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内反省现代性叙事例析

作者:陈莹珍




  《追忆似水年华》与《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两部小说分别是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和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普鲁斯特分别被认为是现代主义的鼻祖和先驱,两部作品不仅写作年代大致相近,而且都以心灵或精神的真实为创作旨归,它区别于18世纪感伤主义以来的心理小说,不仅是精神的表现,更是精神的反思。这种独举精神的反思倾向也区别于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以来典型论下的外反省倾向,从而使文学对人的探索与反省实现了从外反省向内反省的现代性创作转变。
  朱宪生曾在其著作《走进紫罗兰——俄罗斯文学文体研究》中谈到欧洲小说在思想内容上的三大发现。第一个发现是文艺复兴时期,发现人的欲望的合理性,满足人的欲望即是尊重人性。第二个发现是现实主义时期,这一时期的作家有充分清醒的态度,认识到以满足人性欲望为基础的个人主义已酿成巨大的社会危机,人人为己,伦理道德的缺失导致对他人,对社会的冷漠的不负责任的态度。第三个发现是现代主义时期,这一时期的作家具有极深刻的自省意识,认识到社会的危机源自人性中个人主义的绝对膨胀,并力图寻找人性存在的最佳途径。这里,我们可以理解为,欧洲小说在思想内容上的三大发现为:一,发现人性的欲望的合理性—人文主义。二,发现人性欲望合理性与现实环境冲突的矛盾—现实主义。三,剖析存在本身,发现新的存在形式以解决这一矛盾。
  这两部小说作为20世纪前后期的颇有代表性的心理小说,这一从现实主义后期到现代主义过渡进而发展的时期,尽管在题材内容上,两位作家所描述展现的世界有着很大的差异,但是在把握时代趋势的发展,特别是文学形态自身的转变上表现了不愧为伟大艺术家的高超的艺术敏感。从时代背景来看,两位作家所处的时代正是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时期,而资本主义在发展初期就开始带给了人们巨大物质财富,并进而激发了人们对外在客观现实的参与和追求,表现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几乎大部分作家笔下的人物都与环境有着极为紧密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人物的视角大都是向外看的,极少是向内反观自身的,因此现实主义文学可说是一种外向的文学。随着资本主义的进一步高度发展,人们在获取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同时,很大程度上,也强化了人们对物质财富的依附性,进而,人之为人的精神性被极大的消解,充之以人的物化属性,由此,从外物而产生的人的不和谐开始给社会造成一种不和谐,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把握住了这种不和谐,发现了个人与社会的病症所在,但是对于如何重塑,则未给予良策,这样文学从前期的乐观走向反省。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鲁斯特的伟大艺术敏感在于他们是最先一批少数进行内向反观自身的作家,这种向内转的文学也使他们最先迈入现代主义作家行列,并成为当仁不让的领头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被誉为“现代主义鼻祖”,普鲁斯特被公认为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他们具有领先于其他作家的现代性倾向,这种现代性倾向旨在进行内反省,区别于现实主义作家们的外反省倾向。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被认为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因为他的作品中兼有向外、向内反省的两种倾向,只不过在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反省潮流中,他最先树立起了内反省的旗帜,而普鲁斯特则具有鲜明内反省的现代性倾向。如果说,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们基于物质决定意识的唯物主义观念对人的异化、道德精神的缺失,向外反省社会根源的话,那么,现代主义作家则充分认识到了人的意识的主观能动性,对物质产生一定的巨大反作用。由此,他们更注重向内反省人自身的精神、意识,寻求一种能够不受物质决定,且能反作用于物质的超越性的精神。这在两部作品中均有体现,《追忆似水年华》中通过我的视角不仅看到了曾为幻象、今为现实的贵族阶层的生活的真实场景,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事物或人给我造成的幻象渐渐褪去,我的所见、所闻、所感不只是重温我过去的意念,而是在体验中反思新旧意念的差距。例如,我对吉尔伯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阿尔贝蒂娜的爱情,随着我对她们认识的不断加深,在时间的年轮中她们渐渐褪去曾经幻象中明亮耀眼的光环,当幻象层层褪去,“我”也开始反思生活中人自身存在的不定性与虚伪性,最终,我以追寻失去的时间在反观中寻求人精神存在的真实,这种精神存在的真实因而也超越了时间、空间,从而达到了真的永恒。同样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这种精神的超越性更鲜明地体现在人物对宗教的信仰上,作品中,几乎每个人物都思考过关于上帝的存在问题。阿辽莎更是作家选出的宗教代言人,他的宁愿为全人类受苦赎罪的思想直接是宗教的思想烛火。而在卡拉马佐夫家中,家庭成员之间的道德伦理关系被两次颠覆,第一次颠覆是老卡拉马佐夫与卡拉马佐夫兄弟之间,他的恶行建构了卡拉马佐夫家极端的不和谐,最终他被私生子斯迈尔加科夫所杀,实现了第一次颠覆,瓦解了旧恶的根源,但同时也产生了新恶之源,卡拉马佐夫家并没有从之前的不和谐达到新的和谐,相反,却呈现出新的不和谐,这种以恶制恶的方式并未从根本上解决社会存在的痼疾,换言之,我们应看到问题的症结其实是隐藏在人的内在精神的,以外在的恶行制服外在的恶行并未触及症结所在,相反这只是外在恶行的一种复制,如何超越这种恶行中所表现的思想恶源呢?那便是人内在精神的善,而善的终极追溯指向就是上帝,因而,在作品中突出地表现在人物的宗教信仰上,即是人内在精神的善的超越。
  
