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无非图个闲闲的散步

作者:方英文




  在经济建设的所谓全球化的浪潮中,我以为做一个“反动派”,也是蛮有乐趣的。我实在不想轻易地被他娘的“化”掉。这么做也不是出什么风头。我已过了出风头的年龄,如冬眠的兽类,“尚静”应当是一个顺其自然的选择。当我的朋友们,陆续开上私家车时,我反倒像原始人一样,决意步行到底。
  步行,是两足动物的天性。弘扬此种天性,固然难获大奖,但也终究不至于太失体面。喜欢走路,也是与我的喜欢晒太阳相关的。参加工作四分之一世纪了,奇怪得很,我的办公室一直面北。好在太阳,不全是领导的;经常走向户外晒晒太阳,等于自己给自己落实政策,无须依照什么文件的规定。有利的条件是,出单位门口,一过马路,就进入环城公园了,还不用买票,感觉上像是进了自家的后花园。
  西安环城公园的植被与清洁,那是无可挑剔的。公厕还免费,仿佛到了姥姥家。每次漫步其间,都不由自主地,默默地向市政当局表达敬意。也发现一个古老的真理:世事永远是忙的忙来闲的闲。公园里始终有那么多人无事闲逛,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当然最常见的风景,则是自乐班子唱戏,以秦腔为主。我乃山南人,是听花鼓汉调长大的,这钢脆的秦腔进入“戏胃”,竟不能消化。一发现黄昏恋,当即避开。打扰老鸳鸯,有违孝道。遇到年轻的姑娘,就算其色倾城,我也不行注目礼了。倒是那些身段依旧杨柳的中年妇女,常令我微叹一声。
  老人带孙子,是公园里另一种经典小品。我一向是烦孩子的,可是近来,每每遇见小孩,常会脖子如雷达天线般,直把那孩子追踪到不能再追踪的地方。小孩鸭步,颤悠着两瓣屁股,嫩豆腐似的,豆腐上一砣青影,又如明前的茶渍,看上去十分喜眼,比看熊猫、看卓别林更有味儿。朋友听了我的这个感受,结论道:你老啦,想当爷啦!
  喔,可不是么,50在望喽。当然这个年龄,若放在部长省长身上,那倒正当隆盛;问题在于咱不是省长部长,咱只是一头庶民。到了这把年纪,再不来点人生小结,那真叫一个不成熟。可是有什么值得总结的呢?也只有一声感慨:成也好败也好,荣也罢辱也罢,反正人生最精华的那部分,于我而言,业已成为历史了。至于既往的事情,是否真有什么配称精华,那实在不好说,无非是自我比照而已。沉湎于回首往事,无异于对镜鞠躬,大概是可笑的自恋。彻底删除过去,也有悖人性。
  想想20岁前吧,分明是惟图一碗饱饭罢了,却只因读了几本古典小说,便无端的怀了“澄清宇宙之志”。且时常幻想一个画面,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日前,乱翻《资治通鉴》,看到贞观年间的一条汉子,跑得比马快,力大扳倒牛,可是没用,就时常仰天浩叹:天不乱何!读至此,会心一乐,醒悟顿生。一切社会的一切所谓的成功人士,并非他们自己真有日天的本事,而是他们的所生时代选拔了他们,而不是相反;他们的时代,将他们身上的那点能耐,加倍地诱发了出来,加倍地夸张了出来。如此而已。
  所以我二十岁前未能“探囊取物”,责任原来并不在自己。后来考进大学,饭碗得以保障之余,这才想起似乎应当谋划一个什么志向。专业是语言文学,估摸将来,也就给领导当秘书吧,运气来了便可让别人秘书自己。谁料毕业前夕,一个级别不低的退休老秘书说:小伙子,千万别当秘书!什么笔杆子,小太监嘛。顿时吓住了。巧的是,参加工作的第一课,正是陪局长下乡调研回来,要给局长起草一个报告。母亲就我一根独苗,这太监的职称,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于是,一份文理不通、错字连篇的报告交给局长。局长大感失望,将我一脚踢进文化馆里,当一名文学辅导干部拉倒。从那时起我才明白,所谓“笔杆子”,是不包括作家的。在真正的笔杆子眼里,作家是个鸟。
