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许三观卖血记》的音乐之声

作者:祁雪婷




  在接受作家杨绍斌访谈时余华曾表示他在创作《许三观卖血记》之初即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借鉴一种音乐的叙事方式来写作,突出《许三观卖血记》的音乐感:“我明白了叙述的丰富在走向极致以后其实无比单纯,就像这首伟大的受难曲(巴赫《马太受难曲》),将近3个小时的长度,却只有一两首歌曲的旋律,宁静、辉煌、痛苦和欢乐地重复着这几行单纯的旋律,仿佛只用了一个短篇小说的结构和篇幅表达了文学中最绵延不绝的主题。”[1]通过文本细读笔者发现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叙事背景、结构、节奏、情节等方面都无不渗透着音乐的力量。
  
  隐匿的背景音乐
  
  小说中余华刻意淡化了故事的背景时间,试图以许三观和许玉兰两人的个人经历唤起更多人对于岁月的记忆,但我们依旧可以在文本中寻觅到社会大环境的踪影:
  “我现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了。”
  “今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
  “整个城里都被水淹到了,最深的地方有一米多,最浅的地方也淹到了膝盖。……水灾过去后,荒年就跟着来了。”
  “我这辈子没见过街上有这么多人,胳膊上都套着个红袖章,游行的、刷标语的、贴大字报的……”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透过特定历史时期的标志性话语,新中国成立、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下农村,这一个个历史事件展现在我们眼前。余华刻意隐匿背景时间可以看作是不着痕迹地消解意识形态叙事的一种方式,许三观是个体同时也是群体,作家借个体的生活经历、精神状态唤起群体的心灵共鸣而不单单拘泥于某个国家某个时代。
  
  叙事结构的音乐手法
  
  《许三观卖血记》在叙事结构上借鉴了音乐中的复调、和声以及圆舞曲等艺术表现手法。和《马太受难曲》一样,复调与重复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复调使文本由单声部变为多声部,重复使文本单纯的旋律有了宽广的内涵,横向与纵向的立体塑造让文字本身充满了力量,振荡出强烈的音响。
  1.复调
  “音乐中的复调是指同时展开两个或几个声部,它们既保持其相对独立性,同时又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而复调小说是由俄国著名文学理论家巴赫金在对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进行分析时提出的,指作品中权威声音的消失,众多人物构成一种平等的对话。”[2]巴赫是复调音乐之父,《马太受难曲》又是其复调音乐的典范,余华正是在感叹复调音乐单纯与博大的同时将复调的手法运用到了小说文本中。《许三观卖血记》一开篇就通过爷孙俩五次“我儿……”和三次“爷爷,我不是你的儿”。这番诙谐幽默的对话表现出老人温和的声调和许三观天真任性的语调,并就此奠定了整部小说叙事声音风格的基调。荣格在《童话中的精神现象学》中把童话声音分成两个基本原型:老人原型与顽童原型。前者的声调是善良、温和而有智慧的,后者的声调则是天真、直露、任性,甚至带有“恶”意的。当许三观得知一乐不是自己亲生儿子以后他命令二乐、三乐长大后去强奸何小勇的两个女儿,当何小勇被汽车撞死后许三观幸灾乐祸的四处宣扬……此时余华将许三观的世俗、小肚鸡肠表现的淋漓尽致,然而随着叙事情节的展开,为了家庭、为了儿子许三观一次又一次出卖自己的“力气”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可以看出越到后面顽童式的恶声恶调就越来越少,语调变得越来越温和。出乎意料的是余华在结尾处却以许三观的一句“这就叫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3]作为全篇的结束。以老人原型开篇以顽童原型结束,整部小说徘徊于老人原型与顽童原型之间,二种原型此消彼涨任何一方都不可走向极端。许三观既有蛮不讲理可恶的一面,又有父爱如山的伟大一面,正是这双重性格造就了一个生活化、立体化的许三观,从而使卖血的故事更加感人,内涵更加深刻。
  2.和声
  和声是指许多声音各有其与众不同的旋律,然而又能作为一个整体响成一片。《许三观卖血记》中作家着力刻画了家庭和社会,将它们视作烘托主音的两大和声,从而拓展了小说叙事的广度和深度。在笔者阅览的部分评论中,有些批评家片面的把重构家庭血缘亲情看作是《许三观卖血记》的叙事主音,这固然是小觑了文本的深远寓意,但我们不可否认家庭、血缘、亲情在小说叙事中的地位。许三观无父无母从小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和几个叔叔去世后他便成了孤儿。父亲的早亡和母爱的缺失使得许三观格外重视家庭重视亲情,为了赎回家产、为了让一家人吃上一顿饱饭、为了给一乐治病、为了款待二乐的生产队长……许三观屡次出卖自己的鲜血试图用自己的生命来逃脱逆境维系家庭。对平民社会的歌颂对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向往体现在小说中就是在《许三观卖血记》中我们几乎找不到知识分子的影子,小说中唯一可以算得上知识分子的就数林芬芳的眼镜丈夫,这是个灰色而又猥琐的形象。排斥精英的同时也抗拒权力,对于李血头和村长这二位权力的载体作者给予了极大的丑化和否定。民间温情在许三观借钱与卖血时被大肆渲染:许三观向小勇的老婆求情借钱给一乐治病,当求了三次许三观快要绝望的时候她借给了许三观并且是借钱最多的人家;在卖血去北京的路上,林浦居民提供热茶水和盐给坐在河边的许三观……作家让平民社会充满了同情和博爱。
  3.圆舞曲
  “重复”最早是修辞学术语,指依靠重复某一词或词组来达到特定效果的修辞方法。典型的反复性结构的音乐是圆舞曲,由反复的旋律和节奏构成。余华借助音乐常用的叙事技巧重复,使卖血事件和故事细节反复循环返回到一种简朴而自然的声音,从而在叙述语言和艺术风格上达到新的高度。
  许三观一生中卖了12次血(如图),其中1次因为连续卖血休克导致回灌,1次因为年迈而没有卖成。在他卖血的40年中,从为了娶妻、为了赎回家产、为了度过三年自然灾害到为了给一乐治病,次次都是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鲜血挽救了家庭,用自己顽强的意志逃脱了命运的责难。血是“生命之源”,我们可以从阿方和根龙的经验传授以及许玉兰因许三观为赎回家产而卖血的哭喊声中得知。许三观通过卖血完成了自我生存价值和生存意义的确认,随着每次卖血前喝水、卖血后吃炒猪肝喝温酒,卖血俨然成为了一种延续生命的态势和对生命顶礼膜拜的仪式。
  
  除了卖血这一故事的主音,文本中词语(例1)、句子(例2)、段落(例3)的重复同样是一大亮点,不断重复的语言符号恰似跳动的音符,回环往复,增强了语言的表现力和形象性,从而凸显了强烈的音响效果。
  例1:
  她们说:“许三观,你一副手套戴六年,厂里每个月给你一副手套,六年你有七十二副手套,你用了一副,还有七十一副,你要那么多手套干什么?你把手套给我们吧,我们半年才只有一副手套……”
  例2:
  许玉兰与一乐就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了,一乐总是不愿意跟着许玉兰,不愿意和许玉兰在一起做些什么。许玉兰要上街去买菜了,她向一乐叫道:
  “一乐,替我提上篮子。”
  一乐说:“我不愿意。”
  “一乐,你来帮我穿一下针线。”
  “我不愿意。”
  “一乐,把衣服收起来叠好。”
  “我不愿意。”
  “一乐……”
  “我不愿意。”
  例3: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别的也不像许玉兰……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别的也不像许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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