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良宵

作者:乔 叶




  她又开始搓她的背。这个背光洁得如家里的小案板,可以用来擀面条。她也有过这么光洁的小案板似的背啊,当年使得丈夫那样爱不够。
  “你怎么回事?搓着我头发了。”客人说。
  她回回神,将客人散乱下来的发丝绾上去,继续搓。已经十点了,洗浴的人还在不断地涌进来。看来今晚得搓过十二点呢。
  没有比她们这一行能够见识更多的人体了。下午,她在熙熙攘攘的超市里看穿衣服的人,晚上,她在熙熙攘攘的大澡堂子里看不穿衣服的人。白天她看人的奇装异服,晚上她看人的奇身异体。
  有一个女人上身黑下身白,有一个女人前面红后面黄,有一个女人的两只乳上都刺着玫瑰,有一个女人的背上绣着一只老鼠……更多女人的体征是在小腹,两道疤痕,不是横的就是竖的——剖腹产的印记。有一次,她在一个女人的下颌摸到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硬核,那女人告诉她:她刚做了下颌吸脂手术,把双下巴吸掉了。还有一次,她在一个女人的乳房边上摸到了一坨怪异的软体,那女人告诉她:这是假胸,里面垫了硅胶。嘱咐她轻一点儿。于是当她又一次在另一个女人的乳房边摸到硅胶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就把手放轻了。那女人要她重些,她说怕压坏里面的硅胶,女人勃然大怒道:“你胡说什么?什么硅胶?我是货真价实!你一个臭搓澡的,要你干什么你干就是了。穷嘴呱嗒舌,有你说话的份儿?”
  本来她想忍。这一行好听些叫服务性行业,不好听些就是伺候人的行业。伺候人也就是一个字:忍。一般般的气,比如手重了手轻了被呵斥几句,人多的时候等搓澡的工夫长了发些牢骚,都在情理之中,能忍也就忍了。“忍气免伤财”,她也是说四将五的人了,这个道理怎么会不懂?懂了就好,将那些恶声恶气恶言恶语如她们身上的油泥一样搓下来,被水哗啦啦地冲走,也就罢了。可是那天,她不想忍了。搓澡的就中了,凭什么骂还加个“臭”字?她哆嗦着嘴唇回敬那个女人:“再臭也比你的嘴巴香!”
  “啊哟,你这么香怎么不摆到香水柜台去卖,在这里下力气给人搓脚摸屁股?这是祖坟上烧的哪一炷高香修来的福分?”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女人的薄嘴皮子如刀,把十几个搓澡工的脸都割出了血。于是这些个搓澡工都住了手,围过来和这个女人理论。女人开始还死鱼一般瞪着眼犟着嘴,到后来也憷了,灭了气焰,灰溜溜地下了床,走了。
  那天晚上下班之后,她把一帮姊妹们拦住,请她们吃了宵夜。不过是到一个大排档点了几个小菜,一人一碗馄饨,一小杯啤酒,可她们都喜悦得什么似的,笑声顶得大排档棚布上的红蓝条条一鼓一鼓,直冲向天空。
  
