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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捉放西门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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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寨”在花荣下山回家的黎明时暴发了比拐卖女子更大的灾难,先两日张四哥和马老爹两家人呕吐、腹泻频繁,同村俱不大在意,照常挑水吃茶,来回串门,没想今日早起,王家庄八成人都干不了活计,祸及周围所有村庄,等花荣来到现场,急救一炷香时间,据说又有两个村庄也染上病了。庄内排吐物三两步成堆,腥臭程度使得随从的军士个个掩着鼻子向圈外退缩。只好用两块净布包住了口鼻,只剩下活受罪的眼睛。
眼睛的折磨被花荣心中的恐慌推得七零八落,就只见来来往往的村民提着裤子跑来跑去,跑了几步,便要呕出咽喉般往外狂吐,还正在吐时,又只得褪下麻裤解决下边的喷射。上下同时忙不迭的,才刚缓口气进屋又跑出来的,比比皆是。有十数家人已是小了一圈腰围,面如呆子,手脸凹陷,坐在地上口干舌噪地烦闷呻吟。张四哥家中等数人则全都昏迷不醒,浑身滚烫,稍起反应便是连打寒战,偶而咯吐出发黄的血来。火速调集周遭大夫,又遣人往青州城急请名医,众医勉强进出,开方调治,其中那邓师全说这重大传染病必须找到传染源头将其切断控制方可。然而传染源何在?花荣和两个医者对着村中的大小河流,河水似乎依然清澈,并未污变。谁也不敢以身尝试。
张四哥救助不及,衰竭而死。眼睁睁见他断气,花荣流下泪来,花荣和他自小相识,这个朴实的农家大汉对他甚好。那些无用的大夫哪里开得出有用的药方,颠三倒四又嘀咕又争论。花荣恨不得扯下面罩,便与乡亲们同患这一瘟难。此际,正知寨刘高才慢悠悠赶来,奇怪,他竟敢不戴面罩。他将手一挥得意洋洋地说道:“都不要慌。这等小病不足为奇,我这里有大贵人在此,包管解此瘟疫。”说罢,掩着鼻子招呼来一人。
这西门庆一脸倨傲,大摇大摆只说一句,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批贱民的命花荣救下了。他手下的药铺管事言道不足为奇自可提供良方良药。我家老板白拿出三千两白银的药材做这活佛的施舍。西门与刘高很快上马离去了,那药方开出来给众村民喝下去倒也灵验。花荣等到晚间,果然大部分病情得到了控制,这西门庆莫非真会安着济世救民的慈善之心?花荣想到极坏处,莫非这奸商是“欲要取之,必先与之”?又或者这传染事件也与他有关?“清风寨”几十年连家畜染疫也不多见,为什么偏偏这西门庆出现了才一两日,就发生了这等灾难?
想到这些,花荣委实是怒气冲天,恨不得将那奸商捉了来撕成碎片。果然不出他所料,西门庆那批救济的药村早早发光,乡民们却哪里离得开药,只好倾家荡产问他购买。那药价端的能将人皮树皮一并刮走,已有贫困之家不得已卖地卖屋子了。刘知寨刘高的管家指挥着仆人甚是得力地乘机兼并土地放债盘剥,花荣拿出了半生积蓄前往救济,哪里济不了甚事。这刘高与西门庆忒是可恶,竟是打定算盘合计着谋算村民们那点可怜的身家。恰在这气愤得浑身喷烟之际,传来一桩令人欣慰的事体,西门庆被捉上山去了。
几个军士带出花荣见过多次的袅娜妇人道:“这个叫做潘金莲,是西门庆大官人的贴身丫环。”花荣明知不是,并不点破,原来她正叫做金莲。这妇人定了定神,倒也从容有序,“大官人说要上山去看风景,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个粗皮短冬瓜强盗,见了奴家,言语无状。大官人上前喝斥,刺了他一剑。大官人要施展手段,奴家怕带累他不便,先自退到隐蔽处去。方自觅得山洞,强盗来了一大堆子,为首那个一身的红毛,长相极为凶恶,大官人便吃几十个人压倒绑缚了,小女子躲在深处。那矮冬瓜只道我已下山,不知何处去了。求官人火速救他出来,火速火速,奴家------”花荣看着她满脸掩不住的焦急关碍,好生殷切,心道西门庆虽恶,对这女人或倒真有些感情,敢情是自己有机会脱身,为让这个妇人先逃,只身与王矮虎燕顺等人缠斗,以一敌二,最多一敌三不过,乃至被捉上山去了。若是他被燕顺开了肚子挖心肝做醒酒汤吃,正是大快人心的好事,哪个高兴去救他!
