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阿拉比》与《一段回忆》关注点之比较
作者:姜文泉
二、十字之鉴
鉴于作者所生活的时代及社会背景,我们在分析这两位大师的作品时不得不将其对宗教的态度考虑在内,而这两篇故事中的宗教因素几乎是不加暗示地融合在情节之中,这也使我们更有理由相信在这两篇故事中,“宗教”是其关注点之一。
在《阿拉比》中天主教会对市民阶层的桎梏在文章一开头都柏林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就有所暗示。“北理奇蒙德街的一头是不通的,除了基督兄弟学校的学童们放学回家那段时间外,平时很寂静。”在原文中,“放学”是用“set the boys free”来形容,包含了“释放”的含义,暗指孩子们在天主教会被当作囚犯对待。而神父过世的房子“由于长期关闭,所有的房间散发出一股霉味。厨房后面的废物间里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废纸”,由此暗示教会的败落和腐朽,虽然天主教的直接代言人神父已经过世,但是其生活过的房间里阴郁的气氛依然挥散不去,作者通过这样的描述暗示读者:与桎梏人们思想的天主教的斗争将是一场持久战。在神父过世房间后面的荒园里,作者安排了一棵苹果树和一个生锈的自行车打气筒。有苹果树的荒园与《圣经》中撒旦诱惑夏娃使之犯罪的伊甸园惊人地巧合,而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所有长的物体--如木棍、树干,及雨伞(打开时则形容伞)也许代表男性性器官,那些长而锋利的武器如刀,匕首及矛亦是一样”,由此看来,自行车打气筒是阳具的象征。将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伊甸园和象征阳具的自行车打气筒放在神父住处的后院,不禁让人联想到神父生前的操守。在乔伊斯看来,身为神职人员的神父尚且如此,宗教的神圣只不过是世俗丑恶的遮羞布。
与《阿拉比》中对宗教如此强烈的讽刺和抨击相比,韦尔蒂在《一段回忆》中将宗教的力量无形地笼罩在整个故事之上。女孩躺在沙滩上,双手做成一个长方形的镜头取景,明亮的小框中“阳光,沙滩,湖水,小亭子,一些造型静止的人,在这周围环绕着深色浓密的橡树,就像是《圣经》插图周围挥之不去的乌云。”《圣经》的威严和神圣不言而喻,基督徒认为世间任何困惑莫不能在其中找到答案,世间任何事物莫不包含在其中。《圣经》中多处提到橡树,如:“亚伯兰经过那地,到了示剑地方摩利橡树那里。那时,迦南人住在那里。”又如:“他们中间所有的勇士就起身前去,将扫罗和他儿子的尸身送到雅比,将他们的尸骨葬在雅比的橡树下,就禁食七日。”如上例子不一而足,无论是生息还是下葬,都是在橡树的荫庇下完成。橡树是传说中精灵居住的地方,治病的神木,同时具有很强的魔力。很多西方的魔幻故事中都把橡树作为圣树,据说是万物生命的来源,可以治愈一切伤痕。由于橡树与宗教天然的联系,我们当然不能忽视作者在女孩视野中安排橡树的意图,显然此处的橡树即是由《圣经》作代言的宗教教义的象征,将一个孩子眼里的世界包揽无余,世界的边界就在于此,女孩所代表的生活于相同环境下的人们的行为、思想将全部处于宗教道德的约束之中,就如女孩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形成的长方形取景框中的“造型静止的人”,各行其位。人们生活的空间本是没有边界的,可是由于女孩一旦用长方形来取景,像浓密乌云一般的橡树便给整个布景镶上了固定的边框,可见韦尔蒂笔下的宗教是维持人们理智和正常生活的有力支架,是道德体系建立和丰富的基本标准,是一个实体,而并非如乔伊斯在《阿拉比》里控诉的那样是一个虚伪的装饰。
