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西藏与写作

作者:宁 肯




  徐正余先生说,雅鲁藏布江逶迤千里,它的两岸分别是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山脉,同时它们也分属两大不同板块,喜马拉雅山属印度板块,冈底斯山属欧亚板块,而雅鲁藏布江恰好就是两大板块的缝合线。徐正余先生讲到这里,我当时激动得不得了,我觉得整个青藏高原都立体起来。我被最大程度地震撼了,科学在解释自然的同时构成了诗意与想象力,你们想想,两大板块相撞隆起,海水慢慢退去,那是一幅怎样生动的空间图景?我记得我曾私下问徐先生,那片海真的退干净了吗?我指的是西藏高原有那么多海一样蓝色的湖泊,比如羊卓雍湖,它像海一样辽阔,并且有着海的潮汐,海水的碱味,我听说有人还打捞到过古海螺,那么那会不会是当年海的残留呢?
  我的话把徐先生问住了,他沉吟了半天,说好像不是这样,西藏的湖泊有它自己的成因。他问我听谁说打捞到过古海螺,我一时语塞,想不起听谁说过。不过,徐先生说,你这样想或许也有一定道理,你可以这样想象。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是对是错。西藏就是这样神奇,连科学考察也充满了诗意和想象力,某种意义上西藏是世界想象力的一大源泉。我举这个例子想说明什么呢?我想说的是那次旅行给我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但我却又无力表达。我能表达两块大陆相撞的情景吗?我能表达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两大山系并行浮出海面,之后江河奔流的情景吗?我怎样表达海水徐徐退去的声音,高原隆隆崛起的响声?以及大海的波涛声?这是一种神性,一种造物的声音,我觉得只有音乐可与其相比。而且我还觉得只有全世界最伟大的音乐家,比如海顿、巴哈、贝多芬、肖邦、德彪西他们相加构成一个世界最庞大的乐队才能表达青藏高原的隆起。诗歌有时也能做一点工作,比如我国古代最鬼才的诗人李贺,他有一首叫《梦天》的诗,其中有两句叫作:“遥看神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作者梦中到了宇宙,在宇宙中看到了中国,看到了大海,他说“一泓海水杯中泻”,那是怎样神奇的想象,我想那杯子,在我看来大概就是现在的小得多的地中海吧。
  许多年来我没办法写作,没办法叙事,我心中除了波涛还是波涛,除了山峰还是山峰。西藏导致了我内心巨大的难度与至高无上的高度,我只有感受的份,激荡的份,却完全没有表达的可能。许多时候我觉得能写点什么了,我将要落笔了,却又无从下笔,我根本达不到我内心的尺度。我的文字无法变成西藏本身,无法变成西藏的对应物。我写得少,如此困难,西藏的辽阔、神性与高度是根本的原因。我需要时间,需要梦魂牵绕,需要千百次的锤炼内心的记忆与感受,直到我具有了西藏那样的灵魂,具有了一个可以对应西藏的人物,比如马格那样的人。那时我不再外在于西藏说话,而是与西藏共呼吸,我才可能真正拿起笔,而这时候差不多已是十五年之后。我觉得某种东西在我心中成熟了,直到1998年我才开始动笔写作《蒙面之城》。这里我不能说我取得了多大的成功,但我确实在表达西藏上有了一些进展,我在别人绕过去的地方走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荆棘之路。
  
