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向日葵传说
沈亚
楔子
1994年 台北某电视台棚内“说真的,我不知道1963年元。旦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在那一天,世界上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我只知道那一年我七岁。那天清晨,当我听到第一声鞭炮响起的时候,我立刻从阴暗的屋子里,中了出来,因为那是个会有很多人的日子。对一个以擦皮鞋为生的孩子来说,那代表我的饭钱有了着落,在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重要了。即使在多年以后,
我知道了那一天其实是我的生日。
我姓林,林初一。听说我出生在1956年元旦的第一声鞭炮声响起时,所以我的名字叫初一,那并不是我的父母所给我的名字,而是我的师父——隔壁的一个老鞋匠,他在替我报户口的时候临时所想出来的名字。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从懂事开始,我就是个孤儿,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是个孤儿。“”您曾试图寻找过您的父母亲吗?“
他微微一笑。“当然找过,但是一直没找到。几年前,当我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就开始找了。可惜几乎没有线索可寻,现在向日葵基金会已经壮大了,却发觉……”他讽刺地笑了笑。“我的父母似乎多得有点不可思议了。”
“如果有人认识您的父母亲,并且替您寻找到他……”女主持人犹豫了一秒钟,现场的来宾至少有五十个人,这个节目是她所有的命脉,万一搞砸了——她求助地碰碰耳朵里的小型耳机——控制室里的人焦急地转向节目的制作人一—“小季?”
她咬着下唇,注视着荧幕上场面有些僵硬的现场。
“小季,你确定要这么做?他很可能会告我们。”阿宝不太自在地搓搓双手。“好不容易才弄到今天的程度……”
“叫她继续说下去。”
“小季……”
她孤注一掷的表情。“不管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想他就算再生气也不敢发作。这家伙不逼逼他是不行的。叫她照着原来的计划做下去。现场准备。”
女主持人从耳机中清楚地听到她的指示,她僵硬地微微一笑。“您会愿意和他们相识吗?”
他微微蹙起眉,表情相当警戒。“我可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上面的小季翻翻白眼咕哝: “这个女人是哪里找来的?怎么可能会红!”
“小季……”阿宝紧张地轻嚷着:“现场的观众已经不耐烦了。”
“我知道。”小季抿唇吹动她额上的发丝,她靠近麦克风,低声说道:“我求求你行不行?叫你说你就说,有什么事我负责。”
女主持人当下站了起来。“各位现场的来宾、林先生,现在为您介绍林春美女士。”
顿时现场的灯光全集中在观众席的最后方。
初一的脸色大变。
“林女士。”主持人满面笑容地走向台下,一阵温暖的音乐声适时缓和了现场的气氛。所有的人目光全集中在那个苍老的女人身上。
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那张刻意修饰过的面孔显得年轻了些——和他记忆里的样子有几分相像——短短的几步路,竟足足走过了三十年!
“特写初一的脸”。小季屏息以待——摄影师二话不说地照做,荧幕上林初一的面色铁青。
“小季。”
“转到他妈妈的身上。”
“什么镜头?”摄影师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来。
小季有点生气地低吼:“随便。”
“小季。”阿宝急得跳脚。“你看看初一。他快发火了”。另一面荧幕上的林初一果然已经开始咬牙切齿。“怎么办啊?快想想办法。”
这时现场居然响起了掌声。旁的工作人员不明就里地带动了场面,所有的观众随着拍起手来。
掌声越来越大,林初一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女主持人已经将林春美带到了台上,和他面对面“初一……你有点人性,她是你妈。”小季喃喃自语地念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现场的一举一动。“镜头转向林春美,半身镜,我要看到初一的反应。”
“知道了。”
林春美看着他——她的儿子,她的泪水无法抑遏地滴落,颤抖着双膝几乎不能支撑她走向儿子的步伐。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明知道他不会承认她这个杀过人、坐过牢、当过妓女、好赌嗜酒的母亲的。但是,他就在眼前——就在她的眼前。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就是她这几十年来日夜所企盼的吗?就算死——就算她现在死,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林先生和他的母亲分离了三十年,一直到现在他们才有机会相认……”女主持人感性的声音悠悠地响起,现场笼罩在一片温馨感人的气氛之中,许多人已经不胜欷敷地红了眼眶一—除了初一。
小季看着他握紧了双手,不由得闭了闭眼。“完了,林初一,你这个浑蛋。”
“小季——”
“不要叫,我有眼睛,我看到了。”小季忍不住大吼。
“我知道啊,问题是现在怎么办?”阿宝手足无措地嚷着:“你说啊。怎么办?”
小季涩涩地挥挥手。“看啊,看他准备无情到什么程度。”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反正是豁出来了,不能让他良心发现,我这个制作人也不干了,大不了回家去吃泡面,有什么了不起。”
阿宝傻傻地看着她,他永远不能理解小季的心态,她怎么可以总是这么无所谓?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一点成就这样挥挥手说。算了。
一号摄影机准备,三个人就定位乏后长镜全景。“”OK“
初一一直是坐着的,他似乎也没有站起来的打算,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到最后变成一片木然的空白。
女主持人有点下不了台,她扶着林春美坐下之后转向他——“林先生,要不要发表一下您找到自己亲生母亲之后的感想?”
初一冷冷地看着那个历尽沧桑的女人,表情有霎时的软化,但只在瞬间,他再度嘲讽地挑挑眉。“我说过,自从向日葵基金会成立之后,我的母亲已经多得数不清了。每找到一个,就发表一次感言,那我可能要说上一辈子。”
“初一……”林春美垂下眼,忍不住啜泣。“我知道你是不会原谅我的……可是我……”
他淡淡地看了看手上的表。“我的时候已到了。”
“林先生——”主持人僵硬地笑了笑。“我们——”
主控室里的小季忍不住诅咒一声:“该死,真他妈的该死。”她跳起来往外冲。“气死我了。”
“小季。”阿宝焦急地吼了起来。“你要去哪里?你不可以下去啊,小季。”
现场已经陷入一片奇异的气氛之中,所有的人全都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初一神闲气定地站了起来。“我想我们今天的访问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林先生——”
“林初一。”小季从楼梯上大叫一声。“你这个浑蛋。”她气急败坏地冲到现场,也不管到底有多少人在场,劈头便破口大骂:“你到底还有没有人性?”
“季小姐。”主持人哭丧着脸拦在他们之间,她的演艺事业……“有记者在场……”
“我管他有谁在场。”小季气愤地一把推开她。林初一足足比她高上一个头,可是她瞪着他的神情却像是瞪着一个小学生一样。“你说,春美有什么错?她为了生活所做的事是悲剧,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就算当时换做是你我,我们也不见得会做得比她高尚到哪里去。你这只猪居然会为了那些过去的事而伤害自己的母亲。”
“小季……”阿宝苦笑着拉她。“你不可以骂人……”
“为什么?我说错了吗?我要骂醒这个笨蛋。我们站在理字头上有什么好怕的?”小季理所当然地叫道。
“我知道你是正义之士,可是正义之士不该说这样的话。”阿宝苦笑地看看四周全竖起了耳朵的人们。
“我没兴趣留下来听你们耍宝。”林初一冷冷地看着小季。“而且我对你未经我的同意就做出这种决定很生气,我是基金会的负责人,我有权解除你这个制作人的职务。”
“你要开除我?”小季睁大了双眼,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唉啊,我真的怕死了。”她说着假假地笑了笑,一点都不客气地用手指推推他厚实的胸膛。
“我告诉你——”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强调:“用不着你开除我,因为——我——不——干一了。你这个冷血侏儒。”
林初一阴阻地瞪着眼前这个令人又好气又好笑的小女人,如果今天的状况不是关系到他自己,他真的会当场爆笑出来。
阿宝张大了嘴:“小——小季——你骂他——侏儒?”他傻傻地眨眨眼。
“他——”他用力绷住了脸上的肌肉,天知道他真的快大笑了:“可是——可是——。
小季微眯起眼瞪初一,居然对自己的杰作感到有些得意。“嘿嘿,怎么样?”她拉起春美的手。“我们走,”
“季小姐。”主持人简直快哭了。“你不可以就这样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看着办。”小季咆哮着往摄影棚的外面走去,她轻轻地搂着春美单薄的双肩低声安慰着她:“你放心,我不会这样放过他的。我一定会让他承认你——”
话还没说完,林春美已经不声不响地往地面上倒去“伯母。”小季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阿宝。”
阿宝眼明手快地扶住了面色死灰的春美。 “怎么这样?”
“快来人。快叫救护车。”小季焦急地吼了起来,摄影棚里的人全都集中过来。
“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休克——”
小季气急败坏地朝他们暴吼:“看什么?滚开。林初一”
林初一,他站在人群的后方——面无表情。
第1 章
1963年元月一日 台北西门町清晨的鞭炮声响过之后,吵杂的人声开始沸腾起来。大大小小的木屋聚集成一个小小的社区,里面什么声音都有。
小狗小猫的声音、叫骂声、卖东西的叫卖声——所有“人”的活动都开始了。他们住在这个全台北市最繁华的地方,希望写在每张勤奋的脸上,他们知道,只要够努力,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到的。
“早啊,初一。”卖菜的太太微笑地挑着扁担从孩子的身边经过,她温柔慈祥地拍拍孩子的头。“还在等老张啊?”小男孩点点头,焦急地站在小木屋的前方等待着。他身上背的擦鞋箱几乎比他的身子还要巨大。
他看看四周,所有的人都开始做生意了?如果他们再不出发,可能他们的位置就会被占走了。“老张,老张。”
他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快一点啦。老张。”
“来了,来了。”老张年迈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急什么?”木屋的门打开,老张那张布满了风霜的面孔出现,他看起来有点惺忪,慢慢地打个哈欠。“这不是来了吗?”
“快一点啦,”小男孩急急忙忙地拉住他的手。“你看人家都走了。我们再不去的话,等一下就没有位置了。”
“不会不会。”老头子笑着拍拍小男孩的肩膀。“今天人很多的,我们不到市场去。”
“那要去哪里?”
“你跟着我走就知道了。”微驼的小老头背着他的擦鞋箱,握住男孩小小的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元旦。我们到总统府的前面去,那里会有很多很多的人,而且都是有钱的人。”他说着,低下头朝孩子笑了笑。“我们今天的生意一定会很好的。”
“真的吗?那是不是可以赚很多的钱?”初一急急忙忙地往前走。“那个‘赤脚仙’说只要我有一百块,他就给阿婆买那个什么参的东西吃,他说阿婆吃了那个,病就会好了。”他开心地走在老张的前面,满脸的希望。“我们今天可不可以赚到一百块?”
“一百块——”
老张的脸有点僵硬,他们替人擦一次鞋子才赚五块钱,要赚一百块得擦二十个人。
“老张?”男孩怪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快一点啊。”
老张无言地看着孩子那张童稚的面孔,怎么也不忍心告诉他,就算他们赚到了一百块,也不能给他的祖母买什么人参吃的]他们都要生活、要吃饭,而韧一那个瞎眼的老奶奶已经是药石罔效了……
从西门可走到总统府少说得走个半个钟头,他们一老一小走到总统府前的时候,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了。
初一惊奇地瞪大了双眼。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这么多的人。
“哇!”
人们聚集在总统府的前面,警察和宪兵们列队在道路的两旁严阵以待。音乐声雄壮威武地在空气中播放着,初一忍住了往前冲去看个究竟的冲动,紧紧地拉住老张的手。
“初一,这边。”老张在街角找到一个小小的角落,他兴奋地拉着孩子的手往那里走。“我们到那里去。”
男孩回头再看一眼那些威武的宪兵们,有些舍不得地在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和老张钻入了人群之中。
老张知道孩子心里是舍不得的,哪一个孩子不喜欢看热闹?初一今年才七岁,他虽然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可是终究还是个孩子。
他微笑地拍拍初一的头。“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的,等我们赚了大钱,老张再带你去看好不好?”
初一点点头,在老张的身边将箱子放了下来,忍不住抬起眼睛的冲动。
老张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硬纸板作出的招牌放在小骑楼的前面,上面写着[擦鞋每次五元]四周还有很多小贩在叫卖各式各样的零食和小玩艺,人们衣着光鲜亮丽地来来去去。
“擦鞋,擦鞋,一次五块钱,擦鞋。”初一娇嫩的声音在人群中显得有点微弱,他们坐在那里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眼里充满了渴望——人声鼎沸之中,一对中年的夫妻带了两个孩子絮絮叨叨地朝他们走来。
“我就跟你说直接回去你就偏要逛逛,逛什么。”衣着笔挺的男人不悦地将腿往老张的擦鞋台一抬:“看,新鞋子被踩成这个样子,你高兴了?”
那双崭新的黑色皮鞋令老张的眼睛为之一亮。这可是上好的皮鞋。能穿这种鞋的一定是很有钱的人。他恭敬地看着那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先生擦鞋?”
男人神气地挥挥手:“快擦。”
“爸我也要擦。”他们身边一个年纪和初一差不多大的男孩也神气地将自己崭新黑皮鞋放上初一的擦鞋台。“喂,替我擦鞋。”
初一愣愣地看着男孩那张清秀却嚣张的面孔。“喔……”
妇人抱着小女儿站在旁边等待着,从他们的衣着可以很明显的看出这一家人并不是一般的人家,那个小女孩的大眼睛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初一。
“头仔是做什么生意的?”老张微笑地闲话家常。“看起来很好过。”
“没什么。”男人得意地笑了笑。“我们住在迪化街。做点小生意,阮老仔是做官的。”
老张理解地点点头。“喔……难怪连小公子都这么有派头。”
男人斜眼看看正替他儿子擦鞋的初一:“一人一款命。”
初一不敢抬头,那个小男孩的眼光鄙夷,似乎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家伙似的。
“喂-你擦干净一点。”小男孩不满地叫嚣着:“不然我叫我阿爸不要给钱。”
“我擦得很干净。”初一连忙辩解:“你自己看。”
“初一。”老张朝男孩笑了笑:“没关系,他擦不好,等一下我再替你擦一次。”
“不好。”小男孩十分不屑地瞪着初一:“我就要他替我擦。”
“阿俊。”孩子的母亲看不过去,轻轻喝道:“你再这样子,我们就回去不要逛了。”
“好嘛。”孩子不甘心地咕哝着,有点愤恨地瞪了初一一眼。“都是你——”
“哥哥不乖。”小女孩笑了起来,指着自己的哥哥。“他骂人。”
“你住嘴,我那有骂人?”
“好了,吵什么吵。”男人不耐烦地低声喝道:“再罗嗦,两个都修理。”
小女孩吓了一跳,连忙往母亲的怀里缩了一缩,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了。
“你干什么?阿兰被你吓到了。”女人轻轻地拍拍小女孩的背。“乖,不哭不哭,阿爸不乖,我们不理他。”
男人翻翻白眼,看着自己那稚嫩的小女儿,忍不住叹气。“好,好。不要哭了,看要什么阿爸买给你就好了。”
“我也要。”男孩连忙叫道。
“你要什么?”男人挥舞一下拳头:“小心我扁你。”
“每次都这样……”男孩不满地瞪着父亲:“就只疼妹妹不疼我。”
“你还罗唆。”
“先生好了。”老张总算将工作做完:“和您的公子两个人总共十块钱。”
“喔。”男人从身上掏了掏,掏出一堆零碎的零钱,数也不数便交给老张:“这些该够了。”
“谢谢,谢谢。”老张喜出望外地看着那些零钱,那里合起来至少有三四十块。他兴奋地道谢,那一家人却一点也不在意地挥挥手走了。临走前小男孩朝初一挥舞着拳头,而小女孩却微笑地看着初一——“真有钱……”老张艳羡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有些人一生下来命就是不一样的——“他们是谁?”初一愣愣地看着那渐行渐远的一家人,不知道为什么,小女孩的巧笑倩兮的模样一直深深留在他的脑海里。
“不知道。不过一定是很有钱的人家,住在迪化街的人都是些生意人和做官的,看他们的样子一定也是那—样的人吧。”老张摸摸男孩的头。“等你长大以后,会比他们更有钱的。”
等他长大了,而且比他们更有钱时,他一定要好好修理那个男孩子,然后和那个小女孩一起玩——初一心里暗暗地想着。或许等到那天,那个男孩子也不敢再这样对待他了也说不定。
小女孩也会笑得更甜了吗?她会当他的小女朋友也许这就是命运。
那天他们很晚才回家,两个人都已经累瘫了。一整天都在擦鞋,可是他们的脸上却还是有着开心的笑容。
这样一天下来,他们真的赚下了不少钱。老张算了算,居然有一百八十三块。比他们原先所想的都多。
在小小木屋社区的外面,老张开心地拍拍男孩的头。快要过年了,这段时间我们的生意都会特别好,说不定到过完年就可以赚个两千块钱也说不定,到时候要买什么参就够了。“初一用力地点点头:”嗯。“
老张突然蹲下身子,慈祥地看着初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小玩具交到孩子的手上。“初一啊,今天是你的生日,老张不能买蛋糕给你吃,那太贵了,等我们以后有了钱再买,老张只能送这个给你。”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手上用竹子做成的小手枪,那不是一般大人做的那种,而是摊子上买的手工精致的小竹枪。他开心得几乎合不拢嘴:“哇,谢谢老张。”他说着转身大叫着冲进小社区里。“我要拿回去给阿婆看。”
“小心点,别摔跤了。”老张边叫着边笑了起来一眼眶却有些湿润一一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的根本还在吃奶呢,初一却已经要负起照顾他阿婆的责任了。
今天来擦鞋的那一家人里也有个男孩子,人家的命就比他要好上太多了。
什么叫公平?事实上,人一生下就是不公平的——“老张”初一慌张的声音蓦然响了起来。“老张,啊婆她——阿婆她——!”
他吓了一大跳,连冲带跑地冲进初一他们那间破落的小木屋。“怎么了?”
瞎眼的老太婆躺在地上呻吟着,初一又惊又怕的扶着她。“阿婆她——”
“别怕别怕”老张安慰地说着,上前将老太婆扶到床上。“你阿婆可能是不小心摔下床而已。”他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比起前一天,老太婆显得更瘦了他从来没见过有人是这种消瘦法的,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喂?阿婆,阿婆?你怎么样了?”他推推初一——“我的庆头有一瓶白花油,你去拿来。”
“喔”初一不安地看着自己的阿婆:“好。”
“快去。”老张轻嚷着将孩子推了一把:“这里有我,你怕什么。”
初一关上门冲了出去,床上的老太婆呻吟着清醒过来。“谁?”
“是我。”老张轻轻地将她的头放正,他们虽然语言不怎么通,可是这几年的相处下来,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你怎么样了?”
“初一有没有在?”
“没有,我叫他去我那里拿白花油来给你擦?”
老太婆苦笑了一下:老了,不中用了……我本来是想给初一煮一点面线吃的……老张——“话还没说完,她便狠狠地咳了一阵子。老张连忙随便抓起放在床头的布给她。
“有什么话等病好了再说。”
她咳出血丝后才略略喘息一下,努力地摇着头。“我不会好了……”
“阿婆……”
她还是摇头,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是个打扮入时的女人。“这是初一的阿妈,初一出生的时候她就被抓去关了,判了四年刑,现在早就该放出来了……”她喘息着掉下泪来。“我大概快不行了,如果我死了……”
“阿婆。”老张焦急地打断她:“不会的快过年了,你说这种话做什么?万一初一听到了就不好了。”
老太婆无言地将照片交到老张的手上,又是一阵狂咳。
“你看你,叫你不要说那么多……”老张回过头想找水,却看见初一颤抖地站在门口。“初一……”
初一勉强笑了笑,走到床前。“阿婆,你有没有好一点?”
“傻孙,阿婆现在不是很好吗?”老太婆勉力伸出手碰碰孙子的脸,那手几乎是没有温度的——“炉子上有阿婆做给你吃的面线,今天是初一的生日,去拿一碗给老张吃。”
初一懂事地点点头,强忍住哭声转身去拿碗——恐惧深深地占据了他的心思—一万一阿婆真的死了,他要怎么办?“
他知道什么叫死,死了就是被埋在地下,永远都不会再起来。
他不要阿婆死——“初一,你先到外面去等,我来弄就好了。”老张轻轻地说着,老太婆已经再度睡着了,初一那颤抖强忍的背影让他看了辛酸。
孩子是怕吵醒了老太太,怕她难过,所以才强忍着哭声?
