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济公修桥指名募化 梁郎寻母千金看诗




  济公别了昆仑子,施展验法,转眼到了灵隐寺。

  刚到庙门口,说声:“辛苦,辛苦。”门头僧一瞧,说:“济师父你可回来了,监寺的广亮找了你好几天了,打发人在临安各酒馆连你所认识的各施主家都找过了,你快上监寺的屋里去吧。”

  和尚进了庙,广亮瞧见了,说:“师弟,你可回来了!快到我这屋里来吧。”济公说:“师兄,你好呢?”广亮说:“好,承问承问。”把济公让到屋中,广亮说:“师弟,你多日没回来了,今日我给你接风。我知道你吃荤,我给你摆一桌上等海味,你一个人吃,我们吃素,不能陪你。”回头吩咐:“去多要几斤好绍兴酒来。”手下伺候人答应而去。工夫不大,把酒摆上。济公也不谦让,坐下就吃。

  喝了三杯酒之后,济公说:“吃人酒饭,得给人办事;使人钱财,得与人消灾。师兄今天请我喝酒,必然有事吧?素常我在庙里一喝酒,你就说我犯了清规,应当打四十棍,赶出庙去,这都是你的主意。今天你作主叫我喝酒,你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广亮说:“你别说了,我今天是给你陪不是的。素常咱哥儿俩有些言差语错,不管怎么样,咱们总不是外人,你还能记恨么?”济公说:“你别绕弯子了,不用这些零碎,有什么话儿就直说吧。”广亮说:“既然如此,”就向外说:“你们两个人进来,给你师叔磕头。”

  说着话,从外面进来两个小和尚,跪下给济公磕头,跪着不起来。济公一看这两个小和尚,都是面黄肌瘦的,罗汉爷一按灵光,早已察觉明白这两个小和尚是怎么一段事情了。

  石杭县南门外有一座万缘桥,这座桥年深日久失修,全都坍了,不能走人。万缘桥建在一条大路上,行路人极多,桥坍了,隔着一条河,来往行人过不去了。后来就有人在这河边摆渡,过一个空行人要十个钱,过一个挑子要五十个钱,过一辆车要一百钱,过一顶轿要二百钱,这摆渡,一天能落几十吊钱。过路人非得打这边过,没处可绕,他就靠摆渡讹人。

  日子长了,就有人瞧出便宜来了。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人就在河那边设一摆渡船,比他这边减价一半,自然他这边就没有买卖了。他就不叫人家摆,人家说:“你也不奉官,许你摆,就得许我。”两造里一争竞,就打起来了。彼此一邀人,一打群架,两下里都受了伤,就在石杭县打起了官司。知县一坐堂,把原被告带上去一讯问,两个人一个姓赵行大,一个姓杨行三。知县问:“你们因为什么打架?”赵大说:“回禀老爷,只因万缘桥坍了,不能过人,我在那里摆摆渡,他也摆摆渡,抢我的买卖。”杨三说:“回禀老爷,他摆渡,过一个人要十个钱,挑子要五十,一辆车要一百钱,一顶轿要二百。我摆渡比他减价一半,只为渡人。他不叫我摆,所以打起来。他邀人把我的伙计都打伤了。”

  知县一听,说:“你这两个东西都混帐,万缘桥是官道,谁许你们在那里讹人生事?每人罚五百吊钱,交出来,好公修万缘桥。下去具结完案,不然我要重办你们。”这两个人无法,每人交了五百吊钱。

  知县又把地方传来问:“这座万缘桥,修补修补行不行?”地方说:“回老爷,这座万缘桥自宋代建立以来,年代久远,这桥工程浩大,独立难成,甚不易修。”知县一听,立刻坐轿,带人来到万缘桥验看,瞧那桥边两岸的砖石都没了,还有新起的印。知县问地方:“这桥上的砖石,都哪儿去了?”地方说:“下役不知被谁偷去。”知县回衙,立刻派人各处去访查:“看万缘桥的石头大砖在谁家,前来禀我知道,我必要重重办他。”

  官人领堂谕出来一访,见海潮寺的后墙上有桥上的砖石。官人看明白,立刻回禀知县。知县立刻出签票,锁带海潮寺的和尚。

  海潮寺的方文名叫广慧,他有两个徒弟,叫智清、智静。官人来到广慧庙中,把师徒三个锁到衙门。老爷升堂,吩咐把僧人带上来。广慧同智清智静上堂,各报名磕头。知县说:“你们既然是出家人,就应该奉公守法,怎么把万缘桥的砖石偷去,卖钱修墙?你是认打还是认罚?要认打,我把你的庙入官,还要重重办你。认罚,你给我化缘,化一万银子修万缘桥。”广慧说:“僧人愿意认罚化缘。”知县说:“你们愿意认罚就好。”立刻派了四个官人,押着广慧、智清、智静,每人背五块砖头游街,还叫他们手打铜锣,嘴里说:“尊声列位请听言,手打锣儿来化缘,施主要问因何故?只因偷了万缘桥的砖。”四个官人押着,不说就打,天天出去。

  他们背着这五块砖,谁瞧见谁也不施舍,都说:“有钱也不给贼和尚。”师徒三个,这罪实在受不了啦。广慧说:“智清、智静,你们两个到灵隐寺找你师叔去吧,他在那庙里监寺。他那庙里有一位活佛济颠,叫你师叔求求济颠活佛慈悲慈悲,求他给咱们化缘。他老人家名头高大,化两万都化得了。”这才在官人手里化了两个钱,在老爷跟前给递了病呈,说和尚都病了。老爷准了病假,智清、智静这才奔灵隐寺而来。

