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新时期情节观念的转型

作者:刘为钦




  《我是谁》的诞生,不仅在叙事的形式作了很大的探索,而且还触及了中国叙事文学如何面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形式技巧的神经。1980年10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袁可嘉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11月,华中师范学院(即现在的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主办的《外国文学研究》(1980年第4期)开展了“西方现代派文学讨论”;1980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比利时结构主义理论家布洛克曼的《结构主义》(李幼蒸译)一书;1981年1月,花城出版社出版英国小说家佛斯特的《小说面面观》(苏文炳译,内部发行);袁可嘉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二册、第三册、第四册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分别于1981年7月、1984年8月、1985年10月出版;1984年11月,三联书店出版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1989年3月,三联书店又出版《俄国形式主义论文选》(甘阳等译),如此等等。
  佛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说:“情节也是事件的叙述,但重点在因果关系上。”[8]佛斯特对“情节”的理解基于他对“故事”的认识。佛斯特认为,故事是“对按时间顺序安排的事件的叙述。”[9]在佛斯特的眼里,“情节”和“故事”都是对事件的叙述,但它们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和两种不同的叙述形式:即“情节”是按照因果关系对事件的叙述,“故事”是按照时间关系对事件的叙述。因而,佛斯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国王死了,然后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国王死了,王后也伤心而死”则是情节。[10]佛斯特对叙事理论的贡献之一是,他明确区分了“情节”与“故事”的不同内涵。但佛斯特举证的“国王”与“王后”的例子,也受到过学术界的质疑。北京大学教授申丹说:“在我们看来‘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悲伤而死’同样是故事,而且是更典型的故事,因为传统上的故事事件一般都是由因果关系联结的。像福斯特这样依据因果关系把故事与情节对立起来极易导致混乱。”[11]与佛斯特有所不同,韦勒克、沃伦则认为:“情节(或称叙述结构)本身又是由较小的叙述结构即插曲和事件组成。”[12]在韦勒克、沃伦看来,情节的构成无所谓时间关系和因果关系,它只是插曲和事件的组合形式。什克洛夫斯基对“情节”的理解更是别出心裁。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情节是“故事被打散,又重新编造。”[13]也就是说,情节是重新编造故事的各种形式技巧的总和。什克洛夫斯基不仅对情节有与众不同的认识,而且还把情节放到了叙事作品的至高无上的位置。什克洛夫斯基说:“现代戏剧中各种脸谱的人物类型,它的全套角色相当于各种棋子。情节相当于棋手们运用经典棋谱中的各种棋步。难题和波折则相当于对手所走的棋步。”[14]在什克洛夫斯基的眼里,“情节”与“人物”的关系,就是“棋步”与“棋子”的关系,文本叙述的关键还是在“棋步”,在“情节”。什克洛夫斯基还进一步地强调:“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15]这就是什克洛夫斯基的著名的“陌生化原理”。一时间,西方社会五彩斑斓的情节理念都一一摆放到了中国文学的面前。
  面对西方社会情节观念的猛烈冲击,新时期的作家们也做过积极的应对,高行健1981年9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一书。和一般的文学理论著作出版后少有作家问津不一样,《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受到了作家圈里人的广泛关注。王蒙从百忙中抽出时间一口气读完这部论著。王蒙说:“确实是论及了小说技巧的一些既实际、又新鲜的方面,使用了一些新的语言,带来了一些新的观念,新的思路。”[16]冯骥才在读完这本书之后急急忙忙地向李陀推荐。冯骥才说:“我像喝了一大杯味醇的通化葡萄酒那样,刚刚读过高行健的小册子《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如果你还没有见到,就请赶紧去找行健要一本看。我听说这是一本畅销书。在目前‘现代小说’这块园地还很少有人涉足的情况下,好像在空旷寂寞的天空,忽然放上去一只漂漂亮亮的风筝,多么叫人高兴!当前流行世界的现代文学思潮不是一群怪物们的兴风作浪,不是低能儿黔驴技穷而寻奇作怪,不是赶时髦,不是百慕大三角,而是当代世界文坛必然会出现的文学现象。”