想到这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就要承受这些,他的心里就难过得不得了。“初一点点头,轻轻地转身走出这间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屋子。等老张盛好面线走到屋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静静地低着头等着。
“初一……”老张坐到他的身边。面线已经有点凉了,快吃。“初一低着头接过碗,不让他看见他的泪水,他努力将碗里的面线吃光,在吞咽间总有间断的硬咽声传出———”男孩子怎么可以这么爱哭。“老张沙哑地说着:”你还要照顾你奶奶。“
初一吃完了面线,轻轻地将碗放在旁边,抬起脸来,脸上的泪痕犹湿:“我阿婆是不是会死?”
他没有说话。
“我听隔壁的王太太说,人死了就会被埋在土里面,永远都不能再起来?”
他还是没有说话。
初一静静地哭了几声,那声音无比的悲惨:“如果阿婆死了,你就会带我去找我阿妈对不对?”
老张终于轻轻的开口:“你想不想你阿妈?”
初一摇摇头,从很多人那里听来的——他们说他的母亲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他们说她不知道和谁生下了他之后就被抓去关起来了—直到现在,刚刚阿妈说她早就应该放出来了,可是她却连看都不来看他们一眼。
“你不想看看她?”
“有什么好看的?她也不想来看我和阿婆。”他的声音里有倔强的压抑。
老张叹口气,他也听说过初一的母亲不是个好女人,她生下初一之后就走了,没多久就有警察来说她和娼馆的保镖联合搞“仙人跳”被抓到了判了刑。这几年来也没见过她寄钱或者是来看看老太婆和初一——这样的女人就算把初一交给她,恐怕她也不会好好对待这孩子的。
“她不是好查某人。”
这句话他是用台语说的,老张讶异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初一坚决地用国语再说一次——“她不是好女人。”
“你怎么会这样想?她没来看你一定有原因的……”
“因为她被警察抓去关起来了。刚刚我阿婆说她早就应该被放出来了,可是还是一样没来。她也没有写过信给我。”
“初一——”
“我不要听,我也不要去找她。”初一站了起来,很大声地说着,仿佛是为了说给自己听似的!“就算我只有一个人,也不要去找她l 我自己可以照顾我自己!”说完,他就转身进去,坚定地关上门——那年的农历年之前,他们便埋葬了初一的老祖母。
初一一直没有哭。他忍着泪水,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将他的祖母放进一个大火炉里——他们没让他再继续看下去,但是他知道等祖母被推出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埋葬祖母的钱是老张出的,其他住在附近的人们也替祖母凑了点钱作法事,没有人知道留下来的初一该怎么办?
林老太太过世之前一直希望初一可以回到他母亲的身边,但谁知道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春美。
他们只知道她叫春美,一个总是关在牢里,要不然就是流落在花街柳巷的女人——他们不胜欷献。初一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现在才七岁——老张张罗好一切之后,带着初一回到他们的小木屋,屋主几天之前就已经来说过要讨回这间房子了。再过不久,初一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他是个大男人,怎么带初一这样一个七岁的小孩子。
邻居们已经劝过他几次,叫他带着初一去找春美了,他怎么都狠不下这个心。可是现在……
事实总要去面对的一“初一……”老张困难地看着孩子那张茫然的面孔。“你阿婆已经过去了……现在……”
“你想带我去找我阿妈对不对?”
老张低下头。“我听说她可能会在宝斗里,要不然就是在北投。”
初一忍住泪水,故作坚强地点点头:“我知道。”
“那——?”
“我自己会去找她。”
老张连忙摇摇头:“怎么可以让你自己去找她。我会带你去的,万一她不想要你的话,你就跟着我过日子,虽然苦了点一,但是总可以过的。”
孩子稚真笔直的眼光几乎教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老张微微低下头,声音里有种对现实无可奈何的虚弱。“我知道你不喜欢去找她,可是——可是她终究是你的母亲,也是你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初一什么话也没说,他静静地转个身,回到他与祖母相依为命的小木屋,轻轻地将门关上。
看着那个已经空下来的床铺,他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阿婆临死之前握着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着他,说他的母亲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没来看他。阿婆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都不太懂,什么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之类的,那大概是要他别生阿婆的气,可是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会放他一个在这里?
他抱着已经冰冷的棉被放声哭泣……
未知的命运让他恐慌,失去了阿婆,很快的,也要失去老张了,未来他一个人怎么办?
第2 章
北投宝斗里这里是名盛—时的风化区,这里夜夜笙歌,女人们个个妖艳动人的在夜里展露出最美丽的笑容迎接她们一天的开始。
她们妖娆多姿、巧笑倩兮,出卖的是笑容和肉体,不管是心甘情愿或者是万般无奈都没有什么差别。在灯红酒绿之间,人很容易迷失自己的本性,当泪水流尽的时候,一切也就变得麻木——一切仿佛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初一和老张待在这个地方已经一个多月了,“春美”这种普通名字在这里多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老张手中的照片似乎也发生不了什么作用,那里的女人们个个浓妆艳抹,看起来几乎全是同一个样子,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他们在热闹的小巷子里找了个位置,每夜细细地观察往来的男男女女,那些总是在男人怀中的女人们,在刚入夜的时候是那么的美丽,可是几个钟头之后,却全都变了个样子,仿佛突然苍老了似的一就这样一夜一夜看着她们美丽、苍老、妖艳、憔悴……
初一那双童稚的眼竟然也慢慢苍老了——“先生,擦好了,五块钱。”老张微笑地说着,顺手将口袋里的相片掏出来。“先生,你有没有看过这个女人。”
男人丢下一张五元的钞票之后,草草地看了那张相片一眼。“没有。”
“喔……”老张仍旧是僵硬地微笑着。“谢谢……”
夜已经很深了。每天这个时候总是最热闹的时候,像某种高潮,但时间一过,场面就迅速冷清下来,他疲惫地底下头。
该带初一离开这个地方了。好几次,他真的想就这样算了,在这个地方待得越久他心里越难过。就算找到初一的妈又怎样?他怎么可以让初一在这种地方长大。
初一越来越沉默,他看得出来这个地方让他觉得恐怖——每天都有人打架闹事,每天都有喝醉酒的男人对女人动粗,女人们的样子,男人们的样子一全是人性中最丑恶那一面。
有什么理由他不能自己带初一?这孩子一出世就跟着他了,他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样……
“喂,擦鞋。”一个男人嚣张地将腿抬上老张的擦鞋台。“咦?这么小的孩子也带出来擦鞋?”他好玩地将自己的腿移个方向,移到初一面前的擦鞋箱上。“小鬼,你会擦鞋吗?”
初一点点头。“会。”
“好,你给我擦,擦得好的话老子特别有赏。”他露出满口的大黄牙笑着,嘴里的槟榔咬得喀滋喀滋的,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这里每天出入的有钱流氓。他身边的两个女人看起来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醉醺醺地挂在他的身上,衣服凌乱,露出雪白的躯体,她们却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仍不停吱吱咯咯地笑着——老张犹豫了三秒钟,才将手中的相片交给男人。“先生,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男子仔细地瞧着那张不知道已经被多少人的手摸过、有点肮脏的照片,他竟微微的蹙起眉。“喂,你看这像你们店里那个三八?”
其中一个女人迷迷糊糊地接过相片。“谁啊?”
“那个什么美的啊。”
老张和初一全竖起了耳朵,紧张地看着他们。
“喔……春美。啊喔,是有点像……”女人歪歪斜斜地笑了笑。“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不过她那有这么年轻,老女人了。”
“是不是叫春美?”老张操着一口僵硬的台语问着。这是她以前的相片,你们认识她?“
“你是谁啊?找她做什么?”女人突然尖锐地笑了起来,看看初一。“喔!我知道。你是不是她的‘客兄’,带孩子来找她的是不是啊?”她笑了又笑,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了!“那种女人你也要喔?”
老张愣愣地看着她,忍不住问初一:“她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初一冷着脸。“她说你是我阿妈的男人。”
“不是不是啊!”老张急急辩解:“我不是她的什么……什么兄!”他挥着手,却找不出适合的解释。只好胀红了脸不理了。“那她现在在哪里?”
他们大笑起来。“我怎么知道她现在躺在哪里?”男人淫秽地笑了笑。
“反正不是在这里就是了。”
初一低着头,他们所说的话了全都听得懂,那种无比的羞辱和痛苦教他根本抬不起头来……
“那——那她在哪里上班?”
女人微笑地比比后方。“那里啦!你去后面看有一家叫‘阿月酒店’的就是了啦!”
老张兴奋地点点头——“先生,擦好了。”初一低低地说着。
男人蹲下身子,将初一的脸握在粗大的手里看个仔细。“你就是春美的儿子喔?长得不错喔!啊你老仔是谁你知不知道?”
“哎哟!他怎么会知道啦?!搞不好连春美自己都不知道哩!”女人们夸张地笑着。“谁会知道这种事……”
男人邪邪地笑了笑。“说不定是我喔……”他斜眼瞧着初一。“来!叫一声阿爸,我给你十块!”
“先生——”老张焦急地将初一的脸救出对方的掌握,他勉强地笑着——“不要开玩笑了——”
“关你什么事?!”男人粗鲁地一把推开他,紧紧拉住初一。“叫啊!”
“对啊!叫嘛!叫啊!”女人们兴奋地起哄!
初一突然用力推开他。“我不要”!
“操!你——”
“先生!”老张挡在孩子的面前。“不要跟小孩子计较——”
“你走开!”男人发起脾气来。“我叫他叫他就得叫。快点叫,要不然我给你吃一顿粗饱。”
初一无畏无惧地瞪着他。“我就不叫。”
“啊你欠打。”男人生气地挥拳,老张一个闪身,正好打在他的脸上——“老张!”初一吓了一大跳。“老张!”
“我没事……”
“算了。”女人突然觉得无趣似的。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打的?反正他也打不过你。我们走了。“男人狠狠地吐了口槟榔汁:”我操。“
“等一下。”初一大叫。
“初一——”
“怎么?肯叫了是不是?”
“你还没给钱。”初一瞪着高大的男人。“五块钱。”
男人讶异地看着孩子,突然咧开嘴,大声笑了起来。“好小子有种。”
他掏出几张钞票塞在初一的手里。“算是我赏给你的。”
他们走了以后,初一静静地扶起老张,小嘴紧紧地抿着,泪水已经含在他的眼里——“初一……”老张,心疼地看着他。“我们——”
“我们回去好了广初一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明天再去找我阿妈。“”初一……“
他什么也没说,小小的身子背起擦箱往前走。
也许当时他并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可是现在知道了。在这种地方,这样的屈辱每天都有。
他又能有什么选择?
口 口 口初一坐在“阿月酒馆”的正对面。一大早的街道看起来就像那些女人脸上的残妆似的无比狼狈。她们现在都还在睡梦中。。自己的阿妈就在这个地方——“初一,初一。”老张慌张的叫声远远地传来。“你在哪里啊?初一……”
初一抬起头,他的眼里有一丝茫然,酒馆的招牌已经斑驳了。在这个地方,他将要如何过日子?找到亲生母亲的兴奋早已经消失了。在这里,他是不是每天都要像昨天那样被讥笑?——他的父亲是谁?
老张的叫声还在大街小巷中回荡——为什么老张不是自己的父亲呢?他宁可当老张的孩子也不要有个像昨天那个男人一样的爸爸。
泪水静静地滑下他的面孔。阿婆曾经说过:“一人一款命,好坏天注定”,阿婆苦命一生,可是她没听她怨过什么,她总是尽力让他过得好,尽力不让他吃苦受罪。
那一夜,阿婆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停地哭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他不是也答应过阿婆,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坚强的过下去吗?阿婆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有信用才不会让人看不起的。
想到这里,他赶紧擦擦眼泪,吸吸鼻子,将背脊直直地挺了起来。
他一定要勇敢,不可以让阿婆和老张替他担心。
“初一。”
“我在这里。”他回头朝声音的来处喊着:“这边。”
老张焦急的身影很快出现,他的眼睛黑了一圈,那种神态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怜。“你怎么一大早就跑出来了?我以为你不见了,害我好着急。”
“我睡不着,所以就出来找这里。”初一指指前面的招牌。“我想早点过来。”
老张在孩子的身边坐下。初一的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他叹口气,拍拍他的肩。“我们看看情况再说,如果你阿妈不想要你,‘还是你不喜欢这里那我们就回西门町去好不好?”
初一静静的看着那招牌几秒钟才开口:“我阿婆希望我和我阿妈在一起的。”
“你阿婆是担心没人照顾你,可是我可以照顾你。老张微微笑了起来。”你是我的徒弟嘛。“初一低下头。”隔壁的阿婆说我不可以拖累你,他们说你已经快要娶新娘子了,如果我和你在一起,说不定人家就不要你了。“
老张讶异地看着孩子,初一所懂的事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多。有时候很难相信他还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如果她不要你,那我娶她做什么?”老张拍拍胸脯。“连一个孩子都容不下的女人会是什么好女人?”
初一笑了笑,听他们说,老张是找了好久才找到有人肯嫁给他的,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又没什么钱,像他这种老芋仔本来就没什么人肯嫁,更何况是像他这样以擦鞋为生的。
“初一,你放心吧。”老张安慰地看着他。“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没关系。”初一抬起头,坚强地微笑。“反正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了,万一我阿妈真的不要我,我也可以擦鞋,现在我已经会自己赚钱了。”
“傻孩子。”老张欣慰地笑了笑。你明年就要上学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学的吗?如果没人照顾你,那你怎么上学?“
初一还没回答,对面酒馆的门就开了,一名大汉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初一拉拉老张的衣袖。“有人出来了。”
老张连忙站了起来。“等一下。”
男人睡眼惺松地看着他。“干啥?”
老张僵硬地笑了笑。“借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春美的女人?”
他掏出照片交给他。“我们是来找她的。”
“春美?”男人看看照片,狐疑地瞧着他和初一。“你们找她有什么事?”
“我是他儿子。”初一突然站出来大声地说着。
“儿子?”男人蹬大了眼睛,怪异地看着初一。“你是春美的儿子?”
初一点点头。“我要来找她,是我阿婆交代来的。”
男人愣了三秒钟。“你等一下。”他转身朝门里大叫:“春美,春美啊,你儿子来找你了,春美。”
“叫什么叫,叫魂啊?”门里的人纷纷破口大骂:“春美,起来,吵死了。”
初一紧张地揪着老张的衣袖,睁大了眼睛等待着,过于几分钟,门里出来了几个女人——“做什么?大清早吵什么吵!”其中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人撑着一脸残妆愤怒地吼道:“什么事?”
“不是,妈妈桑你看他们。”男人连忙比比老张和初一。“是他们说要找春美。”
“找春美做什么?”
“那个孩子说他是春美的儿子。”
老女人这才睁大了眼睛。“儿子?”她打量着初一和老张。“春美什么时候有个儿子我怎么都不知道?”
“谁呀。”里面又出来一个女人,她披散着头发,邋遢地边走边骂着:“吵死人了,我昨天搞到早上才‘睡的……”
“喂,春美啊,你儿子来找你了。”
初一定定地看着这个女人—一这就是他的阿妈?她眼睛浮肿,披头散发,脸上的残妆未卸,那个样子活像个邋遢鬼。
女人愣愣地看着老张身后的孩子。“我儿子……”
“怎么?连你自己有没有生过小孩你都忘了?”妈妈桑厌恶地瞪着她“醉过头了你。”
初一鼓气勇气站出来,瞪着眼前的女人。“阿婆死了,是她叫我来找你的。”
口 口 口他的母亲是个酗酒的女人,酒精腐蚀了她的每一条神经,不筲是白天或黑夜,她的身边永远少不了酒瓶。
初一看着她每天夜里和各式各样的男人拥抱,打情骂俏,出场或者就在酒馆后面小房间里亲热一—她看着他的眼神像是他根本不存在一样。
孩子守在酒馆的门口,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任人打骂,老鸨对他虽有一丝同情,却有更多的厌恶。
在这种逢迎卖笑的场所坐着个大头似的孩子像什么样子,管区的警员来过许多次了,因为初一,所以“阿月酒馆”显得特别的突出,可是初一坚持不肯到后面去,那里总有着女人的呻吟和男人放浪的声音——他厌恶、憎恨听到那种声音……尤其是当春美待在那里的时候。
春美几乎不曾和自己的儿子说过话,她有时会给他一些钱,夜里,初一就睡在酒馆后面的小杂物间里。女人们对初一的存在充满了好奇,可是春美却不肯多说一个字,当然对初一更是绝口不提。
初一渐渐明白,她根本不要他,如果他没来找她,那么她会将他彻底忘记。
“初一,你到后面去可不可以?”老鸨厌恶地踢踢孩子的腿。“你挡在这里我怎么做生意?”
初一抬起头。淡淡地看下她一眼,他将腿收回来紧紧抱在胸前,却丝毫没有移动的打算。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老鸨气愤地低吼起来、四周人来人往,看着别家酒馆门庭若市,而自己的酒馆却冷冷清清的就叫人生气。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经知道她这里有个孩子,更知道警察只要来临检一定不会放过这一家,他们当然不敢来,“死到后面去。”
初一只是低着头无视于她的叫骂,他静静地缩在自己小小的空间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感觉。
“春美,春美,你给我死出来。”老鸨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出来。”
保镖粗暴地将初一从地上揪了起来。“叫你进去你是没听到是不是?一定要我揍你一顿你才高兴吗?”
春美冷冷地倚在门边:“是又怎么样?”
“你自己看看。”老鸨愤怒地叫嚣着:“这个死孩子就挡在这里,谁还上门,我还要不要做生意,叫他进去他也不听,你带个孩子来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可是他这个死样子我们大家都不要活了是不是?”
春美将保镖手上的初一拉过来,那种眼神近乎怨毒。“进去。”
初一动也不动。
她冷冷地笑了笑。“不进去是不是?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不是?”她扬起手,啪地一巴掌打在初一的脸上,“进去。”
初一抬起脸,清晰的五指印浮在他小小的脸上,他咬着牙不让泪水落下来。“我不要。”
啪——又是一巴掌。她竟然咬牙切齿地怒视着自己的孩子。“你不进去我就打到你进去。”她随手抓起门边的扫把猛力朝他头上一敲。
初一痛得跪了下来——却没掉半滴眼泪。
“春美。”里面另一个女人冲了出来,用力夺走她手上的扫把。“你做什么?他是你儿子,你这样打不怕把他打成残废?”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却无视于其他人的眼光,借着几分酒意将心中的愤恨全都宣泄出来,“打成残废最好,这种孽种留着也没什么用,他就和他那个死没良心的老子一样,我看了就讨厌。”
初一抱着自己的腿,努力站起来,抬起头瞪着自己的母亲。“那你为什么要生我?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你还说。”春美极端愤恨地扬起手打得他的脸偏向——边,“你以为我喜欢生吗?如果不是你阿婆死都不让我打掉你,我早就打掉你了,还轮得到你现在说话。”
“春美。”女人拦在初一的前面,不可思议的摇摇头。“你跟孩子说这睚做什么?你要是不喜欢,把他给我好了。你不要我要。”
“阿嫒,你是疯了是不是?”旁边的女人们焦急地拉住她。“你自己家里四个都养不活了,还要养别人的孩子?你别傻了。”
“我就是看不惯她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生了人家,不养也就算了,还打成这个样子,早也打晚也打,这个孩子早晚会被她打死。”
“你要?”春美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啊,给你,只要不要再让我看到他就可以了。”她说完,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便转身走了进去。
“好了好了,没事了,别再看了,各人去做各人的事。”
老鸨挥挥手将所有的人挥走。她心里有些不忍,只好拿出五块钱塞到初一的手里,“别哭,去买糖果吃。”
初一垂着头,什么话也投说,甚至不肯在人前落下半滴的泪水,他紧紧的握住那张五块钱的钞票——总有一天,他会拿更多的钱砸死这些吸血鬼。
“初一,痛不痛。”阿媛心疼地轻轻抚着他青紫的腿。“你阿妈是喝了酒,心情不好才会打你的,你不要跟她计较。”
“她根本不想要我……”初一轻轻地说着,声音忍不住哽咽。“她不要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她怎么会不要你?没有哪个做人阿妈的会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的,她只是心情不好,所以才会说这种话的。”阿嫒安慰地拍拍孩子的肩。“我知道你阿妈对你不好,可是她心里还是要你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阿嫒,进来,客人在找你了。”
“喔。”她回头答应了一声,从身上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到初一的手里。“不要难过了,等过几天你阿妈心情好一点,我会再跟她说好不好?”
