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英雄无可乘



  推说有事,请高衙内的随从代为知会一声,便打马出城。行驶出二三十里,快马追来,是要兑现他昨夜的馈赠,将那匹蜀锦硬为花荣捆在马鞍。一路感念他的慷慨,思量他若是到“清风寨”来定要赤诚相待。有朝一日或可把宋公明哥哥也向他引荐,宋公明是花荣很早就结拜的兄长,他为人圆通豁达,不似花荣这般局促,这段交情或许可以给他机遇。回到寨里便收到了公明哥哥的书信,信里说他在郓城县上下相和,新纳的女人风情万种,能歌善媚,很能让他闲时排遣。花荣想他的惬意程度我也可以达成,“清风寨”上的铁笛仙马麟占不了花荣的上风,那英姿飒爽的女人毕竟不同庸脂,未知是哪一日,她在宅院的门板上留下了一箭,好象是两军交战时下的战书,她邀花荣在十九的晚上上山切磋箭术,说什么“素闻君之神射不下于李广,小女却忖度将军未必能超过区区女流,若是不信,山上可见分晓。”花荣料她比箭的挑衅其实带有大半的醉翁含意,花荣和许多人比过箭,再没有象这回的比试,既浪漫又紧张的了。
  不定心的是离开这几日“清风寨”又发生了两桩事情:一者居然又失踪了三名少女,并且有明确的消息周围庄寨都发生了稍具姿色女子失踪之案;二是寨里的宿医邓师全也失踪了两日,好在两日后自己回来了。邓师全跟有名的“神医”安道全学了半个月医术,从此便成为享誉远近的名医,尤其擅治刀伤骨折。邓师全回忆那夜兀自有点惊乱,半夜有人敲门开门被一把刀劫持到山洞中,那人说什么也不肯在他家里治疗,身上有数处砍伤,双脚严重烫伤后多经磨破溃烂。邓师全却由衷赞道那歹人倒真是条好汉,凡人差不多要晕厥几次的疼痛他到底一声不吭地承受下来。伤口包扎稍见成效他穿着从他家抢走的衣服鞋袜送他出来,付了一锭十两银子,隐入山中不见踪迹。不用问了那人的面貌特征,定然是那日的囚犯,他究竟是何人?高太尉的刀客为何要追杀他?花荣为避嫌疑没有询问过高衙内,莫非他来青州与此人有些关联?他会往何处去呢?失踪的女子应该不会是他所为,然而除了他又除却“清风山”强盗还会有谁?
  花荣暗誓绝不会再让歹人得逞,一定要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过一天便是十九了,晚上约会的恬甜滋味缓冲不掉花荣心头的沉重。找不到正知寨刘高,人说他在新造的别墅里。刘高的别墅选取了这里最秀丽的一块土地,依山傍水,清溪碧潭环抱,为了保证安全御防山贼,他每天到别墅居住都会带上一大半寨内的军士。这回却似乎没有大张旗鼓,只有十来个士卒在那里巡守。问及刘知寨可在屋中,答道刘知寨并不曾真的来住而是将居处租给了一伙商人,自己又到朱家庄赌钱去了。此际已是申时将尽,与苏丽娘约箭的山坡据此不远,刘高的别墅倒真选对了地方,左起深林幽远,右眺麦苗青青,头顶浮云自闲,青山深处红花如火,河流尽处落日微笑,燕子向不远处的那道孤烟低低斜飞,几乎每个角度都呼唤花荣抛却杂念,溶入空旷处躺下来闲坐它十天半个月。
