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良宵

作者:乔 叶




  放过了别人,她没有放过自己。有一段时间,儿子迷上了网吧,三天两头偷她的钱逃学去上网,她怎么苦口婆心地劝都没有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又恨儿子又恨自己,留了遗书,晕着胆子用水果刀割了腕。刚好母亲去给她送饺子馅,把她抢救到了医院。来看她的人最多的就是三个字:“想开些。”母亲也是这三个字。她耳朵都听出茧来了。那天她对母亲嚷:“想开些,想开些,谁不知道想开些?你们告诉我怎么想开些!”母亲不说话了,呜呜地哭。她也呜呜地哭。天知道她是多么想想开些啊。可挨个儿去找碰到这种事的女人们问问,哪个是想想开就能想开的?谁有这个本事?
  
  3
  
  现在,她的手下换成了个中年女人,她们行话里叫“棉”。这样的女人偏胖,肉又松,面积大,质量差,一搓
  起来就全身晃,可不跟棉花似的?这是小小的肉的海,这儿凹,那儿凸。搓凹的时候,凹的会更凹。搓凸的时候,凸的会四处流淌。因为肉不定型,“棉”的犄角旮旯还特别多。不过这样的女人也有她的好处,身体既是走了样,就很在意皮肤。就给了她机会。
  “哟,你这皮肤多好啊。”她郑重地称赞。她的称赞因她的郑重而显得越加诚恳,“这好皮肤,可是不多见呢。”
  “干。”“棉”说。
  “冬天哪有不干的?皮肤都缺水。”
  “洗澡不就补水了?”
  “那不一样。洗澡补的水太浅,就像渴的时候喝了口水,却只在嘴里漱了漱,又吐了出去。
  要补,得深补。蜂蜜,牛奶,都行。我仔细地给你按摩一下,肯定吸收得好。”她的口气清淡又随意,“咱这里有纯天然无污染的蜂蜜,要不,一会儿推一个?”
  “那就推一个吧。”
  她表面不动声色,手更加体贴地游走着,心底却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起先,她是不爱说话的,后来渐渐地就说开了。不说不行,一是整天闷闷的,别人看着别扭,自己也觉得和别人格格不入,合不了群,就孤单生分。二是不说话就只能搓平常的澡,她们行话叫“普搓”,一个普搓她们只能抽三块钱。平日里一晚上也就普搓十来个,周六周日再多出十来个,一个月就千把块。可要是能说动客人推个牛奶蜂蜜海藻泥,把这个收入和洗浴中心五五开,那就能多挣个一二十块,值多了。有那么几次,她还推销出了她们能力之内最贵的美容保健套装,提了三十块钱呢。老话道:会说能当银钱花。挣这个钱自然有运气的成分,更多的却是话里绕的功夫。认清了这个理,她就开始下这个工夫。还特意买了几本书研究。想向别人传道,自己先得懂经么。
  当然,这事也得看菜下碟。来这里洗澡的女人要说日子都过得宽松,可人和人还是不一样。有的人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紧紧巴巴,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头一次来。给她们搓澡的时候,她们的神经也是紧巴的,总是赶趁着她的手。她的手还没搓到胳膊呢,她们的胳膊已经抬起来了。还没搓到膝盖呢,膝盖也已经弯出来了。这样的人,她的手劲儿轻些重些,她们都不说什么。她也不问。而有些人呢,就舒舒展展软软和和地躺着,一望而知是常客,等着她的手来调停。随她搓哪儿,随她怎么搓,都是一副自在的架势,就是手劲儿上有讲究,她要时刻地问轻不轻?重不重?背上要不要多按几巡?小腹要不要多按几圈?特色补养的那个钱,多半都是赚在这些人里。而这些人里又分几种:利落着口气要补贵的,那是有人买单,自己不掏腰包,大都是官太太,花钱的时候便有一股威风凛凛的劲头。仔细把价钱和功效问个明白才补的,是会过日子的精明老板,做生意的多些。在补不补的问题上犹豫半天才下决心的,约略都是些光景刚刚开始改观的小家妇人。
  因为眼明心亮,她只要开口,建议的成功率就很高。熟客虽然很少,且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一次交易,但对她来说,也就够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要她这个营盘在这儿,只要有流水的兵,只要兵们的水能流到她的荷包里一两绺儿,就总能让她和儿子的日子活泛一些。
  