  是鸟也得动,活着总得有事嘛。可是临到我弄文学时,文学正面临盛极将衰,名作家的指标似已瓜分完毕。再想成名,需有特别的公关本领、资金投资与炒作技巧。要不,做变性手术。当时,文坛不断冒出漂亮的女作家。有个威望很高的,我一向景仰的老作家,曾致信一位女作者,说:“我哪有你们女孩儿写的好呢!”瞧,言辞如此慈爱如此鲜嫩,真与小孩的屁股好有一比!而我给这个老作家写信、寄作品,却始终白云黄鹤。到后来,我竟也骗得一点薄名,便发誓:不捧女作者,除非她真有才华。
  文学正在失色,并日益加速地被钱潮抛到远处的岸上。就在此时,我也阴差阳错地转入媒体行业。工作之余,当然也下棋也打牌,也涂书也锯琴,不过最大的乐趣还是写作。明知写作无甚前途,可是积习成癖,欲戒不能了。就非常羡慕专业作家,他们命怎么那么好呀,他们祖上有何德呢。而我的写作,只能定时周末。周六,也就是双休日的第一天,并不能写出什么,因为情绪还在工作状态。挨到晚餐,馆子里一碗羊肉泡,三个馍饼(耐饥),这才摸进办公室,抽烟喝茶写文章,天亮回家睡觉。为何要去办公室?因为住房狭窄,写作时抽烟又太猛,污染家小是没有责任心的。一个通宵,大约吸烟三十支,才熏出一篇文章来。在西安生活了几十年,耳朵未被秦腔改造,肠胃却彻底成了羊肉泡的俘虏,原因正在于羊肉泡是我的写作能源。期间有广东友人,高薪诱我南下,没去的原因也正是羊肉泡揪着不松手。
  如此这般混到眼下,单位里的饭碗是个编辑头目,出门后社会给我的角色,却似乎一向是个作家。没有什么光荣感成就感,反正就像水一样,胡乱地往前流,流到这个地步而已。没留神这生命之河,一下子流过快五十年了!半个世纪的人生功课。结论是什么呢?俩字:服了。无论怎样大的官人、怎样阔的富人、怎样名的文人,甚至包括大坏蛋大奸臣,只要是“做大”的人,我现在一概五体投地佩服至极。人家之所以成功,一定有人家成功的能耐与付出,而我之所以没有“做大”,既是我的能耐有限,也是我的不曾拼命付出。我心安理得无可抱怨自得其乐。我对庄子思想比较活学活用,常能从事物的反面考察事物,凡事一笑了之。我比较赞同人生没有意义的哲学观点。但是我们既然爱活而惧死,那就要对我们的一切行为,赋予起码的意义。实际上人生假如真有意义,那么我认为人生的意义,就是活着。活着就是一切,所以我写过一篇文章,《活着就是胜利》。
  未来的日子还有多长?这不是我能回答的。但我要求自己的余生,尽力做到两点,一是不争不抢,一是弃小顾大。
  先说不争不抢。金钱权势,佳人美食,山水风月,我是热爱有加,一样也不拒绝的。但我不会去争,不会去抢。有人写文章,说我清高,“给个省长也不干”,纯粹是瞎推测。孔子不是一生谋官而未得手么,难道圣人还不如我?笑话。别说省长,副省长我也接手的。别的事姑且不论,就说毛笔题字吧,我至少超过百分之××的省长。问题在于,谁让我当呢?我也有过人生惟一的争抢,那是当年考大学、跳农门。这是生存之道,本能的趋利避害,应不受谴责。起码的物质生存得以保障后,我就绝对满足了,不幻想其他了。由于不争不抢,拿普世的价值尺度来衡量,我,当然是一个失败的人。可是这种失败,与我的主动配合紧密关联,所以并未妨碍我业已享有并将继续享有的愉快自由。任何一件事情,只要有人与我竞争,我立即微笑退出。但我不反感别人的穷争猛抢。物种有别,各是各的活法。我不与人争,所以我没有敌人。俄国一个领袖级的人物说:没有敌人怎么办?为了事业的进步,没有敌人也要培养出敌人。从语言艺术的角度讲,我欣赏这样的话,但我永远不会效法,因为我没有领袖欲,我无法理解被一群傻子崇拜有何之乐。人,大致分两种类型,一类是热衷于别人来崇拜自己,并终生为之奋斗;一类是没有崇拜对象便惶惶如丧家之犬,所以终生寻找偶像,如同音乐家终生寻找绝世琴谱。这两类人的名言是:人,怎么可以没有组织呢?我很遗憾地发现自己与这两类人不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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