  拍拍马臀,任由它闲逛吃草去。徒步往山路上走,青山深处,野花欲燃,本以为只有咕咕鸟声,孰知两个老相识正在山上野会哩。到处开药铺,我亲眼见他杀过人的西门庆搂着纤软女子,拿野花编成的圈往她头上套着,口里道:“阿莲乖乖,你的甚么男人全没有了,待我挖个穴儿你我进去长住,吃喝拉撒,其后转世投胎,都搂作这团溶成一个如何?”那女子啐他一口,“去你娘的,拿这破玩意骗你老娘的心肠,我一刻儿也不稀罕你陪,把你那吃死人的药,去喂你那些个粉头去罢,老娘自有心上人了。这回分手,你我永不再见,你去做你的风流药王,我另寻门路成就我的长久夫妻。”西门庆又是作揖又是挠她的痒,“你好狠心!亲亲的你叫我下半生还怎么打发?亲亲的你真是个舍得下我?除了我,哪还有解情解趣三更不倒的好郎君!那打虎的只认得一对拳头,用不着三五日你恼了他,呸,这不中用的,哪比得我表里皆壮的西门乖乖哥,他一对拳头撞着你,哎哟,心肝宝贝,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美妇轻甩他嘴巴骂他“烂舌头,我那二郎可不似你这般朝三暮四,他那对拳头一根手指也落不到老娘身上。他便是个太监,也好过你这个没良心的。”西门庆叹了口气,“若是别人说这话也还罢了,连你也不懂我的真心。我这一生女人无数,到头来只栽在这一个手里。任是家中有十二房妻妾,城里有一百家的美女,手下有几千万的生意,却是一日到晚茶饭不香只念着她一个儿,便是要我用家当去换她,我也心甘情愿。”说着他叹长起来,倒也忧伤无比,“有朝一日我手下所有的店铺药柜通统改个名字,什么兴旺发达,安顺太平,都没意思,就叫做‘阿莲药铺’、‘阿莲绸庄’,连药柜里的药,也要通统改这个名字,方能解得了我这一分的痛儿。”阿莲嗔道:“死鬼!占了我身子败了我名节那还不够,却还要拿我去换药卖钱,看我一口咬不死你。”西门庆骨头发酥的低吟,“好快活,啊哟,轻点。心肝,莫非你要我掏出我这副心肝?”
  花荣靠着巨岩遮蔽,略微了解些他们的来龙去脉,与好汉武松之间的纠葛,接下去再不能听了。潘金莲轻轻踢了过去,西门庆一手握住了她的尖小金莲,捏捏弄弄,一边从脸颊划到衣扣处,勾搭得没了骨头,只有面糊。那阿莲软化的声音真个令人脸红骨酥,岩石上冒出上股淡淡的混合花香的带有别样奇香的烟雾,这股烟足以将九成半男人俘虏吞化。不过,若说西门庆这样风流毒辣久经世面之人真就能三千宠爱俘虏到一身处,不见得吧。
  其实眼下倒是有一个斩杀奸商的机会,这杀人凶手倒真是心安理得地快活!只消背后一箭,必然就有八九成报应了,然而大丈夫不作兴在这时节做这副手段!一路却隐约预觉有一天这西门庆甚至会变成命途中的大祸害。翠鸟引路,这时已到了约定的山头,那姗姗来迟的姑娘究竟会怎么样亮身呢?她会不会人来到,就先考较我一箭?念方及此,很快发觉还不仅仅是一箭,是三箭!一箭腾出,不是针对花荣的,又一箭碰此箭尾,原来还是共同针对花荣的。极快的后一箭与前两箭歪扭着擦碰,三箭在歪曲之中竟然调解出了共同目标,俱是冲着花荣射来了。
  三支箭在十步外还是高低不平目标分散,到了八步之内三根箭头慢慢要汇成一点,共谋花荣的咽喉。还厉害的射手!好奇妙的攻击!若是只知躲避,三箭未达目的,势必又会有变化的玄机。如何挡?箭在三步之内了,花荣火急拔出两只箭来,一只不够,两只交叠,箭头对箭头一顶,左、右两箭分别击打岩石,钉入树干,中间那支极其顽固,仍要前进,好在手上是两根箭,贴着下巴恰将它筷子夹物般夹住,花荣那咽喉口受惊一苦。
  花荣微微地沁出汗来,鼻尖上痒痒地流动,能接住她这神射委实侥幸,说实话,若不是有几分即兴的灵敏,任你事先全神戒备,也未必躲开。她这就是考较花荣吗?下这样的杀手!花荣有些恼怒了,那手提凤凰弓,红衣灿耀,箭囊精致斜挂,眉目让人可喜可爱的苏小姐笑盈盈走出不了,看她那番笑容,花荣倒忘了惊寒,讪讪地也笑道:“小姐箭技惊世骇俗,在下实是心惊胆战,慌不择归,甘拜下风!”苏丽娘似乎颇为满意,道了个万福,言辞清雅,“山野无知女子,今日始得盛睹将军风采,始信即飞卫将军复生,亦不足抗衡将军手段!”
