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翠云峰留黑熊落草 王胜仙迎白狗成亲




  周?、窦永衡、周氏三个人上了坐骑,顺大路往前走,也没有准去处。这天天色已晚,三匹马正往前走,眼前是个山口,“?啷啷”一棒锣声,出来几十个人,都是花布手巾缠头,短衣裳小打扮,各拿长枪大刀,短剑阔斧,拦住去路。有一人大声喊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有人从此过,须留买路财。谁敢说半个不字,一刀一个土内理。”

  周?一看,来了截路的,赶紧往前一催马说:“对面的朋友请了!在下姓周名?,原本是北路镖头。今天我同舍亲由此路过,烦劳众位回禀你家寨主,就提我周?今天不能上山去拜望,暂为借山一行,改日再来给你家寨主请安。”众喽?兵一听,说:“原来尊驾是北路的镖头周?,尊驾在此少候,我等回禀寨主一声。”

  说着话,有人往山上飞跑。工夫不大,就听山上“?啷啷”一棒锣声,下来了二百余人,各掌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照耀如同白日一般。周?抬头一看,为首有三骑马,当中一匹红马,骑着这人,头戴宝蓝缎扎巾,蓝箭袖,黄脸膛,压耳黑毫,腰间佩刀,得胜钩挂着一条枪。上首一匹黑马,这人穿黑褂,皂黑脸膛,也是挂着一条枪。下首一匹白马,这人穿白爱素,白脸膛,得胜钩上也挂着枪。三位寨主来到近前,把马一拍,问:“对面来者何人?”周?说:“我是北路镖头铁头太岁周?,今日同舍亲在此路过,要借山一行,改日再谢。”这位黄脸的大寨主说:“令亲是哪一位?”周?说:“我姐丈打虎英雄黑脸熊窦永衡。”三位寨主一听,“呀”了一声,说:“原来是窦大哥。”赶紧翻身下马,上前行礼,说:“原来是窦兄长,久违少见。”窦永衡一看,这三位寨主并不认识,连忙答礼相还说:“三位寨主贵姓?我可实在眼生。”三位寨主说:“窦大哥是贵人多忘事,请到山寨一叙。”窦永衡说:“三位到底是难呀?”这位黄脸的说:“提起来,你我不是外人,此地亦非讲话之所,请上山寨去再谈。”

  窦永衡不好不去,当即随同众人上山。来到大寨门一看,这座大寨房子不少,进了头道寨门,马匹交给从人,一直来到聚义大厅落座,有手下人献上茶来。周?说:“未曾领教三位寨主尊姓?”黄脸膛的说:“你我是五百年前一家人,我也姓周,名叫虎,有个小小的外号,人称笑面貔貅(音pí-xiū皮休)。这是我的两个拜弟。”用手一指那位黑脸的说:“他叫铁背子高珍。那位白脸的叫黑毛虿(音chài)高顺,这座山名叫翠云峰。窦兄长,你们这是从哪里来?”周?说:“别提了,我姐丈在临安城寄居,无故遭一场不白之冤的官司,幸亏遇见一位高僧,将我等救出龙潭虎穴。我打算同我姐丈投奔一个朋友去,由此路过,遇见三位寨主,不知三位寨主怎么认识我姐丈?”周虎说:“我弟兄三人,在此久候多日,奉上命委派我等在此。久闻窦兄长威名远震,今幸得会,真乃三生有幸。前者我们派人请过窦大哥两次,没找着住处。今天在此巧遇。窦大哥、周贤弟,你们二位别走了。”窦永衡说:“你们几位在此占山,怎么还有上司么?”周虎说:“我们在此占山,原本是为招聚天下的英雄,将来我们都是开国大将军之职。”窦永衡说:“三位原是大宋国的将军么?”周虎说:“我们倒不是大宋国的官。常州平沙江当中有一座山,叫卧牛矶。山上有一座慈云观观主叫赤发灵官邵华风。他有一件宝贝,名叫乾坤子午混元钵。他老人家能掐会算,善晓过去未来之事。现在要设立一个熏香会,那观里有前殿真人、后殿真人、左殿真人、右殿真人,还有绿林好汉五百多位,大家都在这观里落脚。窦大哥你们别走了,就在我这山上住着。我们给慈云观祖师爷去一封信,听候祖师爷的回音,你们帮助我等共成大业,将来亦可以得个一官半职的,好不好?”窦永衡一想:“暂时也无处可去,只好先在这里住着。”当时就应允了。笑面貔貅当即派人给慈云观送去一封信。

