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谁在暗夜里说冷

作者:方格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的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我有过一次话恋经历,那个怕我冷又想抱抱我的人隔几天就要给我一个电话,和他聊了一万多分钟后,我们彼此有了好感,直到一日不听见对方的声音,如隔三秋,终于在一个夜晚,我躺到了他的身边,我们在黑暗里互相安慰,天没有亮,我就溜开了,我溜出那个屋子,回到新月之声和同事们一起下班。好像这件事从未发生,需要说明的是,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过那个男人的电话。
  有一天丈夫对我说,他已把那个女人的电话记录打印出来了,他说这就是一个最原始的小说,他已取好了小说的名字,就叫《米初的小说》。我躺到床上,张林打开电脑,我开始阅读。
  “我想有个男人,躺在我身边,暖暖热热的。”
  “我的男人出去快两年了,我每天早上先到地场,打理菜蔬。儿子十二岁了,想吃肉,我们三个月没有见到肉星子了。二儿子昨天被学校老师留下来,因为家长会没人参加,我去接他回来时,他的眼都哭肿了。”
  “冬天还没有到来,我的手裂开来了。小女儿把小鸡米草捣碎了帮我敷上,又包起来。我的手痛。几根筋跳了一整夜。”
  “每个月的这段时间,我都想着我的男人,我的男人身胚很壮,力气很大,在家时总把我的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翻了三年,我就生了三个孩子,比我家的猪仔还添得快。我男人的手掌很宽,抚到我身上烫得很。”
  “大儿子说要出去打工,找他父亲,我不让,他还太小。他同我怄气。二儿子不想读书了,要留在家里帮我料理地场。”
  “公公身体不好,到卫生院看了几次都没看出什么来。脸色不好。给我的脸色更不好。他总念叨着男人要到外面去赚钱,但是过年过节,他还是要到村口去等。”
  “我男人每个月寄二十块钱给我。他让我买肉给儿子吃。”
  “我晚上睡不着,被窝冷。每个夜晚都被拉长了。我男人已经半年没有打电话来了,村里有人说他摔伤了。我不知到哪里去找他。我是找不到他的。”
  “我知道打电话费钱,但是,夜里,我冷。一夜一夜,我没有睡过整觉。昨晚村长来敲我的门,我没有答应,他来过几次了,我都没有答应。我公公在门上拄了一根棍子。”
  “我以后不打电话给你了,我没有钱。我也舍不得再打,你问我以后的日子准备怎么办?熬。熬。熬着熬着,天就亮了。”
  我躺在床上看张林的稿子,觉得散散乱乱的,回想起那些晚上,那些晚上从一根线里传来的声音,我突然觉得很酸楚,并且不敢再去接电话。
  有几天没去上班,经理的电话打到了家里,我突然觉得那些电话的无聊,我一改往日的温柔,而且我拒绝再穿上那套心灵慰藉衫,我开始对话友失去耐心,很快,我的话费降下来,从每月一万多分降到四千来分。苏曼有一次请我喝茶,米初,你是不是病了?我端起茶杯,小小啜一口。我看着窗外,江滨西大道,很多人走过来,走过去,阳光打下来,银杏树熟透了,金黄色的叶子在阳光下暖暖地泛着光,江上渔船一只又一只。我说苏曼,我们真幸福啊,能够喝喝茶。苏曼伸过手来,贴贴我的额头,说,米初,你病了。我想我是病了,我整天呆在家里,总是思想深刻的样子。我想起经理说,那个媳妇把公公杀了。我想起苏曼说,那个丈夫认不得自己的老婆,叫她大妈问路。我对丈夫说,我想要去看看那个女人。张林敲着键盘说,米初,你不要像个哲人,你是不是有点……我接着说,有点精神病,需要心理咨询。那段时间,我常常要在半夜醒来,我想起那个电话,那个电话里沙哑的声音,我坐立不安,我甚至拒绝和张林做爱,我的每次房事都是在极度痛苦中完成。我说,张林,那个女人两年没有男人了,她的手没到冬天就裂开来。张林终于忍无可忍,他突然报名参加一个野营沙龙,在一个早晨离开了家。
  吃光了家里所有的食物后,我才知道,下雪了。我从窗口看出去,房顶雪白,大地雪白。苏曼找到我,说有个人找我,她不敢带到家里来,就在楼下。我趴到窗口,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雪地里,很突兀的样子。我下了楼。
  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他说了很多找我的过程,说了很多她的女人。我想,他是不是来感谢我,因为我在电话里给了那个女人很多心灵的慰藉。我已经想好了怎么说,我将要说,那是我们接线员应该做的,我们的工作就是要送出温暖,使对方不孤独。男人的嘴唇发乌,看起来有点冷,本来挺拔的个子不知怎么的萎缩着,像少了两根肋骨,整个身子撑不起来。我看见他清水鼻涕流出来,我迅速递了一张面巾纸给他,他把面巾纸握在手里,很快用袖口擦去了。我说,你回来就好。你还没吃饭吧。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男人欲言又止,几次挣扎之后,他说,大妹子,你能不能把钱退给我,我家女人不识事,打电话说话哪是我们乡里人做的事,都怪她不识事。
  我曾经算过一笔账,那个女人在几个月里打了四十七个电话,包括第一个没有说话的三十二秒,总计四十七元钱,按比例,我从中得到11块7毛5分钱。我说,你没有为难她吧?