  一见广亮,智清说:“师叔,了不得了,出了塌天大祸。”广亮一问,智清就把偷砖砌墙现在怎么化缘受罪的话一说,又说:“我师父叫我来找师叔,请你转求活佛济颠,帮我们化化缘。他老人家名头高大,准化得出来。”广亮说:“他是有点儿奇巧古怪的能耐,这临安城绅董富户,上自宰相,下至庶人,没有不敬服他的。他给人家治的病,可多了去了。无奈他多日没回庙来,也不一定在哪家酒饭馆里。再不然,就是在临安城这些富户家里住着。”

  广亮赶紧派人去找,所有各酒饭馆,凡是与济公有往来的地方,全找到了,都没找着。今天已经是第五天,忽然见济公回到庙中,广亮很是高兴,先给济公要了一桌酒,这才叫智清、智静进来给济公磕头。

  济公说;“师兄,你瞧,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广亮说:“做什么梦?”济公说:“我梦见一个贼和尚,带着两个小贼,每人背着五块砖,手打铜锣,口中直嚷:‘尊声列位请听言,手打铜锣来化缘。施主要问因何故?只因偷了万缘桥的砖。’有四个官人押着,不嚷就打,你说这个梦新鲜不新鲜?”广亮一听,心想:“怪呀!这事儿他怎么会知道?”这才说:“师弟,你做的这个梦,倒是真事儿。这两个小和尚,是我的师侄,他师父叫广慧,在万缘桥海潮寺当家。只因他们把万缘桥的砖头搬走了几块,现在石杭县把他们师徒三个锁了去,叫他们背着砖,要化一万银子修万缘桥。你想谁能施舍?他们实在受不了这个罪,知道师弟的能耐,故此求你慈悲慈悲。师弟,你冲着我,功德功德吧。”智清、智静也说:“师叔,你老人家要不答应,我们两个就跪着不起来。”济公说:“你们两个人起来!我就知道这顿饭不能白吃,这桌菜席竟是一万两银子。”广亮说:“多慈悲吧。”济公说:“就是,回头咱们一同走。”智清、智静这才起来,说:“师叔何时走哇?”济公说:“今天就走,回头就化缘,明天就动工修万缘桥。”智清、智静心说:“这可是吹着玩儿。”嘴里说:“那可是好。”

  济公吃喝完毕,说:“咱们走哇!”广亮说:“师弟,等你回来,我再谢你。”和尚说:“不用谢,小事一段。”说着同智清、智静出了灵隐寺,顺大路往前走。

  和尚一边往前走,一边信口唱着山歌,智清、智静二人后面跟随。和尚说:“你们二人快点儿走行不行?”智清说:“行。”和尚说:“腿是你们两人的不是?”智清、智静说:“师叔,你说这话真新鲜,腿在我们两人身上长着,怎么不是我们的?”和尚说:“我给你们轰着走。”智清说:“怎么轰?”和尚说:“我一念咒,你们就走快了。”智清、智静说:“念吧。”和尚口念六字真言:“?嘛呢叭咪?!?,敕令赫!”这两个人身不由己,仿佛有人在后面推着一般,行走如飞,收不住了。智清就嚷:“师叔哇,你快把法术收了吧!眼前是棵树,碰上就得脑浆进裂呀!”和尚后面就嚷:“不要紧,?!敕令赫!拐个弯儿就过去了。”智清、智静到了树林子前面,果然一拐弯儿就过去了。

  两人又往前跑,智清说:“了不得了,眼前是河,掉下去就得淹死。”和尚说:“不要紧,加点儿劲儿就蹿过去了。”说着话,眼瞧到了有三四丈宽的河边,真仿佛有人托着脚一般就飞过去了。

  转眼之间,三人走了一百多路,来到了石杭县。两个小和尚也跑不动了,躺在地下起不来。和尚给每人一块药吃,说:“你们两人先到庙里给你师父送信,不要往别处去。我上知县衙门去找知县讲理,问问他为什么锁我们和尚?智清、智静,你两个人随后到衙门来找我。今天少时我就化缘,明天就动工修万缘桥。”智清、智静点头,竟自去了。

  和尚一直来到石杭县,迈步就往衙门里走。值日班头一瞧,是个穷和尚,立刻拦住,说:“和尚,上哪儿去?”和尚说:“我到里面倒口茶喝。”官人说:“你睁眼瞧瞧,这是卖茶的铺子么?”和尚说:“不卖茶,我到里头吃顿饭,买一壶酒喝。”这个官人说:“你这和尚,真是胡闹,这儿也不卖酒饭。”和尚说:“那么卖什么?”官人说:“什么也不卖,这是衙门。”和尚说:“衙门是做什么的?”官人说:“衙门是打官司的。”和尚道:“那我就打官司吧!”官人说:“你打官司,告谁呀?”和尚说:“我就告你吧。”官人说:“你这和尚是疯子,你凭什么告我?我招你惹你了?”和尚说:“我不告你,没人可告,咱们两个打一场官司吧。”官人说:“这都是没有的事。”和尚说:“怎么没有?这就是真的么!”

  正在吵嚷,只见里面一声咳嗽,问:“外面什么人喧哗?”众人一看,说:“老管家出来了。”只见从里面出来一位老者,年过花甲,头戴四楞巾,身穿古铜色缎氅,白袜云鞋。官人一看,说:“老管家,你看这个穷和尚,无故前来搅闹。”老管家抬头一看,说:“原来是圣僧。”赶紧跪倒给和尚磕头。官人一瞧愣了,心里说:“这个和尚必有来历,我们管家都给他磕头,也不知这和尚是谁?”

  这位老管家叫徐忠,这石杭县的大老爷原本姓徐,双名致平。前者探囊取物赵斌,夜探秦相府阁天楼,盗五雷八卦天师符,巧遇尹士雄,搭救过徐致平主仆的性命。徐致平连登科甲,榜下即用知县,就分在这石杭县,故此今天老管家认识济公,赶紧行礼,说:“圣僧,你老人家从哪里来?我家老爷时常想念圣僧。今天驾临,为何不叫他等通禀?”和尚说:“叫他等通报?这位头儿跟我要门包,我就剩三两银子,都给他了,他不答应,跟我要十两银子,不然他不肯回,叫我走。故此我跟他吵嚷起来,你出来了。”

  徐忠一听,说:“你们真胆大,竟敢跟圣僧要银子?还不把银子拿出来!你们素日间,想必做了多次了。”官人说:“老管家,你别听大师父的话,我实在不曾要门包。”和尚说:“我的三两银子是四件,分明在你怀里揣着呢,你说没有,你把带子解下来抖抖。”徐忠说:“对,你身上有银子没有?”