  周虎派人给窦永衡夫妇打扫出一所房子来,有婆子人等伺候。周?也在这山上住着。五位寨主终日在一处盘桓。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过了些日子,这天众人正在大厅上说着话,从外面跑进一个喽?兵来报说:“回禀众位寨王,山下现有临安城京营殿帅陆炳文卸任回家,从山下经过。我等出去把驮轿车辆截住,他拿出一个片子来,说拜望寨主,要借山一行。”

  笑面貔貅周虎一听,说:“高贤弟,你们谁认识京营殿帅陆炳文?”高珍、高顺都摇头说不认识。周虎又问:“窦兄长可认识?”窦永衡一听是陆炳文,立刻气得颜色更变,说:“三位寨主有所不知,这位陆炳文跟我仇深似海。我在临安,就是他买盗攀赃,把我入了狱,又诓了我妻子,给花花太岁王胜仙送了去,害得我一家被害。要不是济公救我,我等全都死在他的手内了。济公早就告诉我,他是我的仇人。今天既然是他来了,我焉能跟他甘休?既然你们三位都不认识这个陆炳文,今天活该我报仇雪很。”当时拿起一口刀来,往外就奔。

  陆炳文怎么会来到这里呢?这其中有一段缘故。只因前者陆炳文把窦永衡放了,等到明白过来,再派人搜拿,也没拿着。自己一想:“这事已经奏明了皇上,如何担当得了?”赶紧坐轿来到泰和坊王胜仙的住宅求见。王胜仙把他让到书房,陆炳文给王胜仙行礼说:“老师得救救门生,我遭了事了。”王胜仙说:“贤契有什么事?慢慢说。”陆炳文说:“现在白沙岗抢劫饷银的窦永衡越狱脱逃,这件事已经奏明了圣上,求老师庇护门生。”王胜仙一听,勃然大怒说:“窦永衡是我的仇人,你不知道么?火烧了合欢楼,把我的美人也给烧死在内,我落了个人财两空。你单把他放了,等着他拿刀来跟我拼命,这个事你还叫我护庇你?他要来找我报仇,谁护庇我呀?你自己办的好事,你自作自受,我也没法,你请回去吧。”

  陆炳文碰了一个大钉子,无法可想,只得告辞。打算回衙门再设法托人情。坐着轿子正往回走,偶然见大道旁站着一个美人,真是千娇百媚,如花似玉。陆炳文心中一动:“王胜仙最爱美人,求他办事,非得送给他美人,才能买动他的心。”想罢,赶紧吩咐住轿,问,“旁边站着什么人?”当差人说:“没有人,就是一个卖画儿的。”陆炳文定睛一看,原来是挂着一轴画,上面画的一个美人图,猛一看真似活人一般。旁边站着一个卖画儿的人,秀才打扮,俊品人物。陆炳文连忙把卖画儿的人叫到近前,问:“你这轴美人卖多少钱?”这人说:“大人要买,不敢多要钱,大人给一百银子吧,少了也不卖。”陆炳文说:“一轴画儿怎么值这么多银子呢?”这人说:“我这画儿卖的是工夫钱,货卖识家。明公,我这画儿阴天不画,下雨不画,刮风大寒大暑不画。每逢天气晴朗,还得人高兴,神清气爽之时,拿起来画两笔,稍微有一点儿不高兴就不画。这轴画儿,画了一年多的工夫,才能够有神,故此少了不卖。”陆炳文说:“先生贵姓?”这人说:“我姓梅,双名成玉。”陆炳文说:“你是哪里人氏?”梅成玉说:“我原是镇江府人氏。”陆炳文说:“你来京何干呢?”梅成玉说:“只因找家中父母双亡,带着小妹来京,这里有两家亲戚,只为有个照应。现在青竹巷寄居,我兄妹就倚着画画儿度日。”陆炳文心中想:“每逢画画儿,必随人五官,看梅成玉相貌清秀,大概他妹妹也许长得好。”想罢,说:“先生你把画儿卷起来,跟我到衙门去。”

