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谁在暗夜里说冷
作者:方格子
经理说我们的用户又要多起来了。因为前段时间电信推出了一项温暖送万家活动,“一线连接你我他,让乡村人民靠着一根线,走向都市,走向现代化”,因此,新增了七千门电话,投放到各个乡村,不收初装费,不收月租费,为了能够更好地体现电信的关怀,连电话机的钱都不用付了。这样,经理接着说,我们又多了潜在的话友,农村是个广大的市场。经理有点兴奋,我看她的脸上闪着光芒,又因为她刚刚吃了晚餐,来不及补妆,她的口黑洇到唇线外,有点破败感,让我浮想联翩地结合到了妓女的夜生活。
后来经理又强调了一点,说以后大家都要设法学会一点农村的方言,以方便和我们的话友没有障碍地交流,他们是我靠了的上帝。我们已经把很多宣传卡片发下去了,上面印了我们的号码,16887888,估计会有收获的。经理最后是这么说的。
经理一走,我们就议论起来,苏曼拿起那张印刷精美的卡片朗诵起来:夜深了,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您是否有话想和我们聊聊,亲情,友情,爱情,无奈和迷惘,只要您拨通这个号码,您将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朋友,还犹豫什么?我们愿意倾听您的心声。我摸了摸手臂,发现汗毛竖起来,我说,苏曼,不念了吧。听着别扭。苏曼吐了吐舌头,说,农村谁吃得消打这种贵族电话,16887888,新月之声,一块钱一分钟。开玩笑了吧。又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上沙村里有个男人出去打工,过三年回来,自家的房子被水淹了,老婆孩子都搬到祠堂住,他没找到,在村口向一个妇女问路,叫她大妈,那大妈回头一看,说,孩子他爹,你回来了。我天天都在这路口等,怕你找不见我们。她丈夫认不出自己老婆,老得不成样子了。
我忽然想到那个不出声的电话,那个叹气又叹气的电话,是不是广大农村里我潜在的话友呢?
而我们没有想到,这个晚上却是特别的忙碌,大家才记起,今天是感恩节。话友打个电话过来,表示对我们的感谢,说,要是没有我们,他们都将怎么怎么地堕落,都将怎么怎么地对生活失去信心,都将怎么怎么地精神空虚。我接到了三十多个电话,大多也是那样说说,后来,有个女的打个电话过来,说要找米初,电话转到我的分机上,那个女的第一句就说,我爱上你的丈夫了。他的小说太真实了,连做爱的姿势他都把握得那么准,他就是按我的心思写的吧。我躲在背后偷偷地笑,因为这样的电话我不止接过一个,还有几个干脆叫我考虑退居二线。我想,作家也蛮有好处的,也会拥有崇拜者,只是她们不知道,我的作家丈夫和她们情意绵绵接完电话后,转过身来就趴到我身上做热身运动,丈夫说,我写书总需要读者吧,没人买我的书,那我的写作还有意义吗?