  这个官人方才给人家托了一件人情,刚分到三两银子,在怀里揣着。这一来,闹得张口结舌,说:“老管家,我腰里有三两银子,可是我自己的。”徐忠说:“你满嘴胡说,还不给圣僧?要不给,我给你回禀老爷,革去你的差事。”官人吓得无法,委委屈屈地把银子拿出来,说:“大师父,给你吧。”和尚哈哈一笑说:“我不要,我这是管教管教你。谁叫你多管闲事?你要拦阻我,叫你认识认识,我和尚乃是灵隐寺济颠僧是也。我再来,你就别拦我了。”官人连忙说:“是,是。”

  众人听说是济颠活佛来了,就吵嚷动了。和尚同徐忠来到里面,徐致平一见,赶紧行礼,说:“圣僧久违,今天是从哪里来?”和尚说:“我今天来见你,为一件事。”徐致平说:“圣僧,什么事?”和尚说:“海潮寺的和尚跟我有点儿瓜葛,求老爷把他放了,我给你化缘修万缘桥。”徐致平说:“是,弟子实不知海潮寺的和尚跟圣僧有瓜葛,我要是知道,天胆也不敢锁拿他们。既然是圣僧要给化缘修万缘桥,弟子倒有个主意。”和尚说:“你有什么主意?”徐致平这才说:“圣僧既然说给化缘,何必圣僧亲自去化?我这地方上有十家绅士财主,每家捐他们一千两银子修桥就行了。”和尚哈哈一笑,说:“老爷不必分心,我自有道理。”

  正说着话,两个小和尚来了,在外面伺候济公。知县立刻吩咐把广慧传来,当堂释放。徐致平说:“现有济公来给你等讲情,本县看在济公的面上,把你等放回,从此各守清规,万缘桥有济公替你等化缘,不用你们了,下去吧。”济公说:“智清、智静别走,我还有事。”两个小和尚答应一声,广慧谢过老爷,自己回庙。

  这个信息传到外面,立刻就嚷嚷动了,都知道现有济公活佛来化缘,要修万缘桥。知县这里摆酒款待圣僧,正喝着酒,外面当差人进来回禀说:“现有十家绅士递了一张公禀,请老爷过目。”

  原来,外面听说济公来了,人的名,树的影,大家一传嚷,传到了十家财主的耳朵里。众人一商量,说:“咱们得见见这位济公活佛,他老人家既然来化缘要修万缘桥,咱们每人拿一千银子出来,修这座桥就是了。”众人议定,就写了一张公禀,来见知县。当差的接了,进来给徐致平一瞧,徐致平说:“圣僧,你看十家绅士,听说你老人家来了,他等自厢情愿,每家出一千银子,冲着圣僧修万缘桥。”和尚说:“我和尚化缘,化一万银子,就此一家,不化十家。你问他们谁一个人给一万银子,我和尚才要呢。”徐致平说:“圣僧,你别得罪他们,这地方可就是他们十家有钱,除此之外,别人拿不起的。要是得罪了他们,可没人施舍了。”和尚说:“不要紧。我回头上兴隆庄王百万那儿化去。”徐致平说:“圣僧,你千万别去,那王百万人称王善人。每逢冬天就施粥,夏天施凉茶暑汤,他报效过皇上银子,捐了个五品员外。可就是一样,他最恨和尚老道,不斋僧,不布道。前者在我这里打过几回官司,都是因为僧道化缘,他不但不施舍,反而把僧道打了,拿片子送到我衙门来。我念他是个善人,也不肯得罪他。圣僧,万万去不得。”和尚哈哈一笑,说;“老爷不必管我,和尚今天非得去不可。就因为他不肯施舍,我和尚才要化他。我要化他一万银子,他不能给九千九百九十九两。我今天就要化出来,明天就要动工。我和尚要是没有这点儿手段,也不来了。我倒要叫老爷你瞧瞧。智清、智静跟我走。老爷,咱们回头再谈。”徐致平想拦也拦不住。

  济公带领两个小和尚,出了石杭县衙门,一直奔兴隆庄。刚一进东村口,济公就说:“智清、智静,你两个人带着法器没有?”智清说:“我带着手磬呢。”智静说:“我带着木鱼。”济公说:“好,打着念着走。”智清说:“念什么呀?”济公说:“咱们念子弟焰口游街。”智清说:“就是。”立刻念着往前走。过路的人一瞧,都说这是半疯。

  往前走了不远,只见路北有一座广亮大门,门口有上马石,门两边有八株龙爪槐树,拉着幌绳,挂着有百儿八十匹骡马,对面八字影壁,这所房屋高大无比,一概是磨砖对缝,雕刻花卉。和尚来到门口一看,迎门抹的棋盘心,白灰涂的影壁,白花瓦砌的咕噜钱。和尚一道“辛苦”,门房里出来一位管家,只有二十多岁,说:“和尚你快去吧!你看我们门上贴着告示:僧道概不化缘。我们员外可是个善人,就是不斋僧布道。前者来了一个老道,不叫他化,他偏要化,我们员外出来,拿马棒打了他一顿,还给送到衙门里去。这会儿幸亏我们员外没在外头,你要化一吊香钱,我给你,你快走,我可说的是好话。”和尚说:“你给我?你可知道我要化多少钱?”管家说:“你要化多少?”和尚说:“我化一万两银子,修万缘桥,还得今天施舍给我,明天就不要了。”管家说:“我不叫你化,可是为你好。”心里说:“这个和尚必是穷疯了。”和尚说:“如果你不叫我化,得借支笔我使使。我在影壁上写几个字,在门口喊三声,我就走。”管家说:“那行。”立刻把笔拿出来。