  中:人的神性
  
  上面我讲了西藏自然的神性,西藏的另一个神性在哪儿呢?
  在于生灵,或者生命,也就是那里的人。西藏人的神性与西藏特有的人文地理环境有关,与那种环境必然产生的那种宗教密不可分。不过你们别以为到了西藏,就可以随处可见西藏人的神性,比如那些磕长头的,转经的,红衣喇嘛,山洞里的修行者,或者一些神奇的风俗,比如天葬、水葬等等。那是一些表层的易见的东西,它们构成了某种神性,但不是我认为的神性。我认为的神性是什么呢?我认为的神性是神性中体现出的人性,你光见到表面的神性不见人性,你就不能真正体会西藏的神性。那么神性中的人性是什么?
  我还是举个例子吧。我到了西藏,在拉萨六中教书,这所学校比较特别,是拉萨市属中学惟一不在城里的学校。它离城里很近,但又完全是郊外景象。拉萨是一个河谷地带,拉萨河在流经布达拉宫脚下不久便在西部展现出一派空旷的田园与沼泽地的景象。1984年那里公共建筑还非常的少,拉萨六中是河岸上不多的建筑之一。它面朝公路,背靠西藏最大的寺院群——哲蚌寺,东侧是一大片群山环绕的沼泽与牧场,西侧与后面,一墙之隔是一个名叫坦巴的村落,那是非常美的一个石头建筑的小村,六中差不就在村子之中。六中与村子关系密切,我的许多学生以及他们的家长、兄弟姐妹就生活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学校有围墙,但已形同虚设,因为有很多狗洞,有的洞大了就成了口子,也就是说我从学校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进入村子。
  村子是哲蚌寺圣山脚下延伸下来的坡地,连我们学校的操场都是倾斜的。夏天化雪的季节或雨季,水流往往择地而出,形成了村子网状的季节性的溪流,中午的时候,阳光灿烂,非常安静,连狗都在午睡,在墙下眼都不睁一下。白色的石头房子有短小的阴影,棕色的牛粪墙也有自己的影子,一切都在产生自己的影子,我经常在吃过午饭后在村子散步,我能看到阳光在缓慢地移动,阳光非常亮,夏季由于许多方向都有水声,我有时感到整个村子都好像具有水的亮度。
  就在这种时候,有一天,我看见一个男孩,一个也就三四岁的男孩,从一个石头院落的虚掩的门走出来。他在这种万籁俱静的时刻出现,一下引起了我的注意。男孩走在阳光里,穿着非常简单的衣服,西藏中午的太阳那么强烈,他像是毫无感觉,也没有什么方向,完全是由于地势的倾斜引导着他,让他朝下面走去,就像是地球引力的结果。
  他不可能走得太远,因为不论他朝哪个方向走都会有小溪拦住他。这种小溪流很细,很浅,也就一尺来宽,通常不会对大人构成障碍,但对三四岁的孩子就不一样了。男孩停在了小溪旁,好像想了一下,接受了自然不让他过去的启示,于是就蹲下来,很认真地看着欢快的流水。这时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人,只有我和这个三岁男孩。我看着他玩水,他的视线很低,根本没注意到我,那情景就好像我们两个人都站在时间之外,中间是欢腾的一尺宽的小溪,如果我不是外星人,那么他就是,或者我们分别来自两个星系,同时到了地球上。
  男孩看了一会水流,试着用一只小手去拦截水流,水很急,结果水流一下顺着他的手涌到他身上。水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使他一屁股坐在沙地上。他愣愣地坐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显然感到了某种恐惧,但说句实话这点恐惧对一个人,只要他是人不管多小,都算不了什么。不出我所料,他果然再次坐起来,再次尝试,已经变得谨慎,他没有再跌倒。
  他出来玩水,但是没有任何玩具,什么都没有,他的简单的甚至有点破烂的衣服可以证明他不可能有什么玩具,可是他依然要玩耍,他要使用工具,这是人类的天性,结果你们猜他发现了什么?鞋,是的,他的鞋。刚才的水流打湿了他的鞋,他可能感到不舒服,坐下脱鞋,结果一下发现了鞋。
  他把一只鞋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鞋浸在水里,鞋立刻就灌满了水。他提起来,倒下去,他快乐极了,自己笑,好像他有多伟大的发现。他虽然很开心,可我看在心里却有某种牵动。1984年这个小山村还很贫困,一个孩子没有玩具,只能玩自己的鞋,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可是他的确又是玩得那么开心,玩得浑身上下都是水,后来他可能玩得有点累了,或者不那么精神集中了,结果一失手小鞋掉在了水流里。小鞋立刻漂了起来,漂走了,漂得非常好看,几乎又是一个发现,男孩没有去追,相反非常好奇,直到小鞋漂得看不见了。
  男孩看了看沙地上另一只鞋,拿起来,依然没有犹豫,轻轻地把小鞋再次放在小水流上,我简直奇怪他居然没任何犹豫!小鞋再次漂起来,顺流而下,男孩看着,一动不动,这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望着远处小鞋消失的地方,眼神不再天真,甚至你可以说那眼神是深刻的,他的整个样子就像一尊小铜像,一尊迷茫的小铜像。他看看地上,两只鞋都没有了,这回他真正的一无所有了,而且已没了玩的兴致,于是赤着脚向家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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