初一没有回答,阿媛叹了口气之后转身回到屋子里去。
周围仍旧是人来人往的,却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们到这里来是寻欢作乐的,并不是来同情或探讨这里有些什么样的故事——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已经有多久了,只记得老张走了之后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保镖揪着他的耳朵将他扔到墙角去,黑暗的角落里再没有人会看见他的眼泪——他的双手捂住嘴巴,狠狠地抽泣着——身上的伤口或许会有好的一天,可是他心里的伤却永远都好不了了……
他——再也不要留在这个地方。
他没有阿妈,没有亲人———他什么都没有。
口 口 口“春美,春美啊。”大清早,阿媛的焦急的声音便传遍了整个酒馆,她匆匆忙忙地推开她们所住的狭小房间,将宿醉未醒的春美拉了起来。“起来了啦,你儿子不见了,你还有那个心情睡觉。”
春美微微睁开浮肿的眼睛,不耐烦地:“小孩子出去玩有什么要紧的?你家的孩子从来不会出去玩吗?”
“初一不是出去玩!他走了。”
“走?”春美冷冷地笑了笑,继续闭上眼睛睡觉。“走去哪?他才几岁?”
“我是跟你说真的。”阿嫒气急败坏地再度将她拉起来。“他真的走了,我刚刚去看的时候,他的东西全都不在,他一定是一个人跑了。”
她这才坐了起来,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一个人跑了?”
“对啊。”阿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还那么小,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赶快出去找。”
林春美面无表情地——“找?去哪里找?他要走我有什么办法?”
阿嫒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春美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女人的。她虽然酗酒、好赌,可是并不是那种没有良心的女人,更何况那是她的亲生儿子,“春美……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初一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那是我的事。“她坚决地打断她,躺下身体睡她的觉,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林春美。”阿媛忍无可忍地一把将她揪了起来。“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还是不是个女人?我生眼睛以来没见过比你更狠心的妈妈。初一是你的亲生儿子,可是你却当他像仇人一样看待。他跑了,你一点也不在平,你这算什么妈?”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冷冷地推开她的手,转个身当她不存在。
“你——”
“好了。”其他的女人轻轻地拉开阿嫒。“你不要再说了,春美她自己有她自己的打算。”“什么打算?”阿嫒气得脸都青了,“我看就算初一死在外面她也没打算替他收尸。”她挥开她们的手。“你不去找我去,等我找到了初一,就当是我生的,”她话一说完,便冲了出去,留下议论纷纷的女人们和冷漠不语的春美。
“春美,你真的不去找初一?”女人们轻轻地问着。
她仍然没有回答,背对着她们的身体僵硬地躺着,脸上静静地落下两行泪水——她这一生已经注定了要当个失败的女人了。她不孝、无情、嗜赌、嗜酒,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的一生毁了,初一跟着她会有什么前途?
看着初一那张和他父亲那般神似的面孔,她永远忘不了那种憎恨,她无法克制自己心中那股怨恨。
她当然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怎么能够忘记那种恨意?
与其让初—跟着她吃苦受罪,不如就让他去吧——心里满溢的爱和痛苦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心。
她又何尝愿意?但是——她已经无法可想了。
泪水泛滥了她的眼——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又能说给谁听?
初一……她早已失去的儿子……初一——第3 章
算了算,身上总共有五十几块钱,他可以搭人力车到西门町去找老张,可是他又怕会被卖掉。听很多人说起卖小孩的事,老张和阿妈以前也常常叮咛他一定要小心。万一被卖了,可能就永远没有出头天的日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到什么地方去。回去找老张吗?已经过了这么久,说不定老张已经娶了新太太了。万一老张不喜欢他再去找他怎么办?他待在“阿月酒馆”这段日子以来,老张—‘直没来看过他,他那时候说过一定会再来看他的,可是他没有来——也许老张已经忘记他了。
初一慢慢地在路上走着,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这条路永远不会有尽头。
路上没什么人,从昨天半夜离开酒馆之后他就一直慢慢的走,刚开始还有一些人家和店面,走到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路边全是一些田地和树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天已经渐渐黑了,这—整天他都买不到东西吃。他好饿又好冷……
怎么办?
放眼看去,四周除了田和树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风越来越冷,天也越来越黑。恐惧在他心里无止无尽地蔓延着——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似的,他不敢回头看,只能拼命加快脚步往前走。
荒野中野狗的叫声凄凉恐怖,他越走心里越骇怕。为什么没有月亮?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手臂,终于忍不住回头——后面那什么?一片黑压压、逐渐移动的不明物体仿佛就要追上来了。
初一怕得哭了起来,死命地往前冲——“阿婆,老张。”他大声哭叫着,拼命往前跑。“阿婆……阿婆……老张。”
荒野中没有人回答他的呼喊——天也无语……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他跑不动了,四周的黑暗便向他笼罩过来。初一躲在一个大石头边拼命喘气,他已经哭得声嘶力竭了。只能紧紧地抱住自己,用力往石头边钻,“阿婆,老张……你们在哪里?我好怕,阿婆……”
他什么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上似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哭着哭着,便在满腔的恐惧和伤痛中渐渐睡去在睡梦中,他见到思念的阿婆,泪水再度落了下来老人家抱着他伤心地哭着,她可怜的孙子——她苦命的孙子——初一难受地抱住祖母,睡梦中他对他的阿婆说,阿婆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我什么都不怕,我长大要当个有钱人,买很多很多的人参给你吃……
我什么都不怕。“孩子在睡梦中这样对自己也对祖母承诺着——泪水却无法停止——口 口 口”初一“老张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惊出一身的冷汗。
“怎么了?”好心来照顾他的邻居吓了一跳,醒了过来。“做恶梦了?”
老张挥挥头上的冷汗,喘息着苦笑。“我梦到初一一个人哭着叫我……”
邻居拍拍他的背。“别想那么多,初一现在和他自己的阿妈在一起,怎么会有事?人家说虎毒不食子,虽然是烟花女子,总不会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照顾嘛。”
老张黯然地点点头,他答应过初一一定会再去看他的,可是谁知道回来没多久他就病了。这一病病了快两个月了,好几次都从鬼门关险险捡回这条老命,别说是去看他了,连自己照顾自己都成问题。
初一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刚刚在梦中他看到初一一个人走在黑暗的路上拼命跑,一路上哭叫着阿婆和他的名字——他总觉得初一那个母亲不会好好照顾初一的“别再想了,明天就要当新郎的人了,说不定娶了老婆之后你的病就会完全好了,我们台湾人说冲喜,冲喜,真的是很有道理的。”邻人安慰地扶着他躺下。“更何况你那个女人肯嫁给你也真的是你的福气了,年纪轻轻,又是个寡妇。”他笑着朝他眨眨眼。“说实在的,我还真的羡慕你呢,这是老来福喔。”
老张微微苦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会答应这门亲事。照理说她可选的人很多,她是个寡妇,又没孩子拖累,年纪也还轻,怎么会愿意嫁给他这么一个又老又穷的老芋仔?
“睡啦。”邻居揉揉惺松的双眼说着:“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女方家里去了呢。”
老张应了声好,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初一就像他的孩子一样,那是块心头肉啊,怎么能说忘就忘?
梦里情景历历在目。初一的小鞋箱一直摆在墙角,现在看着那个小小的箱子,他居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其实从离开北投的那一天起他就后悔了,有什么理由他不能把初一带在自己的身边呢?初一出生的证明是他办的,初一的户口也是他报的,连初一的名字都是他取的,初一根本就和他自己的孩子没有两样。‘ 他悄悄地点起一支烟,在黑暗中静静地流着泪。他怎么会这么自私?如果初一现在过得不好怎么办?如果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等明天娶了女人进门,而他的身体好一点之后他就要去把初一带回来。不管怎么说,初一总是他一手带大的,就算他再苦,也不会连一个小孩子都养不起。
决定了之后,他终于有了点睡意——一切都等明天再说吧,或许事情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糟。
口 口 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几天了,漫漫无尽的长路似乎渐渐可以看见尽头,自从那在荒野中醒过来,发觉自己竟然是睡在一座荒坟上之后,他便不停地走着,每天如果找不到有灯光的地方可以休息就绝对不停止。
几天过去,一路上的人家越来越多,虽然有时候他要走很久才可以找到休息的地方,但是至少不再有那天的恐惧。有时候运气好一点,还可以找到好心的人家愿意让他在屋子里睡一觉而不必在外忍受风寒。
他觉得自己所走的地方似乎已经有点眼熟了——那璺建筑物似乎越来越熟悉。
初一几乎想大声狂呼。他离西门町一定已经很近了。
不知不觉中,他终究还是回到他过去生活的地方。想到就快要可以见到老张了,他的心情就不由得紧张雀跃起来。
现在已经不在乎老张到底会不会欢迎他了,只要可以再见到那张熟悉亲切的面孔,就算只是一眼也好。
“借问一下,西门町要怎么走?”他停下来向一个坐在门边的老人家问道。
老人家看了他一眼,比比前方的路。“直直走就是了”
初一欢欣无比地道了谢,朝他所指的路上走去——到了黄昏的时候,他终于见他所熟悉的那一大片铁皮和木头所盖层的屋子了。他狂喜地往前冲,一路上根本没来得及向熟悉的人打招呼,直到他冲到他们那条小小的巷子口——那里有他和阿妈所住的房子,也有老张的房子,所不同的是,老张的房子门口张灯结彩的贴了大大的红字。
他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可是他却知道那代表的是什么意义。
老张已经娶了新娘子了他愣愣的站在巷子口的阴影中看着老张那扇敞开的大门,熟悉的邻居们喜气洋洋地出出入入,门口甚至还摆了一桌喜酒,干杯的声音此起彼落的;而老张……他看到老张穿着他那套唯一的西装坐在桌子的旁边,他的身边坐着一个低着头的女人,那是老张的新娘。
原来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老张一定是因为忙着娶新娘,所以才没去看他的。
初一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无法动弹,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现?然后他想起过去阿婆对他说过的话,老张总有一天会娶自己的新娘,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不可以拖累人家……
“你不可以拖累人家。”
初一静静地垂下头——他转个身,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悄悄往另一条巷子里走,大家都为了老张妈妈新娘的事正忙着,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他悄悄地走到巷子的后面,翻过一小道围墙,围墙的另一边就是老张家的后门,他躲在窗子下面静静地等着……
里面的人来来往往的庆贺着,他小心翼翼地往屋子里探了探,他的小箱子就摆在窗子下的角落里,他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打开一条缝,继续等待机会。
夜渐渐深了,所有的人也都喝得差不多了。他看见老张那壮硕的身子从椅子上缓缓地、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开始送客。客人们说着模糊不清的恭喜话,而新娘子一直扶着老张耐心的等着,屋子里的人终于全都走光了。
就是现在。
初一跳进屋子里,抱住自己的小箱子,将小箱子往窗外一丢,然后迅速爬出窗子——东西落地的声音惊动了老张和他的新娘,他们回头——“谁?”
什么都没有,窗户开着,屋子里却已经没有人了。
老张醉眼模糊地看着,他的妻子扶着他往屋子里走。“大概是猫吧。”
“猫?”老张摇摇晃晃地点点头。“喔,猫……”然后他看见窗子下方原本放着初一的小箱子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箱子不见了!“他猛然挥开她的手冲向角落。”箱——箱子呢?谁——谁拿走了?“
“箱子?什么箱子?”他的新娘阿玉莫名其妙地上前将窗子关上,然后扶着他躺在床上。“你喝醉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老张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无能为力,长期的病痛和一天的劳累,再加上酒力已经使他筋疲力尽了,可是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还清清楚楚地想到一小箱子,初一的小箱子不见了——他想到初一。
口 口 口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该去哪里,或者该做些什么事?背着他的小箱子,他只能在街头流浪。
他也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坐上火车髓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好,但是心里的恐惧却难以消失。这一带毕竟是他成长的地方,除了这里,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于是,他开始了背着小箱子流浪街头讨生活的日子。
夜里,他通常睡在某个小角落里,白天,他就挑个人多的地方替人擦鞋赚钱。他的收入并不多,不过,足够养活他自己。只是,几天下来,他已脏得连身上都散发出可怕的味道来了。
这么冷的天气他又不能到公园去替自己洗个澡——他不能生病,因为他知道不会有人照顾他。
他只能守在一条不知名的街上替人擦鞋,有时候去杂货店里请求洗洗脸和手脚,这是他唯一可以替他自己做的。
直到他终于还是病了的那一天——那天,他依旧守在街角替人擦鞋,可是情形却越来越糟。他头昏眼花,脸上像有火炉在烤一样的红,他应该去找医生,可是却没力气了……
“替我擦鞋。”突然地,一个嚣张的声音这样说着,然后将闪亮的黑皮鞋放在他的小箱子上。
初一勉为其难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小男孩和他差不多年龄——那张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失礼……我今天不能擦鞋了……”
“为什么?我刚刚明明看见你替人擦鞋,为什么就不擦我的鞋。”男孩生气地问着,用力将鞋子在小箱子上踩了几下,“我说要你替我擦你就要替我擦。”
“可是我——”
“少爷,回去我替你擦就好了好不好?”他身边的妇人微笑地安抚他:“人家不擦就算了,何必浪费那个钱?”
“不行,我说要他替我擦就是要他替我擦。”男孩顽固地瞪着初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指着初一叫了起来。“我见过你,以前我和我阿爸也让你擦过鞋。”
初一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影,却眼花得无法辩认……他们以前好像是见过面……还有一个小女孩……
“阿妈你看哥哥又在欺负人了。”突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初一喘息着抬起眼,那张清秀的面孔模糊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阿俊,你又在欺负人?”
“我才没有我只是要他替我擦鞋,他谁的鞋都擦就是不肯擦我的。”男孩气愤地嚷了起来。
有张女人的面孔轻轻地靠近他,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女人惊呼的声音——“他病了,好像病得不轻。”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知道;只知道身体又热又冷,他哭着想寻找阿婆、想寻找老张——可是他又想到原来老张已经忘了他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了……
口 口 口或许台湾人所谓的“冲喜”真的有点用处。他娶了阿玉进门之后,病真的好了很多,这一大半要归功于阿玉对他的细心照顾,可是他的心里却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结婚的那天,初一是不是真的回来过,那个小箱子怎么可能会不翼而飞,谁会想到那个小小的擦鞋箱,除非是初一回来过了。
没几天,他身体好一点之后,他把初一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阿玉,他想去找他,阿玉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于是他到北投去了一趟,没想到他们却告诉他初一早就已经不见了,他们一直以为初一是回西门町去找他了——老张焦急的赶回西门町。这么说,那天初一是真的回来找过他。那他为什么又悄悄溜走?初一那孩子心眼很多,因为他太早懂得人事,所以想法和一般的孩子根本不一样。他一定是看到他结婚了,不想拖累他,所以才又悄悄的一个人跑掉。
老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还那么小,一个人能去什么地方,万一发生什么事怎么办?
他大街小巷地去寻找,初一一定是背着箱子到处去替人擦鞋过生活了。可是他住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万一被坏人卖了怎么办?
他日日夜夜担心,急得几乎连饭都吃不下,阿玉看见他那个样子,终于忍不住也和他一起去寻找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孩子。虽然她不知道找到了之后又能怎么样,可是她知道,如果找不到他,那老张这辈子都不会好过的。
几乎整个小社区的人都知道初一失踪的事,他们都是看着初一长大的人们,他们也都关心初一的下落。于是,卖菜的、卖鱼的、建筑工地的所有人们全都四处打听初一的下落,只要初一还没有离开台北,就一定可能找到他。
然后终于有一天,有人兴高采烈地冲进了老张的家。“老张,老张,我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里?初一现在哪里?”老张高兴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紧紧揪住那人的领子大叫。
“你——你先放手,你这样我怎么说?”那人险些窒息。他推开老张的手,瞪着他。“还没说就被你捏死了。”
老张呐呐地笑了笑。“失——失礼,我是太高兴了所以才……”
男人推了他一把,开心地笑咧了嘴。“没要紧,我也知道你很急。”他憨直地笑了笑,几乎和老张一样兴高采烈广我今天去迪化街批货啊,就去问人家有没有见到一个擦鞋的小孩子。啊结果,他们说有一个孩子每天都在那里擦鞋,长得和初一很像。“老张高兴的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多谢多谢,我现在就去找他。“
男人傻了一下。“喂,等一下,你知不知道迪化街怎么去?我带你去。”话还没说完,老张已经消失不见人影了,他笑着摇头,阿玉愣愣地站在屋里,表情木然。
“他们真像一对父子。”他叹息地说着走出屋子,却没看见身后的阿玉正微微苦笑着……
从老张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对初一的感情……她不由得摸摸自己的小腹—一一那里也有一条将要出世的孩子——如果老张可以这样对待初一,那么他是不是也会同样对待这个孩子?即使他并不是这孩子的父亲……
口 口 口“无代无志去捡一个孩子回来?你是疯了是不是?病成这个样子还要请大夫给他看。你是嫌钱多是不是?疯女人。”男人咆哮地叫嚣着。“万一要是死在我们家里那怎么办?还要给他收尸是不是?”
“你怎么这样说话?”女人忍不住蹙起眉轻轻地摇头。“一点同情心人情味都没有,这个孩子这么小就在街上流浪讨生活,又病成这个样子,我们家又不是没有钱请不起大夫,差也差不了这几个钱,你在计较什么。”
“你在说什么疯话,差不了几个钱,是你在赚还是我赚?”男人愤怒地叫着:“你有钱是不是,你有同情心,你有人情味,那谁来同情我,谁来可怜我?”
“你——”
“阿爸。”小女孩怯怯地拉着父亲的手。“是我要阿妈带他回来的,你不要生阿妈的气好不好?”她轻轻地说着,眼里含着泪水。“我是看他可怜……”
他果然放软了语气,连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下来了。他将小女儿抱了起来。“阿爸不是在生气,阿爸只是——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这个小女儿大概是生来克他脾气的。不管他有多大的火气,只要一看到小女儿的泪水,他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他只好笑了笑。“阿爸不生气,那你也不要哭了好不好?阿爸一看到你哭就受不了了。”
“那他可不可以在我们家住?”小女孩天真的问着。
男人狠狠地瞪了他的妻子一眼,才缓缓的回答:“他自己有自己的家,为什么要住我们家?”
“可是他没有家,我听阿婆说他好可怜,每天都睡在马路上。”
男人叹口气,将女儿放下来。“等他病好了再说好不好?”
小女孩点点头,转个身冲进房里——“阿兰。”男人叫了起来。“你不可以进去,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
小女孩控出头来,露出个灿烂的笑脸。“不会啦。”
男人瞪着他的妻子。“你看,都是你。万一阿兰被传染了,我看你怎么办。”
他的表情虽然凶狠,但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像他这样一个势利的大男人,居然会被自己的小女儿玩弄在股掌之间。她在心里涩涩地笑了笑一或许这已经是他唯一像个人的地方了。
口 口 口初一缓缓地睁开眼睛,他全身的肌肉全都在大声的抗议着,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容许他做什么动作,他只觉得整个人像是漂浮着一样。
浑浑噩噩间,他看到那张正好奇地看着他的面孔,甜美得让他感到安心,他沙哑地想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干得像砂纸一样,根本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善解人意地端了杯水放在他的唇边喂他喝水。
他感激地看着她,终于想起她就是那天在街上看到的女孩子,是那个嚣张的男孩子的妹妹。“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我阿妈带你回来的。”女孩甜甜地笑了。“先生说你得了重感冒。”
“你是谁?”
“我叫阿兰。”女孩想了想,用国语有些困难地再说一次:“温似兰,你呢?”
“初一。”他在心里默念一次她的名字:温似兰——“我叫林初一,初一十五的初一。”
“初一?”她又笑了,她很喜欢笑,笑起来整张脸都是甜的,“好奇怪,怎么会叫初一?”
“老张给我取的名字,他说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初一,所以就叫我初一。”初一勉强的回答,眼皮却越来越沉重——‘“你住在哪里?”阿兰还是在问,她轻轻地摇着他的手臂。“不要睡,跟我说话,我哥哥都不陪我说话,你跟我说话好不好?”
初一努力地点点头。“我住在西门町……”其实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是却直觉的回答——她希望他陪她说话的……
“那老张是谁?”
老张是谁?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却隐隐约约听到老张的声音,他一定是病得糊涂了,老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老张是谁?”阿兰摇着他的手又问了一次,然后她怪异地侧头听了一下。“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初一振作一下精神,老张的声音果然越来越清楚。
“是老张。”他跳了起来,险些撞倒了小女孩。“是老张来找我了。”
“你要去哪里?”阿兰焦急地嚷了起来。“你要陪我说话你不能……”
初一回头歉然地朝她摇头。“老张来找我了,我要出去。”
“可是你的病还没有好,先生说不可以走动的。”她急得哭了起来。“阿妈,阿妈。”
女人没久便进来了,她抱起小女孩。“怎么啦?”
