他们两个人一害死,我就发了财。”心里思谋着害人,嘴里很是仁义道德。李修缘说:“张大哥来了,咱们回头一处吃饭吧。”王安士说:“好,你们三个人在一桌吃,我瞧着倒喜欢。”

  说着话,家人把酒菜摆上,张士芳在当中上坐,这王全、李修缘两人在两旁边。刚要喝酒,济公说:“张大哥你瞧,这时候我要是跟人家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我就害怕,心里总留着神。如今好人少,坏人多,我总怕人家嘴里说好话,心里打算要害我,买一百钱砒霜,一百钱红矾,瞅冷子给搁到饭碗里,再不然给搁到酒里。”

  张士芳一听,说:“表弟,你这是疯了?谁会害你呀?”济公说:“去年,我有一个同伴,也是个穷和尚,他跟我一处吃饭,就带着毒药,差点儿把我害了。从那一回以后,我跟人家一处吃饭,我就常留神。其实,咱们自己哥们儿,你还能害我么?张大哥,你别多心,你身上带着砒霜没有?”张士芳说:“没有。”济公说:“你带着红矾哪?”张士芳说:“更没有。”济公说:“我也知道你不会,不过总是留点儿神好。”说得张士芳心里通通乱跳。他心里本来有病,还纳闷儿怎么世界上有这样的事,吓得他也不敢往出掏毒药了。

  天色已晚,老员外说:“张士芳,你要是不走,你们三个人在这书房里睡,我到后面去。”张士芳说:“就是吧。”老员外归后面去,这三个人就在书房安歇。

  王全和济公睡在一张床上,张士芳在一张床上。王全躺下就睡着了,济公也打鼾呼,惟有张士芳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中盘算,总得设法把他们两个人都害了,我才能发财,想来想去,沉沉昏昏睡去。

  刚睡着,只见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有五十多岁,白脸膛,黑胡子,头戴青布缨翎帽,穿着青布靠衫,腰扎皮挺带,薄底鹦脑窄腰快靴,手拿追魂取命牌。后面跟着一个小鬼,面似青泥,两道红眉,红头发滋着,赤着背,围着虎皮战裙,手拿锯翎钉钉狼牙棒。张士芳一瞧,吓了一哆嗦。这公差说:“张士芳,你的所作所为,你自己知道,现在有人把你告下来了,你跟着走吧。”哗地一抖铁链,把张士芳锁上,拉着就走。张士芳说:“什么事?”这位公差说:“到了你就知道了。”拉他快步走着。

  张士芳瞧着走的这路,黄沙暗暗,仿佛平生从没走过,正往前走,见眼前一座牌楼,上写“阴阳界”三字。张士芳一想:“了不得了,必是到了阴曹地府了”。过了牌楼,又往前走不远,只见眼前一座城池,好生险恶。张士芳正在吃惊,只见有一个大鬼,身高一丈,膀阔三停,面似瓦灰,红眉毛,绿眼睛,披散着头发,一身的毛,长得凶恶无比,手拿三股叉,高声喊叫:“你是何方的游魂,来俺酆都地狱?快些说来,免受捉拿。”这公差说:“鬼王兄请了,我奉阎罗天子之命,将张士芳的鬼魂勾到。”大鬼说:“既然如此,放你过去。”

  这公差拉着张士芳往前走,只见眼前一座大门,西边站立无数狰狞恶鬼,门口有一副对联,上联是:“阳世奸雄,伤天害理皆由你;”下联是:“明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横匾是:“你可来了。”张士芳一看,吓得胆战心惊。进了大门一瞧,里面仿佛像一座银安殿,殿柱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莫胡为,幻梦生花,算算眼前实不实,徒劳机巧;”下联是:“休大胆,热铁烊铜,摸摸心头怕不怕,仔细思量。”横匾是:“善恶分明。”