  和尚接过笔来,在影壁上写了几句。管家说:“和尚,可惜你这手笔法,真可以的。”和尚说:“那是自然。”和尚就嚷:“化缘来了!喂!”拿手比划着往里扔。管家说:“你这是干什么?”和尚说:“往里扔啊!”管家说:“你嚷吧,我们员外要是出来,可不得了。”和尚就大嚷了三声,说:“回头你们员外要是出来,劳你驾,就提灵隐寺济颠僧要化一万两银子修万缘桥,明天给就不要了。他要不施舍,就提我说的,他不久必有一场横祸飞灾。我和尚走了。”说罢,和尚就走,管家也不解其意。

  没想到和尚刚走,王员外就带着四个家人,从里面出来。原本员外在后面书房里看书,耳中听见外面喊嚷:“化缘来了!喂!”连嚷了三声,王员外心中纳闷,暗说:“怪了,这院子有五进房,素常外面有叫卖东西的里面都听不见的。”王员外一想:“外面喊嚷‘化缘来了’,我怎会听得真真切切?”立刻带着四个家人出来,

  王员外就问:“什么人在此喧哗?”

  管家正要叫瓦匠拿灰水把影壁上的字涂了,省得员外瞧见,还没涂呢,员外出来了,管家说:“员外要问,方才有一个穷和尚来化缘。”员外说:“你没告诉他么?我这里僧道一概无缘。”管家说:“我告诉他了,他跟我要笔墨在影壁上写了几个字,他说员外出来了,叫我告诉你,他是灵隐寺的济颠僧,他要化一万两银子修万缘桥,他说员外爷肯施舍,就今天施舍,明天给他他就不要了。员外要不施舍,必有一场横祸飞灾。”王员外一听,抬头一看,影壁上和尚写的字墨迹淋漓,还没干呢。王员外“呀”了一声,说:“赶紧把和尚追回来,我施舍一万两银子。”管家也不知所因何故,赶紧就追赶和尚。

  王员外为什么一瞧影壁上的字,就肯施舍一万两银子呢?这其中有一段缘故。

  王员外名叫太和,就在这兴隆庄生长,幼年的时候,家中很有钱。父母给他定下了前庄韩员外之女为婚,与王太和同岁。不料王太和命运乖舛,七岁丧父,九岁丧母,一份家业全被人家坑骗了,自己过得一年不如一年。长到十六岁上,家中只落得柴无一把,米无半升,自己住的这所房子,都被人家拆着零碎卖了,就剩了两间破屋。王太和已经十六岁,心想:“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不成,总得想个主意,护住身口衣食才好。”左思右想,实在无法,把家中的破烂书收拾收拾,买点儿笔墨纸张,挑着书箱出去游学,到各学馆去做买卖。游来游去,游到松江府地面。这里学馆多,太和做买卖,人也和蔼,有道是“死店活人开”,做买卖是“有道定生财”。王太和做出了一条路子来,各学馆的学生都不买别人的东西,专等他去,买他的笔墨纸张。生意越做越活动,有些利息了,王太和就在这西门城外一座准提寺内住着,过了有二三年的光景,存下有五六十两的银子。

  王太和虽说年轻,在外面创业,并不贪浮华,很务本份。一天,王太和走在松江府大街上,见有许多人围着拥挤不动,上前一瞧,是一个卦棚。蓝布棚上有白字,是一副对联,上联是:“一笔如刀,劈破昆山分玉石;”下联是:“双瞳似电,冲开沧海辨鱼龙。”王太和挤到里面一看,是一位老道,面如古月,一部银髯,飘洒在胸前,头戴青布道冠,身穿蓝布道袍,青护领相衬,白袜云鞋。看这位老道精神矍铄,发如三冬雪,鬓赛九秋霜,真是仙风道骨。卦摊上面摆着六爻的卦盘,按单折重交,有十二元辰,接八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摆着各样的卦子,有父母、兄弟、妻子、官鬼等类。就听老道说:“山人也能算卦,也能看相,心诚则灵。不过有一节,要听直话的前来问我,爱奉承的另找别人,卦礼倒不拘多少。”众人有算卦的,也有叫老道相面的,一个个没有说老道相得不对。王太和一想:“我也叫老道来相相我的终身大运看。”这才说:“道爷,给我看看相。”老道睁眼一看,就一愣,说:“贫道我可是直言无隐,尊家可别恼。”王太和说:“君子问祸不问福,道爷只管说。”老道说:“看阁下的相貌,可与众不同,额无主骨,眼无守睛,双眉寒散,主于兄弟无靠;山根塌陷,主于祖业不擎;准头为土星,主人之财库,左为井,右为灶,并灶太空,有财而无库,你是一世不能存财。香(音tè特)蛇文入口,将来必主于饿死。你七岁丧父,九岁丧母,十六岁犯驿马星。这几年在外面奔忙劳碌,幸喜你还勤俭,也没落下什么,从此之后,你是一天不如一天。尊家的相貌,贫道也就不能往下再说了。”

  王太和听老道所说,过去之事,果然一点儿不错,大概未来之事,也必有准。把卦金给了,就回到准提寺,自己寻思:“我反正要饿死,还往前奔什么?不如赶紧回家,把亲事退了,叫岳父给姑娘另找婆家。我是这个命,别连累人家。”心中越想越难过,真如万把钢刀扎心一般,买卖也不做了,告诉和尚把房交了,自己挑着书箱,就从松江府往回奔。