“初一说有人来找他,他要走了,你叫他不要走,留下来陪我说话。”
女人讶异地看着虚弱的男孩。“有人来找你?”
这时候门打开了,佣人站在门口。“太太,有个男人说要找我们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是老张。”初一兴奋地冲了出去。“老张,老张。”
老张果然就站在楼梯口焦急地等待着,一看到初一,他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初一我找你好久了。”他紧紧地抱住从楼梯上冲下的孩子。
“你没事吧,怎么这么瘦?”
“我不要让初一走。”阿兰哭叫着在母亲的怀中挣扎。初一就像她得的新玩具一样的珍贵,她根本不想让他走。
“阿妈,我不要让他走。”
她的母亲摇摇头。“初一要回去了,有空他会再来看你的。”
“我会再来看你的。”初一沙哑地回答,他挣脱了老张的怀抱,走到小女孩的面前微笑地望着她。“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他们——都还不懂什么叫承诺,可是这样一句话却奇异地安慰了小阿兰的心;她含着泪水点点头,伸出她的小指头。“打勾勾。”
初一和她打勾勾——就这样盟定了一生的情缘,只是他们都还不知道。
而——人的机缘原来便是无从得知的。
第4 章
初一上小学的年龄到了,老张到户政事务所去正式办理了领养他的手续,照理说初一应该改姓张,可是老张对这一点却不怎么坚持,他觉得初一姓什么对他来说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初一在一起了。
每天早上,初一背着书包到学校去,下午,他回到家便背着小箱子和老张一起出门去赚钱。阿玉对初一态度还不错,虽然她还无法像老张一样把初一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来看待,可是他们还是可以相处在一起。
没多久,阿玉的肚子就大起来了。离开他们结婚不过三个月,待头巷尾的流言纷纷传到了老张的耳里——初一静静地看着老张越来越沉默。他知道他们说老张是上了阿玉的大当了。他们恍然大悟的说:难怪阿玉,还这么年轻,长得也还过得去,却愿意嫁给老张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芋仔,因为她是个偷人的寡妇。
他刚回到老张家里的时候,老张对阿玉很好,阿玉对老张也服侍得很周到,可是现在他们两个几乎不说话,老张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一回家倒头就睡,也不管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对阿玉不闻不问,人却越来越憔悴。
他不喜欢这种情况,阿玉其实是很可怜的,街坊邻居几乎没有人肯理她,他们都喜欢老张,觉得她这样欺骗了老张是很可恶的行为,更何况她还是个寡妇,居然怀了孩子,这更证明了她不是个好女人。
初一不知道阿玉到底是不是好女人,他只知道老张很喜欢阿玉,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人罗哩罗唆的,老张和阿玉还是会像过去一样和和气气的在一起。
“老张,你是不是不喜欢阿玉姨了?”
老张低着头,今天的生意很清淡,没什么人来擦鞋,天色已经晚了,他们应该收拾东西回去了,可是他却一点回去的欲望都没有。
初一轻轻地拉拉他的衣袖。“老张……。”
“我没有不喜欢阿玉。”老张闷闷地回答。
“那为什么你最近都不理她?她一个人很可怜。我还看见她一个人半夜偷偷的哭。”初一有些替阿玉抱不平。“你为什么都要这么晚才回去?回去了也不和她说话?”
“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初一神气地坐在他面前。我知道你是因为小林叔叔和阿金婆他们说的话才这样子的,他们说阿玉‘讨客兄’,说她不是个好女人,就和我阿妈一样。“老张抬起眼,无奈地看了初一一眼。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解释才对。阿玉和他的母亲是不同,至少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初一的阿妈再怎么坏都和他没有关系,因为她不是他的老婆,可是阿玉不一样,阿玉是他名媒正娶的妻子,一个男人结婚不到三个月就戴绿帽子,这对他来说是何等的耻辱。
“阿玉姨快要生孩子了对不对?”
他点点头。
“那个孩子和我一样都不是你生的。”
老张讶异地看着初一。“你知道这些做什么?这和你没关系。”
“有什么不一样?”初一摇摇头,相当不以为然。“我也不是你生的,可是你还是对我这么好;我阿婆不是你的太太,可是你也对她很好,那阿玉是你的太太,为什么你反而对她这么不好?”
他被初一似是而非的想法弄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初一还小,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面子”、“自尊”——“反正就是不一样。”
初一瞪着他,实在想不出这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你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
“我当然知道。”老张忍不住痛苦地嚷了起来:“她是我的老婆,我们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她的肚子就大了,她根本是怀了别人的孩子才嫁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别人说得有多难听?虽然我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可是我也是个男人,这种事我怎么受得了?”他嚷着,将心里的痛苦发泄出来,可是对着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又有什么作?他根本不会明白的。
初一想了几秒钟,似乎有点明白这其中的差异,他安慰地拍拍老张的手。“可是你已经娶了她了,阿玉说她没有娘家,她是从她以前先生那边嫁过来的,那现在你要是不要她,叫她要到哪里去?”
“我没有说我不要她。”
“可是你不理她。”
老张摇摇头,涩涩地笑了笑。“初一,很多事我说了你不懂的,你不要管这些事了好不好?”
他只能点点头,因为他的确是不明白这这种恩怨的——直到不久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种恩怨不只是他们大人之间的问题……
半年之后,阿玉生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字的事老张没过问,阿玉替这个孩子取的名字叫怀恩,张怀恩。
那时候,初一读小学一年级下学期。他开始打架,刚开始无论老张怎么追问,他都坚决不肯说出打架的理由,到后来人家的家长找到家里来,他才知道原来初一打架是为了他。
能让初一生气打架的理由只有一个,孩子们取笑老张。
“他们说你的坏话,我受不了才会打他们的。”初一跪在地上,倔强地回答。“我才不要向他们认错,我又没错,如果我去取笑他们的爸爸妈妈,他们还不是一样会打我。”。“再怎么样也不可以打架。”老张心痛地说着,他知道终他这一生,他都摆脱不了这种被讥笑的命运了。人的同情心很少,可是记忆却很清楚,他们不会继续同情他,但却会永无止境地取笑他。“你起来吧。”
初一带着满身的伤痕站了起来;他看到老张脸上的表情,终于垂下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架的……我只是忍不住……”
“没关系……”老张苦笑地将初一拉到跟前,细细地察看他身上的伤口。“以后不要再跟人家打架了,有什么事去跟老师说好了。”
初一点点头。老张这些日以来老得好快,原来乌黑的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人也憔悴了。他和阿玉的情形并没有转好,最近阿玉常常出门,一出去就是一整天,邻居们的闲话更多了。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看到老张这个样子,他的心里好难过。
老张替他的伤口上药,泪水在他的眼里聚集。初一的日子并不比他好过,他们取笑他的同时,也不会忘记初一的出身,他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只是不知道带着初一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这间房子卖不了什么钱的。擦鞋这一行也只有在台北还可以混口饭吃,其他的地方不够繁荣,怎么会有人想要擦鞋呢?
他黯然地叹息,摸摸孩子的头。“你早点去睡吧。”
“那你呢?”
“我想出去走一走。”
初一垂下眼,老张又要出去喝酒了。最近他喝酒喝得很凶,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才回来。“你又要出去喝酒了?”
老张无言地走出屋子,很晚了,阿玉还没回来——巷子口的面摊还亮着灯,他叫了几瓶酒静静地喝着。他这一生究竟是做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是这个样?
他们正在谣传阿玉在外面搭上了男人。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孩子的父亲?还是阿玉真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这一切他都没有答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了。
口 口 口他升了小学三年级,在这两年当中,他的功课一直是名列前茅,虽然他总是打架、受到其他孩子们的讥笑讽刺,但那并不影响他上进的心,这让学校的老师们对这个孩子不由得另眼相看。
开学的第一天,他看到了那张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面孔一温似兰,他还记得她的名字。从温家离开之后,他好几次偷偷跑到迪化街去,想实现自己的诺言,可是温家的大门却总是深锁着,让他不得其门而入。没想到他们居然念同一间小学。
从那天开始,初一每天都期望着到学校去,他总是第一个到校门口等的人。温家的两个孩子每天都是由一辆拉风的小金龟车送来上学的,温家的老大读二年级,似兰念一年级。初一每天躲在校门口的角落里偷偷的看着她,只要见到那张甜美的面孔,他就可以心满意足的过这一整天。有时候他们迟到了,他没办法再等下去的时候,他会沮丧,然后在下课的时候偷偷跑到一年级的教室走廊去看她,一定要等到看到了似兰的身影他才会放心。
温家的两个孩子都知道,也都认识初一,温家俊对初一厌恶从来就没有减少过,尤其当他知道初一喜欢似兰之后,那种厌恶根本到达了顶端。可是因为他是二年级而初一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他对他多少有点顾忌。尽管如此,他还是找尽了机会让初一难堪。
温似兰刚开始对初一有点距离,因为她怕家俊。可是她的心里却也喜欢初一,在那几年间,他们几乎没有机会说话,但那种孩子间的感情却是有增无减。
一直等到初一要毕业的那一天。
初一小学的成绩从头到毕业都是最好的。他应该升学,可是他却不敢有那种想法。那时候的初中,学费很贵,而且还要参加考试,就算考试不是问题,他也不愿意再让老张为了他的学费而辛苦。
毕业典礼的那一天,学弟学妹们要替即将毕业的学长们别上胸花,像初一这样知名的人物,自然会有很多的学弟学妹找来他们的作业薄,希望初一能留下几句“临别赠言”,似兰也是其中之一。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找到初一,想把自己珍藏已久的一枚贝壳送给他,她等到其他人都走了之后才怯怯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作业本。“学长……”
初一静静地看着她微微一笑,他细心地在作业本上写了几名话之后交还给她。“回去再看。”
似兰点点头,她红着脸咬着下唇,根本不敢抬起眼睛看他。“……”
初一望着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情愫,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他舍不得——以后再也不能每天看到她了。“温似兰……我——”
似兰的脸更红,她一看见走廊的另一端有人走过来,便急急忙忙地将细心包裹好的礼物交到初一的手里。“送给你的。”
“喂,温似兰。”初一大叫着,而她却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他看着手上的小包裹,那上面的蝴蝶结是似兰亲手扎的,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里面放着一枚雪白色的贝壳,贝壳的下方还有一张小小的手制卡片,画的也是贝壳,里面只写了两个“加油。”
温似兰的成绩很好,她一定会再考初中的吧?初一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加油……
口 口 口“你当然要去考初中。”老张瞪着眼前几乎已经长得和他一般高的孩子说道,“你书读得这么好,为什么不想考?”
初一顽固地摇摇头。“我已经长大,可以出去工作赚钱了,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工作养家。”
“什么叫我一个人工作养家,这几年你哪一天没跟我出去擦鞋赚钱?你吃的、住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自己工作赚来的?”
“可是上了初中我就不能再擦鞋了,我听人家说初中是要念整天的。”
“那怎么样?”老张拍拍孩子的肩。“傻小子。你是念书的料子,不像我大字也不认得几个。如果你不念书,还能做什么,难道跟着我擦一辈子的鞋吗?那会有什么出息。”
“我不必擦鞋,小林叔叔说他认识一家铁工厂,可以介绍我去当学徒,等出师之后就可以赚很多的钱了。”
“不行。”老张摇摇头。“什么都可以商量,就这件事不可以。你给我好好去念书。当什么学徒,擦了几年的鞋了,你还嫌不够。还要去受人家的气。我说不准就是不准。你去给我考试,没考上好学校不要回来见我。”
“老张……”
老张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大叫一声:“去念书。”
初一不甘心地闭上嘴。老张待人很和气,几乎什么事都可以商量,可是偏偏对他念书这件事十分坚持,看样子他是不会答应让他去当学徒了。
“我知道你很孝顺,想替我减轻负担,可是你看。”老张拍拍自己已经显得有些单薄的胸膛。“我身体还好得很,再做个几年事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他安慰地注视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现在他唯一的骄傲也就剩下他了,“如果你真的想让我过好日子,那你就好好念书,将来的机会多得是。去铁工厂做事也是几年,念书也是几年,你这么聪明,怎么连这个算盘都不会打?”
初一泄气地点点头。当老张坚持的时候是很难说服他的,“我去考试就是了。”
老张欣慰地笑了笑,“那好,不过你可要好好考,你别以为你故意考不上我就会让你出去做事,我知道你一定可以考上学校的。”
那一年的暑假,初一果然以高分考上了当时台北最好的一间学校,可是当他兴高采烈地拿着榜单冲回家,想告诉老张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却发生一件改变了一切的事——“老张,老张。”初一开心冲进小巷子里,手中挥舞着他的榜单,“我考上了,老张……”
“初一,初一啊尸邻居的阿金婆连忙叫住:”你等一下。“”啊,什么事?我急着要回去。“初一焦急地停了下来,脸上有迫不及待的笑容。”我考上了。“ 。
阿金婆将他拉到一边。“你家有客人。”
“客人?谁?”
阿金婆厌恶地压低了声音,“还不是阿玉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带回来的,说要和老张离婚。”
初一—愣。“离婚?”
“对啊,中午就来了,那个男人好不要脸,居然还要老张给他钱呢,他说如果不给他钱,那他就要把阿玉和怀恩都带走。”
“什么?”初一气得脸色发青,转个身立刻往家里的方向跑。
“初一。等一下老张就叫你先不要回去初一啊。”
初一冲进家门,小小的屋子里坐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阿玉小声地啜泣着,抱着怀恩坐在床边,而老张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老张。”
“初一?”老张错愕地看着冲进来的孩子,“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阿金婆——”
“他们来做什么?”初一愤怒地打断他,“阿金婆说什么阿玉姨要离婚,还要给她钱?是不是。”
老张还来不及说话,那个男人已经笑着开口:“你就是那个初一是不是?”他转向老张。“我看你这个人也真奇怪,专门在替别人养孩子,你是不会自己生?”
老张的脸顿时变得一片青绿。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会不会生关你什么事。”初一怒气冲天地吼了起来,“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哎哟,你很凶。”男人讶异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大人在说话,你插什么嘴?闪千边去。”
“你——”
“初一。”老张威严地摇摇头。“你不要说话,这是我们大人的事。”
“不行,他们要欺负你我就不能不说话。”初一坚决地站在他的身边。这件事其实他们的心里都早已经有了准备,阿玉在外面有男人的事也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嚣张的跑到家里来要钱。
“好了,好了废话少说,你说要出多少。”男人挥挥手,抖着脚闲闲地问道:“看你能出多少。”
“什么出多少?”初一生气地叫道:“你要阿玉姨跟你走还要我们出钱,天底下那有这种道理的。”
“我不要跟他走。”阿玉狂乱地摇着头哭叫着:“求求你们不要让我跟他走。我不要离婚,我不要。”她抱着的怀恩看见母亲哭也跟着慌乱地哭了起来。
男人耸耸肩,无所谓地——“不离婚也可以,看他肯出多少钱。”
老张看着阿玉。这几年,他们虽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毕竟共同生活了这么久,看着她这个样子,他一于心不忍——“你要多少才肯放过我们?”
“老张。”初一讶异地叫了起来:“你真的要给他钱?”
老张无言地看了阿玉和怀恩一眼,只能点点头。“如果我出得起的话。”
“你放心,我要得不多。这样。”他伸出五只手指。
“五千?”
“五万。”
“五万?”初一吓了一大跳,这根本是天文数字,“你吃人,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报警?好!”男了嚣张地笑了起来。“你去报,看你要告我什么?这都是阿玉自己心甘情愿的,我又没有强迫她!孩子是我的也,我要带自己的孩子走犯了什么法?”
“不行,怀恩不可以给你。”阿玉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孩子。“我死也不会把怀恩交给你的。”
“可以看你是要给我钱,还是要你们母子都跟我走我这个人很讲道理的两样选一样。”
“好,我给。”
“老张。”初一死命拉着他,“我们哪来那么多的钱,你现在给他,那以后我们怎么办,万一他又再来……”
“你放心,我这个人很上道的,去把存款薄和印章拿来。”
“可是……”初一还想说什么,可是老张和阿玉的神情却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气愤难平地转身进去,没多久就把印章和存折拿了出来。“喏。”
老张将印章和存折交给男人。“这里有四万七千多块,就这么多了。”要你就拿去,要不然我们就去派出所。“男人识相地笑了笑。”这样也可以。“他说着便站了起来。”那就谢了。“
阿玉哭着抱紧了孩子。“老张……” 、“算了,破财消灾。”老张涩涩的摇头。“算了。”
初一无言地看着老张走进了房里,他的背影黯然而憔悴,突然,他对阿玉所有的同情全都消失了。
为什么女人都是这个样子?他的阿妈、阿玉——他的手握紧了口袋里一直带着的贝壳——如果似兰长大了,会不会也像她们这个样子?
应该不会的,他摇摇头,怎么也不能想象似兰变成那个样子的情形。
他无奈地看了阿玉母子一眼——算了吧。也许这样一切就过去了也说不定,至少那个可恶的男人不会再上门来了。
那个男人的确不会再上门了,因为当夜阿玉便带着孩子和家里几样述值点钱的东西跑了。
他们万万想不到阿玉竟然和那个男人串通好了来骗老张的钱。
清晨,老张看到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都被带走了,他愣愣地坐在门口,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吗?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天哪。他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事?要得到这样的报应?
初一难受地抱着他,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许久不曾再掉过泪了。这次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恨不平。
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像老张这样一个好人要被这么残忍地对待,为什么?
没有人有答案。那一夜,老张进了医院——他中风了,虽然不严重,但是却沉重地打击了他和初一——初一不声不响地去铁工厂工作,可是他并没有放弃他的学业,他知道那是老张最希望看到的,所以他放弃了初中而选择了夜校。
不管老张愿不愿意,现在已经是初一要开始负担一切的时候了。
那一年,林初一十五岁。
第5 章
三年夜校岁月过得相当艰辛,他白天在铁工厂上班,夜里念书,下课之后还必须照顾因为中风而行动不便的老张。当别人放假的时候,他却背着鞋箱在街头替人擦鞋贴补家用。
刚开始的时候,老张的病情相当危急,他全身无法动弹,连说话都成了问题。有那么一阵子,初一常常从梦中惊醒,他总是梦见几年前的那个火葬场、梦见有人被推进那个燃烧着烈火的大铁炉里。只不过这次被推进的不是他的阿婆,而是老张。
那种惊惶失措会让他在半夜死命地狂奔到医院,只为了确定老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邻居们凑钱的凑钱,能帮忙的帮忙,他们长嘘短叹地替初一看顾着无法行动的老张,直到老张出院。
老张出院之后情形似乎好了一些;他可以说些简单的句子,虽然行动仍然无法像过去一样自如,可是却也比全身都动弹不得要好得多,只是他再也没办法替人擦鞋了。
奇怪的是,老张却常常偷偷的塞些钱在他的书包里、口袋里,刚开始他还没注意到这一点,到了后来,才发觉自己总会莫名其妙的找到几张钞票。他去问老张,老张却装聋作哑地摇头。
他追问不出结果,可是那些钱的确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当学徒的生活很苦,他除了要做事之外,还得替工厂老板擦鞋、洗衣服和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他们说当学徒就是这个样子的;他没什么薪水,可是吃饭不成问题;他所赚得的那一点点钱,除了要付自己的学费,当家用之外,还得一点一滴地存下来,准备还给替老张张罗医药费的邻居们。
在那段时间里,阿玉竟然还回来过一次。她哭着说她完全是被强迫的身不由己,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来。她哀求老张和初一再给她一次机会,初广没说话,可是心软的老张还是同意了。他希望阿玉是真心要回来的,如果她能照顾他,那么初一就不会那么辛苦了。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没多久,阿玉又跑了只不过这次她没能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那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她因为他们的确已经山穷水尽了。
初一越来越讨厌“女人。”他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好”的女人存在,所以他再也没去过迪化街,他不能忍受看见温似兰——不能忍受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似兰和他所知道的那些女人一样冷酷无情。
三年过去,他的成绩仍然名列前茅,他所得的奖状足以将他们所住的那间小房子的墙壁完全贴满。
那一年,老张已经六十岁了,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可是却仍然坚持初一应该继续念书完成学业。初一考上了高中,可是却因缴不起学费所以无法继续念下去,不管他再怎么坚持都已没有用了,现实的压力让他不能不宣布放弃。
那一天他回到家,老张还没睡,正在等他。
初一叹口气。“你不要再说了,不是我不听你的话,而是我真的没办法。”
“谁——谁说没办法?”老张结结巴巴地说着,桌子上放了一叠钞票。“你——看这是什么。”
“你哪来这么多钱?”初一错愕地看着那叠钞票。“你做了什么事?你把房子卖了是不是?你怎么可以——”
“我一我没有——没有卖房子,这些钱是——是借来的。”老张抽动着脸上的肌肉,辛苦地说着,他的半边脸自从中风以后一直不听使唤。
“借?去向谁借?我们以前欠人家的都还没有还清呢。”初了狐疑地看着老张。“你去跟谁借的?”