  一、物质时空的淡化
  
  一般来讲,物质是以一定的时空而存在的,精神寻求若不受物质决定,且超越于物质,那么势必会弱化甚至淡化物质的时空性,与此同时,则强化了精神的时空性,反映在文学作品,特别是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则表现出对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淡化处理。另外,关于人物,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关注的是环境中的人,情节则表现为人与社会环境的斗争,呈现出更多的复杂性,而现代主义作家关注的是精神中的人,情节则表现为个人精神与社会精神(包括伦理、道德)的冲突,这种冲突多表现为思考性,而极少表现出行动性,因行动是构成情节的主要因素,所以现代主义作家笔下的情节就顺理成章地简化了。故此,环境淡化与情节简化在两部作品中表现均很明显,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无论是四季更替、草长兴衰、山川风景在小说中几乎从未出现,只是在小说的尾声中,阿辽莎带领着孩子们启示录性地眺望了一下远方的山峦,另外,关于小说中主要人物经常出入的重地——卡拉马佐夫家,也未做应有的详尽描写,而是在叙及德米特里回忆弑父的过程中使读者间接地了解了卡拉马佐夫家的基本结构布局,而其中具体的布置、装饰则几无一词,情节也简化为一场弑父案。《追忆似水年华》中,主要描述了三个场景:贡布雷,斯万家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同样对这三个场景,作者屏弃了全景式或外观式的客观描绘,而是通过人物的视角选择性地截取一个小片段,如第一次见吉尔贝特是对途中路程与斯万家园内的描绘,有时甚至选择性地漠视一切外景,只关注内心,这在小说中的开始部分叙述者在病床上进行的大段回忆中表现较为突出,在此不赘。小说中没有一以贯穿的情节,主要由叙述者的回忆片段构成。
  以上主要叙及了物质时空性淡化的两个表现:情节简化,环境淡化。与物质时空性淡化的同时,精神的时空性却获得了强化,这种强化的首要前提是人物要获得一种精神的主动性,回到人物自身的内视角,竭力使作品的人物挣脱作者主观意识的束缚,人物自己给自己代言,而不是由作家代言。其次,这种强化的艺术表现是使精神时空有别于物质时空的单一性,而是呈现出一种多维的立体性,突出表现为心理存在的空间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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