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关于进步文学论的反思
作者:鲁枢元
五、重议文学的社会功用
现在让我们回到“文学反映社会生活”“文学的社会作用”这样一些传统话题上来。对于这两个已经遗落在当下文学理论视野之外的“陈旧话题”,其实没有人能做出截然否定的回答。
纵观人类社会近300年的现代史,显然并非总是“直线进步”、“普遍进步”的。应该说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人类作为整体性的存在有得有失。得到的是物质上的富裕和享乐,失去的是精神上的高尚与丰满;得到的是一个捷便的人造生存空间,失去的是清新美好的自然,同时失去的还有生活中的诗意与宁静平和的心态。目前这种“进步”仍在“提速”,并在“全球化”的名义下以更快的速度向世界各地蔓延,即使希望减缓一些速度也不能够。英国当代享有盛誉的社会学家吉登斯(A·Giddens)将这样一个我们深陷其中的社会命名为“失控的世界”,高效益伴随着高风险,最终的结果全都无法预料。他说“现代社会变成了一头难以驾驭的猛兽”,这一切全都与“启蒙思想家们的期望南辕北辙”,[9]至于是关于现代社会的设计有误,还是操作有误,也还没有人能说个清楚明白。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怎么能够证实文学家们是否“如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是否“积极”地发挥了文学的社会作用了呢?
以西方的社会发展史为鉴,以我们自己的经验教训为鉴,反思文学与社会进步的关系,重估“退步论”文学的社会功能,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首先需要肯定的是,在当前的世界格局中对于一个长期处于贫穷落后的国家来说,发展和进步的诉求有着充分理由。当今世界上越是经济落后的国家越是对发展进步充满了渴望,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落后就要挨打。而且因为落后,以前已经挨了许多打。这个世界并不公平,也不仁慈,并且常常是只讲实力、只讲势利,而不讲道义的。虽然如此,我们仍然不能不看到,尽管制度不同,工业化、城市化、高科技化、全球市场化带给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问题往往是相似的。因拉尼娜现象在中国南方引发的雪灾和严寒就是一个现实的教训。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差不多已经成了限制发展规模、减缓发展速度的一道无可回避的门槛。“退耕还林”、“退牧还草”都是退,地球上的自然资源是有限的,“退一步”、“慢一点”常常是必要的,适当的退缩才能够保证生态安全。只知进不知退有时会产生十分危险的后果。
据经济界人士指出:当前的中国经济形势,固定资产投资过热、信贷增长过快、进出口贸易增长过快、股市楼市两大资产的泡沫加大、居民消费价格再创新高……似乎一切都在增长加快,风险也就随之而来。人类社会的发展不能没有制衡的力量,尤其当这个社会在高速运转或深度转型的时候。半个世纪前中国的那场“大跃进”因为不允许“促退派”的存在,不允许有人给“大跃进”泼冷水,结果给神州大地招致来惨祸,仅仅两年过后中华民族便为此付出了百万条人命的代价。
社会制衡可以依靠不同的措施和手段。而文学艺术的制衡作用由于其自身的属性往往被忽视了。
文学艺术的社会制衡作用较之政治的、经济的、法律的、军事的制衡要“柔弱”得多,它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和意向上、情感和想象上的制衡。它没有行政命令的威严,没有经济制裁的刚硬,更没有军事打击的严酷。用沈从文的话说,那只是一种书呆子式“即景生情”,某种个人情绪的排遣。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可以当回事,也可以不当回事,一切都是自发的,自由的,自然的。对于文学家自己来说,它可能是一种心理调节,对于喜欢它的读者来说,自然也会受到情绪上的感染,情绪上的沆瀣一气,从而化作一种心理意向、一种精神力量,一种温情、柔弱而又柔韧的力量,从而对社会的进程发生某些微妙的影响。这种情绪与精神上的制衡虽然柔弱,却可以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里,对一个民族的健康成长发挥不可替代与不可估量的作用。我在我先前的一些文章中将之称为“文学艺术恢宏的弱效应”。老子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老子》第七十八章)欧洲的浪漫主义者似乎也通晓这种说法,华兹华斯曾把诗人比作幼弱的儿童和痴迷的恋人,但“儿童乃是成人的父亲,赤子之心可以贯穿颗颗生命之珠。”
在中国传统哲学或美学思想中,“退”与“进”、“高”与“下”、“反”与“正”、“柔弱”与“刚强”,远不是那么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前后相随”、“高下相倾”、“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用一句时髦的话表述,这看似对立的二者,实际上总是如影随形、相克相生、互为“主体”、互为“他者”的,从来不会让其中一个“吃掉”另一个。
退一步有时也是为了超越,汉学家史华慈对英文“超越”(Transcendence)一词,解释为“退后一步,往远处瞭望”(A kind of standing back and looking beyond),他说这也是一个反思与批判的过程,往往能够开拓出新的视野。[10]由此看来,我们大可不必再那么忌讳谈论“退步”了吧。
注释:
[1]【英】约翰·伯瑞:《进步的观念》,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6页。
[2]【德】马尔库塞:《审美之维》,三联书店1989版,第19页。
[3]【美】格里芬:《后现代精神》,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版,第25页。
[4]【美】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79版,第325页。
[5]同上书,第五卷,第440页。
[6]郭军等编:《论瓦尔特本雅明》,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版,第257页。
[7]参见马尔库塞:《审美之维》,三联书店1989版,第256页。
[8]同上书,第289,297页。
[9]【英】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00版,第133页。
[10]参见上书,第1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