“跟——跟我以前的老战友借一借的。”
“我不信?”
老张将钞票推到他的面前,“拿去。”
“老张,如果你不告诉我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我是不会用它的。”
“你——你——”老张脸红脖子粗地指着他,却无法表达自己心中的意思,他气得红了眼睛。“你——”
初一一看他真的生气了,连忙轻轻地拍拍他的背。“别生气,医生说你不可以生气,万一再中风怎么办?”
老张猛力摇头,拼命指着桌子上的钞票。
初一为难地垂下眼。“不是我不肯再念书,是真的不能再念下去。高中是要念整天的,如果我去念高中,那谁来照顾你?谁来赚钱?老张。”他安慰地笑了笑。“反正我以后再念也一样,我已经去问过了,他们说以后可以再考再念的,等你的身体好一点,等我们真的把债都还清了,我再去念不是更好吗……”
老张竟然哭了起来,他急得眼泪直流J 呜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悲惨,“我——我不要你照顾——我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你不去念书——我就——就死给你看。”
初一怔怔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老张,他话一说完便径自缓慢伛偻地走了进去。
老张是认真的。
初一黯然地看着桌子上的钱,他怎么可以再去念书?老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知道他是没多少日子了。
他不想去念书,他只想陪着老张走完他人生最后的这段路。这三年来,他和老张聚少离多,常常是他回来了,可是老张已经睡着了。而等老张醒过来的时候,他却又已出门去工作了。他很怕……他真的很怕某一天他回来的时候老张已经死了。
“初一?初一啊?开门。”
邻居小林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初一将钱收好之后拉开门。“小林叔叔。”
“老张睡了没有?”他往里面探头瞧着。
“大概睡了吧!”初一闷闷地回答。“刚刚我们吵了一架。”
“是为了你要不要去读高中的事对不对?”
“嗯。”
小林轻轻地叹口气。“你和老张真的很歹命,我今天听到阿金婆说老张跟她讲,他是真的很希望你继续念高中的,你又不是不能念,在我们这块地头,最会念书的就属你了,如果你不念,我们都觉得可惜。”
“我知道……”
小林悄悄地自口袋里掏出一小叠钞票。“我知道你是因为没钱所以才不能念的是不是,我这里有。”
“小林叔叔。”初一讶异地轻嚷:“这怎么可以,我——”
“你小声一点,你是怕没有人听见是不是。”小林压低了声音叫道,“我就是不想给我家那只母老虎知道,才这个时候来,你还这么大声,要是让她知道我藏私房钱,我回去就死得很难看。”
初一感动得几乎想流泪。“小林叔叔……”
“傻孩子。”小林捶捶他的胸膛。“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哩,好像我自己的弟弟一样,哥哥拿点钱供弟弟念书也是天经地义的。”他微笑地看着初一那张渐渐成熟的面孔,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你放心好了,我们都知道你不放心老张,可是我们都会照顾他的,你好好去念书才不会让他失望,老张这辈子就指望你了,你要是不争气,那会比现在还惨的。”
初一垂下眼,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我知道了。我会再考虑清楚的,可是我不可以拿你的钱,以前我们欠你的都还没还清——”
“喂,你讲什么疯话,你什么时候有欠我钱?”小林不由分说地将钱塞进他的手里。“拿着拿着,你再罗嗦我就要生气了。”他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要有志气一点,这一点钱不要放在心上,好好替我们这些人争口气,知道吗?”
初一看着那些钱,数目不大,可是却意义深远一钱债好还,可是情债却难清,他这一生就是在这些人帮助下才能走到今天,他们没有人希望他放弃——将来他要用什么来还这一大笔的人情债?看着那些钱,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可是现在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感动。“他对天立誓。倘若他林初一有出头的一天,那么他将会以千百倍的力量来偿还这些恩情口 口
口初一十七岁那年升上了高中,铁工厂的老板同意他晚上再来上班。虽然他已经算是”出师“了,可是因为他的工作时间短,所以他仍然没有太多的收入,假日他还是要以擦鞋为生。
在那几年的时间里,西门町渐撷发迹成为台北市里最繁荣的一个地方,那是个经济起飞的年代,只要是肯努力,几乎没有不成功的事。
他们的邻居一个—个搬走;那个小小的铁皮木屋社区听说要被拆除拿来盖大楼。到了后来,那里几乎只剩下像初一和老张这样山穷水尽的人家了。
熟悉的邻居搬走了,新邻居的景况几乎都和他们—样的惨,谁也没那个能力再替初一照顾老张。初一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老张的病也越来越沉重,有时候他连初一都不认识,每天坐在屋子里自言自语的说着他那悲惨的一生,初一心里的惶恐一天天的增加,到了他高三的那一年,他最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一夜凄风苦雨,就和当年他阿婆过世的那一个夜晚一样凄凉。他回到家时发现老张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静静地等着他,屋里的灯光很暗,可是他却可以清楚的看见老张脸上的笑容。“老张?你怎么起来了?”
“我在等你。”老张奇迹似的竟然连说话也不结巴了!
初一惊异地看着他,他看起来除了出奇的苍白之外,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就像没生病时的他一样。“老张?你——你好了?”
老张拍拍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咱们爷俩好久没好好说说话了吧?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初一高兴地坐了下来。“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好了?”
老张微笑地看着初一。他长大了,没想到十几年的岁月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溜走,初一青涩的下巴都已经有须茬了,他叹息地微笑着。“你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吧?”
“是啊。”初一点点头。“过了年就十九了。”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一转眼你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老张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初一的脸,他的手像冰块一样的冷 。
初一蹙起眉。“你的手好冷,我去拿一件衣服给你穿。”
“不必了。”老张摇摇头。“人老了就是这样的,不必麻烦了。”
“可是——”
“你坐着,我有话跟你说。”老张将他按在椅子上。“这几年你过得很苦。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去把你找回来,说不定你现在不会过得那么苦。说不定会有好心的人家收养你、照顾你,而不是让你来照顾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
“老张,你怎么这样说?我不觉得我过得很苦。”初一摇摇头。“我觉得可以和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我的父亲!”
老张感动地笑了笑,初一虽然从来没开口叫过他“爸爸,可是在他的心里,他一直把自己当成父亲一样的孝顺着。
他这几年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他一直没忘记过自己还有个儿子——他当年怎么会那么傻?初一已经是他的孩子了,他为什么还要娶一个女人回来?如果他没有娶阿玉,那今天情形一定是完全不同的]至少初一可以安心的念书,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培植初一,他可以让初一……他涩涩的摇摇头,可是,那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把初一带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却没有好好地照顾他,初一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直到今天——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老张?你怎么了?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怎么一直不说话?”
老张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存折交给他。“这是要给你的。”
“什么东西?”初一打开存折,里面居然有好几万块!他讶异地睁大了双眼1 “老张?这——”
“昨天有几个人来过,他们说要拆了这个地方盖停车场,我答应了,里面的钱就是卖掉这块地的钱。”
“那为什么要给我?”初一摇摇头,把存折推回去。“这是你的。”
“这里面的钱都是要给你念大学用的。”
“你又来了。”初一笑着摇头。“怎么我们每隔三两年就要为了这种事吵架?我已经照你的意思去念高中了,而且我高中也还没毕业,现在说这些不会嫌太早吗?”
“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老张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初一一怔。“老张?”
他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说,我难得清醒,这一年来我一直是迷迷糊糊的……”
“你会好的。”初一坚决地打断他。“你看你现在不是很好吗?”
“你听我说。”老张握住初一的手。“我不是在交代后事,我是要把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告诉你1 我怕现在不说,我万一又糊涂了,那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的!”
“真相?什么真相?”
老张打开存折。“你自己看看,这上面每个月都会有一些钱汇进去对不对。”
他点点头,那些钱都不多,可是却很准时,他好奇地问:“怎么会有这些钱?”
“那都是你阿母寄来的。”
初一顿时呆在当场。
“老张轻轻地继续说下去——”几年前——就在阿玉跑掉之后没多久她就来过了。她没说什么,可是却替我开了这个户头,她说她会尽她的力量让你念书,可是她怕你不肯谅解她,所以一直叫我不要告诉你。初一,你阿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坏女人。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照顾你而已。“”我不信。“初一斩钉截铁地摇头。”她才不会寄钱给我,如果当初她真的想好好照顾我,就会那样对待我。“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老张微微叹息。“存折的后面有她的地址,你可以自己去找她问个清楚。”
“我不会去找她的。”初一坚决地摇摇头。
老张涩涩地看着他。“你总要去找她的,等我——”
“老张。”初一打断他,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渐渐成形。“你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快过年了。”
过年——过得了这个年吗?他默然地苦笑。他自己很清楚自己是连今夜都过不去了——“我扶你进去休息好了!”初一站了起来。
“不要不要。”老张连忙摇摇头,他强打起精神微笑,“难得我今天精神这么好,你到巷子口去买点小菜,买瓶酒回来,今夜咱们爷俩来个不醉不归怎么样?”
初一讶异地看着他。“你想喝酒?”
老张瞪着他。“不可以吗?就算是庆祝我康复。”
初一关心地点点头。“当然可以,你等着我现在就去买。”
看着初一兴高彩烈的背影,老张终于怔怔地流下泪来——当年初一的阿婆过世的时候,是初一一个人守在床边看着她过去的,他还记得初一小时候常常从梦里哭着醒过来,诉说着当时他心里的恐惧和骇怕——他不要自己死的时候让初一再受一次那种折磨。他疲惫无比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里,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的心里是那么地不舍——初一啊,他的儿子。他老张终究还是没能看着他成家立业。他流着泪,意识却渐渐模糊了……
眼前闪过初一刚出生的时候……初一念书的时候……初一考上了高中……眼前全都是初一的影子,耳畔似乎也听得到初一叫他的声音,可是他实在太累了——多么想睁开眼睛再看一次他所钟爱的孩子……
初一回来的时候灯光更暗了,客厅里没有老张的影子,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屋子里阴暗暗的,风——似乎更冷了,他手上拿着酒和小菜,轻轻地走到老张的门口,却没有勇气推开门。
“老张?”他轻轻地喊着。
房里没有回话,他将门推开,老张躺在他的床上,手里拿着他唯一的一张学生照。“老张?我东西全都买回来了……”他颤抖地说着,走到老张的床前,他的脸上泪痕犹湿——“老张?”初一轻轻地喊着,忍不住喘息——手上的东西哐啷落地——“老张!”他哭吼着叫着他。
死,就是再也不会醒过来。
他悲恸欲绝,终于明白老张为什么会突然的清醒,他是知道良己的大限已到,他是清醒过来交代后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点机会也不肯再给他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
他猛捶着地面,哭吼着上天待他的不公,那声音传到很远很远的天边,却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他——再度孤单了,就像过去的几个夜里一样孤伶伶的,世界将他遗忘——众神也将他遗忘了。
就跟十二年前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冬季,一样的凄风苦雨,初一披麻带孝地送走了老张。他把老张和阿妈的骨灰坛子摆在一起,希望他们可以做个伴。那天,他和十二年前一样没有哭。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后,他坐在这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人的灵位前静静地落泪。
他不知道现在他还可以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他所有的努力到底还有什么用。阿婆走了,老张也走了,他们留下他孤伶伶的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希望他努力,希望他功成名就——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初一看着那两坛装着他最爱的人的坛子,现在就算他得到了全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林初一……”
初一怔怔地,背后的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他愣愣地转过头,一个清丽的女孩子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是我……温似兰……”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她?他一直知道她念的学校就在他的学校附近,就和他一样,她也是最好的,他偷偷地在她校门口等过好几次,可是每次一见到那辆熟悉的金龟车他便逃之天天——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似兰的手上拿着一束白色的小菊花。“我——我可不可以跟你爸爸上个香?”
初一愣愣地点头。
似兰轻轻地将花放在老张的灵前,她黯然地点了三炷香,恭敬地拜了几拜。
“你怎么会来这里?”
似兰低着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去过你家,附近……知道你今天送你爸爸到这里来……所以……请你节哀顺变……”
几年不见,温似兰已经出落得犹如她的名字一样。她美得像一朵温室里的兰花。初一静静地看着她,他们之间有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紧紧地拉在一起——他们虽没见面,可是却对对方的事无法自制地关心着,他知道他们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知道她的哥哥在西门町已经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小霸王。他更知道她一直是最好的——就像她也知道他的一切一样。
“谢谢……”初一轻轻地回答,老张含笑的面孔还在眼前——“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初一涩涩地回答。“老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当然,除了他的母亲外。
“还有半年你就毕业了,你千万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放弃。”似兰突然焦急地看着他。“你不会放弃吧?”
初一愣了一下,竟微微地笑了起来。“不会的,我会把书念完。”
她接触到他的眼睛,脸蓦然红了起来,她嗫嚅地垂下眼。“我——我只是不希望你放弃学业……”
“我知道。”初一微笑着站了起来。“我们走吧,这里太冷了。”
温似兰柔顺地点点头。
那天他们说了许多的话——那是他们有生以来所说过最多的话。
第6 章
林春美仍然在酒家工作。十二年了,岁月丝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脸上雕刻出风尘的痕迹。
和她同住的男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的年纪比初一大不了多少,那种油腔滑调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吃软饭的男人。
初一一进门就知道自己是来错了。十二年前和十二年后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那里依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老张死了。”他的第一句话和当年的第一句话一样,只不过是换了个人名罢了。
春美有三秒钟的错愕,她让他在客厅里坐着。“你等—”下。“她说着,便走进卧房将门关上。
初一打量着这间十来坪大的小房子,里面乱得像是刚打完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样,酒瓶、脏衣服、报纸、吃剩下的东西、垃圾……总之什么都有,还有些不堪入目的杂志随意地扔在房子的角落里。
这就是他母亲住的地方。
他涩涩地笑了起来——多么希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女人,那么至少他还可以保留一点最基本的幻想。
房间里传出吵闹的声音——“这是我的钱,你管我要怎么用?”
“我当然要管,外面那个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给他钱?是不是你新养的?”男人的声音充满了讽刺。
“你给我闭嘴?”春美气愤地压低了声音,但是房子那么小,初一仍然可以清楚地听见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我爱把钱给谁就给谁。你要是不爽就去找另一个女人养你……”
“你以为我不敢?”
“敢不敢是你家的事。”
初一站了起来,迫切地渴望离开这个地方一—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为什么?
“等一下”春美打开门走出来,手上拿了一叠钞票,“这——”
“我不是来跟你要钱的。”初一冷冷地摇头。“我只是来告诉你老张过世的消息,你以后不必再汇钱到他的户头里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这是你这几年寄来的钱,剩下的我会慢慢还你。”
“我说过要你还钱吗?”
“那不重要。”初一将钱放在桌子上。“我不需要用到你的钱。”
“你还在念书。”
“我自己会赚钱了。”初一不耐烦地回答,对面的房门被拉开一条小缝,有只眼睛正偷偷地看着他们——他觉得猥琐。
林春美细细的打量着自己的孩子——这几年间她偷偷去看过他好几次,可是却从来没机会像现在这样在这么近的距离看着他。
初一真的长大了。他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止,他的肩膀很宽,胸膛结实,浓眉大眼——和他的父亲是那么的神似她的心结结实实地痛楚起来。
“其他欠你的钱我会还的。”初一冷淡地说着便转身“等一下。”春美深呼吸几口气,将自己的情绪紧密地藏起来。她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住在哪里?”
“老张已经把房子卖了,我还没找到地方住,不过可能会去住在工厂里。”
“你做事的那家铁工厂?”
初一沉默地点点头。
“我记得你快毕业了不是吗?”
还是点点头。
“毕业之后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可能会考大学,要不然就是去当兵。”
“你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她眯着眼冷冷地说着,“怎么?看不起我吗?”她想控制自己办不到,“你觉得有我这种妈很丢你的脸是不是?”
初一沉默了三秒钟。“……我没那样说。”
“可是你的脸上就是那样写的。”她尖锐地笑了笑,“怎么,大了?可以自己赚钱了是不是?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吗?”
初一冷冷地看着她。“我心里本来就没你这个‘妈’,你也没把我当成你儿子来看待。”
“你说这是什么话。”她愤怒地叫了起来:“如果我没把你当儿子看待,为什么要寄钱去给你?”
“那是因为你良心不安。”
“你——”
“如果没事我想走了。”初一强忍着怒气,沉沉地打断她:“我不想打扰你太久。”他看了那扇房门一眼,脸上写满了鄙夷!
春美突然泄气地笑了笑——是啊,还能期望他怎么想?自己正和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同居着,他怎么会承认她这种女人是他的母亲?
初一无言地走出那间房子,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他不想回头,窗口春美的眼泪他也没看见,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种他根本不想去承认的母亲。
他站在街头,突然有种想大笑的冲动——他忘了问她了,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忘了。或许是他根本不想知道了吧。
本来他想问她,他的父亲是谁?是死了?还是跟她一样正在下流社会的某个角落里残败的生活着?也许他根本没有勇气知道。
收拾好他和老张少得可怜的东西之后,他搬到铁工厂里去住;那里有个小小的、还不到四坪大的房子可让人住,至少他不用每个月付房租。老张卖掉房子的钱他几乎全还给了春美,再加上办老张的后事,算一算自己身上只不过剩下不到一千块钱。
他并不在乎钱的问题,现在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他每天除了工作念书外,根本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少了老张,他的生活突然变得如此的索然无味。他不知道自己过去是怎么过日子的,工作、读书、照顾老张,每天的日子都一样,但是那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无味,那时候他活得有希望——因为有老张。
工厂的人对他不错,可是他却很难待在那里;那是一个“家”,不过不是他的。
老板一家人全住在楼上,每天他都可以听到他们全家人吵吵闹闹的声音,三个孩子、老板、老板娘,他除了羡慕之外还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那感觉让他慌张,他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所以他又开始擦鞋。
只不过他擦鞋的地方改在迪化街上。
自似兰突然出现在老张的葬礼上之后,他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特别的联系——一种亲人似的感觉。初一开始渴望见到似兰,尽管那种渴望是不被允许的。
温家俊对初一的敌意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他当然更加痛恨初一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的地盘上。
而当他知道初一和似兰之间开始有了那种若有似无的感情之时,林初一根本就该下十八层地狱了。温家俊的身边总有一群小喽罗供他使唤。他们每天都会去找林初一的麻烦,刚开始只是冷嘲热讽,到后来是明目张胆地挑衅,初一那种完全无视于他存在的态度更是激怒了他们。
似兰对这件事一点办法也没有。她这个哥哥除了怕他父亲之外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是这件事她却不能跟她的父亲提起,她怕!
她怕爸爸知道之后,一切只会更糟糕!
她和初一都明白他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那一夜,家俊那票人“照例”去向初一挑衅,这已经成了他们每天必玩的游戏了,他们甚至打赌看谁可以先让那个木头人似的小子发火。
初一根本对他们的挑衅视若无睹,可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老张拿来当成取笑的对象。
“从小就看了‘绿帽子’是不是?我听说养你的那个老头子特别喜欢替别人养孩子,不但把你捡回去养,还娶了个怀孕的女人进门哩。”他们讥笑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你是不是也喜欢戴绿帽?”
初一低着头,可是双手却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哎哟!生气啦。”家俊大笑着将一顶绿色的帽子扔在他的头上。“我还以为你是个死人哩尸他的笑声还没停止,初一已经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你去死。“
温家俊全然没预料到他会突然出手,鼻梁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重拳,鼻血登时流下。他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你们还等什么?还不给我狠狠的修理他。”
一场大混战立刻展开,初一一个人对六、七个年轻小伙子,打得天昏地暗的。
“让他死。”
初一的火气一上来,打起架像是不要命!他们六、七个被他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吓坏了。可是他们终究是人多势众,初一再能打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住手。”似兰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她慌张地冲了过来。“我叫你们住手你们听到没有。”
“你给我闪边去。”家俊愤怒地拉住她。“再罗唆我连你一起打。”
似兰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你快点叫他们住手,要不然我就回去跟阿爸说。”
“好你去说,看看谁怕谁。”家俊冷笑着放开手,“你去啊,你以为只有你会告状吗,我也会。”他指着初一,不屑地笑了笑。“如果你敢多说一个字,我就去跟阿爸说你正在和这个擦鞋的谈恋爱,到时候看看是谁比较惨。”
“温家俊。”似兰气得红了眼睛,初一很明显的已落于下风,如果她再不想办法阻止他们,他们真的会打死他的。她急中生智——“你要是不叫他们住手,我就去跟妈说,她的钻石戒指是谁偷走的。”温家俊一愣:“你——!”