[17]李陀在收到冯骥才的信后,按照冯骥才的意见将信转给刘心武,并且还附了一封自己给刘心武的信。李陀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初探》这本小册子算不算得上是一篇‘奇文’呢?我说不准。但它在北京的许多朋友中流传的时候,恐怕大家的兴奋心情中确有‘奇文共欣赏’的意思。……许多人的兴奋和喜悦不仅是由于《初探》是一本读起来饶有兴味、引人奇思遐想的好书,而且还由于它是一本谈小说技巧的书。”[18]对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一书,尽管存在不同的声音,但它到底还是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就内容而言,高行健在《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一书中探讨了小说的叙述语言、人称转换、逻辑性和意识流等一系列在当时看来前卫而敏感的形式技巧问题。
  在西方现代派文学理论和技巧的强势介入下,由《我是谁》引领的新时期情节观念和叙事技巧的转型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在《我是谁》之后,叙事文学的情节观念向纵深发展有两个向度:一种是对人的心灵隐秘的发掘,出现了《你别无选择》(刘索拉)、《黄泥街》(残雪)、《无主题变奏》(徐星)和《红蝗》(莫言)等作品;另一种是对文本叙述形式的探索,出现了《冈底斯的诱惑》(马原)、《河边的错误》(余华)、《青黄》(格非)等作品。
  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发表于《人民文学》1985年第3期。《你别无选择》中的李鸣被老师认为是一个有才能,有气质,富于乐感的学生,但他自己始终没有找到音乐的感觉,经常一个人蒙在被子里睡大觉,多次向学院提出退学。白石是贾教授指导的学生,一次音乐汇报会使他彻底地明白,贾教授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他决定改变自己的风格。小个子也在苦苦地寻找,当发现自己所寻找的东西没法找到时,就不断地擦“功能圈”,擦寝室里的地板,最后选择了出国和逃避。戴齐写完了一个乐句,但很难取得新的进展。董客的作品有天才作曲家的风格,而有些地方却照顾得不够周密。森森的五重奏好像一道粗犷质朴的旋律在重峦叠嶂中穿行,能够给人以遥远而神秘的感受。孟野的大提琴协奏曲就像一群幽灵紧抱着泥土翻来滚去,语无伦次地呻吟着,哀伤得如泣如诉。结果森森的作品被选派参加国际比赛,并且在国际舞台上获得大奖。孟野的作品尽管有一定的创意,但由于他的女友,某大学中文系的才女,向学校控告了他,他的作品未能参加国际比赛。孟野在和女友的谈话中,偶尔提到他们班上一个女生的名字,他的女友用剪刀剪破了他的衣服,从此不容许他再提那个女生的名字,不容许他再提他们学校的名字,不容许他再提他们的音乐,她要和他一起到一个没有音乐的地方去。《你别无选择》和《无主题变奏曲》、《黄泥街》、《红蝗》等作品一起被学术界称为“新潮小说”[19]。这一类小说也是写人物的心理,但它们和《我是谁》、《春之声》、《自由落体》等中国式的“意识流小说”有所不同,它们写的是人的意识活动背后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上海文学》1985年第2期发表了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小说讲述的是穷布父子狩猎,“我”和陆高、姚亮看天葬,和顿珠、顿月与尼姆的情感纠葛三个不相关联的故事。穷布是冈底斯山的一个猎手。他的父亲也是打猎的高手,可是他却死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猞猁的爪下。穷布没有他父亲熊一样硕大的体魄,但他更喜欢猎熊。这一次他见到的是皮毛比较稀疏,头不像熊那样臃肿,嘴巴不那么朝前伸出,手像人一样灵活的动物,这是一个喜马拉雅山雪人。陆高和姚亮认识了美丽的藏族姑娘央金,央金却在一次车祸中丧身。“我”和陆高、姚亮一起去看天葬,我们时时想到这个被天葬的人是不是央金?在看完天葬后回家的路上,小何开车撞死了一个小孩,小孩的父亲猛揍了小何一顿,小孩的母亲认为他不是故意的,把小何收成了干儿子。顿月与尼姆就那么一次接触,就出去当兵了。尼姆生下一个私生子,被阿爸赶出家门。顿月出去当兵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在一次车祸中死了,每个月给他阿妈寄钱的是他们的班长。顿月的哥哥顿珠本来是一个比较木纳的人,一次昏迷之后却成了一个说书艺人,能唱《格萨尔王》了。尼姆越看这个孩子越像顿珠,她要和顿珠结婚,不久他们的帐篷就合到一起去了。文本叙述这三个故事时,不仅故事情节相互交错,而且施事主语(叙述者)和受事宾语(听话人)也在不断地变换,其中叙述者有一人称的“我”、全知全能的作者、身份不明的叙述人,听话人有穷布、“你们几个”和潜在的读者。《冈底斯的诱惑》和《虚构》、《河边的错误》、《青黄》等作品则被学术界称为“后新潮小说”[20]。《冈底斯的诱惑》这类作品的特点是,它们的着力点主要是集中在对于叙述形式和技巧的把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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