  这一天走在半路上,本来就无精打彩,垂头丧气,也觉着累了,就在大道边树林子里歇息歇息。刚来到树林子里一瞧,见地下有一个黄缎子包袱,就把书挑子放下,把包袱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硬木小匣子,有锁锁着,另有一个黄缎子小口袋,里面有钥匙。王太和拿钥匙把锁开开一看,匣子里是黄澄澄的两对金镯子,两头赤金首饰。宋朝年间,黄金最贵,每一两可换白银五十两。大概这两对镯子有八两一对,首饰约有五六两一头,大概可值一千两银子还多些。王太和心想:“我反正得饿死,别害人家。这个东西要是本主丢的,丢得起还不要紧;倘若是家人给主人做事,或替人家办事,把这东西丢了,就有性命之忧。我莫如在这里等等,有人来找,还给人家。”想罢,把包袱包好,放在书箱里,王太和就在地下一坐。

  等了工夫不大,只见从北边飞也似地来了一个骑马的,是一匹黑马,跑得很快,来到切近站住,这人翻身下马。王太和一看,这个人是长随打扮,只有二十多岁,白净面皮,看这人脸上颜色都变了,惊惶失色的样子,热汗直流,下了马赶奔上前,冲王太和一抱拳,说:“这位先生请了!在下姓苏叫苏兴,在临安苏北山苏员外家当从人。今奉我家员外之命,到松江府我们姑奶奶家,取来一个包袱,里面是两对金镯、两头金首饰。走在这里,我这马一眼岔惊了,把包袱从马上甩掉下来,我也下不了马,好容易把马勒住,我这才回来找包袱。可没碰见有过路的人,先生你老人家要是看见我这包袱,你老人家得救我。我要是把这包袱丢了,我就得死。你老人家若是捡着,给了我,可就救了我的命了,将来我必有一分人心。”

  王太和点了点头,打开书箱把包袱拿出来,说:“你瞧瞧,这东西对是不对?”苏兴一看,说:“先生,你真是我的重生父母,救了我的命了。要是没了这个东西,我真得死。也就是你老人家这样的好人,千金不昧。未领教先生贵姓?”王太和说:“我是石杭县兴隆庄的人,我叫王太和。”苏兴说:“老人家何时到了临安城,可千万要到青竹巷苏北山苏员外家来找我,我叫苏兴。”王太和说:“是了。”苏兴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掏出五两银子,说:“先生,我也不敢说谢你,我尽我这点儿穷心,给你老人家买一杯茶吃。”王太和微微一笑,说:“你胡闹,我打算要你的银子,我拾着你这东西,就不给你了。你趁早拿着去吧。”苏兴见王太和执意不肯要,也没法子,就说:“先生既然不要,我也不敢相强。先生哪天到了临安,可千万赏脸来找我。”说罢,趴在地下给王太和磕了一个头,告辞走了。

  王太和心里想:“老道所说的七岁丧父,九岁丧母,十六岁犯驿马星,真的赛神仙。”

  这个看相的老道,就是万松山云霞观的紫霞真人李涵龄。老道下山,并不是借相面算卦要钱,只为普渡群迷,教化众生,故此断事如见。王太和哪里知道老道的来历?今天见苏兴走后,王太和烦了半天,才挑了书箱往前赶路。这天正往前走,上不靠村,下不着店,到了日落时刻,偶然云生西北,下起狂风暴雨来了。王太和想要找个地方避避雨,见眼前一座破庙,又没有和尚老道,墙都坍了,只有大殿三间,尚可避雨。王太和赶到切近,刚要进大殿,一眼瞧见大殿里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十分美貌,正在大殿里避雨呢。王太和瞧了一愣,心想:“男女授受不亲,虽然是四野无人,我焉能不避嫌疑,坏人名节?我莫若就在外面廊下避避雨罢。”想罢,就在大殿外廊檐下一蹲,并不与那女子说话。没想到雨越下越大,直下到五更方住,平地积了数尺深的水。幸喜这里是山道,水下去得快,天亮以后,水都流没了。王太和挑起书箱就要走,那女子可说了话了:“这位君子尊姓?”王太和说:“我姓王。”那女子说:“尊家乃是一位好人,奴家姓马,叫马玉荣。就在这前面的马家庄住家,望求尊驾携带我几步。”王太和说:“那有何妨。”立刻送了姑娘来到马家庄。这位姑娘家有父母,有哥哥,姑娘原本在她舅舅家住着,跟舅母拌了几句嘴,赌气回家,走到半路,遇着雨了。王太和把姑娘送到门口就要走,姑娘到家跟父母哥哥一提,在庙里避雨,遇见王太和这么个好人,连大殿都没进来,也未搭话,今天送到家来,把这话一说,姑娘的父母追出来,把王太和让到屋中,置酒款待,一家老小甚是感激。

  姑娘的父亲说:“尊家贵姓?是哪里人?昨天小女原本在她舅舅家住着,因为拌一两句嘴,姑娘也太任性,她舅母也不该叫她一个人回来。偏巧赶上下雨,在庙里避雨,幸亏遇见尊驾,乃是正直君子。要是遇见歹人,那还了得?”王太和说:“我姓王,叫王太和,原本是兴隆庄的人。往后姑娘别叫她一个人走路,总要有人跟着才好。”马老丈说:“是是,王先生可以在我家多住几天么?”王太和说:“我还有事。”立刻告辞,姑娘的父母千恩万谢地送出来,王太和这才顺大路往回走。

  这天到了自己家中,他这几间破房子,有本村一个穷苦人住着,王太和到家,自然还得让他住。王太和把书箱放下,自己甚为凄惨,吃了点儿东西,安歇睡觉。

  第二天,他亲身到韩员外家去退婚。韩员外在他年幼的时候,把女儿许给他,那时候王家还有钱呢。自从他父母一死,一年不如一年,后来听说王太和出外谋生了,韩员外家里有几顷地,算是个乡下财主,也不能把女儿另聘了,只得等他。姑娘跟王太和同庚,偏巧姑娘心重,自己想着命不好,将来到婆家也得受苦,日积月累,一忧一愁,把两只眼睛都急瞎了,王太和还不知道呢。