  张士芳抬头一看,上面是阎罗天子,端然正坐,头戴五龙盘珠冠,龙头朝前,龙尾朝后,身穿淡黄色衮龙袍,腰横玉带,篆底官靴。再往脸上一看,面如刀铁,三绺黑胡须,飘洒在胸前,真是铁面无私,令人可怕。左右两旁站着文武判官,一位拿着善恶簿,一位拿着生死簿,都是头戴软翅乌纱,身穿大红袍,圆领阔袖,束着一条犀角宝带,足下方头皂靴。两旁还有牛头马面,许多狰狞恶鬼,排班站立。这位公差口称:“阎罗天子在上,鬼卒奉敕旨将张士芳鬼魂带到。”张士芳不由得就跪下了。

  阎罗天子在上面往下一看,说:“张士芳,你前世倒是积福积德,应在今世托生富贵人家,享安闲自在之福。不想你的所作非为,都是伤天害理,在外面寻花问柳,败坏良家妇女,损阴丧德。你前番谋害你姑父王安士,如今又想谋害你表弟王全、李修缘,实属罪大恶极。来呀!鬼卒你带张士芳先过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转轮王,左三曹,右四曹,七十四司,然后带他游遍地狱。”

  鬼卒一声答应,拉着张士芳见过十殿阎罗,然后来到一个所在。一瞧,有两个狰狰恶鬼,缚着一个人,拿刀割舌头。张士芳一看,说:“鬼王兄,这是怎么回事?”公差说:“这个人在阳世间,好谈人闺阃,搬弄是非,胡言乱语,死后应入割舌地狱。”张士芳瞧着可怕。又往前走,有一个开膛摘心的,张士芳又问,鬼卒说:“这个人在阳世瞒心昧己,奸淫邪盗,死后应人剜心地狱。”说罢又往前走,见有一座刀山,有几个大鬼,举起人来,就往上扔,那刀都是尖头冲上的,扎得人身上鲜血直流。张士芳说:“这是因为什么?”鬼卒说:“这是不孝父母,打爹骂娘,死后应上刀山地狱。”再往前走。一看,有一根铁柱,烧得通红,叫一个人去抱,不抱大鬼就打,张士芳说:“这个怎么回事?”鬼卒说:“这人在阳世奸淫妇女,败人名节,死后应抱火柱。”说罢又往前走,见有一座冰池,把人剥得赤身露体,卧在冰上冻着。张士芳一看就问,鬼卒说:“这人在生前唱大鼓书,专唱淫词,引诱良家妇女失身丧节,死后应该入寒冰地狱。”再往前看,有一个血池,有许多妇人在里面喝脏血,张士芳又问,鬼卒说:“这些妇人,有不敬翁姑的,有不惜五谷的;有不敬丈夫的,死后应该入污池喝脏血。”看罢又往前走,不远处有一杠秤,吊着一个人的脊背,说这个人在生前专用大斗小秤,损人利己,应该这样报应。再一看,还有倒磨磨的,有下油锅的,有千刀万剐的,有剥皮抽筋的,种种不一,都是在生前杀人放火,奸盗邪淫,是些犯罪的人。

  张士芳游够多时,再一看有两座金桥银桥,有一个老者,长得慈眉善目,有两个金童银童,把着两把扇,每人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把招扇,一块醒木。张士芳就问:“这个人为何这样清闲?”鬼卒说:“这个人在阳世说评书,谈今论古,讲道德,讲仁义,普渡群迷,劝人行善。死后金童银童相送过金桥银桥,超生在富贵人家。凡在阳世修桥补路,放生,斋僧,布道,冬施姜汤,夏舍凉茶,济困扶危,敬天地,礼神明,奉祖先,孝双亲,这些人死后必过金桥银桥。”

  张士芳点点头,不怪人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张士芳游遍地狱,复又带他去见阎王爷,阎王爷吩咐:“把张士芳捺在油锅里炸了吧。”鬼卒一声答应,眼瞧一个大油锅,烧得那油沸腾腾的,把张士芳举起来往里就扔,吓得张士芳“哎呀”一声,睁眼一看,原来是南坷一梦。自己还在屋里床上躺着,吓得一身汗,被褥都湿了。