除了在环境描写中渲染浓厚的宗教气氛之外,两个作者在刻画主人公情感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渗透着宗教的潜在因素。《阿拉比》中的小男孩随婶婶上街买东西,途经污秽的市场,灯红酒绿的街道,醉醺醺的男人和讨价还价的女人拥挤不堪,工人的“诅咒(curses)”,猪肉摊小伙计的“尖声叫嚷(litanies)”,街头艺人带着浓浓鼻音的“哼(chanting)”唱声不绝于耳,在描绘这样一幅喧闹嘈杂的世俗场景时,乔伊斯有意识的选用了大量宗教用语。在英语中,表达“诅咒”、“叫嚷”、“哼唱”的词出了原文的表达外还有许多更常用,更精确的词,如“raves”、“yells”、“singing”等,这些词不会因为歧义而使文章的意图模糊,但是乔伊斯这位杰出的语言大师却弃用了它们,换而使用普遍拥有宗教意味,运用于祷告的词语。作者的意图十分明显:对宗教进行讽刺。因为作者在这段的开头就写道:“甚至在最不适宜浪漫的想象的场合,她的形象也陪伴着我,”既然男孩一心只想着所爱的女孩,当然无心顾及这世俗的扰攘,但就是如此,宗教的可憎和虚伪还是无孔不入。于是男孩沉浸在他瑰丽的幻想之中:“这些噪声汇合成一片众生相,使我对生活的感受集中到一点:仿佛感到自己捧着圣杯,在一群仇敌中安然穿过。”“圣杯”是男孩纯洁无瑕,神圣无比的初恋的象征,男孩将它捧在手心,安然护卫,生怕受到污染与伤害,这更与文章最后男孩梦想瞬间幻灭,眼中仅存“痛苦”和“愤恨”形成鲜明的对比:男孩将爱情看作是“圣杯”,是宗教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是粉碎他爱情幻想的也是戴着宗教的面具招摇撞骗的市井污秽,乔伊斯通过这一不可调和的矛盾加强了男孩对于“宗教即谎言”的顿悟的戏剧效果。男孩很矛盾,“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同她说话,要是说了,怎么向她倾诉我迷惘的爱慕,”这种感情既包含了男孩对女孩身心的渴望,同样也包含了男孩将女孩神化的意味,毕竟男孩的教育成长背景使然,而作者将这两种感情合为一体的用意当然也是将宗教世俗化,意在否定宗教的神圣地位。
如果说《阿拉比》中作者是有意将宗教紧密地编织进主人公的情感世界,那么韦尔蒂则是在《一段回忆》里无意之中着墨于主人公对于宗教的屈从。威尔·赫伯格曾经指出,在美国环境的影响下,历史上的犹太信仰和基督教信仰世俗化,意思是说,作为部分被整合到美国生活方式所规定的更大的整体中。基督教和犹太信仰所以备受珍视,乃因为它们有助于实现美国人期望共享的理想和标准。凡涉及一切美国人信仰以及官方宗教谈论的上帝,主要都是为了支持和巩固他们信仰的最高价值,这种信仰凝聚在美国生活方式中。宗教的世俗化恐怕已经无以复加。对于美国人来说宗教不仅仅是一种信仰,而且是一种精神,它渗透在美国人生活的各个方面,美国人的一生都和宗教紧密相连,无论是出生、结婚、还是患病、死亡,都得举行宗教仪式。美国人的价值观念、生活态度以及道德标准在相当大大程度上受宗教思想的影响,宗教是美国人精神生活的支柱。按文中的描述来看,女孩应该来自生活稳定富足的中产阶级家庭,这样的家庭是美国社会的主流力量,他们一般笃信宗教的教化力量,并教育孩子谦恭地接受上帝的意志。女孩回忆道:“我对这男孩住哪,父母是谁毫不知情,这令我在一年之内都对这段情感非常不安。”按照常理,爱情是仅仅对其对象的美好感受,常常会爱屋及乌,至于对象的住处在哪,父母是谁并不重要,但是主人公却因此困扰了整整一年,“想到这些我就无法忍受,他住的房子也许破旧不堪,没有粉刷,藏在高大的树丛之中,他的父母也许衣衫褴褛——猥琐不正——跛足残肢——麻木僵死。”女孩无法控制地疯狂想象着男孩家里一切可能的“危险(dangers)”,甚至,“有时我幻想他的房子在夜间失火,而且他也被烧死”。这恐怖得近似于诅咒的想象简直不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所为,但只要联系故事主人公基督教的成长教育背景,但不难理解少女对这男孩身世如此害怕,以至于沉浸于恐怖幻象的原因:传统中产阶级家庭出身,严格的基督教教育背景,对宗教的虔诚使遵守教义教规的观念在她年轻的心中已经根深蒂固,并不自觉地约束和指导着她的全部精神及物质生活。女孩因为不知道男孩的身世,也就不知道他的社会地位和自己是否相配,因此害怕他的社会地位微卑而配不上自己,这又是为自己的宗教信仰所不容,于是她干脆希望男孩在大火中死去,而斩断自己又爱又怕而受到的精神折磨。这一段故事的字里行间都透露出韦尔蒂本人对宗教的比较虔诚的态度,在她眼中,宗教规范着人们的生活,就像是取景镜头中象征宗教力量的橡树,是保证社会生活稳定的有力支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