  今天王太和来见韩员外,两下寒暄了几句,太和就说:“我打算叫你老人家把姑娘另聘吧,我的命苦,别连累了姑娘跟我受罪。所有的定礼,我也不要了。”韩员外说:“那可不行,现在我女儿眼睛瞎了,你定的时候,可没有残疾。现在我也不能再给人家,你赶紧迎娶过去,慢慢地混。如果你想做个小买卖,二三百两银子的本钱我给你拿。只要你勤俭,还是可以有饭吃的。”王太和听说姑娘眼睛瞎了,心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该当要讨饭,我前头走,拉着一个瞎子,这倒也不错。”想罢,就说:“岳父,既然你女儿眼睛瞎了,我也不能说不要,你可得成全我,我也没有多少钱办事。”韩员外说:“这倒好办,你雇顶轿子,就来搭人吧。”

  王太和还有几十两银子,就回家张罗办事,定了吉日,把妻子娶过来。他这个境况,也没有亲戚来往的人情,韩员外本打算女儿过门以后,过一两个月,再给王太和拿钱做买卖。没想到王太和娶过亲来,晚上翻来覆去睁着眼睡不着,一心只想这日子怎么过。偶然看见地下有一个火球,滚到南墙根没了,一连三天,都是如此。王太和就跟妻子说:“地下有个火球,滚来滚去,你是瞧不见,不知是什么道理?”韩氏说:“许是闹财吧?”王太和说:“这事也许是有的。”韩氏说:“你瞧准了,拿我的金簪插到那里,等明天刨开瞧瞧。”王太和果然把金簪记上,次日用铁锹一刨,刨到有二尺许,只听“咯当”一响,王太和仔细一看,是块石板,揭开石板一看,是一窖金元宝银元宝。金元宝都是一百两一个的马蹄金,银元宝是二百两一个的大元宝。王太和一看,先拿出一个来,照样埋好,也不敢声张。

  次日,他到岳父家提说要盖房,韩员外说:“你有钱么?”王太和说:“没有多少钱,对付着办吧。”先买了两个银柜,找木厂子一看,他这片地基不小,先盖三间瓦房。随着动工,随着往外搬运金银,把房盖好了,把金元宝一数,一共是六百个,每个能换银五千两,银元宝是四百个,共八万两。从此陡然大富,共有三百多万银子。在本地开了银楼缎号,置买田地房产,众人都知道王太和发了财回来了,可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发了财的。

  王太和心想,当初在松江府,老道给我相面,说我该当饿死;现在我得了这大家私,还能饿得死么?这个老道几乎耽误了我终身的大事。从此他再不信服和尚老道,说僧道都是谣言惑众。王太和每年冬施粥,夏施茶,舍棉袄棉裤,遇穷苦人等,贫老病瞎,必要周济,就是不斋僧布道。

  今天他为什么要把和尚找回来,施舍一万两银子呢?只因他瞧见影壁上写的字了。济公写的是两首绝句,头一首是:“昔日松江问子平,涵龄道我一身穷。事至而今陡然富,皆因苏兴马玉容。”第二首是:“梦醒更深三更天,见一红光奔正南。揭开石板仔细看,四六黄白整一千。”王太和一看,暗想:“怪呀,我的事没人知道的,这和尚可是神仙?”故此赶紧叫家人追回来。

  管家追出村口,见和尚正往前走,就喊:“大师父请回来,我家员外施给一万银子。”和尚这才转身回来。王太和一见,说:“圣僧请里面坐。”和尚来到书房,家人献茶后,王太和说:“圣僧,我的事情,圣僧何以知晓?”和尚说:“你那事瞒不了我,你休要毁谤僧道。你可知道有两句话:‘心不好,命穷苦,直到了心好命也好,富贵直到老。命好心不好,中途夭折了。’人要做些积阴骘的事,就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当初老道给你相面之时,你是香蛇纹入口,主于饿死。你做了这两件积阴骘的事,你这香蛇纹通下来,变为寿带纹了。”王太和这才如梦方醒。

  和尚说:“你要是不信,我还有个主意,给你瞧瞧。你拿一万银子,在海潮寺做功德修万缘桥,明天吉日兴工。你叫人抬四块石头来,我写上四句话,一块上写一句,摞起来搁在万缘桥旁边,派两个家人看着。头一块石头,叫大众白瞧白看,谁要看第二块石头,跟他要二百两银子,要瞧第三块是三百两,看第四块是五百两。这一千两银子,助你修万缘桥开发酒钱,可别说是我写的,就说是神仙写的。”王太和说:“谁花二百两银子瞧一句话呀?我虽有钱,我也不能那么冤。”和尚说:“你不信,你看着有人瞧没有?”

  王太和立刻叫人到海潮寺,收拾预备做公馆,又叫家人搭了四块石头,让和尚把字写好,把四块石头放好,叫家人看着。王太和自己也在海潮寺同和尚一起住着,没事儿了两人下下棋。

  第二天,万缘桥就动工了。两个家人看守着四块石头,对大家说:“众位要瞧石头上的字,头一块是白瞧白看,瞧第二块是二百两银子。”街市上都吵嚷动了,大家围着瞧,石头上写的是七个字:“不姓高来本姓梁。”大伙儿一瞧,都说这两个人是财迷,谁能花二百银子瞧石头?众人纷纷议论。过了有十几天,也并没有一个人问的,都是瞧瞧头一块,一笑就走了。