  梅成玉就拿着画儿,随同来到京营殿帅衙门。陆炳文把梅成玉让到书房,又问:“先生,你家中共有几口人?”梅成玉说:“就是我兄妹二人。”陆炳文说:“先生,令妹也会画么?”梅成玉说:“也会画。”陆炳文立刻叫人平了一百银子,交与梅成玉。陆炳文说:“先生,你把你的住址留下,或许我还要找你画几张条屏。”梅成玉心中很欢喜,留下住址,告辞走了。

  第二天一早,陆炳文派了一个婆子,拿着两包点心,教给婆子几句话,叫婆子坐一顶小轿,直奔青竹巷来。打听到画画儿的梅先生住家,来到门口下轿。一打门,梅成玉同他妹妹碧环正在家中,听外面打门,梅成玉出来开门一看,是一位仆妇。梅成玉问:“你找谁?”仆妇说:“我是京营殿帅陆大人家的,只因我们大人昨天买了先生一轴画儿,我们夫人瞧见很喜爱,叫我来找先生,还要画几样画儿。我到你家里找个座儿说话。”梅成玉一想:“是个仆妇,让她进去有何妨呢?”就把仆妇让到里面,碧环姑娘自然也见着了。仆妇一看这位姑娘,果然是貌似天仙。陆炳文本来就是派仆妇来看看姑娘,如果美貌,就把梅成玉请了去,如果姑娘长得平常,就作为罢论。婆子一看姑娘,真是千娇百媚,这才说:“我们大人,叫我来请先生到衙门去面谈,还要画多少样呢,我也记不清楚。先生亲身去见了我们大人,说好了,就把定银带回来了。”

  梅成玉一听很是高兴,立刻随同仆妇来到刑廷衙门。仆妇先进去回禀,陆炳文赶紧把梅成玉让到书房,透着分外恭敬地说:“先生请坐!”梅成玉一想,我一个穷儒,刑廷大人这样谦逊,倒觉着诧异。坐下一谈话,陆炳文说:“先生今年贵甲子?”梅成玉说:“小生今生二十七岁。”陆炳文说:“听说先生家中有一位令妹,没有婆家,这倒是天缘凑合,我给你说一门亲吧。现在大理寺正卿王大人,新失的家,尚未续室,我给你说这门亲,倒是甚好。”

  梅成玉来到临安也住了好几个月,向有耳闻,知道王胜仙是本地的恶霸,赶紧说:“小生乃一介穷儒,不敢仰视高攀,大人不必分心了。”陆炳文说:“先生,你别推辞,这门亲你找都找不到。王大人是当朝秦相爷的亲侄子,也是我的老师,将来过了门,论起亲戚来,你还是我舅舅呢!”梅成玉心里说:“我不给你当舅舅,恐怕多挨骂。”连忙说:“大人放心,我领情。这件事我也不能自主,还得回去和妹子商量商量。”陆炳文说:“不用商量,你不愿意也得愿意。来,拿二百银子来,你带了去作为定礼,也不必打首饰,择吉日就娶。你请回去听信儿吧,这件事我给你作主了。”