  互相吹捧了一番,花荣也卖弄一下身手,两只野鸡一高一低飞过,谈吐中突然一箭将二鸡射落,分别穿透胸脯与翅膀,那箭带血被石屏弹落,孰知一只野兔受惊奔走,恰巧扎在箭尖之上。这着实是侥幸的。苏丽娘拍掌道:“昔日长孙晟一箭双雕,与君相比,也当甘拜下风!”
  一鸡一兔尚未死,还有那只穿胸的鸡死得惨痛,花荣是必须面对血腥的武将,瞧这小丫头,拔毛剥皮竟也毫不手生。点起一堆火,共同烤鸡熏兔,说起对烹饪的掌握,花荣就大大不及了,把鸡给烤焦啦。谈一些古来名将,从李广谈起,李广一世英雄,却未能封候善终,引发后人多少叹息!花荣对李广未能成就大功名不甚惋惜,苏丽娘却是嗟叹不止!谈起郭子仪、杨素那样豪贵甲世的前代名将,她很是欣羡,认为即使象白起、贺若弼的那般不得善终,也是值得的。然而历来可有许多豪杰空负将相之才,却终身屈沉,她的评价就显得偏颇了,她甚至认为不论治世乱世,只要能风光出头的便算得英雄,没能够达到某层台阶的分明再有才能也成了受诟的鄙夫。她甚至连候景、安禄山也推举作豪杰。白起杀人如麻,花荣素来鄙恶,候景、安禄山都是害民奸魔,读史读到恨不得钻进史册一刀结果了他们。陶渊明、柳永虽然都是弃世不得意的文人,花荣却很喜爱他们的诗词。苏丽娘对他们可是都不大认同,柳永词云: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丽娘鄙薄道这个薄幸的下流词人还想当卿相哩!花荣却心中暗审柳永词名冠世,尚能以白衣卿相自遣自慰,而我花荣一介武夫,尚不知归处何方哪!不禁黯然。欲针贬世事的牢骚不便向她吐露,想她心中必定不太懂,会不以为然。幸而之后二人谈到了周瑜,都对雄姿英发的周郎不吝叹赏。说起周郎,丽娘在停顿中透过火光悄悄地较量两眼,她对花荣有着如同对周郎的期待?花荣知道自己的长相与行为风范或有一些吸引女人的地方,可是相比周郎的功业,只能是做梦罢了,自己怕是连到沙场做个搏命的武夫都没有机会。
  清冷的山月夜,陪伴着英丽开朗,文武双全的奇女子,共燃一堆旺火,共同萌起一串串火花,晚风送上些微醺的柔情。然而怎会在平地里冒出这样一个女子,她究竟有怎能样的来历,花荣想作出必要的探究时,丽娘忽然愤愤地说那厮原来是个山贼!她说的是“铁笛仙”马麟,她得知马麟是强盗头子后对他的看法就一落千丈了?花荣笑道这马麟人材武艺都还不错,尤其吹一手好笛,她却说下次他如果再来,便来一千个强盗她也会一古脑了结掉!继而她奇怪花荣为什么对捕盗毫不热衷?花荣说强盗并不象法度上那么可恶。她说“是吗?”有点诡异的微微一笑,未等花荣多问,便开口说要告辞了。
  花荣无话相留,“何时再相见?”她回说你只管坐等我的相约。单调的夜空下这朵神秘的彩云在山凹里一转即没。时已近三更,花荣心潮起伏,便想在这山里草歇上一宿。
  突然有羽箭破空的声音,惊抖了这神射手的耳朵,眉峰全簇,因为那箭潜听下正是向他射来。“小李广”陡生警觉,随即虚虚地似乎无需警觉。正疑惑,有个人哈哈长笑走了出来。