  这天,王太和就问济公:“圣僧,你老人家说有人肯花钱瞧石头,怎么到今天还没人来呢?”和尚说:“你别忙,大约不过五天,就有人来瞧。”果然,到了第四天,忽然来了一个文生公子,头戴翠蓝色文生巾,身穿翠蓝绸文生氅,腰系丝绦,白袜云鞋,白净面皮,俊品人物,带着两个书童,挑着琴剑书箱。来到近前一看,这位文生公子就问:“这石头上的字是谁写的?”家人说:“神仙写的。”文生公子问:“这神仙在哪里?”家人说:“你不用管神仙在哪里,你要瞧第二块,得出二百两银子,头一块是白瞧。”这位文生公子说:“我给二百银子,你搭开来我瞧瞧下面那块。”

  家人就赶紧到海潮寺回禀员外:“有人来礁石头了。”王太和心里说:“真有这等样人,肯花二百银子瞧石头上那一句话?”还不大相信,来到前面一瞧,见是一位文生公子。王太和说:“尊驾要瞧石头上的字么?”这公子说:“不错。”王太和说:“瞧第二块石头,要二百两银子。”这公子说:“我给二百银子。”立刻打开书箱,拿出四两黄金来,折银二百两,交与王太和。王太和叫家人把上面那快石头搭开,众家人搭开一块,这位公子一瞧这第二块,眼睛发直,愣了神了。

  这位公子为什么要花二百银子瞧第二块石头呢?其中有一段隐情。

  头一块石头上写的是“不姓高来本姓梁”。这位公子就是不姓高来本姓梁。他原本是石杭县梁王庄的人,五岁的时候,正赶上金兵南下,来到江南,他母亲带着他逃难,正赶上金兵,把他母子冲散了。儿子找不着娘,站在街上哭。来了一个人,歪戴着帽子,闪披着大氅,问:“小孩子,你哭什么呢?”小孩儿虽说只有五岁,倒很伶俐,口齿也很清楚,说;“我是梁王庄的,我叫兴郎。我娘带我逃走,遇见贼兵,把我娘冲散了,我找不着娘了。”这人说:“你跟我找你娘去吧,我是你舅舅。”梁兴郎人小不肯吃亏,说:“你不是我舅舅,你是我哥哥,你带我找我妈去吧。”这人说:“好,跟我走。”

  他带着梁兴郎,来到甘泉县地面,住在高家店。这地方太平,他打算把梁兴郎卖了。偏巧这开店的高掌柜就是夫妇两个,没儿没女,家有百万财富,也不指着开店吃饭,只为应酬穷苦亲友。这夫妇就问他:带着的小孩子,是你什么人?这拐子说:“我姓郎,叫郎赞,这是我外甥。他父母都叫贼兵掠了去,这孩子跟着我也赘手,我打算找个主儿把他卖了。”高掌柜说:“我瞧瞧。”把兴郎叫到柜房去,给他吃的,问:“你姓什么?”梁兴郎说:“我姓梁,叫兴郎。”高掌柜又问:“他是你舅舅么?”梁兴郎说:“不是,我不认得他。我娘带我逃难,遇见贼,我娘丢了。他说他是我舅舅,我就说你是我哥哥。他说带我找我娘去。”

  高掌柜问明白了,再问拐子要卖多少钱,郎赞说:“五十两银子。”高掌柜说:“五十两,我留下了。你给我写一张字据吧。”郎赞说:“我不会写字。”高掌柜说:“你不会写字,叫我先生代笔。我们这里可有个规矩,说五十两可是减半,给二十五两,在店里卖要付三成用钱,五十两合十五两,叫先生写字是十两,刨尽了,一两不找。你去吧,没你的钱了。你要不答应,我把你送到衙门去,照拐骗罪办你。”郎赞一听愣了,大伙儿作好作歹,给了他几吊钱盘费,把郎赞打发走了。

  高掌柜人称高百万,在家里人都以员外呼之。他把梁兴郎留下,雇老妈子哄着,要一奉十,起名高得计。后来请先生教他念书,到十六岁上娶了媳妇,是本处杨百万的女儿。杨员外也是夫妇两个,就一个女儿。过了有五六年,梁员外、杨员外夫妇都死了,梁兴郎这造化可就大了,两份儿百万家私都归他一人所有。

  这天,梁兴郎跟他妻子说:“我本是梁王庄的人,现在我养父养母已死,我要出去访访我的生母,找个下落。如果死了,我把尸骨请回来。如果没死,我把娘亲找回来。我这一去,多带黄金,少带白银,暗藏珠宝,扮作游学的书生。说不定几年回来,家中全靠娘子料理。”杨氏说:“官人这是一分孝道,我也不能拦,官人去吧。”

  梁兴郎带了两个书童出来,逢山朝山,逢庙拜庙,求神佛保佑母子相见。今天来到万缘桥一瞧,见石头上写的是:“不姓高来本姓梁。”心想:“我出来这些日子,并没访着一点儿头绪,也不知梁王庄在哪里?也许这是神人指示。只要把我娘亲找着,花几千两银子也不要紧。”所以才拿出四两黄金来,折二百两银子,要看那第二块石头。

  王员外叫家人把头一块石头搭开,梁兴郎一看那第二块石头上写的是:“乔妆改扮觅萱堂。”梁兴郎一看:“这明明是说我嘛。”这才又问:“第三块石头上还有字么?”家人说:“要瞧第三块,得付三百两银子。”梁兴郎说:“不管多少银子,我倒要瞧瞧。”立刻又拿出六两黄金折合三百两银子,交给王太和。

  王太和心想:“可也真怪,真有人拿银子瞧。”叫家人把第二块石头搭开,梁兴郎一看,第三块石头上写的是:“兴郎要见生身母,”梁兴郎一看,这更对了,忙说:“你把这块也拿开我看看。”家人说:“要看第四块,得五百两银子。”梁兴郎说:“你怎么讹人哪?”家人说:“我不讹人,你爱瞧就瞧,不爱瞧甭瞧。”梁兴郎一想:“已经花了五百,再花五百,只要有了我娘亲的下落,慢说花一千,两千也花。”想罢,又拿出十锭黄金。