  梅成玉无奈,拿着二百银子回了家。一见姑娘,就说:“妹妹,你把细软东西收拾收拾,你我快逃走吧。我雇船去。”姑娘说:“哟,哥哥,什么事儿这样慌张?”梅成玉说:“我也不便告诉你,没有工夫了,你快收拾,我雇船去。”说着话,从家中出来,没想到刚走到胡同东口,见有两位班头带着十个伙计在这里扎住。众人一见梅成玉,就说:“梅先生哪儿去?我等奉京营殿帅之令,在这里把守,你要打算逃跑,那可不行。你要走可以,可得把家眷留下。”梅成玉一听愣了,自己打算逃跑,没想到陆炳文早派人看上了。扭头又往西走,到西口一看,也有两位班头十个伙计把守。梅成玉一看,心中真急了,这可如何是好?正在发愣,只见对面来了一人,说:“贤弟,为何在此发愣?”梅成玉一看,说:“表兄,你来了正好,我这里出了塌天大祸。”

  来的正是探囊取物赵斌。原来赵斌的母亲是梅成玉的姑母,他们两人是表兄弟。赵斌见梅成玉这样惊恐,问:“贤弟什么事?”梅成玉说:“到我家再说。”二人一同来到梅成玉家中,赵斌说:“贤弟,到底因为什么?”梅成玉说:“我卖画儿卖出祸事来了。”赵斌说:“怎么?”梅成玉就把陆炳文勒令说亲的事儿详细一说,“现在我是想跑也跑不了啦,胡同东西口都有官人守着,兄长你给我出个主意吧。”赵斌一听,把眼一睁,说:“好狗娘养的,终日抢人害人,今天欺负到你我兄弟的头上来了!我拿把刀到京营殿帅府,见一个杀一个,然后连王胜仙也杀了,方出我胸中之气。”梅成玉说:“兄长这话不对,你一个人焉能反得了?京营殿帅有多少兵,你就满打满杀一个杀两个,叫人家拿住,你就完了。再说你又无兄弟几个,不但你救不了我,你再有个差错,那时候姑母她老人家怎么办?兄长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赵斌愣了半天,说:“我有主意了。”梅成玉说:“兄长有什么高明主意呢?”赵斌说:“我有个师父,是灵隐寺济公活佛,他老人家能掐会算,知道过去未来之事。你我兄弟去请他老人家来,给出个主意吧。”梅成玉说:“也好。”二人这才赶紧站起身往外走。往前走了不远,恰巧碰见济公从他们对面一溜歪斜地来了。赵斌一看,说:“这可是活该,济公他老人家来了。”连忙上前行礼说:“师父在上,弟子有礼,我正要去找你老人家去。”和尚说:“赵斌你起来,不必行礼。”赵斌说:“贤弟,你过来见见,这就是我师父济公。”梅成玉一看,这和尚褴褛不堪,心中有些瞧不起,过来给济公作了个揖。赵斌说:“师父,这是我表弟梅成玉。”和尚说:“你要找我什么事?”赵斌说:“师父,跟我到表弟家里去说。”和尚说:“也好。”

  济公和梅成玉、赵斌,来到梅成玉家中,让和尚在堂屋里落座。赵斌说;“师父,你大发慈悲吧,我表弟出了塌天大祸。”和尚说:“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们两个人快到屋里瞧瞧吧,屋里这个乱子更大。”赵斌、梅成玉一听这话,连忙赶到里间屋一瞧,见梅碧环姑娘上了吊了,吓得梅成玉浑身是汗。也是碧环命不该绝,幸亏上吊工夫还不大,赶紧把姑娘救下来,慢慢呼唤,姑娘方才悠悠气转。梅成玉说:“贤妹,你可不能这样想不开,你我兄妹两个,你要一死,剩我孤身一人,我也无倚无靠。现在有表兄请了灵隐寺济公活佛前来,他老人家必能救你我兄妹,贤妹你不可再胡思乱想。”说罢,心中一惨,两眼落泪。和尚说:“梅成玉、赵斌,你二人出来。”赵斌说:“师父怎么样?”和尚说:“梅成玉,你赶紧到京营殿帅府见陆炳文,就说跟妹妹商量好了,跟他要白银千两,一头真金首饰,一套裙衫衬袄,还要上等高摆海味一席。这些东西,当时就要送来,今天晚上就叫他来轿子抬人,不给这些东西,可不能把姑娘给他。”梅成玉说:“师父,这话倘若他都应允,把东西给了,拿轿子来抬人,那可如何是好?”和尚说:“不要紧,你只管去。他给了东西,抬轿子来,自然有新娘子上轿。”梅成玉问:“谁上轿子呀?”和尚说:“我看你院中不是有一条白狗么?就叫它上轿子。”梅成玉说:“那如何能行?”和尚说:“你就别管了。我保管能行。”赵斌说:“贤弟,师父叫你去你就去,师父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法术无边,他自有道理。”