“我怎么样?你到底要不要叫他们住手?”
他冷冽地瞪了她一眼。“算你狠。不过就算你今天救得了他,明天救得了他也没用,总有一天我要这小子死在我的手上,你看着好了。”他转向他的喽罗们——“我们走。”
“初一。”似兰焦急地冲过去扶起已经被打得躺在地上的初一。“你没事吧?有没有怎么样?”
“我没事。”初一忍着痛爬起来,他的脸肿得像面包一样,眼睛黑了一大圈。他擦去唇角的血丝,涩涩地笑了笑,“没什么。”
似兰泫然欲泣地拿出手绢轻轻地替他擦伤口。“打成这个样子……我不是叫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吗?我哥哥不会放过你的。”她难受地低下头。“我不要你再被他们这样欺负……”
“我说过我没事的。”初一忍着痛苦笑。“从小打架,我早就习惯了,今天是因为他们人多,如果一对一,他们才不是我的对手。”他温柔地抬起似兰的小脸。“不要哭了,这又不是你的错。”
“当然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为了我,你怎么会被他们打成这个样子。”温似兰哭着摇头。“可是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这样欺负你……”
初一无言地替她拭去泪水,他又何尝不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可是叫他怎么舍得放弃?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如果连似兰也失去了,那他真的不明白自己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思。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好不好?”似兰哭得像泪人似的。“我不要再看到这个样子了,我不要。”
“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死命摇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被我哥哥欺负,他说的是真的,总有一天你会被他打死的,我受不了,我们可以另外找地方见面,就算是我求你好不好?”
初一点点头,轻轻地抚着她乌黑的秀发。“好,我答应你,你不要再哭了。”他取笑地碰碰她的鼻——“你看看你哭成什么样子,像红鼻子了。”似兰哭着瞪他。“人家都担心死了,你还有心情开我玩笑。”
初一笑着将他拥进怀里。“我是舍不得你哭,你知不知道你的眼泪可以淹死我?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哭,你哭得我都快心碎了。”
她静静地在他的怀里——泪水却仍不停地流着,她不知道这样的幸福可以持续多久。她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将来。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驻——直到永远!
“还有两个月我就要联考了,这两个月我可能没什么时间来找你。”初一低头温柔地看着她。“你不会怪我吧。”
似兰漆黑的星眸闪着动人的泪光,她轻轻地摇摇着头。“当然不会。”
初一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他低下头轻轻地,温柔地吻了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一时间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即使是因为“爱”也一样。
他们缠绵悱恻地吻着,就像是没有了明天——“你会等我吗?”初一轻轻地问着,凝视她柔美的面子。
似兰点点头。“会,我会一直等你。”
两片灸热的唇再度相逢——这是他们的承诺,可是——命运却自有它的安排。
他们坎坷的命运从此才真正展开——口 口 口“订婚,订什么婚?”似兰震惊的摇头。“我不要订婚。”
她的父亲沉默地坐在太师椅上,那模样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从小父亲最宠爱的就是她,他怎么可能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决定了她的一生?
温太太无奈地看着女儿。“你爸爸和人家合伙做生意,对方跑了,把你爸爸所有的钱也都带走了,如果你不肯和秦家的大儿子订婚,他们怎么会帮我们?”
“你们要把我‘卖给’秦家?”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父母。“为了钱?”
“似兰。”她的母亲难过地摇头。“不是这个样子的,秦家的人本来就很喜欢你,他们家比我们家有钱,你嫁过去不会吃苦受罪的,我和你爸爸本来就有那个意思要把你嫁给他们家,现在只不过是把时间提早了而已。”
“我不要。”似兰冲向父亲。“爸,我不要嫁到秦家去,我求求你,至少……至少等我把高中读完好不好?爸。”
她的父亲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妈。”她哭着摇头。“我不要嫁给秦家的人,我不要。”
她的双亲对视了一眼;其实他们又何尝愿意女儿嫁那样一个纨绔子弟?似兰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是他们心头上的肉,他们——“你不嫁给秦文雄,那你想嫁给谁,那个擦鞋的?”家俊的声音冷冷地插了进来。“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鬼主意,你是想拖延时间好让那个小子来带你走是不是?”
“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似兰哭得肝肠寸断。“我是你妹妹啊,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难道我说错了吗?就因为你是我妹妹,所以我才要管。”温家俊冷冽地回答。“如果现在不把你嫁出去,不知道你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哥——”
“等一下。”他们的父亲蹙起眉沉声开口:“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擦鞋的,给我说个清楚。”
温家俊耸耸肩。“就是常在巷子口擦鞋的那个林初一啊。阿兰整天和人家眉眼去的,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鬼!”
“温家俊!”
“你住口!”他威严地瞪了女儿一眼。“让你哥哥把话说完。”“他说谎。”似兰顾不得一切地哭吼着。
“我叫你往口你听不懂吗?”
温太太连忙将女儿拉到身边。“你就少说两句,不要再惹你阿爸生气了。”“以前我们还救过他呢,谁知道他现在跑来勾引阿兰。我阻止过他们好几次了。”家俊故做无奈地耸耸肩。
“我也拿他们没办法。”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似兰狂乱地摇头,“我和初一是真心相爱的,我——”
——啪……
蓦然,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他们全都愣住了,她长到这么大,父亲连对她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可是今天他却打了她。
“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用说的就好,为什么打她?”温太太气愤地搂住了女儿,“阿俊的话也能听吗?”
“你没听见她刚刚自己说什么?她和那个擦鞋的真心相爱!”温家老爷气绿了脸,“这种不要脸的话她也说得出口?枉费我让她去念什么女中,简直是丢人现眼。”
似兰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的脸火辣辣的燃烧着,那一巴掌竟打出她所有的叛逆,“我不会嫁给秦家的人的。就算你们杀了我我也不嫁。”
“你说啥?”他暴怒地吼了起来。“好胆你再说一次。”
“我——”
“阿兰。”温太太及时阻止了女儿。“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跟你爸爸说话?”
似兰顿时静默,她怨恨地瞪着冷眼旁观的哥哥和暴怒的父亲,虽然她不说话,可是她的眉宇之间却清清楚楚地写着抵死不从的坚决。
温家老爷气得脸色发青。没想到他从小疼爱的女儿竟然敢这样公然地反抗他!“”‘去通知秦家的人,就说不必订婚了,一个月之后结婚、订婚一起办。“”爸!“
他指着女儿,恶狠狠地咆哮着:“你给我听清楚!从明天开始,不准再去念什么鬼书!你给我乖乖的待在家里面准备当新娘!如果你敢踏出这个家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口 口 口他已经快一个月没看到似兰了,她没到学校去上课,问她的同学也没人知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初一急得根本没心情念书。
似兰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不和他联络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了。他躲在巷子里已经很多天了,只见到温家的人个个忙进忙出的,却怎么也等不到似兰。
她到底怎么了,温家发生了什么事?
眼看联考就在这几天了,可是他却一点心情都没有——温家的大门打开了,佣人的手上拿着刺眼、大红色的“喜”字贴在门口。
初一心跳顿时漏跳了一拍!
“喜?”是谁要结婚?温家俊?还是——他不敢往下想,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他将走到巷子口的佣人拉近阴影中。“是谁要结婚?”
对方吓得脸都青了,一看到是他,不由得往后看看。“你怎么还敢来?”
初一的心在刹那间沉到谷底!“为什么不敢?”
佣人同情地瞅着他。“我家先生说,要是再看到你要打断你的腿,我看你还是快走吧。”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是谁要结婚?”
“当然是似兰小姐啊,她后天就要嫁给秦家的大少爷了。”
初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全都流到了脚底——佣人无奈地摇摇头。“你快走,万一被先生还是我们少爷看到了,你就死得很难看。”
“不可能。”初一大梦初醒般地吼了起来广她答应过要等我的,我不相信。我要自己去问她。“”不能去。“佣人焦急地扯住他。”去了,会没命的,你快走,不能去。“
“放开我。”初一狂烈地推开他,往温家的大门冲过去。“似兰,似兰,”
“唉啊。”佣人急得满头大汗地。“天啊!你——你怎么……”
“是谁在那里鬼吼鬼叫的?”温家俊往外一看,讶异地笑了起来。“擦鞋的,你居然敢到这里来?”
“似兰呢?我要见她尸初一愤怒地着:”似兰,似——“”不用叫了,阿兰去试新娘礼服了,不在家。“温家俊冷笑着坐在奇子上。”不信你可以自己找。“
“是你对不对?”初一怒气冲天地揪住了他的领子……“一定是你在从中搞鬼要不然似兰怎么会突然嫁人?”
温家俊不屑地推开他的手。“你少往你自己的脸上贴金了好不好,你以为你是谁?只不过是个擦鞋的,你还真的以为我妹妹会喜欢上你这种人,不要笨了行不行,你拿什么去跟秦家比,人家有钱有势,你有什么,一个擦鞋箱?”他可怜地朝他摇摇头。“似兰就算是白痴也知道要选谁。”
初一愣愣地看着他,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为什么你要这样千方百计的拆散我和似兰?”
“讨厌,你够格让我讨厌你吗?”温家俊冷冷地笑着。“不过,如果你真的要知道的话告诉你也无防。”他眯着眼打量初一那一身寒酸的打扮。“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自为是的样子,打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讨厌你这种明明自卑却还要装成一副清高,不在乎似的人。你什么都令我讨厌从头到脚。光是看着你都让我觉得恶心。”
初一定在当场,他望着温家俊那张对他极度厌恶的面孔——人的感觉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可是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这样憎恨着另一个人。
就像他现在的恨一样。
“你们在吵什么?”楼上温老爷的声音威严地传来。“连让我睡个午觉都不行吗?”
温家俊对着初一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阿爸,是那个擦鞋的找上门来了。”
楼上的人立刻冲了下来,那股怒意远远地就可以闻出火药味,“谁让他进来的?把他给我轰出去。”
“不,今天如果你们不让我见似兰,我是不会走的。”
“不走!”温家老爷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竟然不怒反笑。“你不走是不是,好我让人请你走。”
温家的伙计全是做粗活的,他们个个身强体壮,初一没多久就被打得不成人形。可是他拼着一口气说什么都不肯倒下。
他要见似兰——无论如何他都要似兰亲口对他说她不是心甘情意的他才会死心。
“老爷,不能再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
“把他给我轰出去。”
他们将初一的身体抬起来狠狠地扔了出去,迷蒙中他看到似兰了……她正从金龟车上下来,她的身边有个男人亲密地扶着她下车,他们有说有笑的,看起来是那么的幸福。
初一勉强睁开眼睛一那是真的,不是梦——他狂笑几声——天哪,他怎么会这么笨?天底下的女人原来都是一样的,原来她们都一样的。
他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今生今世,如果他再相信任何一个女人,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就叫他不得好死。
第7 章
那一年,初一没有参加联考,他回到铁工厂之后大病了一场,三个月后他自动申请提前入伍,选的是最苦最累的海军陆战队。
他没有力气再去想任何事情,三年期间,他唯一做的就是怎么样累死自己,怎么样可以存最多的钱。
三年过去,他退伍了,回到台北租了间小房子,苦读数个月之后参加考试,他考上了T 大电机系。
大二那一年,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开了家电脑公司。在那个时候“电脑”还是很冷门的东西,没有人会去看好那样一个完全未知的行业。第二年,合伙的同伴一个个退出。只有他还苦苦的守着那一家几乎没有收入的公司。
可是当他毕业之后,他已经身价百万,连自己的房子都有了。
那几年间,台湾的经济像搭了太空梭一样,急速起飞,电脑业、资讯业顿时成了最热门的行业之一。初一搭上了这班通往成功之路的快速班机;在两三年间,他的事业像吹气球一样急速扩展。他的订单多得接不完,他每天工作十八个钟头还不够应付那些财富进门的速度。当他再度回到迪化街已是十年之后。那一年他正好三十岁一。
口 口 口1986年元旦前夕。
温家的大门深锁,残破的门窗显示那里已经很久没有整修过了。当年温家在迪化街曾经可以呼风唤雨,可是几年过去,他们却已经变成那里的二级贫民。
他几次托人查过温家的状况;那股愤怒的恨意十年来从来没从他的心里消失过,如果不是凭借着那股恨意,或许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在外岛也说不定,可是他还活着——活着回来复仇。
当年温似兰嫁给秦家是一桩卖买婚姻,温家高价卖了最钟爱的一个女儿,换来了生意上的便利,挽救了一时的惨状;但是那并没有维持多久,温家俊很快的就把温家的财产双手奉送给赌场。隔没多久,他连自己也赌了进去,现在正因为诈欺而被关在牢里。
温家的老爷在女儿嫁出去的第三年脑溢血半身不遂躺在床上,正因为家产全落在温家俊那个败家子的手上,所以温家才会没落得那么快,那个时候,就算温家有十个八个温似兰也救不了他们更何况他们没有。
温似兰嫁到秦家,名义上是大少奶奶,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他们家的高级佣人。秦文雄其实和温家俊一样并不懂得守成,在秦家老爷将家产分给三个儿子之后,最落魄的就是秦文雄,所不同的是他并不好赌,他所有的钱全花在女人身上,一个又一个女人挖空了他所有的钱,到头来连房子都抵押掉了。
他知道——因为秦文雄的债权人就是他。
没有人想到他林初一也会有这么一天。现在他是全台湾最大的电脑制造厂商,他拥有好几家工厂,分公司在北、中南各有一家,经销商遍布整个台湾。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每年当选十大杰出青年。
他成功了可是他的对手们却一个个自动消失,可惜这并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恨意,他要他们付出代价。
为了当年他们所给他的羞耻、痛苦、凌虐。
十年来他没有一天忘记过他所遭受到的一切,他从来没忘记过温家的人是如何的欺凌他、侮辱他——他更没忘记温似兰的背叛。
那一切都只是为了钱。
当年就是因为他没有钱,因为他不过是街头擦鞋讨生活的一个穷小子,所以他们冷酷地对待他。就像对待一只无家可归的脏狗一样。
想到这里,他的唇角不由得冷冷地浮出一丝笑意;或者他该感谢他们,如果不是遭到那样的冷血的对待,也许他今天仍是个默默无闻的家伙,也许他的一生都将改写。
元旦的前夕是迪化街一整年最忙碌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便开始忙,直到过完农历年。在这里,过年的气息已经相当浓厚了,他独自站在街角——就是当年他擦鞋的街角,静静的看着对街的温家。
他知道温似兰这几天都待在温家,温老爷的病情已经相当危急了。而温太太经过这几年的折磨下来,听说在精神上变得不太正常。
温似兰是回家帮忙,其实她在秦家过的也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日日夜夜被不同的女人骚扰、哭诉、哀求,一个女人过着这种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似兰今年几岁?他记得她小他两年,那么今年应该是二十八岁了吧。
他看到她打开门,提着篮子走出来,站在门口对里面的人交代着什么。温家所有的佣人都已经走光了,只留下一个反正也没地方可去的老太婆。初一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看起来非常消瘦;当年她就一直是纤细的,可是那种纤细和现在这种消瘦不同。她的长头发束成马尾,看起来和一般的女人并没什么两样;他站在那里等着她转过头来,其实他看过照片了,照片上的她很憔悴,很苍白可是当他真正见到她那种憔悴近乎枯槁的模样时,他仍然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那张过去丰美的鹅蛋脸上现在只剩下两只大眼睛,她的双颊深陷,看起来苍白得近乎透明。
初一转个身,靠在墙上深呼吸几口气——不能心软。想想当年她是如何残忍无情地抛弃了他们的诺言。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的。
想想当年的阿玉,她回去找老张的时候不也是可怜兮兮的吗。可是到头来她仍然是个冷血无情的女魔头。
女人——是不会变的,她们的心如果是冰,那么终其一生都一样是块冰……
当他再度转回身子,她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初一冷冷地站在那里——不会太久了。很快的,他们又将要见面,只不过这一次他会带给她一个“惊喜”——一个她作梦也想不到的惊喜。
口 口 口“秦先生请进。”
秦文雄拉拉身上的精致西装,对年轻貌美的女秘书微微一笑。“谢谢。”
办公大楼位于现今台北地价最昂贵的地段,顶楼的办公厅足足有四十坪大——而那不过是一个人的单独办公室。
“哇。”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面对着偌大的落地窗,男人静静地坐在他那代表着尊荣的位置上。“秦文雄?”
“没错。”秦文雄耸耸肩。“林先生?是你找我来的?”
“桌上有一份文件你可以看看。”
秦文雄以他一贯满不在乎的态度将文件浏览了一遍;看完之后,他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些怎么会在你这里?”
“意外吗?”林初一微微一笑,转了过来。“我向你的债主买来的,现在我是你的债权人了。”
秦文雄蹙起眉,不明就里地看着眼前这个比他还年轻、却有着一双鹰一般锐利双眼的男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挑挑眉。“当然是因为你有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初一淡淡地笑了笑。“另外一份文件你也可以看看。”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秦文雄一愣,竟说不出话来!
初一静静地看着他。十年前就是这个男人亲密地扶着似兰下车——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感觉广只要你在上面签个字,一切就完成了。你和温似兰离婚,我把你的房子还给你。“”你在开什么玩笑?“秦文雄突然恢复了神智一般地叫了起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竟然要我卖我老婆?“
“我不以为你是什么人。”初一淡淡地回答;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单子,在他的面前晃了晃。“我只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个负债累累的空壳子,再过不久,你连这个空壳都保不住。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他的借条每一张的金额都足以叫他倾家荡产,他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过。”初一指着桌子上离婚协议书。“在那上面签字,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可以保住房子,这些债务也一笔勾销。”
“就这样?”他十分怀疑,眼前的男人高深莫测,他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白纸黑字。”
“那——那似兰怎么办?”
初一故做讶异盯着他。“你还会关心这些吗?我以为你巴不得赶快甩掉这个女人!”
“她是我老婆,我们结婚十年了,我——”秦文雄艰涩地苦笑。“我当然在乎。”
“是吗?我劝你还是多在乎一些你外面的女人吧。想想看,一旦她们知道你早已经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会怎么样?你还能保住早上的丽丽,中午的小咪,晚上的薇薇和假日的小月吗?”初一冷冷地笑着。秦文雄刚进来时的气焰早已消失,在他的面前他根本无所遁形。他只能像只困兽一条在他的手掌心任他摆弄。
复仇——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可不可以考虑考虑?”
“当然可以。”初一仍旧挑挑眉,秦文雄的脸上有瞬间的释然。“你有三秒钟的时间可以考虑。”
“你——”他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吗?”初一扬扬手上的借条。“这些都早已经到期了,你也已经很久没付过我房子的利息。如果我真的是欺人太甚,我会叫你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他笔直地看着他。“或者该说不必收拾行李了。因为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从这一秒钟开始,连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属于我的。”
秦文雄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他不是他的对手。最好笑的是他连对方是谁都还摸不清楚。“为什么要我和似兰离婚?你是谁?我和似兰离婚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
“好处?”初一笑了起来。“当然没有好处。”
“那你为什么——”
“我是要去向她讨一笔债。”初一阴冷地打断他。“签字。”
口 口 口“喂!你们干什么?你们不可以进来。喂,老太婆焦急地拦着那些人。”小姐,小姐,你快点来啊。“楼上的温似兰急急忙忙地冲了下来。”什么事?她愣愣地看着几个大男人正在搬东西进来。“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没有买东西,这东西不是我们的。”“你是温小姐吧?”其中一个穿着斯文的男人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你是不是温似兰小姐?”
“我就是温似兰。”
他掏出一张地契。“这是这间房子的所有权状,你们抵押这间房子已经有两年了,可是一直没付利息,也没归还本金,所以这间房子已经不属于你们的了。”
似兰错愕地夺过那张地契,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地是家俊亲笔签的字。她无法置信地摇摇头,原来家俊连房子都已经抵押给人家。那爸爸妈妈怎么办?她欲哭无泪地看着那张权状,他们能去什么地方?
昨天秦文雄来找她,什么话都没说就拿出一张离婚证书要她签字,她签了,因为她从来就没爱过他,她连理由也不想知道。这几年,她一直想离开秦家却办不到,秦文雄在外面花天酒地,可是他死也不肯跟她离婚。她还在庆幸自己终于脱离了苦海,没想到才一天又跌落了地狱。
她才和秦文雄离了婚,现在房子就已经是别人的了,她怎么办?能怎么办?