  刚一睁眼,就听和尚在那里嚷:“可了不得了,我的张大哥呀,心疼死我了。”张士芳问:“李贤弟,你喊什么?”和尚说:“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来了两个官人,把你锁了去见阎王爷。阎爷王叫鬼卒带你游地狱,我在后面跟着。你游完了地狱,阎王爷说你想害王员外,又不知还想害什么人,我瞧着鬼卒把你捺在油锅里,炸了个嘣脆透酥,把我吓醒了。”张士芳一听:“怪呀,怎么我做的梦他知道呢?”又一想:做梦不过是日有所想,哪儿就真有地域这些事儿呢?还是得想法子把他们两个人害了,我才能发财。不然,总是不行。”心里想着,又睡着了,照样又是一梦。这回没往油锅里炸,而是往刀山上扔,吓醒过来,又是一身冷汗。

  如是者三次,张士芳吓得心中乱跳。听外面天交三鼓,张士芳一想:“我别在这儿睡了,这屋子有毛病,再睡得把我吓死。”想罢,翻身爬起来说:“二位贤弟你们睡吧,我要走了。”王全也醒了说:“张大哥,半夜三更的你上哪儿去?”张士芳说:“你别管,我是不想在这里睡了。”王全说:“既然如此,你叫家人开门。”

  张士芳穿好了衣裳,跑出来叫家人开门。本来这小子素常就不得人心,众家人都刚睡着,又要起来给他开门,没有一个不骂他的。

  张士芳出了永宁村,一直来到海棠桥,抬头一看,秋月当空,水光似镜,正是残秋景况,金风飘洒,树尖枝叶都发黄了。再一着桥下,一汪秋水,直往东流。夜深人静,鸡犬无声,张士芳站在桥上一想:“半夜三更上哪儿呢?莫若到勾栏院去,还可以住半夜。”正在心中想着,忽听北边树林内有妇人啼哭的声音。张士芳顺着声音找去,到近前一看,果然是一个少妇,至多也不过有二十龄,娇滴滴的声音,哭得透着悲惨得了不得。张士芳借着月光仔细一看,这位妇人真是花容月貌,窄小金莲不到三寸,称得起蛾眉杏眼,芙蓉白面,头上脚下真个十成人才。张士芳一见,淫心已动,他本是个色中饿鬼,花里魔王,忙叫:“这位小娘子,为何黑夜里在此啼哭?”这妇人抬头看了一看说:“这位公子大爷要问,小妇人章氏,只为我丈夫不成人.好赌钱,把一份家业都押宝输了,直落到家中日无隔宿之粮。这还不算,他今天因为要钱,把我卖了,要指着我还赌账,故此我晚上偷着出来,打算在这里痛哭一场,然后一上吊,就算完了。大爷你想,我是一点儿活路也没有了。”张士芳一听,心中一动:“这可是便宜事儿”赶紧说:“小娘子,你别想不开,人死不能复生,你正在青春少年,死了太可惜的,你跟了我去好不好?”这妇人说:“哟,我跟你上哪儿去?”张士芳说:“我告诉你,你在左近打听打听,我姓张叫张士芳,是本地的财主,家里有房屋地产,买卖银楼缎号,我也是新近失的家,只因没有相当的,至今没续弦。我总要亲眼看见人才长得好,我才要呢。你要是跟了我去,咱们两个人倒是郎才女貌。你一进门就当家,成箱子穿衣服,论匣子戴首饰,一呼百诺,你瞧好不好?”这妇人说:“公子爷你在哪儿住?”张士芳说:“你跟我走吧。”伸手就要拉。这妇人说:“你瞧谁来了?”张士芳一回头并没人,再回头一瞧,那妇人没了。张士芳正在愣神,过来一个香獐子,就在张士芳咽喉上一口,把张士芳按倒就吃,只剩下一个脑袋、一条大腿没吃。--这个妇人,就是香獐子变的,它奉了济公之命,在这里等着吃张士芳。这小子也是心太坏了,才能落到这样的结果。

  第二天王安士听说张士芳走了。就派家人出来寻找,看见张士芳的人头及大腿一条,回去回禀王安士,王安士叫家人给买了一口棺材,把张士芳的脑袋和大腿装上,埋在乱葬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