  梅成玉半信半疑,这才起身出去。来到刑廷衙门,往里一回话,陆炳文赶紧吩咐有请,把梅成玉让到书房,问:“先生来此,可与令妹商量妥了么?”梅成玉说:“我回家跟我妹妹一商量,她倒是愿意的,可得要一千两银子、一头真金首饰、一套裙衫衬袄、一桌上等高摆海味席。只要你把这些东西送了来,今天晚上就叫王大人拿轿子抬人,要不给我银子,那可不行。过门之后,他是豪富之家,我家没有钱,这个亲戚也走动不了。不给我这些东西,这件事就作罢论。”

  陆炳文一听,心中甚为喜悦,说:“只要你愿意,要银子东西现成,先生你回去,随后我派人把银子、衣服、首饰、酒席就送了去。”

  梅成玉告辞,回到家中,对济公说:“师父,陆炳文都答应了。”和尚说:“好。”正在说话,陆炳文派人把东西全都送到。和尚说:“摆上酒,咱们喝酒。”梅成玉说:“师父,少时轿子可就来了。”和尚说:“你先去买四个火烧、半斤牛肉来,我给白狗吃上轿子饭。”梅成玉立刻到外面,把火烧、牛肉买来。和尚说:“家里有红头绳、胭脂粉没有?”梅成玉说:“有。”和尚说:“拿来。”立刻把四个火烧拿上,每个夹上二两牛肉。和尚说:“赵斌,你先到钱塘关雇好一只船,预备好了。梅成玉你赶紧把家中细软的东西收拾收拾,回头我打发白狗上轿子一走,赵斌你随后就送你表弟、表妹逃走。要不然白狗一现了原形,他必定还要来拿你的。”赵斌点头答应。

  和尚这才一招手把白狗叫过来,把四个火烧给它吃了,白狗摇头摆尾,前蹿后跳。和尚拿红头绳把白狗的嘴一系,拿胭脂白粉在狗脸上一抹,把裙衫短袄套在狗的身上,把绣花鞋给白狗后爪一穿,和尚口念:“?嘛呢叭咪?!”用手一拍白狗的头,赵斌、梅成玉再一看,白狗坐在那里,真的变成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赵斌、梅成玉二人喜出望外。赵斌先到钱塘关把船雇好,回来同和尚开怀畅饮,直喝到掌灯以后,听外面鼓乐喧天,花轿来了。

  陆炳文派人给梅成玉送去了银子,随后他坐着轿子,拿着美人图,到王胜仙家去。一见王胜仙,陆炳文说:“老师大喜!”王胜仙自从火烧了合欢楼,只当把美人烧死了,心中着实想念,并无一刻忘怀,烦得了不得。今天听陆炳文又来说大喜,王胜仙说:“我喜从何来?”陆炳文说:“门生给老师访着了一个美人,已经说妥。这位姑娘有自己画的行乐图真容,老师请看这轴画,跟她本人一般无二。”王胜仙打开美人图一看,说:“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人?”陆炳文说:“现在就有,我都给老师办妥了。她是青竹巷梅成玉的妹妹,讲定了今天晚上就发轿子替老师娶过来,到时候你一见就知道了。”王胜仙是个酒色之徒,一听这话,说:“贤契,你这样替我劳神,我实在抱愧。”陆炳文说:“只要老师能庇护我,为窦永衡的案子,别让我丢官职就得了。”王胜灿说:“那倒是小事一段,好办,好办!来人,摆酒!”