“温小姐?”
似兰如梦初醒地拉着他的手。“求求你,先不要赶我们走,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房子的利息钱会付的,只求你宽限个几天。我爸爸和妈妈都还在生病。你现在叫我们搬走,那——”她说着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那不是叫我们一家人去死吗?”
男人微微一笑,安慰地看着她。“温小姐你误会了。我们老板没有要你们搬走,贵府现在的情形我们老板很清楚,我们今天来只是把老板要用的一些东西先搬过来而已。”
似兰愣愣地流著泪,他在说什么?“你——你现在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不必搬家?”
“当然。”他轻轻的点点头。“等一下会有两个帮佣的太太过来,她们也是我家老板请的人;我们老板不在的时候,你可以使唤她们,还有一个特别护士是请给温老先生用的。”
她一定是听错了,天底下那有这么好的事?房子不但让他们住,而且还替他们请了佣人、特别护士?这怎么可能?
“我家老板要用这里的一个房间当作书房,有空的时候他会过来,其他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的。”他说完,转个身继续去忙他的事,竟然连地契也没向她要。
“等一下。”,似兰连忙叫住,把地契交到他的手上。“我可不可以请问一下你们老板是谁?”
他面有难色地摇摇头。“对不起,我们老板交代过我不要多嘴的。”
“可是……”
“反正他会亲自过来,等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似兰还想多问几句,可是他却匆匆忙忙的把东西全搬好之后转个身向她行个礼,然后就带着人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老佣人惊讶地看着门口站着的两个女人。“你看。”
那是两个温和的中年妇女,她们看起来全都是长期帮佣的人了,现在她们正站在门中恭恭敬敬的等着。
“你们……”似兰根本无法反应了,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就像一场梦一样。
“是温家小姐吧?”其中一个女人微笑着开口。“我是李阿秀,你叫我阿秀就可以了,她是阿春。”
似兰傻傻地点点头,她们立即进来;那间屋子已许久没人有那能力去照顾打扫了,可是在她们的巧手之下竟然才半天的功夫就几乎恢复了旧观,看着那些蒙尘的家具一样一样恢复原来的样子,她唯一的感觉就是想哭这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那个神秘的人不论再怎么对他们好都一样,这里的一切都再也不属于温家——他们终究是一无所有了!
口 口 口“说真的,你报复的方式实在是特别。如果你对你每一个仇家都是这个样子的话,那我还真不介意让你痛恨一辈子。”他的特别助理微笑着注视这个在商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杰出男人;他从来没看过他这个样子——像只困兽——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
“如果你肯闭上尊嘴,我明年一定会替你加薪水。”初一闷闷地回答。
“我不在乎薪水。”他笑嘻嘻的。“你发的年终奖金可以让我一整年都放假。”“你这么渴望放假吗?”初一冷冷地瞪着他。“要是你再罗唆的话,我很可能会满足你的愿望。”
他耸耸肩。“伴君如伴虎。”
初一忍不住翻翻白眼。“今天是除夕夜,难道你没有更好的事可以做吗?回家去陪陪老婆孩子,到外面去找个女人狂欢一夜,什么都可以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烦我?”
“因为我既没有老婆孩子,又对女人兴趣缺缺。”
“就算你去找个男人我也无所谓,只要离我远一点就可以了。”初一嚷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干脆承认你对温似兰是余情未了?我替她把那个花花分子摆平,给她房子住,替她老头找护士、医生,每个月还付生活费,这—切很明白了。既然你还爱她,为什么不去向她说个明白。你喜欢当藏镜人?”
“你到底有完没完?”
他无奈地摊摊手。“忠言向来逆耳。”
初一狠狠地瞪他,他只好再度耸耸肩。“你不想听就算了,不过最后还有一件事。”
“说完了快滚!”
“那个特别护士来报,她说温老头大限已到,大概就这一两天了,如果你想看看仇家的下场的话,最好赶快把握机会。”他说完,神秘地朝他眨眨眼。“当然啦,看看当年负心人的眼泪也颇具疗效。”
初一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他的特别助理走了之后,整栋大楼里大概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
每年的这个时候,感觉总是特别凄凉——冰冷的落地窗前似乎浮现出老张,阿妈慈祥的面孔,他们现在一定都很开心吧?他已经如他们所希望的爬上了世界的顶端,可是——有什么用?已经没有人可以和他一起分享了。
大楼下面都市的灯光闪闪烁烁的,除夕夜——这几年来即使是除夕夜,他都不曾停止工作过。记忆中,他长这么大以来似乎没过过任何一个温暖的除夕夜,冬季对他来说是个悲惨的季节、死亡的季节。助理的话浮现在他的耳边,温家老头就在这几天了。似兰一定会很伤心吧?
他甩甩头,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报当年温太太对他的救命之恩而已。他们的死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相反的,他应该高兴,因为温老头当年叫人把他打得几乎残废!
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不安?为什么他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恐怖的夜晚,他一个在荒野中拼命的跑着——现在那种感觉居然又清清楚楚的回来——他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再想下去他会再度变成一个笨蛋,一个滥情、愚蠢的笨蛋。
而他绝不允许自己再笨一次!
口 口 口“我敬你。”他拿着小酒杯对着老张的灵位举了举。 “当年你说要喝酒,可是却没有喝成;今天是除夕夜,我 专程来这里陪你和阿妈的。”他自斟自饮地说着。“我们有没有一起过过除夕夜?好像有,在那种所有的人都回家了之后,我们才能回去……冰冰冷冷的除夕夜。”他涩涩地笑了笑。“然后就再也没机会了,我这一生有三十个除夕夜,几乎每一个都是凄风苦雨的,大概我和除夕夜是无缘的吧。”
老张和阿婆的灵位默默——他坐在冰冷的地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他们看起来并不高兴,“为什么?为什么?”他轻轻地问着。“我已经做到了你们所想要我做的了我成功了、有钱,为什么你们还是不开心?”
他们无言求视着钟爱的孩子——“……我知道。”初一黯然地垂下眼。“你们一定认为我做错了是不是?老张、阿婆,你们两个是我所见过最善良的人,像你们这么善良的人根本不会有报复的念头,你们是为了这些所以才不开心的是不是?可是我又能怎么做?”他看着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老人家。“我该怎么做才对?”
山上的风声呼呼——冥冥中他似乎听到某种声音,初一看着两位老人家的照片,他们似乎正在对他说什么?
回去吧。
他傻傻地看着他们。“你们希望我回到似兰的身边吗?”
照片似乎微微地笑了。
“回去吧。”
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终于跳了起来。
是该去面对一切的时候了。
他开着车子,以不要命的速度冲回台北。不到一个钟头,他已经回到迪化街,他连给自己考虑的时候都没有,立刻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是他雇用的佣人阿秀。她惊异地看着他。“先生,你怎么来了?”
“现在怎么样了?”
她摇摇头,神色有点黯然。“大概就在今天晚上了。我就是怕到时候温小姐一个人处理不了所以才留下来的。”
初一将外套交给她,立刻转身上楼,温老爷的房间一直没变,房门半开着,刺鼻的药水味在楼下就可以闻到了。初一轻轻推开房门——温老爷躺在床上,他的妻子隐隐约约地哭泣着,而似兰……他的心狠狠地纠结在一起。她看起来像具行尸走肉。
那个——那个擦鞋——擦鞋的有没有来……“温老爷竟断断续续苦苦地追问着:”阿——阿兰吃——吃饭没有?“
初一愣愣地站在门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那个擦——擦鞋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温太太焦急地哭着摇晃他的身体。
医生在床边无奈地摇摇头——“那——那个——”
“阿明?阿明。”温太太哭嚎着抱住自己的丈夫,似兰坐在床边,像个木头人似的,只是——只是眼里涌出泪水。
医生一转身,看到站在门口的初一。“林先生。”初一愣愣地看着他,他却只是沉默地摇摇头。“不行了。”
在温太太的哭嚎声中,初一走到了床边,似兰抬起眼——有那么几秒钟,她似乎根本不知道他是谁,然后她认出来了。
“初一?”
特别护士朝他点个头恭敬地——“林先生。”
顿时她明白了这一切。
温似兰茫然地看着已经过世的父亲——“你是来看我爸爸死的?”
初一错愕地看着她。
似兰涩涩地、尖锐地笑了起来。“你是回来报复的。”
她又哭又笑地,心里只觉得有无限的悲哀——突然眼前一黑,便跌入了黑暗之中。
只是——初一他回来了——呵——多讽刺。
第8 章
他所知道的死亡都是在冬季,这次也不例外,葬了似兰的父亲之后,他开始比较常到迪化街去。
似兰的母亲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她可以三天都不说一句话,然后突然发疯,有时候她成天都喃喃自语地有说有笑。最糟糕的是她会伤害她自己,好几次她突然拿着剪刀死命地刺自己的手,好像那双手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那一切让似兰筋疲力尽,她沉默地照顾着母亲,而自己却已是形销骨立。
他们之间再也不一样了,初一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消瘦,觉得心如刀割。可是他却想不出任何办法,似兰一看到他就像见了鬼似的躲着。
几个月过去,他们之间的对话不会超过十句。
好几次,他想问她为什么她父亲死前还念念不忘他,这个根本不在他眼里的人,可是他却没有机会开口一因为她从来不让他有机会开口。
他有种感觉,如果不是为了她的母亲,她连一秒钟也不会愿意待在他的身边。
报复?呵——什么叫报复?究竟是谁在报复谁?
“你需要去度假。”他的助理在对他做了三十分钟的简报之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初一愣愣地抬起眼。“你说什么?”
他泄气地将所有的资料放在桌子上。“我说你需要去度个假,再这样下去,疯的人不只温太太,可能你也需要精神医师了。”
初一沉默地叹口气,他的确是快疯了快被似兰那个样子逼疯了。
“想不想听听我的建议?”
“你说说看。”
“把她带出那间闷死人的屋子,找个地方好好把事情弄弄清楚,省得你们两个到最后都疯掉。”
“她不愿意的。”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愿意。”他理所当然地回答。“可是你管她愿不愿,温太太需要住院,你需要和她好说清楚,我知道有间疗养院不错,而且已经替温太太办好手续了,你可以现在就带她去。”
初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助理。“提醒我你加薪的时候又到了。”他立刻站了起来。
他微微一笑。“钱不能买到一切的。”他耸耸肩。“像我的忠心就不卖。”
初一好笑地看着他。“那我刚刚说的话算不算数?”
“当然要,我自己会去跟会计室说。”他笑吟吟地回答。
口 口 口“我不要送我妈去疯人院。”似兰错愕地喊着。“她没有疯,她只是……只是神智不清,那是因为我爸爸刚过世的关系,过一阵子她就会好的。”
初一不由分说地抓起她的手,那上面有她母亲留下的伤痕。“我不想跟你争,可是你现在不送她去她只会更严重。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不要。”似兰猛力抽回自己的手。“不管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不会答应的。”
“我说过要征求你的同意吗?”初一阴郁地瞪着她。
“别忘了,你现在住的是我的房子,我有权作主。”
“我可以和我妈搬出去。”
“搬出去?”初一冷笑。“搬到哪里去?你拿什么养活你母亲?谁来照顾她?”似兰顿时无言,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
她能搬到哪里去?她身无分文又什么都不会,即使她能养活她自己,那么妈妈怎么办?谁为照顾她?她无奈地垮下双肩……
初一不忍心地叹息一声。“我不是故意要拆散你们母女的,可是你要面对现实,温伯母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真的伤害她自己或其他的人,我们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似兰垂着眼点点头。
初一示意佣人去收拾温太太的东西。“等你妈妈准备好,我们就送她去疗养院,那里的环境很好,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我不想去。”似兰摇摇头打断他。“我相信你会做最好的安排。”
初一一愣,他没想到她会拒绝和他一起去。“你当然要去。”他立刻脱口而出。
“为什么?”
“因为——”他绞尽脑汁。“因为——因为你不去的话,谁在车上照顾她?我不能一边开车一边照顾她。”
“你有司机。”
“他今天放假。”
似兰疲倦地闭了闭眼。“阿秀可以跟你一起去。”
“可是——”初一看着她,她的眼眶下面一片漆黑——他终于放弃地叹口气。反正来日方长,何必急在这个时候?“那好吧。我带阿春一起去,你在家里好好休息等我回来,我——”他想了想,又觉得说了也是多余的,于是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你好好休息吧。”
送走了初一和母亲,温似兰立刻冲进自己的房里收拾东西。
她站在窗口看着缓缓驶去的车子,泪水不由得盈满眼眶。她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留下?这里还有什么理由让她留下?
她作梦也没有想到再和初一见面竟然会是这个样子,她以为这一生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朝思幕想的他了,可是命运却又将他们拉在一起。
为什么?她真的想知道命运之神究竟想试炼她到什么时候。如果他们相爱有错,那么当初就不该让他们相遇,如果他们相爱没有错,那么为什么要她接受那种分离的悲痛?如果她注定了今生无法和启己相爱的人在一起,为什么初一又要回来?
这一切她都不明白。她痛恨这种讽刺、可笑的安排。
当初她没有勇气忤逆自己的双亲而背叛了他,她已经遭到报应了,看看她的婚姻、看看她的一生——呵——还不够吗?
她怎么还能像过去一样去面对初一,她当年没有勇气而背叛了他,现在她已经离了婚,是个被十年岁月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残败女人——对着镜子,她几乎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的温似兰,她变了变得连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自己。
她已经太累了。累得无能再把自己变回当年的样子。那是不可能的,现在的她什么都不是。一个彻头彻尾失败的女人,一个除了任由命运摆弄之外什么都不能的女人,她不能再面对初一——“小姐?”老佣人讶异地走进她的房里。“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收拾行李,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她艰涩地笑了笑。“总会有地方可以去吧?”
“不行啦,要是林先生回来看不到你,他会生气的。”老佣人颤巍巍地将她正在收拾的行李拿出来。“你不是很喜欢他吗?那时候为了不嫁给那个秦先生,还好几天不吃饭差点死掉。现在你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怎么又要走?林先生对你那么好。我看了好替你高兴,你苦了十年了,终于是会出头天对不对?”
“你不懂……”似兰摇摇头,她已经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是老,可是还是很‘精光’的,你不要以为看不出来,林先生和你互相有‘爱意’,你——小姐。”似兰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提了行李便往外走。
“小姐。”老佣人苦苦阻拦着。“你不可以走,听我的话没有错,你……小姐。”似兰打开门走出那个家。在门口,她定定地看着自己成长的地方——这里已经不属于她了,人海茫茫……
她——居然连个投靠的对象都没有。
口 口 口温似兰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这几个月,他几乎把整个台北市全翻过来了,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初一茫然地走在街头。她能去哪里?高中没毕业就嫁人了,娇生惯养的她就和她的名字一样是朵名副其实的“温室兰”她能做什么。
可是她却每个月都寄钱到迪化街那个家去,每封信上说那是付她母亲疗养院的费用的。她哪来的钱,外面的世界她明白吗。她真的能在那种世界里生存。
信封上的邮戳是台北的,他请了一大堆征信社出去找还是没有消息,似兰就像突然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
她寄的钱越多,他越是心惊胆战,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他的心里明白,可是他怎么也不相信似兰会去做那种事。
他不信,打死他也不信。
“喂,少年仔。”突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条偏僻的小巷道,一时之间竟然认不出那是什么地方,他盲目地走着,走到什么地方来了。
“少年仔。”一个女人的声音吸引住他,他四下找寻却没看到人影。
“谁?”
“这里。”女人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一出现便匆匆忙忙地拉住他往阴影中躲。“过来过来,要不要?”
“要?”初一莫名其妙地。“要什么?”
“三千块。”女人压低了声音说着,比比手指。“很便宜了哩,今天还没做到生意,你要是要的话,我还可再算你便宜一点。”
昏暗的光线中,初一愣愣地注视着眼前不时遮遮掩掩的女人——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怎么样啦?”女人不耐烦地问着,一副很忙的样子。“要不然这样,算你两千,好不好?好就走。”
他突然明白这只流莺——一只已经年华老去的流莺。
“一千五,一千五好不好?不能再杀了,我是看你年轻才算你这么便宜的,要是别人我才不要。”
初一突然将她遮掩的手拉下来错暗的光线中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初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然是他的母亲。
她老了,老得很快,很惊人。那张脸上涂满了胭脂水粉,却仍掩不住她那惊人的苍老虚弱,她那只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因为长年泡在酒精之中,所以不停地颤抖着!
“初一……”女人惊恐地摇头,哽咽地掩住了自己的脸转身想跑。
初一立刻拉住她,他将皮夹里所有的钱全塞在她的手里——她根本不必跑,因为他比她更不愿意留在那里,他全身颤抖着,像是跌入了冰窖一样。
“初——……”她哭着叫他的名字。“妈……”
“不要叫我。”他突然猛然回头狂吼着:“我没有你这种妈。我没有我林初一没有母亲。你听清楚没有?我没有。”
“初一。”春美哭叫着想追上他的脚步,手中的那一叠钞票全洒在地上。初一狂奔而去,连回头都没有。
她哭倒在地上——天哪,多好笑啊!她竟然会拉客人拉到自己儿子身上去了,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吗?
哈哈哈哈哈……
她哭得声嘶力竭,然后回头——一张一张地捡起地上的钞票。
一张名片静静地躺在她的眼前;就算她认不得几个字,她也知道那是儿子的名片,林初一——泪水淌在名片上,淹没了她的视线……她的儿子……
口 口 口“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助理蹙着眉,忧心地注视着他。“如果不是太低估了温似兰对你的重要性,就是另外还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初一静静地背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初一。”他叹口气。“虽然我是你的助理,可是私底下我们感情就像兄弟一样,有事为什么不说出来?也许我可以替你想点法子。”
“兄弟?”初一涩涩地念着。“最好不要,当我的兄弟不是什么好事——”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
他焦急地走到他的面前。“算我怕了你行不行?我最怕你这种什么都不说的死脾气,你——”
“我不想说。”
他无奈地看着他,如果他不说,那就是打死他也没用的,这一点在他们当兵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了。“好吧。”你不想说我也不能勉强你,不过你要我查的事我已有了眉目了。“”怎么样?“
“他已经死了。”
初一微微一震。
“死于一场车祸,无儿无女也没有任何亲人。”他的助理轻轻地拍拍他的肩。“我去医院问过当时的医生,他说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没留下任何的遗言。”初二点点头,却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正常地发出声音。
“他生前的职业不怎么高尚……”他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愿意明说。“算是保镖的一种吧。”
说得明白些,也就是所谓的“三七仔”“皮条客”。初二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该庆幸吗?至少他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可以美化,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证实他的真实性——“初一——”
他无言地挥挥手,什么也不愿意说,他终于静静地退了出去。
很多年了,这些年来过得再苦他也不曾流过泪,可是现在他却再也压抑不住那些痛苦翻腾的泪水。
这是他早就可能预知的情形了不是吗?像林春美那样的女人还会跟上什么样的好男人,他还在期望些什么。
他已经是个三十一岁的男人了,早就过了需要父母的年龄——或者该说他从采就没需要过他们,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难过。为什么还是——他的母亲是个妓女,父亲是个皮条客——呵呵……可不是天作之合。
落地窗反射出他的模样,他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脸上有林春美的影子,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血管里流的就是那样不堪的血液。
他能否认吗,能改变吗?就算他能改变自己的容貌,抽光了身上所流的血,但那又怎么样?他仍然改变不了事实。
他看着落地窗里的那张脸——突然暴吼一声,猛然一拳打在那扇厚厚的玻璃上——他的愤怒。
“初一。”他的助理震惊地奔了进来。“天。”
那么厚的玻璃竟然被他一拳打裂了。
他紧紧地靠在那扇烈了的玻璃上,拳头仍笔直地撞在裂缝中,血无声无息地流了下。
“你疯了你。”他大叫一声冲过去,却不敢动他的手,他急急忙忙地抓起桌上的电话。“王秘书。叫司机在楼下等。”
“我没事。”初一沙哑地说着。
“鬼才会相信你没事。”他轻轻地将他的手从玻璃上拿下来,血不停地奔流着。“怎么样?”
初一苦笑着站了起来。“我想是断了。”
他不可思议地摇摇头,看着那扇玻璃。“提醒我以后千万不要惹你生气。”全办公室的人都吓坏了。主秘书等在门口焦急地——“董事长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助理扶着他出门。“叫大楼的管理人员过来把所有的玻璃全都换掉——”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要换成最厚的那一种。”
他们走后,公司的人全集中在初一的办公室里,没人敢相信那道裂缝居然是人力所打出来的!