  王太和叫人搭开第三块石头,梁兴郎一瞧,第四块石头上写的是:“去到临安问法王。”

  梁兴郎一瞧这句话,“呀”了一声,几乎翻身栽倒。心想,了不得了,这许是有人知道我从家中出来的心思,设下圈套,诓骗我一千两银子吧?”又一想:“我的乳名可没人知道,此事真令人难测。”只好又问:“众位,谁知道这临安法王,是怎么一段故事?是地名?还是人名?”众人一个个都摇头,说:“不知道。”梁兴郎心中真如万把钢刀扎心,正在发愣,那边来了一位老丈。众人说:“你要打听,问这位老头儿吧,他叫‘福地圣人’,什么事儿他都知道。”梁兴郎赶紧施礼,说:“借问老丈,可知道这‘临安法王’是哪里?”这老者说:“你要问临安,从这里往东南走二十余里,有一座兴隆镇,上那里打听去,这里没人知道。”梁兴郎无奈,只好叫书童挑起琴剑书箱,直奔东南走去。

  约莫走了有二十余里,见前面有一座镇店。村口外树林中有两位老者在树下下棋。一位白脸长髯,一位长得清奇古怪。梁兴郎连忙上前说:“二位老人家请了!我打听打听,有个临安法王,二位老人家可知道?”一位老者说:“临安我当然知道,当初金宋未交兵以前,这座兴隆镇就叫临安镇,后来宋室天下太平,才改名叫为兴隆镇。这个法王我可不知。”另一位老者说:“贤弟,这事儿你是不知道,我比你大几岁,倒还有点儿印象。我十二三岁的时候,你还是小孩儿,不记事。这村口的如意庵是个姑子庙,我记得原来就叫法王庵,后来才改的如意庵。你要打听法王,尊驾到那里去打听吧。”

  梁兴郎听了,谢过二位老丈,赶紧带上书童,进了村口。一瞧,路北果然有一座庙,山门上写着“如意庵”。上前一叩门,从里面出来一个小尼姑,把门开开,问:“施主找谁?”梁兴郎说:“我是前来烧香的。”小尼姑说:“我们这是尼庵。”梁兴郎说:“不管是什么庵,我要烧炷香。”小尼姑就领他到大殿,梁兴郎烧上一炷香,又说:“小师父,你带领我在庵里游逛游逛。”小尼姑就带着梁兴郎到各院中随意观看。

  这个庵是三进殿,有东西跨院,很是宽敞。游来游去,来到一个东跨院儿,这院儿里是北房三间,东西配房,北房门外挂着一块匾,上写“冰心堂”三字。梁兴郎一看,就知道这院中有孀妇守节,正在发愣,只见从北上房出来一位老婆婆,有六十多岁,鬓白成霜,穿的衣服很平常。梁兴郎一看这位老太太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惨,两眼落泪。这位老太太一看见他,也觉着眼圈儿一酸,眼泪落下来了。--这是母子天性所感,老太太并不敢认,只问:“这位先生尊姓?”梁兴郎说:“我姓梁,乳名叫兴郎。”老太太一听,心如刀剜,说:“儿啊!我只以为今生今世,你我母子不能相见,没想到为娘还见着你了。”梁兴郎叫了一声:“亲娘啊!”也哭了起来。

  他母亲怎么会落到这庵里呢?自从母子失散,老太太找不着孩儿,心想:“我还活着干什么?”正想自尽,遇见一位好人劝解老太太说:“你别死,倘若你儿没死,将来还可以母子见面。你暂且找个尼庵住下,慢慢儿再寻访你的孩儿吧。”老太太一想也是,就投奔这法王庵来了。这个庵离梁王庄三里地,庵里老尼也是个忠厚人,见梁老太太这份光景,老尼说:“你就在我这里住着,哪天你儿有了下落,你再走;没有音讯,你就跟我在庙里修行吧。”从此梁老太太就在这庵中苦守,早晚侍奉佛祖。后来附近村庄都知道庙里有个梁李氏守节,大众送了一块匾,写了“冰心堂”三字。梁老太太终日吃斋念佛,祷告神灵显应,让母子见面。

  今天果然梁兴郎来了,母子见面,抱头痛哭,兴郎说:“娘亲,你老人家不必哭了,孩儿现在甘泉县娶了亲了。我养父母把我抚养长大,现在二老已经故世,孩儿才得出来寻找娘亲。多蒙神人指示,得见你老人家。娘亲生养孩儿一场,未能在你老人家面前晨昏定省,叫你老人家受这样清苦。孩儿今天接娘亲回家去,还可以享两天安闲自在之福。”老太太一听,说:“儿啊,今天你我母子见面,也算是神灵默佑。为娘终日烧香祷告,但愿你我母子见一面,现在我瞧见你,就得了,你也不必接我回去。我已经出了家,侍奉佛祖,也不想再还俗了。”梁兴郎一听,苦苦哀哀,总要请老娘回去。老太太执意不肯,梁兴郎无法,就把家眷接到兴隆镇来,给老太太单买一座庙,叫老太太在庙里修行静养,梁兴郎不时到庙里去问候。

  这天,梁兴郎想回到万缘桥,去问问这几块石头上究竟是什么人写的字。他带着两个书童来到万缘桥一看,桥已经快要竣工,一打听,方知是济公写的。梁兴郎要见见这活佛,正赶上王太和同济公来到万缘桥监工,有人指引告诉他:“这个穷和尚就是灵隐寺济公长老。”梁兴郎赶忙上前施礼说:“圣僧在上,弟子有礼!前者多蒙圣僧指示,我找着了娘亲,弟子实在感恩不尽。”和尚说:“你起来,不必行礼。你母子既然见了面,你要好好儿地尽孝,你回去吧。”梁兴郎还要承谢礼物给圣僧长老,和尚说:“不必,我和尚常说,一不积财,二不积怨,睡也安然,走也方便。”梁兴郎无法,只得告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