  他一面同陆炳文开怀畅饮,一面遣家人即刻迎亲。只要有钱,事情好办,片刻之间,一切齐备,悬灯结彩,鼓乐喧天,花轿就奔青竹巷来了。

  花轿到了梅家门口,和尚把门关上,叫吹打吹打,外面就吹打起来。和尚说:“吹《大开门》、《柳青娘》、《扑粉蝶》。”外面就照吹。吹打完了,又要喜包,和尚这才跑进来,叫:“新人上轿,轿子堵门口上,忌生人。”轿夫答应,把轿子搭到门口,和尚搀着白狗上了轿子。有和尚的法术,白狗不能动,乖乖儿地在轿子里坐着,吹吹打打,轿夫们搭着轿子,来到王胜仙家。自有婆子掀帘子把白狗搀下轿来。

  王胜仙一看,果然是个美人,脸蛋儿真白,脚底下真小。拜了天地,王胜仙高兴非常,一坐帐,桌上摆着成席的酒菜,大家让新人吃,新人不吃也不言语。白狗瞧着这一屋子的生人,摆着一桌子吃的,可是张不开嘴,白狗净生气。直到二鼓以后,陆炳文说:“老师请入洞房吧,少时门生也要回去,明天再来道喜。”王胜仙来到屋中一瞧,美人坐着也不言语,婆子要给新人脱衣裳,过来刚解纽扣,把白狗捆嘴的红头绳儿碰脱了。王胜仙说:“婆子们,你等出去吧。”婆子们都退出来。王胜仙走过去,说:“美人,你我是夫妇,这是人间大道理,你不必害臊。”说着话,这小子淫心已动,过去一搂白狗,要跟白狗亲嘴。那白狗正有气呢,照定王胜仙脸上就是一嘴,把王胜仙的鼻子咬掉了,白狗也现了原形,把衣裳连咬带撕,往外就跑。王胜仙疼得满地乱滚,大叫:“狗精!狗精!”家人吓得都跑了,也没人敢拦那狗。白狗跑了之后,才有人把王胜仙的鼻头子捡了起来,趁热血给他粘上。再找陆炳文,陆炳文听说发生如此巨变,早已经跑回衙门;立即派人去捉拿梅成玉,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了空房子了。

  王胜仙的这件丑事,再也瞒不住了。大家都说这是陆炳文的奸计,安心陷害。王胜仙把这事儿一回禀秦相,秦相勃然大怒,说:“本来我侄儿就无知,陆炳文还这样引诱他?这厮深为可恨!”秦相就递本参他,说:“他放走了大盗窦永衡,捕务废弛,行同市侩,有忝官箴,任意胡为。”圣上旨意下来,将陆炳文即行革职,永不叙用。

  陆炳文虽然被革了职,这一任刑廷,也剩有十万八万的银子。他带着夫人、少爷、小姐,打点行囊褥套,雇驮轿车辆,从临安起身,回归南京。这天驮轿车辆正往前走,走到翠云峰山下,忽然出来数十个喽?兵,挡住去路,一声喊嚷:“对面的绵羊孤雁,趁早留下买路金银,放你逃生。如要不然,叫你等人财两空。”陆炳文一看,赶紧催马往前走,拿了一个片子,说:“你们寨主贵姓?”喽兵说:“我们大寨主叫笑面貔貅周虎。”陆炳文说:“劳众位驾,拿我的名片,就提我是京营殿帅陆炳文,卸任归家,特意绕道来给你家寨主请安,就说我要借山一行。”