但是燕顺显然并非存心害他性命,叫村人送了封信过来,几行字充斥一张大纸,文字粗放,其中夹杂了两三圆圈,正是要人去赎他回来。赎金定得好野:两万两白银!
若是别的富户,战战兢兢不知要权衡罗嗦多久,西门庆那管事的见了二话不说,便叫人快马往青州城催取银子。看来这大官人的性命便是二百万银子,也会爽快去赎。潘金莲打了两个哈欠,粉面重又波澜不惊地冷艳起来,愈是面如严霜,她倒愈有撩拔人的情调,花荣心早已有了个计较,然则自己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犹疑了半日,拼将抛却俸禄王法,准备行动。“清风寨”的村民们状态实在惨不忍睹,这一大笔钱正可弥补!
既是赎人,去的只有六个,这都是西门庆带来的精壮打手,花荣戴着面具,又涂黑了脸,粘上一大把胡子,山煞般从树上跳下,以最快的手法要将那六人打昏。上手三个措手不及,倒地顺遂,第四个斗了三四合,也倒下去,剩余两个身手却很不错,花荣手头棍棒使得不甚精到,斗了十七八合,才将二人肋骨膝盖击伤,重复打昏于地。火急要往深山处推藏这车银子。却是厮斗声耽延了时机,一伙强人闻声已围了过来,为首披风杀眼的正是那什么“锦毛虎”燕顺。五短身材,眼睛贼溜溜转,头上裹一条红绵帕,身上亦披一件大红衣卖弄光鲜的,正是“矮脚虎”王英,附加三四十号喽罗。
燕顺喝道:“甚么人!敢冲撞老爷们的财路!”当下也不必多讲,便舞动手中这根齐眉杆棍来挡燕顺那口雁翅刀。接架一二十招,竟有心不遂手之感,燕顺那口刀刀背厚实,刀头宽利,重有三十八斤。看他刀柄上黑巾飘动,花荣手中之棍屡屡要被他砍断两截,碰出多处缺口。加之那雁翅刀刀背上钻了九个小孔。每只孔内穿着一只铜环,打斗之中,铜环连连击刀背,发些雁鸣般凄响,撩得心中甚不耐烦。又斗了十二三合,他一招“燕子抄水”斜抹得爽朗,花荣吃他将假胡子都劈落了,下巴口发凉,往树后退缩,燕顺追击仗着臂力雄厚,一个“乌龙绞柱”,那金背大环刀将那棵树拦腰斩开,迅速撩往花荣喉口。若是往他算计方退闪,断树便要往他身上塌压。
情急处单手将棍作花枪使,点他右手脉络。若是手中换成花枪,便要刺透他腕,虽只是钝锟,点中了他那刀就撩不过来,甚至会使不动坠地。燕顺慌忙缩手变招,恰恰那棵树轰然沿臂断落。便乘此一隔之际,花荣抖擞精神,手中虽不是平素用熟的烂银枪,其中夹杂了许多枪法。仗着棍长,抢了先手,往燕顺要害处刺扎扫扑,倚仗轻灵多变,难以琢磨。又大斗四五十合,燕顺理会不迭,一刀又拦空了,吃花荣一棍点在他膝盖上,往后扑腾数尺,坐倒于地。
王矮虎与喽罗们大惊,正要围攻,燕顺扬手叫道:“且住!花知寨,你果然手段胜过燕某,这寨主之任,从此便由你担当!”花荣愕然间且要急遁,又舍不得那车银子,迟疑不语。燕顺道:“在这清风山百里之内,除了你,还有何人!虽说某技不如你,可是这么点记性眼力还是有的。”王矮虎一拍大腿,“却不正是!我怎么瞅着好象那几个花招咬过我哩!”