  那天下着细细绵绵的雨,但每一丝落在我脸上都像是被细针刺过一回,我感觉整个空间的寒冷。坐了四个半小时的车,我终于到达那个小村庄,我在男人的带领下,经过一个祠堂,老的板壁上贴了红纸,上面写着村长又连任一届的喜讯,我想起那个女人说,村长来敲她的门。我看见村长站在祠堂门口说着话,嘴里呼出的气瞬间变成白色,像一团棉絮。到了她家。那是一间低矮的房子,泥塑的墙,没有粉刷,一家人都围着一个火盆,大儿子,二儿子,小女儿,公公,我看见火盆里的火红红的。她把我带到隔壁,两张床,她的床上挂着蚊帐,但因为缺少男人的阳气,在我看来,整张床像极了一个放大的棺材,透着阴郁。几个小孩很快跟了进来,我们凑在一起看她和丈夫的结婚证:林美琴,1978年出生。原来林美琴才27岁,比我小了三岁。我转过头来看她,她的头发从里面渗出白来,手指的骨节一个个突起。她笑着,又拿出一本病历,说看不懂字,又说丈夫以后不打算出门,他摔伤了。赔了三千多块钱,够他们把房子修一修了。我从潦草的字迹辨认出来:患者从高处摔落,颅内轻微出血,右侧肾脏摘除,左侧肾脏出血,丧失性功能。我看着女人的脸,她看着我,说,我家男人以后都不出去了,幸福而满足的样子,我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把准备好的钱给了她,那是我半个月的工资。有点厚实。她慌忙推辞,我又走到外间,拉开一个大的包,我把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我挑了几个布丁对她的孩子说,吃。吃。孩子们逃开去。林美琴接过,在手里转转,左右看看,说,我们不懂,怎么吃。
  从林美琴家出来,我又经过祠堂,村长还站在祠堂门口,好像在演讲,说怎么怎么为村里办实事。我突然很想对他说点什么,比如,那些夜晚,你为什么不撞开林美琴家的门呢?
  我忽然觉得,林美琴的生活也许就那样了,就像她说的,这是村里,那个村里,很多男人出去了,很多女人留在家里,一年。两年。或者更长久一点。当天我就离开了那个村庄,接近傍晚,四周的山峦在微蓝的天色里,鬼魅似的在我眼前闪过,一层又一层的山,幽暗着。我想起林美琴家的桌子,由能够活动的两个半圆组成,这是村里多年沿袭下来的一个习俗,桌子平常放在堂前,只有男人在家时两个半圆才拼起来成为一张圆桌,男人出门了,桌子就得分开来,半张放在堂前,半张放在房间,像两个没来得及圆的月亮,桌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夫妻桌,也叫团圆桌,有个晚上,林美琴在电话里说,我家的桌子两年没有圆了。
  我后来还是到了新月之声,做着同样的工作,穿上那套暖色的心灵慰藉衫。苏曼终于在和她同居过的男人中挑了一个确定下来,准备春暖花开时结婚。而我们的经理,那个四十岁的女人,在赚饱了钱袋后,开始不断地更换男人,她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人怎么就只活一辈子呢?我的丈夫还没回来,这个作家总是马不停蹄的样子,看样子,他是找到新生活了。我因为去过一趟林美琴家,对很多事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但是,日子还是一样地继续,有些无聊,直到后来,那个在电话里要抱抱我和我有过一夜情的男人又一次拨通了新月之声,他的声音显得疲惫不堪,好像有人硬要他活着一样,他说,米初,和我聊点什么。我说,聊什么呢?他说,什么都行。
  (选自《花城》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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