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论刘继明和张执浩的先锋小说

作者:樊 星




  刘继明、张执浩是湖北“先锋文学”的代表人物。谈到“先锋文学”,人们很容易想到的词是晦涩怪异的文风、愤世嫉俗的情绪。的确,有许多“先锋文学”都是以晦涩怪异的文风去表达作者的苦闷情绪、以愤世嫉俗的姿态去挑战传统的。不过,尽管如此,“先锋文学”还是不乏风格明丽的作品的(像叶芝、叶赛宁、洛尔迦的许多诗篇,还有梅特林克的剧作《青鸟》,还有王蒙的小说《春之声》、《海的梦》……等等)。这些风格明丽的“先锋文学”是人类追求光明的天性的证明。那么,刘继明和张执浩的“先锋文学”又在这两种传统之间作出了怎样的探索呢?
  
  一
  
  刘继明是因为发表了颇有影响的“先锋文学”作品而成为湖北现代派文学的一个代表的。他发表于1990年代的小说《前往黄村》、《海底村庄》、《明天大雪》在《上海文学》以“文化关怀小说”的名义被郑重推出以后,在文坛上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也与当时思想文化界关于“人文精神”的大讨论正好呼应。实际上,所谓“文化关怀小说”只是对刘继明小说主题的一种概括。他的小说在精神气质上、艺术手法上和语言上其实都具有明显的“先锋小说”品格。
  短篇小说《前往黄村》的主题是“寻找”。主人公黄毛“天生就是那种我行我素、拒绝社会塑造的人物”,“是一个擅长把任何事物推向极端的不可救药的天才”,“他天真得像孩子,超脱得像上帝,古怪得像疯子”。他也因此而旷课,并受到退学的处分。在这样的情节交代中,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两篇作品都写出了当代思想解放、个性不羁的青年与体制约束的尖锐矛盾。但《你别无选择》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讽刺与幽默,《前往黄村》则弥漫着压抑与晦暗的气息。黄毛回乡后经商致富了么?为什么有的人指责他为富不仁,有的人却说他根本就没有经商?他突然邀请老同学去他的故乡仅仅是出于恶作剧的性格还是别有隐衷?可当老同学去找他时,他是真的已经病故还是有意改变了自己的形象?故事因此充满神秘氛围。看得出来,这个短篇小说扑朔迷离的氛围和“做为故事的讲述人我无意中充当了自己故事的意义的颠覆者”的叙事“圈套”颇有博尔赫斯小说的意味,作家将自己的真名写入小说也是博尔赫斯的惯用手法,但《上海文学》的编辑却别具眼光地发现了作品的另一主题:“勾勒出一位‘成功者’的精神矛盾”,“生发出在意义层次上的人生迷失。主人公既希望回归最终又埋葬自我的矛盾,是一种失落文化关怀后的内心痛苦”。这样的解读更关注的,显然是思想的主题,而不是文学手法的创新。
  接着是《海底村庄》。小说以海南历史上1095年发生过的村庄沉陷海底的事件为框架,讲述了一位教授,“一个心肠太好的人”有感于佴城人已经淡忘了历史,努力想以文学的方式唤起人们的历史记忆,却终于徒劳,自己最后也迷失在海底的故事。小说的批判意识和文化寻根意识是交融在一起的。关于此篇的意义,《上海文学》的编辑也作了这样的阐述:作品“表现一种痴迷的人文精神,那种不怕被狂潮吞没,决心让历史进入当代人的精神生活的学术气概……将浪漫主义的精神与先锋小说的叙述优长结合在一起”。[1]
  《上海文学》一向以引领文学新潮为人称道。值得注意的是,“文化关怀小说”似乎并没有引起更多的作家响应。而刘继明本人在谈及自己的小说创作时,也好像对“文化关怀小说”这个旗号不大在意。在谈及自己的文学追求时,他曾经说:“我这个人对于所有的热门话题都有一种逆反心理”。他说他心目中的文学导师是福克纳,因为“他的作品有那么一种既单纯又复杂的东西在里面,他表现的世界是那么的扑朔迷离,但又是那么地透明,对于这个东西我非常迷恋,我非常推崇的小说境界应该是这样一种境界。”[2]而事实上,福克纳作品中的怀旧情绪与《海底村庄》中的怀旧主题之间的相似还是显而易见的。在一个思想解放、人欲横流的时代,怀旧主题本身就具有文化关怀的意义。在中国的先锋作家中,郑万隆的《异乡异闻》、莫言的《红高粱》都写出了当代人的怀旧情思,而他们也都推崇福克纳。[3]