  喽兵拿着名片到山上一回禀,周虎、高顺、高珍三位寨主彼此盘问,都不认识。窦永衡一听是陆炳文,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说:“三位寨主既然都不认识,这可是活该。陆炳文是我的仇人,该当我今天报仇雪恨。”说着话,窦永衡抄起一把刀来,就要往山下奔。笑面貔貅周虎说:“窦兄台且慢,你跟他有什么仇,你细细说说。”

  窦永衡把临安被他所害的情景,从头至尾一说。周虎说:“既然你跟他有这样的深仇,你倒不必下山杀他,他一死也就算完了,那也不算报仇。我倒有个主意,也不必要他的命,我下山去把他让上山来,用好言把他安慰了,我们三个人就说送他一程,把他押到慈云观,送到祖师爷那里去。他的妻子女儿,让祖师爷爱给谁就给谁,祖师爷那里有乾坤所妇女营。把陆炳文留在那里,叫他伺候众人,没事儿就打他一顿,零碎挫辱他,比杀他还好。山寨就烦你们二位给照料,我兄弟三人回头就把他送了走。”

  窦永衡一想,说:“这样也好。我还见他不见?”周虎说:“你就不必见他了,我下山去见他。”说罢,周虎同高顺、高珍三人一同下山。

  陆炳文正在那里着急,周虎来到近前,说:“原来是陆大人驾到,小可未曾远迎,当面谢罪。”陆炳文赶紧说:“寨主在上,我陆炳文有礼!今日借山一行,改日必来答谢。”周虎说:“大人今天既然来到敝山,请到山寨少叙,大人必须赏脸。”陆炳文心中虽然害怕,又不敢说不去。三位寨主立刻派喽兵牵马上山。

  陆炳文来到山寨上,分宾主落座,陆炳文说:“未曾领教三位寨王尊姓?”周虎等三人各通了名姓,赶紧吩咐摆酒,款待陆炳文。周虎说:“大人这是从哪儿来?”陆炳文说:“我从临安来,要回金陵上元县。”周虎说:“今天你我一见有缘,回头我弟兄三人送大人一程。”陆炳文说:“不敢烦劳三位寨主这样分心。”周虎说:“大人不必太谦,我们三人是一定要送的。”

  吃喝完毕,三位寨主带着一百喽兵,送陆炳文下了翠云峰,就奔常州府慈云观去了。山上就剩下窦永衡、周?二人照料。周?说:“姐丈,这一来陆炳文可算遭了报应了,他这是害人反害己。现在你我弟兄应该怎样?”窦永衡说:“虽然你我报了仇,但只一件,咱们本是安善良民,守份百姓,被官司所迫,出于无奈。现在虽然占山落草为寇,终归不是你我所愿,也不是常法,恐怕还得另想主意。”

  弟兄二人只得暂且在山中住下。过了五六天,忽然有喽兵上山来报:“回禀寨主,山下有一个人,堵住山口大骂,要过路的金银,如不给送下山去,杀上山来,杀个鸡犬不留。”窦永衡、周?一听,说:“这事儿可太难了,人家当山大王的,讲究断路劫人。这倒有人来找山大王要银子,真是欺我太甚!”二人立刻抄兵刃,翻身上马,领喽兵撞下山来。不知山下要过路金银的人是谁。

  窦永衡、周?二人气哼哼地来到山下一看,赶紧翻身下马,上前行礼。山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济公禅师。二人上前行礼说:“原来是圣僧,你老人家从哪儿来?”和尚说:“我从临安城来,要上江阴县去。”窦永衡说:“师父,你老人家上山吧!”和尚说:“我不上山,你二人在这山上当大王啊?”窦永衡说:“我二人无地可投,暂且借山栖身。”和尚说:“窦永衡,你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这等这样。”窦永衡点头答应说:“师父,给你带点儿盘费吧。”和尚说:“我不要,我有钱花,我要走了。”就告辞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