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新时期情节观念的转型
作者:刘为钦
佛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说:“情节也是事件的叙述,但重点在因果关系上。”[8]佛斯特对“情节”的理解基于他对“故事”的认识。佛斯特认为,故事是“对按时间顺序安排的事件的叙述。”[9]在佛斯特的眼里,“情节”和“故事”都是对事件的叙述,但它们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和两种不同的叙述形式:即“情节”是按照因果关系对事件的叙述,“故事”是按照时间关系对事件的叙述。因而,佛斯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国王死了,然后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国王死了,王后也伤心而死”则是情节。[10]佛斯特对叙事理论的贡献之一是,他明确区分了“情节”与“故事”的不同内涵。但佛斯特举证的“国王”与“王后”的例子,也受到过学术界的质疑。北京大学教授申丹说:“在我们看来‘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悲伤而死’同样是故事,而且是更典型的故事,因为传统上的故事事件一般都是由因果关系联结的。像福斯特这样依据因果关系把故事与情节对立起来极易导致混乱。”[11]与佛斯特有所不同,韦勒克、沃伦则认为:“情节(或称叙述结构)本身又是由较小的叙述结构即插曲和事件组成。”[12]在韦勒克、沃伦看来,情节的构成无所谓时间关系和因果关系,它只是插曲和事件的组合形式。什克洛夫斯基对“情节”的理解更是别出心裁。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情节是“故事被打散,又重新编造。”[13]也就是说,情节是重新编造故事的各种形式技巧的总和。什克洛夫斯基不仅对情节有与众不同的认识,而且还把情节放到了叙事作品的至高无上的位置。什克洛夫斯基说:“现代戏剧中各种脸谱的人物类型,它的全套角色相当于各种棋子。情节相当于棋手们运用经典棋谱中的各种棋步。难题和波折则相当于对手所走的棋步。”[14]在什克洛夫斯基的眼里,“情节”与“人物”的关系,就是“棋步”与“棋子”的关系,文本叙述的关键还是在“棋步”,在“情节”。什克洛夫斯基还进一步地强调:“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15]这就是什克洛夫斯基的著名的“陌生化原理”。一时间,西方社会五彩斑斓的情节理念都一一摆放到了中国文学的面前。
面对西方社会情节观念的猛烈冲击,新时期的作家们也做过积极的应对,高行健1981年9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一书。和一般的文学理论著作出版后少有作家问津不一样,《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受到了作家圈里人的广泛关注。王蒙从百忙中抽出时间一口气读完这部论著。王蒙说:“确实是论及了小说技巧的一些既实际、又新鲜的方面,使用了一些新的语言,带来了一些新的观念,新的思路。”[16]冯骥才在读完这本书之后急急忙忙地向李陀推荐。冯骥才说:“我像喝了一大杯味醇的通化葡萄酒那样,刚刚读过高行健的小册子《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如果你还没有见到,就请赶紧去找行健要一本看。我听说这是一本畅销书。在目前‘现代小说’这块园地还很少有人涉足的情况下,好像在空旷寂寞的天空,忽然放上去一只漂漂亮亮的风筝,多么叫人高兴!当前流行世界的现代文学思潮不是一群怪物们的兴风作浪,不是低能儿黔驴技穷而寻奇作怪,不是赶时髦,不是百慕大三角,而是当代世界文坛必然会出现的文学现象。”[17]李陀在收到冯骥才的信后,按照冯骥才的意见将信转给刘心武,并且还附了一封自己给刘心武的信。李陀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初探》这本小册子算不算得上是一篇‘奇文’呢?我说不准。但它在北京的许多朋友中流传的时候,恐怕大家的兴奋心情中确有‘奇文共欣赏’的意思。……许多人的兴奋和喜悦不仅是由于《初探》是一本读起来饶有兴味、引人奇思遐想的好书,而且还由于它是一本谈小说技巧的书。”[18]对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一书,尽管存在不同的声音,但它到底还是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就内容而言,高行健在《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一书中探讨了小说的叙述语言、人称转换、逻辑性和意识流等一系列在当时看来前卫而敏感的形式技巧问题。