  在较诡异的前奏下走出来的神秘者,不会有旁人了,只是奇怪,他怎么会恰恰也在此时此山出现?莫非他偷窥了这一场约会?花荣耳根微热,冲来者唱了个喏:“先生如何知道花荣在这里?”这蒙面人笑道:“你休说我搅扰了你,实则你才是不速之客,我便在这山间搭茅屋隐居。”他手中握着一张弓,却没有箭,何来射出的声音?原来他只虚张弓势,就能让内行人神魂紧迫,花荣用箭多年,方才竟也成了惊弓之鸟。
  他黑夜中烁烁逼人地讲道:“练箭的最高竟界,还不仅仅是意射,而是无箭胜于有箭。武学之道,茫茫无尽,好在你算是个可造之材。你很敏锐,思路也很集中,只是心念上过于保守。学武之人,若是象酸书生那样墨守礼法,拘泥不通的话,是永远不能够有大出息的。”
  花荣深深一揖,“先生欲以何教我,请详加指示。”花荣素不喜欢别人用随波逐流之类的变通言辞来引诱自己,已是有心准备与他驳一驳了。孰知他干脆得惊人,便掏出一只大元宝放到花荣手中。花荣惶惑不解,手僵在那里,他的表情花荣看不到,声音却更是诡异了,“不够吗?我可以给你十锭。”
  花荣当然怎么也不能接受了,淡淡道:“无功者决不受赏,先生若有何需效力之处,不必用黄白之物,尽可明言。”他却更让花荣疑惑了,“若这是你上司官赠你的,你受不受?”花荣心念一动。“请问是哪一级的上司?”这蒙面人可能笑了,“我可绝不是和你拉关系,只是考验你的魄力。你如此谨小慎微,在仕途上怕是不会有什么前程呀,若是你上司要你合作,却有违规则法令,你思量再三,是进是退?”花荣不假思索答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蒙面人叹了口气:“既如此,你这一生都做不得大事,也必成就不了上乘的技艺。便是美貌女子,也势必轮不着你受用。大丈夫生于世间,一则腰缠百万,一呼万应;二则加官进爵,光宗耀祖;三则要坐拥金樽秀色,醉死在温柔窟中,可惜呀,你。”他的言辞分明竟拿美色来撩拔花荣,究竟是何用心?花荣原以为他是个值得钦慕的隐者,孰知却露出这番嘴脸!心中凉了大半截儿,懊恼厌烦。猛然间想到寨中失踪女子的悬案,莫非会与他有关?当下冷冷地打断道:“先生究竟住在哪里?”
  从未想到花荣和他之间有了沉默的对峙。他收敛了突兀的妄语,很快有杀气透出。花荣手心里捏着把汗,如果会动手,他实在是极可怕的敌手。终究未曾撕破脸皮,这蒙面人哈哈一笑,“别那么紧张,老夫只是考验你来着。如果你不要钱财官爵美女,练这一身武艺为了什么?终不成也要如老朽这般埋没于深山?奇怪,奇怪!我老了,也经历过了,不怎么打紧,你尚年轻,就这样冷脸冷心,日后象我这般老了,将要往何处安身?”言罢,转身飘袖逝去。他最后莫名的话使花荣恢复了一些敬意与好感,更浓的是对自己前程的伤感。是呀,这时节就对仕途心灰意冷,前路何在?幸亏,想起了丽娘,宋江哥哥,秦明还有那胖大和尚以及寨中的父老乡亲,多少有些温暖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