花荣弃棍拱了拱手,“二位好汉请借一步说话。”想要说服他们让出一部分银子,但是做“清风寨” 寨主是万万不敢担当的了。燕顺只管邀花荣上山喝几杯酒,一来花荣已被他看破无须再藏,二来惦记着银子,三来想劝他们了结了西门庆那厮,反正山上不是不曾去过,既能陪慕容知府刘高这些家伙喝酒,便与强盗头子喝几盏酒又有何妨?欣然上山。在山上推杯换盏吃了一阵,说起西门庆这厮之恶,劝他剪除了为民除害。燕顺却摆手道:“他既然已拿银子来赎人,某已开出了价钱,了不得逼他再赎一次。此是江湖规矩。若是还结果掉他,江湖上朋友们必然要怪俺。”花荣寻思即便不杀死他,让他吃些苦头改改习性也好,便请王矮虎带路,看他如何受罪。西门庆锁在后山空房子里,不知可曾受九分饥饿,然则花荣与王矮虎乍见一个锦衣阔佬大喇喇从对面晃来,花荣又惊又气,躲闪不迭,他自然早就瞅见了花知寨,倒装作不曾相识,居然拍了拍王矮虎肩膀道:“我那‘龙虎大力丸’效用如何?等我解个手转来,还有妙药赠你。”哼着小调,便往茅房里去了。王矮虎干笑几声,对那看守的小喽罗假意咆哮道:“如何他竟在老子跟前乱走!”那小头目慌道:“三寨主在内与他谈了半日,什么湿什么干的,三寨主下令不可委屈他,解了他捆绑,令小的们好酒好菜,不可怠慢这、这贵客。”
王英道:“老三昨日见他为个娘们力缠俺们三人,唉,可惜那娘们吃她闪了,老子一整天没有味儿。老三说他什么性情中人,对这厮佩服得紧。今日愈发让他逍遥了。”花荣就势受燕顺挽留,杀心已起,当夜定要暗中扑杀了西门庆。他已经认出自己,若不剪除,日后必有大患。
夜间找来一副弓箭,摸到关押空房,那弦月滑溜溜照不出所以然轮廓,连珠箭正不知有的无的,有人哈哈一笑,拍手道:“堂堂的‘清风寨’知寨,却在暗处袭人,羞也不羞!”火把亮处,王矮虎在前,“锦毛虎”燕顺在后,走了出来。花荣无言以对。燕顺乘机说道:“倘若花将军愿意做这山寨之主,西门庆是杀是留,全由将军作主。”在强盗窝吃酒住宿已超出花荣的原则甚远,提起这盗头席位,他好不生烦,冷冷地道:“这奸商无恶不作,死有余辜,他已认出花某来,为公为私,花某都必除之而后快,既是头领们特意维护,今日看来奈何不了这万恶的贼。花某祖孙三代皆是清白之人,入伙为寇之事,请寨主切勿再提。”王英听了大怒,“你看清楚你身处何处!”燕顺也一气拔刀,却又埕响着推入鞘中,喝止住王矮虎大声道:“你敢情是那厮几粒春药迷昏了头!做强盗难道就没了是非黑白!花知寨正直爱民,又是某等的客人,岂能让他受牵连致祸?那西门庆确切是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淫徒,那日他厮混的婆娘便是有夫之妇,燕某行走江湖,平素看见奸夫淫妇,便是一刀杀了。你这矮子直接抢那刘高老婆上山押寨也就罢了,却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自毁名头,也去学做奸夫!那婆娘再吃我撞见,必要剁成两段!小的们,与某家将那西门庆提上大厅!”
西门庆睡眼腥松被押上堂来,花荣夹杂在小喽罗之中。西门庆倒似在山寨入了伙一道议事一般,对王矮虎招手道:“究竟何事!将在下挪了地方,又连夜带到这里。莫不是赎金到了,要放我走了?我在山寨过得舒坦,明早喝过茶点,再走不迟。三寨主哪里去了?便要走,也要和他告辞。”王矮虎冲他眨了眨眼睛,忽而耸腰喝道:“你这天杀的淫棍!险些坏了俺兄弟们义气,大伙儿见你淫贱无耻,不要你的银子,只要你的心肝做醒酒汤吃。”
西门庆略微沉吟,他的定力果真不俗,哈着腰眯笑道:“寨主爷说笑了,小弟也是一条好汉,又不曾有半分违拗,列位都是重义守信之人,休要拿在下取笑。”燕顺在居中虎皮交椅上重重一拍,狞笑道:“鸟耐烦取笑你!西门庆,若说某等是杀人放火的强盗,你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强盗。我这强盗只好在山上落草,你这强盗却公然在大郡里行走;我这强盗须防官兵虎狼,你这强盗却只管无法无天快活;我这强盗豁出性命也只填饱肚皮,你这强盗在家里吃香喝辣玩女人尚日进斗金,他娘的老子寻思着看不过眼,便要拿你的心肝弟兄们分了吃掉,泄泄心中这无名火!”西门庆慌忙道:“寨主若嫌钱少,小可这几年本份经营,情愿将手头十数万资产尽数奉上,权当做结交朋友,日后若得微利,再请兄弟们补养。”
燕顺大笑道:“西门庆你好小气!谁不知天下几大财主,你这开药铺发死人财的便是其中之一。实话说某也不要你的黑心钱,你这聪明人的心肝却要见识见识!”西门庆竟也随之狂笑起来,连花荣也不由得不对这奸徒刮目相看,他用激将法了,“一向闻得江湖上什么‘锦毛虎’最讲交情,一诺千金,岂知闻多不必见面,见识真人才知尽是些骗人的虚妄大言!”西门庆如此说,花荣就知道燕顺要受他的套,果然燕顺道:“你休要激某。”随之却给了他一线生机,“你自称是条好汉,本大王倒要给你条活路,与你做个赌试,你若还是好汉,不是孬种,便不要赎银,放走你又有何妨!”
