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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两岸:后现代诗考察与比较

作者:陈仲义




  都市诗
  台湾都市诗在罗门笔下,早年曾涂上不少现代批判色彩。而后,林耀德三本诗集百余首诗作,则不失锐度建立起后都市操作模式。
  除林外,最值得推举的是陈克华,从《我拣升一颗头颅》(1988年)到《欠砍头诗》(1995年)再到《美丽深邃的亚细亚》(1997年)。他一直挥舞冷凝的手术刀,肢解"人体器官",直指都市人零散化、虚无感;遍地错置的性意象,反射出上班族的沉溺与颓败;炫奇的都市物像与物语,透析出生存的种种"内伤",还有"程序"里的数字化动作,科幻与梦境,充满了技术对人性取代的忧思,而"空中花园"则前瞻性预警现代文明的悲剧,陈克华无疑是继林耀德之后,最具挑战性的都市诗人。
  70年代出身的丁威仁,和他的同族们,继续都市主题变奏--关于都市欲望、颓废、新乌托邦梦呓……他们写都市《畸形的鼠》,写《统一标签的空罐头》,写《舔我的屁股,拜托》,写《在高潮中,死也没什么》,写《夜猫群DT》,十分活跃。
  大陆都市诗发展相对迟缓(这主要应归结于迟到的现代化进程),直到1987年才出现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人》合集(宋琳四人),而后有叶匡政、孙文波、罗殊、马永波,余怒等人的努力。叶匡政出版《经济时代札记》全面介入工商时代人文变迁,罗殊出版《机器兽雅歌》切中机械文明弊端,孙文波、马永波的城市叙事,余怒的城市意象,何拜伦的城市虚无感……都对都市现代化初始阶段,保持一种症候式警戒与针砭。
  两岸都市诗在共同角度与方位上,有着不证自明的一致性。台湾早在田园模式向都市模式转向中,没有放弃"噬心"的主题。也许大陆整个文化氛围,还沉浸在享受高科技成果的"感恩"期,只有少数人意识到工业文明负面的严重性,所以专司此道的诗人尚少。但不管怎样,两岸都市诗面临着越来越严峻的重压、难度与突破。诸如:潜藏在文明深部的隐患、"合法"中的非人性、空心危机、单面人困境等等,这一切都本质地指向人类生存的维度。在这个意义上,都市诗在整个后现代版图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也拥有巨大的发展空间。
  以上,是两岸后现代诗有关题材分类的描述,平心而论,大陆对题材类型的归类,近20年一直"退避三舍"。1949年以来,因意识形态掌控所带来的题材决定论(重与轻之分、大与小之分,甚至细化到军旅、乡村、石油、地质、畜牧、森林……),酿造许多苦果。新时期以来,故打破题材界线已成拨乱反正之道。近十年,题材类型的划分逐渐淡出,转换为更宽阔的维度取向:诸如生命维度、神性维度、解构维度、身体维度、新古典维度。在诸如此类的维度取向下,可能再具体细分为各式命名,如被称为"后意象"的余怒,惯用意象做断裂的歧义与衍射处理;后语言的陈道辉,铺天盖地播撒语言沙尘暴,恍入迷宫;后意识流的安琪,把众多场景、心理碎片闪回式镶入诗里;后口语的沈浩波,制造"口水"的叙事学;后政治的杨春光,高举武器的批判,推行无禁区写作;后审丑的稚夫,把"以毒攻毒"、"以恶抗恶"的策略结合到极端的地步。
  打破题材划分,改用维度、向度,以及更为合理的命名来重新释放后现代写作能量,这是大陆新出现变化的苗头,也是台湾通用的题材划分难以完全涵盖的,这一点应该引起我们足够关注。笔者在考量对象时,的确也更乐意突显诗歌内部元素,淡化外部特征,以避开某些题材先在的局限。
  