  4
  
  “海!来这张床!”一个年轻女人在二号床上躺下,朝刚才催问过的小姑娘叫道。小姑娘正在池里玩,闻声滴滴答答地跑了过来,一下子就爬到了三床上。
  小姑娘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她们行话里管这种客人叫“水”。可不是水么?从头到脚,从眼睛到指甲,哪儿都嫩生生水灵灵的。搓“水”的时候,她们是格外愉快,也是格外小心的。一是“水”身上不藏泥,一搓就净,既省力,钱也不少拿,搓得精心些是应该的。二是生怕手一重就把“水”搓干巴了,搓疼了,搓跑了。三呢,她们都喜欢和“水”说话,和“水”说话最有趣。
  “多大了?”三床问。
  “再有一个月就七岁了。”
  “叫什么名字?”
  “你猜。”
  “那可不好猜。你这不是让我大海里捞针么。”
  “嗳,你这句话里就有我的名字。”
  “针针?”
  “还线线呢。”小女孩大笑起来,“海,大海的海。刚才我妈都叫我了。”
  “我还以为你妈叫的是嗨呢。”三床也笑起来。搓着她一鼓一鼓的肚皮,“怎么取个男孩子名儿?”
  “又没有规定女孩儿不能用。有个唱歌的女演员还叫祖海呢。”小姑娘嘴巴真是麻溜。
  “上学了?”
  “嗯,一年级。”小姑娘咯咯笑起来,“痒!”
  年轻的母亲一直闭着眼睛。她顺起她的胳膊,把腕上的玉镯摘下来,放到一边的塑料高凳上。
  “镯子成色看着挺不错的。”她说。其实她不懂。不过,好话不蚀本么。
  “嗯。岫岩玉。”女人说,“孩子爸爸出差给买的。”
  “多好,知道疼惜人。”
  女人嘴角微微一扬。
  “爸爸亲还是妈妈亲?”三床还在逗着女儿。
  “唉,我都多大了还问这个。”小姑娘皱了皱眉,“能不能说点儿新鲜的呀?”
   “新鲜的我们不懂,你说说我听。”
  “好,那我给你讲几个脑筋急转弯吧。”小丫头来了兴致,“有一个人边刷牙边吹口哨,你说他是怎么做到的?”
  “练出来的呗。”
  “他刷的是,”小丫头得意地绷绷嘴,“假牙。”
  周边搓着和被搓的人又一起笑了。母亲侧过脸,甜滋滋地看了女儿一眼。
  “一头牛头朝东,朝右转三圈,朝左转两圈,再朝右转三圈,它的尾巴朝哪儿?”
  “嗯……让我想想。”
  “想什么想?朝下呀!”
  在笑声里,她把目光投向对面的淋浴区。哗哗的水流下,全是赤裸的身体。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每一个成年的身体上,都有那么几处黑。从黑发,到腋下,再到大腿根儿。小时候总是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是女人?为什么女人长大了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总算是明白了:没有为什么,女人就是女人。女人长大了就得变成这个样子。常常地,她搓着不同年龄段的女人的身体,从几岁,十几,二十几,到四五十,七八十,她就会有些恍惚。仿佛这些人都是一个人。也仿佛就是自己。于是,恍惚中,她的心里会涌起一阵阵莫名的酸楚和怜惜。
  
  5
  
  女儿搓完半天了,她把母亲才搓了一半。这是个典型的少妇的身体,她们行话里管这种女人叫“瓶”。真的是瓶呢。瓷实的肉,流畅的曲线,怎么看着都像瓶。这样的瓶插着女人的花,也插着男人的念想。“瓶”的乳房饱满,圆润,如鼓胀的碗一样反扣在那里。她的手搓她的乳房时,能感觉到海绵一样丰柔弥漫的弹力。这样的身体几乎没有褶皱,是好搓的。不过,也有让她费力的地方,就是泥藏得深,得搓两遍甚至三遍。这满月一样的身体生机勃勃,连污垢也是生机勃勃的,灰白色的泥卷一层层涌上,似乎永远也搓不完。直到搓到她们的皮肤都红彤彤了,才有些干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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