鉴于我的工作是赚取话费,电话里的女人与我说些我丈夫张林的事,我的分数累积就会像水银柱一样升高,那都是我的钱。所以一般情况下,只要对方的话不会引起我心跳加快心脏病突发,我都会随波逐流地顺着她,说一些张林的好,时间长了我有点犯困,会进到梦里,梦里都是我和张林在床上撕扯,我脱口而出,张林的床上功夫特别厉害。对方呀地喊出声来,受到伤害的样子,叫我很是过意不去,我就说,没有啦,我是气你的。对方于是缓和下来,说,我知道你是自我安慰,因为张作家的自序里说,他已经一年多不谈房事了。我笑一笑说,丫头,现在都把房子的事说成房事。对方啪一声挂了。
后来我又接到一个电话,我刚刚上了趟洗手间,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三点了,觉得有点冷,冲了杯牛奶,又加两勺咖啡,端在手里,香气很快弥漫,电话响了起来,声音很粗,可以说是很沙哑,我还没说完那几句客套的话,就听对方说话了,那是普通话,但十分难听,极不标准,我想起经理说的七千门农村电话,想起那么多潜在的客户,我有点感动,看来,这个月的收入又将突破一万,在我们新月之声,我是个狠赚话费不眨眼的家伙,苏曼说我是温柔杀手。
我想有个男人,躺在我身边。暖暖热热的。电话里这么说。这是多么女人味的话。但是由那沙哑的声音传递过来,我觉得很搞笑。但是我没有笑,我一笑,对方就会觉得我在轻薄她,就要挂电话,一挂电话,我的收入就要相应减少。
我对她说,现在的男人已经越来越像一个谜语了,是要你去猜的,猜着了,就能长久地躺在你身边,要是猜不准啊,不知什么时候就躺到别人床上去了。我是个很会调侃的接线员,很多话友都被我轻松的开场白吸引并心甘情愿被我赚取话费。
我要挂了,我只舍得一块钱。我还来不及想好怎么用最有黏性的话来吸引住她,电话就断了。我在工作日记上记下来。这是我养成的一个习惯,我的作家丈夫说,每一个电话都是一部小说的开始或者结束。说真的,我对这个电话的感觉不是很好,我觉得对方是一个小气的女人,声音沙哑,是抽了很多烟,又喝过不少酒,大多是左手叼根烟右手端着酒杯过日子的人,有烟有酒,有钱有闲,不缺少男人,不缺少情人,独独缺少精神安慰,找不到什么来填补刚刚被激情掏空的身子,都市大约就是这样,不完美啊。
快下班的时候,苏曼在玻璃上贴了张纸条,说下了班经理约大家喝永和豆浆。我回了纸条过去:不是AA制吧。
我们在永和豆浆喝着大碗用黄豆磨制成的奶白色浆水,咬着炸得松脆的油条,谈化妆,谈服装,偶尔也谈一谈性和爱情之类奢侈的话题,但是,我们决不谈新月之声。那是一个隐秘的世界,那是另一个动着的生活景观,那里有很多我们白天看不见的隐情。但是,我们都很明白,那都是属于夜晚的,我们甚至把上班地点都隐得好好的,外面也许就是一间平淡的涂满水泥的房子,却装上了隔音玻璃,那里面,千万种生活躲着,只等夜晚来临。经理曾经建议我们去听一次公判,说是一个媳妇,丈夫长期在外工作,已经做包工头了,但是,很少回家,他带给家里的荣誉就是节假日的电话。那个公公每天晚上都要站在媳妇的门外,用最刻薄的话语,把媳妇的衣服一件一件扒了,又用最粗俗的地方俗语把媳妇的身子糟践一次,有时甚至也会在情急之中用上自己破烂的身子,有一句经典的话也是他创造发明的,说,你的下面长蛆了。有个晚上媳妇终于用一个榔头把公公的头敲碎了。而传说,公公每个晚上的刻薄,都是因为媳妇和一个外来的年轻教师说了说话。在那里,丈夫不在家,媳妇只能是哑巴。
我也听过这么一句话,你的下面长蛆了。这句话有点毒,不要说农村,我们听了都感觉是被人抛弃了,并且永远没男人光顾你那里。
我的午夜生活真正改变是这天晚上那个沙哑的电话,自那个晚上后,隔段时间,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电话总要响起来,时间还是只有一分钟,实际上只有58秒,对方总是会在60跳出之前掐死电话。那是一个阴沉的声音,像来自地狱,有种阴冷之气,电话内容不多,因为一分钟是说不了多少话的,中间还得有两人之间话题的转变,所以,大约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才把一个话题说完。
我像是一个永远也睡不醒的人,总是哈欠连天,两年的聊天生涯使我养成了对号入座的本领,走在大街上,无论看见谁,我的脑袋里总是泛起夜晚的电话,想着昨晚和我通话的那个人是不是他,是不是她。我的笑容总是寓意深刻的样子,看人先看内心,偷笑着,洞穿一切。我每个月都要把那段总结性的话整理好了,交给我的作家丈夫张林。张林把那张纸条丢到写字台上,然后再慢慢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