在西方现代派文学理论和技巧的强势介入下,由《我是谁》引领的新时期情节观念和叙事技巧的转型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在《我是谁》之后,叙事文学的情节观念向纵深发展有两个向度:一种是对人的心灵隐秘的发掘,出现了《你别无选择》(刘索拉)、《黄泥街》(残雪)、《无主题变奏》(徐星)和《红蝗》(莫言)等作品;另一种是对文本叙述形式的探索,出现了《冈底斯的诱惑》(马原)、《河边的错误》(余华)、《青黄》(格非)等作品。
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发表于《人民文学》1985年第3期。《你别无选择》中的李鸣被老师认为是一个有才能,有气质,富于乐感的学生,但他自己始终没有找到音乐的感觉,经常一个人蒙在被子里睡大觉,多次向学院提出退学。白石是贾教授指导的学生,一次音乐汇报会使他彻底地明白,贾教授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他决定改变自己的风格。小个子也在苦苦地寻找,当发现自己所寻找的东西没法找到时,就不断地擦“功能圈”,擦寝室里的地板,最后选择了出国和逃避。戴齐写完了一个乐句,但很难取得新的进展。董客的作品有天才作曲家的风格,而有些地方却照顾得不够周密。森森的五重奏好像一道粗犷质朴的旋律在重峦叠嶂中穿行,能够给人以遥远而神秘的感受。孟野的大提琴协奏曲就像一群幽灵紧抱着泥土翻来滚去,语无伦次地呻吟着,哀伤得如泣如诉。结果森森的作品被选派参加国际比赛,并且在国际舞台上获得大奖。孟野的作品尽管有一定的创意,但由于他的女友,某大学中文系的才女,向学校控告了他,他的作品未能参加国际比赛。孟野在和女友的谈话中,偶尔提到他们班上一个女生的名字,他的女友用剪刀剪破了他的衣服,从此不容许他再提那个女生的名字,不容许他再提他们学校的名字,不容许他再提他们的音乐,她要和他一起到一个没有音乐的地方去。《你别无选择》和《无主题变奏曲》、《黄泥街》、《红蝗》等作品一起被学术界称为“新潮小说”[19]。这一类小说也是写人物的心理,但它们和《我是谁》、《春之声》、《自由落体》等中国式的“意识流小说”有所不同,它们写的是人的意识活动背后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上海文学》1985年第2期发表了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小说讲述的是穷布父子狩猎,“我”和陆高、姚亮看天葬,和顿珠、顿月与尼姆的情感纠葛三个不相关联的故事。穷布是冈底斯山的一个猎手。他的父亲也是打猎的高手,可是他却死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猞猁的爪下。穷布没有他父亲熊一样硕大的体魄,但他更喜欢猎熊。这一次他见到的是皮毛比较稀疏,头不像熊那样臃肿,嘴巴不那么朝前伸出,手像人一样灵活的动物,这是一个喜马拉雅山雪人。陆高和姚亮认识了美丽的藏族姑娘央金,央金却在一次车祸中丧身。“我”和陆高、姚亮一起去看天葬,我们时时想到这个被天葬的人是不是央金?在看完天葬后回家的路上,小何开车撞死了一个小孩,小孩的父亲猛揍了小何一顿,小孩的母亲认为他不是故意的,把小何收成了干儿子。顿月与尼姆就那么一次接触,就出去当兵了。尼姆生下一个私生子,被阿爸赶出家门。顿月出去当兵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在一次车祸中死了,每个月给他阿妈寄钱的是他们的班长。顿月的哥哥顿珠本来是一个比较木纳的人,一次昏迷之后却成了一个说书艺人,能唱《格萨尔王》了。尼姆越看这个孩子越像顿珠,她要和顿珠结婚,不久他们的帐篷就合到一起去了。文本叙述这三个故事时,不仅故事情节相互交错,而且施事主语(叙述者)和受事宾语(听话人)也在不断地变换,其中叙述者有一人称的“我”、全知全能的作者、身份不明的叙述人,听话人有穷布、“你们几个”和潜在的读者。《冈底斯的诱惑》和《虚构》、《河边的错误》、《青黄》等作品则被学术界称为“后新潮小说”[20]。《冈底斯的诱惑》这类作品的特点是,它们的着力点主要是集中在对于叙述形式和技巧的把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