  6
  
  “推个牛奶。”终于搓完了,女人躺着不动,说。
  “噢。好。”
  乍看都是赤裸的女人,仔细看却不一样。肤色肥瘦高矮美丑仅是面儿上的不一样。单凭躺着的神态,就可以看出底气的不一样。有的女人,看似静静地躺着,心里的焦躁却在眉眼里烧着。有的女人的静是从身到心真的静,那种静,神定气闲地从每个毛孔冒出来。有的女人嘴巴罗嗦,那种心里的富足却随着溢出了嘴角。有的女人再怎么喧嚣热闹也赶不走身上扎了根的阴沉。更多的女人是小琐碎,小烦恼,小喜乐,小得意……小心思小心事不遮不掩地挂了一头一脑,随便一晃就满身铃铛响。
  见得多了,听得也就多了。女人光着身子躺着的时候,心也常常是光着的。搓个澡半小时的工夫,总有些憋不住的女人要说些什么。偌大一个城市,在澡堂子里川流不息,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知道谁,多半以后谁也见不到谁,那说说也就说说了。有一次,一个女人对她讲她和小叔子睡了觉。说她自打过门,小叔子就开始缠她。她拗不过,就给了他一次。有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乃至无穷次,刹不住了。她一直以为丈夫不知道,后来才知道丈夫也是知道的。然而知道也就知道了,日子还是糊糊涂涂地过了下去。还有一次,她给一个年轻女人搓澡,那个女人满身都是刚刚褪去疤痕的伤印。她告诉她:她是一个小姐,这是被客人虐待的。她是笑着告诉她的,说疼虽然疼,疼里却也有快乐。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对她打了个榧子:“说了你也不懂。”还有什么事呢?丈夫比自己年龄小,晚上贪,例假也不放过,让她的妇科病从没断过。不过也好,省得去外面闹。炒基金大赚,股票牛逼,昨天在大户室却亲眼看着一个熟人脑溢血猝死。还有一次,她听两个老师模样的客人聊天,一个感叹人生如梦。一个感叹良宵苦短。人生如梦的意思她是明白的,良宵苦短是什么玩艺呢?她小心翼翼地请教客人,客人笑道:“良宵么,就是美好的夜晚。良宵苦短么,意思就是美好的夜晚总觉得是短暂的。”她点点头:长见识啊……形形色色,色色形形。搓澡工这样一个低微的职业,却因为短暂地亲密着她们的身体,便让她们的话都如身上的水一样,有了向下流淌的欲望。
  她越来越喜欢这里了。听着客人们的闲言碎语,和这些个搓澡工说说笑笑,一晚一晚就打发过去了。等到客人散尽的时候,她们冲个澡,互相搓搓,孩子般地打打闹闹一番,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到天亮。如此这般,夜复一夜,虽然累,却因为有趣,因为挣钱,居然也眨眨眼就过去了——良宵苦短,真个是呢。
  逢到有什么好事,比如发了薪水,比如儿子测试的名次又靠前了,她的心情就会更好,简直是想什么什么好。看到了比自己好的,她会想:还有这般好过的,说不定自己也能过成这样吧。日子还有奔头呢。看到了比自己差的,她就想:这外光里涩的日子,还不如自己呢。看来自己的光景还不错。看到那些不好不坏的,她就想:这世上的人和自己都差不多吧,自己能随个大溜,这不也挺好的么。就是丈夫的事也不那么可恨了。虽然让她落了个孤儿寡母,可那是个什么丈夫?离了就离了,不可惜。他另找就另找了吧,他享他的花花福,自有人替她来受他的花花罪。她不信他狗改得了吃屎。现在的日子虽然不宽展,却也有房子住,银行里还有七八万的存款,自己还挣着一两千的活钱,儿子每天都能吃上荤菜,换季就有新衣,也不是太没办法。最要紧的是自己身子好,能兼着几份差,儿子也越来越懂事,知道学业上进——那次割腕不但没有死成,还戒了儿子的网瘾,开了他的灵窍,真真是天照顾呢。
  渐渐地,她就觉得她的心似乎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如同母亲劝自己的一样:想开了。这个开从哪里开的,怎么开的,似乎还不明白。但开是肯定开了的。
  开了就好。心好了,手也好。心随手动,她搓澡搓得自然就越发轻快。一个又一个身体在她手下娴熟地翻动,脖颈,肩胛,乳房,肋骨,后腰,大腿根儿,小腿背儿,脚指头,手指缝儿……手到之处,泥垢滚滚而出,白花花的肉体前,她居高临下,是技法超群的医生,是手艺出众的厨师,是胸有成竹的导演,是指点江山的统帅,是不可一世的君王。在一个又一个身体的间隙,她用水盆冲洗床面。飞翔的水珠顺着她甩开的双臂在床面上跌落,瀑布一般欢流下去。这短短的一两分钟,是她喘气休息的唯一空当。她会长长地直一下腰,吐两口气,然后,把身体再次弯下去。
  
  7
  
  “妈,你什么时候能好啊。”小女孩又过来催的时候,她刚刚给女人涂满牛奶的身体按摩完最后一把。
  “去把手机拿出来,让我给你爸打个电话。”女人把湿漉漉的手牌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过手牌,蹦蹦达达地朝更衣室的方向跑去。很快就回来了。走到女人身边,却没有把手机递给女人,而是自己滴滴滴按了一通号码。
  “爸,你洗好了没有?”又将脸转向女人,“他早就洗好了。”
  “让他在外面等我们。”
  小女孩向手机转述了妈妈的话,很快便把小嘴撅了起来:“爸说他不等我们,我们太磨蹭,他要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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