  中篇小说《我爱麦娘》是刘继明的代表作。小说讲述了一个充满神秘氛围的故事:一位漂亮的女性(麦娘)在一个偏僻的海边渔村里开了一家按摩院。作品通过村民们的困惑营造出迷雾般的氛围:这个“天仙一般的女人”为什么要在大家其实并不需要的村庄里开所谓按摩院(在人们的见闻中,按摩院是妓院的别名)?她似乎不是为了赚钱,那么她仅仅是为了让村里人活得比城里人舒服才开按摩院的吗(哪有这样做赔本生意的傻瓜)?她的漂亮使村里的女人们相形见绌,使村里的男人们蠢蠢欲动,可她对色胆包天的海康的拒绝显然表明她不是卖淫女,那么,她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关于她身上有梅毒的说法会不胫而走?为什么她不止一次说她“迟早要离开村子”?而那个老船长经过她按摩以后显得精神好、仿佛返老还童一般又说明了什么?作家擅长经营迷雾氛围,在迷雾般的故事中引人思考、感悟出点什么。
  仅仅从故事层面看,可以把这个故事看作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对传统观念的冲击,一种文明对愚昧的冲击。在当代作家中,已有不少作家写过这样的题材了,像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王润滋的《鲁班的子孙》等等。在写实风格的作品中,就少有迷雾般的氛围。而《我爱麦娘》对迷雾氛围的渲染似乎还别有所指。
  在谈到此篇的主旨时,作家说过:“我在写作过程中对于麦娘的把握始终是比较模糊的,正是因为这样才产生了这么一种无限制的叙述方式和结构方式。与其说麦娘是一个欲望化的象征,我觉得还不如说她表达了我的一种幻想。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非常矛盾的时代,麦娘写出来后成了欲望化的化身,但在我写作的时候麦娘在我的想象中是非常美的,是一种幻美的象征。”“她也可以说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美的象征。这说不清楚是谁出了问题,是麦娘,还是人们的观念?”[4]这番话道出了作家的想法:借麦娘这个形象表达自己对欲望、美以及时代矛盾的深刻困惑。美丽的麦娘希望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却引起了人们的误解与骚动——在这一情节中显然可以引出关于“美与欲望冲突”、“高雅与粗俗难以沟通”的思考来;人们的误解与嫉恨终于酿成了悲剧,又暗含了“美常常不敌欲望”、“粗俗可以战胜高雅”的主题。这样,作家就借一个颇有些虚幻意味的故事表达了自己对美的命运的悲凉感叹。而这正是“先锋小说”的一个基本品格:“先锋小说”不仅仅意味着手法的翻新、语言的多变,还意味着主题的多义,富有哲理。许多优秀的“先锋小说”同时也是意蕴丰厚的“哲理小说”,就很能耐人寻味。对于“先锋小说”或“哲理小说”而言,故事情节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情节后面的象征意义是否新颖、是否丰富、是否能发人深省;同样,人物性格的塑造也不再是作品成败的关键,关键在于面貌模糊的人物能否成为表达深刻哲思的形象。当然,这样一来,对“先锋小说”的解读就成了有相当难度的一种心智活动。
  小说是由一个个人物的内心独白组成。不同的人对麦娘的不同认识有助于给麦娘笼罩上一层浓厚的神秘氛围。而这层神秘氛围也正好能够表达出作家的困惑:美、欲望、命运,都是难以言说的神秘。现实生活中本来就充满了许多超越常理的怪人和怪事。现代心理学对非理性世界的发现进一步揭示了人生的难以理喻。刘继明本人对具有神秘主义倾向的美国作家爱伦·坡的迷恋(他说过“对爱伦·坡百读不厌”的话,因为他觉得爱伦·坡小说“那种神秘的梦魇一样的氛围与我的内心有某种感应”。[5]更强化了这种神秘意识。因此,刘继明的小说富于神秘感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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