西门庆镇定自若,“诗词歌赋;吹弹拉唱,十八般武艺,任由阁下挑选。”这却不是废话,和燕顺讲什么诗歌唱曲,若论武艺,花荣记得西门庆的快剑出手,神鬼莫测,燕顺是不是他的对手?燕顺却不与他比试武艺,却叫人缚了条壮汉出来,说道:“前几日恰巧捉住某这江湖上的死敌,此人不生食其肉某誓不为人。满寨中无人敢和某分享,西门庆,你若有胆量,便和某一刀一口,谁若先撑不住,便是谁输。若是某输,即刻放你下山,如何?”
花荣听了这样的比试法亦不由得心惊肉跳,这西门庆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便是生鱼片说不得也不消化,何况生人?必然是刁难不过,要输了。孰知西门庆二话不说,窜上前去,自盘中操起那把解腕尖刀,将那捆在大柱上的粽子便给一刀,囫囵吞嚼咽下去。
这是闻所未闻的残忍比斗,被缚的大汉浑身长毛,粗壮结实,破口大骂,毫不示弱,真是百分之百的江湖悍士。若说他不是好汉那是假的,这样一条好汉便被二人剐了。凌迟处死是最严酷的刑罚,但起码死的人不曾看见自己的肉被活活吃掉。燕顺显是恨透了此人,听那人的痛骂听出来似乎亲哥哥什么的死在他手里,燕顺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又胡乱在那身躯上洒一把盐。西门庆却是酒也不喝,也不象燕顺那样快活的狂笑,只是眉目低敛,丝毫不见其恶心呕吐的迹象,闷声不吭,津津入味。这等本领燕顺其实大有不如,输了。那人早已骂不出来,昏死多次重复醒来,惨叫声时时映衬出府堂中的鸦雀无声,王英起初还拍案叫好,渐渐也眼睛发直不则声了。花荣不知多少回将呕出的酸水咽入腹中,活活看他们享用半个多时辰。那汉子胸背臂腿被割掉了十分之八九,最后燕顺剜出他热腾腾的心房来,脆溜溜咬下一口,那人自然早已死了。
西门庆把刀一掷,举起酒坛往口中一阵猛灌,抹了抹脸嘴,叫道:“痛快,痛快!列位有所不知,小可自幼家中甚贫,常以老鼠、死人肉充饥,某年大闹饥荒,吃了大半年的生老鼠、死人,这活人肉滋味强于死人肉远矣!多年未尝,今日倒是一番淋漓受用!”燕顺点头道:“你不曾输,俺也不曾赢,既不杀你,也不放你,将你缚在山外高崖上,死生由老天爷做主!”
他便如此处置了西门庆,火把隆隆,煞气森森,寅时一两刻了,花荣即便向燕顺王矮虎告辞。燕顺道:“本待结果了那厮,俺们行走江湖的,不作兴随便食言。西门庆便在后边某个山头,花将军另做打算吧,不要往后山寻找,偌大的一排山脉,是寻不着的。那厮多管也留不住性命下山,放心请回吧。”花荣哪里放心便回本寨,深入后山立意要寻他出来。仗着对山间地形自幼熟悉,连着夜色摸了几个隐蔽,天色微明,哪有人的半声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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