他们一向只知道林初一的智慧可以移山倒海,却不知道他的力量居然可以力拨山河!
可怕!
口 口 口温似兰失踪后过了大半年,初一倾尽全力派人四处去找寻、登报寻人;到了那一年的年底,终于还是让他打听到消息——即使那是他最不愿意听到、最不愿意相信的消息。
似兰正过着夜生活。
他的眼前又浮现林春美那张苍老得可怕的脸——“去找她吧。”特别助理看着他。“你的手几个月前才好不容易拆掉石膏,我可不希望你再玩一次那种把戏。”他吐吐舌头,做个不敢领教的表情。“你知道换一次玻璃要花多少钱吗?”
那次,他击断了自己的手骨、指骨,连医生都啧啧称奇,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可以一拳把自己的手臂给打断,连手指的骨头都断了两根。
初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喜欢我一拳打在你脸上的想法吗?”
“不喜欢。”他可怜兮兮地摇头。“不过我也不喜欢因为老板长期裹着石膏而失业的可能性。”
初一忍不住温和的笑了起来。“我这一年真是很不好伺侯对吗?”
他叹口气。“既然知道就可怜可怜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你再这样吓我,我可能活不到我该得心脏病的时候。”
初一看着桌上的那份调查文件。
“她今天会去上班,听说她是唯一不迟到早退的舞小姐。”
初一涩涩地笑了笑。“是啊……我可以想象得到。”
“想不想听听良心的建议?”
“你以前给我的建议全都不是良心的?”
他冷眼瞪他。“这年头伙计开除老板时有所闻。”
初一笑了起来。“真是怕死我了,说说看。”
他静静地看了他三秒钟才开口。“如果你真的不想让你母亲的悲剧重演在温似兰身上,那就快去把她带回来。”
“你怎么会知道一—”初——停了一下,终于还是摇摇头。“幸好你是我的特别助理,要不然要对付还真是挺麻烦的。”
“一个成功的伙计,对老板了若指掌是必备的条件之一。”他冷静地回答。“当你叫我去查你父亲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
“你以为你每个月怎么会多出三万块的开销?”
初一无言地点点头,这——也算是——算是什么?他无法形容,只能轻轻地说了声:“谢了。”
他挑挑眉。“你明后天都没事,可以放假。”
这根本不是暗示,初一无奈地看着他。“什么时候开始,特别助理连老板要不要放假都可以自作主张了?”
“当老板迷路的时候。”他一贯笑眯眯地回答。
口 口 口那间舞厅并不大,也不是台北市内什么著名的高级俱乐部。他进去的时候,场面还很冷清,没几个人在里面妈妈桑锐利的眼睛一看到他,就知道是条大鱼,立刻笑吟吟地迎上来——“欢迎欢迎。”
初一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或许是因为童年恶劣的记忆,这几年来他从来不涉足这种风月场所,光是看到这些人的嘴脸都叫他恶心。
妈妈桑笑脸依旧,只要有钱,他就算是用眼光杀死她也无所谓。“请问是要找熟悉的小姐呢还是……”
“这里什么地方可以看清楚全部的人的?”
她愣了一下:“看清楚全部的人?”
初一点点头。“有吗?”
她想了好久,终于比比楼上的房间。“经理室。”
“那好,我就要那里。”初一说着,便往楼上走。
“喂,先生,等一下。那是经理室。是给客人用的包厢。”妈妈桑立刻挡在他的面前。
初一不耐烦地掏出一叠钞票塞在她的手里。“就算是我跟你租的。”
“可是……”她低头一看,眼睛不由得一亮!怪怪,出手这么阔绰。“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她登时改口笑说道:“请踉我来。”
打开经理室的门,里面乱七八糟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勉强可以看到下面的情况;初一蹙起眉——“要是你嫌这里不好,我们下面还有专门为贵宾准备的贵宾室!”妈妈桑一看到他的表情,连忙笑着说道。
“算了。”初一摆摆手。“就这里好了。”
“那先生要不要——”
“送一瓶酒上来,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初一又塞了一叠钱给她。“我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
“当然当然。”妈妈桑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她眉开眼笑地走了出去,难得有这种客人上门,虽然怪,倒也挺好伺侯的。
初一就待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下面的景象一一记忆不由得再度回到从前……
世界真的在变吗?从这里看出去,下面的景象和几十年前没有两样,除了装潢变了、音乐不同之外,一切都还是一样。
同样贪婪的男男女女,同样的金钱交易,同榉的灯红酒绿——世界变了吗?世界再怎么变,只有人永远不会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看看表已经八点了。似兰上班的时间就是八点。
一抬头,舞池中果然多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初一凝神看着她——她看起来并没有比较丰满,同样的消瘦、苍白,只是脸上多了那些可怕的化妆品。
她穿着黑色的短裙和撩人的网状丝袜,搂着她的是个痴肥的男人,他的手贪婪地搂着她纤细的腰枝。
初一阴郁地将手上的酒杯放下——她的笑是真心的吗?她脸上有甜美的笑容。
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即使是半秒钟都不行,他打开门出去。
妈妈桑精明的跟睛立刻看到他,她马上迎了上来。“先生需要什么吗?”
初一拨开她,笔直的往舞池中大步走去。似兰原先还没注意到,直到他满脸杀气地将搂着她的男人推开。“你——”跟我走!“
“喂!”那男人火大地叫了起来。“你这什么意思?”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想知道我真正的意思。”初一冷冷地瞪着他。
“你——”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妈妈桑赶上来打圆场。“是为了阿兰,这样吧!我——”
初一将一大叠钞票塞进她低胸的衣服里。“这个女人今天我买了。”
妈妈桑张开了嘴,说不出话来。“这——”
“我不卖。”似兰突然冷笑着再度搂住胖男人。“今天我和金先生已经有约了。”
初一阴冷地注视着那个得意洋洋的男人,突然出手一拳打在男人的胖脸上。
“唉啊。”男人惨叫一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鼻血当场喷了他一脸。
“你——你——”
初一看也不看他,便将一张名片扔在他的脸上。“明天到我公司去领医药费。”他转向吓得花容失色的似兰——“是你自己乖乖跟我走,还是要我扛着你出去?”
似兰气得脸色发青,“林初一,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凭什么要跟你走,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要卖,我也不卖你。”
“阿兰。”妈妈桑急得快哭了,“你就行行好跟这位先生走,要不然我这里会被他拆了的。”
“休想。”
“是吗。”初一冷笑一声,当真一把把她扛在肩上大步往外走。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似兰气急败坏地尖叫着:“林初一,你放我下来听到没有。”
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扛着她走到他的车子旁,不由分说地将她塞进车子里。
“你疯了。”
“我是疯了,而且是被你逼疯的,你要是再多说一句话,我还可能会疯得更厉害。”他冷冽地说完,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发动车子迅速离开那个纸醉金迷的地方。
第9 章
山顶上冷风飕飕,似兰所穿的短裙根本没有避寒的功能,她冷得几乎连牙齿都在打颤。
初一冷冷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半句话都不说。
她倔强地瞪着他。“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初一无言地看着窗外——是啊,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她变了不是吗,或者是他又开了自己一个大玩笑,再一次让自己变成一个超级大笨蛋。
“林初一——”
“你为什么要走?”他静静地开口问道,声音里的冷静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似兰故作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留在那里做什么?那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了。”
“什么才值得你留恋?”
“你管不着。”
初一静静地燃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是吗?”
“不是吗?”她潇洒地也拿起一支烟点了起来。“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是我的自由。”
“你到底要什么。”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悲哀。“要钱吗?
我现在有的是钱,我可以给你的比任何人都多。“我要你,似兰将痛楚藏在笑脸的背后。”我不要你的钱。“
“那你要的究竟是什么,我真的不明白……”他深深地叹口气。“我真的不明白……”
“我不需要你明白。”她冷冷的回答。“如果你要问的、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那就送我回去吧。”
初一沉默了三秒钟,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已经没有任何的感情。“你忘了今天我已经把你买下来了?”
似兰轻轻地笑了笑。“啊,是啊,你想做什么,去唱歌,跳舞,还是去宾馆?不过,我可事先声明,那是要另外收费的——”
初一忍无可忍地一把抓住她的双肩,他红了眼睛,暴怒地咆哮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你十年前背叛了我,现在却还是一样选择背叛?为什么,为什么?”
温似兰被他晃得失去了理智,她奋力甩开他的手,尖锐地叫了起采:“因为我贱,因为我天生就是这种下贱的女人,这样你明白了吗?你听懂了没有?”——啪!
初一愤怒地一巴掌打得她的脸偏向一边。“你不要脸。”
似兰喘息着捂着火辣辣的脸。“对……我是不要脸。
我本来就是这种女人,只有你这种笨蛋才会以为我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圣女尸她完全没有表情地转过头,唇角挂着一滴鲜血。“你花的钱这一巴掌够不够抵?”
初一怔怔地注视着她,心痛得无以复加。 “似兰……”
她硬生生地将心中的痛楚咬牙忍住。“如果不够,还可以再打一巴掌。”
他猛力拥住她——天哪。
他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她可以感觉到他那种绝不亚于她的苦痛,她挣扎着,却怎么样也无法脱离他的怀抱中。
她终于放弃挣扎,泪水也随之流下。
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他吻住她颤抖的唇——就像当年一样吻住她所有的泪水、伤痛……
“我爱你……天啊,我是这么的爱你,爱得我心都痛了。”他痛苦地低声说着:“这十年来我试着忘掉你,可是却做不到,又爱又恨……”似兰无法自制地哭泣,他那种痛苦的声音牵动了她所有的伤口,“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我一—爸爸,我爸爸他一定要我嫁给秦文雄,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为什么没有勇气反抗他们,我——”“我知道,我知道,阿婆都告诉我了,我刚刚说的是气话。”他温柔地抱住她。“那都是命运捉弄人,不是你的错。”
“是……是我的错,如果——如果我坚强一点,如果我有一点勇气,我就该去找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关系,是我的错。她哭着将纠缠她多年的痛苦全都一古脑儿地说出来,那些苦隐藏在她的心里就像一个脓疮一样,时时刻刻化脓做痛折磨着她。
“那都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的,过不去的。”她揪着自己的心。“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永远不会,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屹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罪,都是我害了你的。”
初一用力握住她的手。“不——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那些都已经过去了,除非你要让它继续存在、继续伤害我们的未来。”
“未来?”似兰猛然惊醒似地往后一缩。“不——我们之间不会有未来,我配不上你,我不配。”
“似兰。”
“不要再说了,我不配我不配。”她狂乱地喊着,缩到了最角落。
初一猛力将她拉进怀里,狂烈地再度吻住她的恐惧。
他的吻是那么的坚决、那么的不容置疑。
她在他的怀里融化,泪水和伤痛全化在那缠绵悱恻的吻中——“我不准你再说那种话。”他喘息着在她的耳边低语:“永远都不准,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都不会再让你从我的身边溜走,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要在一起。
这样才能补偿我们所失去的十年——“似兰哽咽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你还记得你承诺过我什么吗?“
她点点头。
“你必须实现你的诺言。要不然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发似兰从胸前拉出一条心型项链,打开小小的心盒,里面放着一张字条。
“后会有期。”
初一惊异地笑了起来。“你还留着。”这是当年那个小男孩所写的字。
似兰在泪光中微笑。“当然,这是我的初恋情人所写给我的字。”
初一挑挑眉,突然俏皮起来——“你以为只有你有初恋情人?我也有。而且我的可比你的大方多了。人家她送我一个雪白色的贝壳,到现在都还摆在我的床头。”
他们相视在;泪光中微笑——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谁都躲不过谁的。
初一轻轻地吻着她的唇,就像第一次的吻一般温柔,他们不疾不徐的,因为知道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缠绵。
伤痛当然不会就这样消失,他们还有许许多多的困难必须去克服、妥协。
可是——当二十几年前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命运便将他们紧紧相系,那是“爱”——翌年,初一和似兰举行了婚礼,并不盛大,却相当隆重;当年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全部列席一—他们有的是卖菜的,有的是建筑工人,有的已经变成小有所成的服饰店老板。
他们分散各地,可是却在那一天全部聚集在一起;那个婚礼里充满了感动的泪水,感激的笑语和太多的缅怀二十多年了。谁能想到今天他们会因为当初给过一个小男孩温暖而再度相聚?
当年他们是那么的贫苦,可是却过得那么的踏实,充满了温暖、欢笑。如今他们都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小贫民区里为了三餐而烦恼的人们了,可是快乐却没有因为他们有所成就而增加。
他们富有了,可是却过得冰冷——现在,谁还敢随随便便伸出自己的双手?现在,谁还会记得邻家是不是有个生病老人乏人照料?那个婚礼让他们记起了一切。
他们记得自己曾经是多么慷慨给予温暖的一群人!
所以当婚礼结束;他们全都满怀着温暖的笑容离去,再度各奔四方,那是一棵棵小小的种子,他们都知道要把已经吹掉的大树再度种植是需要时间的,可是他们乐意当个植树的人——他们乐意再度伸出双手给予温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将不会再是个冷酷的都市。
口 口 口七年后(1994年)
急诊室的门口已经挤满了闻风而来的记者,医生和护士们蹙着眉,简直不知所措。
阿宝焦急地看着越来越多的记者,他拉拉小季衣袖。“再这样下去,明天的头条新闻就会有我们照片了。”
初一的特别助理在一旁叹口气,“你们还是先担心明天的社会版头条新闻上会不会有你们的照片吧。”
“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人。”小季龇牙咧嘴地朝着他骂道:“你跟林初一那个冷血侏儒一样,血管里流的都是冰水。”
“哎啊。我这么关心你们两个的生死,你还对我说这种话?”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小季。“我要是像你说的那个样子,我还关心你们做什么?”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口口声声骂他什么‘冷血侏儒’。他咕浓地瞄瞄那些记者。”万一其中有哪一个引述了名电视制作人季小姐的话,而登上了报纸啊杂志什么的,到那时候,我看连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这条小命。“”哈哈哈。“小季冷笑几声:”我还真是畏惧有加!“
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的朝那些记者们皱眉头,其中一个护士终于受不了地嚷了起来:“可不可以请你们先出去?你们这样我们怎么做事。”
记者的麦克风立刻伸到她的面前。“请问林女士现在的情况如何?”
小季登时为了气结!她怒气冲天地冲进记者群里大叫着:“你们这些人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了吗?怎么不去孤儿院拍几张照片?怎么不去未婚妈妈之家、老人院、戒烟毒所?你们守在这里做什么?看什么好戏吗?人没死也被你吵死了。”
“是小季。”
“小季?”
“请问季小姐——”
“滚。”小季气急败坏地吼了起来!
他们还是不死心地守在医院的急诊室前,小季气得跺脚!
主治医师终于出现,小季立刻赶过去,焦急地问:“怎么样?要不要紧?”
“她——”
“请问林女士现在的情况如何?有没有生命危险?”
“她什么时候可以接受访问?”
小季气得脸都绿了。“你们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主治医师勉强笑着安抚他们的情绪:“她目前没事,不过心脏方面不太好不适合接受任何的采访。”
“我可以去看看她吗?”小季轻轻地问着。
主治医师恐怖地看着那些记者——“我是说我一个人,我是她的朋友。”
他松了口气。“可以,不过时间不可太久,她很需要休息。”
口 口 口“初一?”似兰轻轻地敲敲他书房的门。“我可以进来吗?”
林初一静静地叹口气。“进来吧。”
似兰推开门,里面阴阴暗暗的,她打开一小盏灯。“你还好吧?”
初一艰涩地微笑。“还好,你都知道了?”
“咽,其实事前小季就已经跟我说过了。”她来到他的身边——“小季真的是好意,她希望你和……”她犹豫地看着他:“和‘她’可以和好。”
初一抬起眼,不发一语地将头埋在妻子的腰上。
“初一……”似兰温柔地抚着他的发,就像每次她被过去的恐惧所纠缠时他所做的一样。“你不觉得那…切都该让它真正的过去吗?这是你对我说过的话,你希望我可以做到,现在我做到了,为什么反而你却做不到了?”
“你也认为我是个冷血侏儒?”他闷闷地问道。
似兰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小季骂你的?”
“不然还会有谁?”
“有时候小季骂人的词汇真是丰富的令人难以想象。”她轻轻地忍着笑,却失败——初一终于抬起头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当时不在那里,所以不知道,那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放声大笑还是痛殴她一顿。”
“那现在呢?”
他沉默下来。
似兰轻轻地叹息,凝视丈夫的眼,他是那么地令她感到骄傲,可是再成功的男人都有脆弱的一面。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痛处,在他们的婚姻中,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活,那就是这个了:“你还是想逃避不跟我谈吗?”
初一还是沉默的叹息。
怎么谈?从何谈起?他已经替她找了房子住,每个月给她生活费让她无须再去过那种卖肉的生涯,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极限了。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他去承认她?
“现在已经不能再逃避了。”似兰温柔地说着:“小季跟我说的时候,我并不赞成,我觉得这样逼你是不对的,可是小季说服了我……”
初一静静地看着她。
“小季说得对,她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她的心脏不好,肝也不好,而且她酒精中毒已经很深了,再拖下去,对他们母子都会是一种遗憾。”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
“可是你就是没办法忘记过去?”
初一苦笑。“如果换成是你,你能忘吗?”
“不能,可是或许我会学着去原谅。”她注视着她“就像你原谅我一样,我是你的妻子,而她是你的母亲。”
初一垂下眼——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尖锐地响了起来,他想都不想便接了电话。“喂?”
三秒钟过后,他跳了起来。“快跟我到医院去!”
似兰大惊失色。“怎么了?”
初一什么话都没说,立刻狂奔出去!
当他们不要命地赶到医院病房门口的时候,阿宝和他的助理都在门口。“现在怎么样了?”他焦急地问着。
他们无言地指指里面。
初一立刻推开房门,病床上躺着他面无血色的母亲,小季正握着的手——他愣愣地钉在那里——已经来不及了吗?
小季低着头从他的身边走过,顺手将似兰也带了出去,然后关上房门。
初一轻轻地走到床边,他已经多年没见过她了!现在看起来她苍白、虚弱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薄纸一样。
“初一……”春美流着泪,轻轻地唤道。
他无言地握住她的手。
“妈……很对不起你……”她低声哭泣着,枯槁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
“没关系……”初一勉强微笑。 “那都已经过去了……”悔恨在他的心中慢慢成形……
为什么他可以宽容对待其他的任何人,却对自己的母亲如此严苛?
为什么他肯伸出手去拉任何一双需要帮助的、肮脏的手,却吝于握住自己母亲的手?
为什么一切都要等到来不及的时候他才开始悔恨?
“初一……你哭了?”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什么?我不值得你替我流眼泪,我从来就不是个好母亲,我——”
“妈,别说了。”
春美愣愣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妈。”初一哽咽地看着她。“如果这一切都可以重来,那我——我会试着去当个好儿子的。”
“你当然是个好儿子,我这一生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把你生下来我——”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初一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妈,你不要多说话,我现在就去找医生来,无论如何都要他救活你,我——”
“等——等一下。”春美拉住他。“你说什么?”
外面的小季叭在房门上的耳朵终于放心地移开,她吐吐舌头,拉着阿宝往外走。“大功靠成了。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什么?”阿宝傻傻地看着她。“为什么要走?”
“你这个傻蛋!再不走,躺在床上的就是我们两个了,小季不由分地拉着他往外跑。
似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丈夫的助理正闷 着头忍住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初—又好气又好笑的拉开门时,一切都有了答案。他瞪著他的特别助理。“你也是其中之一?”
“没——没有。”他终于忍不住大笑。“我只能算是从犯。”
似兰愣愣地问:“什么跟什么啊?”
初一释然地笑了笑。“小季每次都有把悲剧弄成喜剧的本事!提醒我千万不要找她拍悲剧片。”
似兰讶然地笑了起来。“没事了?”
“是啊!”初一拥着他的爱妻——“没事了。”
病房里的林春美落下感激的泪水一—错误不能重来,可是他们却可以重新开始。
也许即使再让他们重新选择一次,他们所能选择的仍然是相同的道路,上天所给人的选择有时候真的并不是太多,但是他们绝对会懂得让自己的心里多一点爱、少一点恨。“也许你也在人生的路上跌倒过、错误过,也许在那个时候并没有人适时的扶你一把,可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让很多很多的人感动,或重新站起来。
每个人都是一棵小小的种子,要长成大树当然不容易,可是只要有开始,一切就不会没有希望。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