  三、语言与思维方式
  
  诗是最高的语言艺术,诗的呈现,就是语言的呈现。诗的立足,泰半取决于语言的刷新。故任何时期的诗人都致力于语言的魔方。台湾魔方的玩法主要一是纯语言诗,二是异质混成。
  纯语言诗在本质上是一种形式主义游戏。都是对所指尽可能屏蔽,进而突出、放大能指功能,造成拉康所说的"符号链条的断裂"。相应于手法上多采用拆散、粘性、内爆、剪切、个人方言等手段。
  林群盛曾经用13种符号插入表现公元2769年的新文字,在《英文课》中安排大量同音异字,干扰阅读;刘季陵在《日课表·同语》中,全部采用注音代替汉字;田运良的"孤独杂志"则以8种标点符号,指示文明的不确定。夏宇《降灵会Ⅲ》拆散各种偏旁部首,做随意组合,颜艾琳《史前》将所有标点符号,置于每一诗行前头,从而托出"前"意味。
  大陆对纯语言可不那么"追星",虽然有美国语言诗派影响(南京大学张子清教授做了不少引介),但大约只在1990年左右出现周亚平、车前子为首的《原样》、1993年周俊的《对话》,以及后来集中编选的《中国语言诗选》,此后几年就销声匿迹。其语言立场与方法,大致是从字词基本结构出发,中止语言文字固有的因果链,争取文字重新获得独立,在进入话语活动中预示各种向度。不过,它太夸大语言文字的结构形式,过分依赖纯语言嬉戏,而止于自己设计的陷阱。这期间的实验性作品有《编排方式(底+面)16k2》、《汉诗一种》等,然而始终未能形成声息,充其量是昙花一现。这从另一侧面,再次证实大陆一般对内容的重视,远甚于对形式的追求。
  台湾对语言的另一操作,是全面羼入异质混成,几乎动用所有应用文体:告示、章程、通知、申请、合同、企划、商标、字典、歌词、电话簿、通讯录、花名册、启事、留言、招贴、说明书、气象预报、实验报告、法律文书、交通规则……形成变换多端的"杂语"诗歌。罗青《在星期三早晨》,操起分镜头脚本语言。《美丽的市声》,联袂13位诗人广告语。《档案二》,采用二进位的编码语言。林耀德选择《二月二十八日》,张贴海报语言。黄溶智专为《品鸽协会--招生章程》做文案语言。《画家的记忆》,是口头报告体语言(鸿鸿)。《塑身广告》(侯吉谅)属于新、旧诗体语言组接:上阕用楷体印出古代经典《上邪》,下阕用宋体自创《下半身的苗条是吸引男人的第一步》,新旧体形式与内容的强烈对照,衬出古今爱情反差。不管是纯语言嬉戏,还是应用文体流布,台湾诗人似乎更愿意在工具载体层面上运作,即在主体意识统摄下,精当地加以利用,这样生命意识与语言意识的结合就不那么紧密了,冷静的技术处理倒成了热门货。
  而大陆,生命意识大幅度觉醒,仿佛一下子触发语言在本体论意义上的巨大能量。普遍认为语言与存在是一体的,语言本身就是存在,"人是语言的一部分","语言在劳作"已作为一种写作原则,深入人心。11语言的自足性前所未有获得重视,"语感"的冒尖就是强有力的证明。1985年,"语感"一经发见,便迅速引入诗歌,而且很快成为诗歌本体构成。语感是生命意识和语言意识汇合一体的通道,是生命意识与语言同步言说的流露。因而语感是感性、灵感、脱口、也原态的。语感自然引发出口语诗潮: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我手写我口"。同时也怂恿了生活流水账。早期韩东(《我听见杯子》、《下棋的男人》),杨黎(《红灯亮了》、《大雨》、《声音》),以及何小竹"元语言"(原初写作)等在这方面有不少探索。质而言之,语言的本体性型构和自足性强调,体现在意符化追求过程,诗人为本真事物找寻安身之地;语义的传达,不再成为本文终极目的:而言说的自动或半自动,可能呈现为生命的清新状态。
  都说艺术就是用不同眼光打量世界,由于后现代把"眼光"做了近乎360度大改变,故后现代的诗歌思维方式,与此前的一切方式大相径庭。在台湾主要有:寓言、移心、延异、复数、魔幻、雌雄通体、后设、博议、拼贴、意符游戏、意指失踪、即兴演出、征引、黑色幽默等二十多种。12比如很少见到的误推方式:有黄溶智《寻找》采用逻辑上误推原理,通过四度层层推进,犹如一篇微缩论文,最终赢得"翻供"的胜利;博议方式:陈克华在《车站留言》里,将10个乘客的"交代"片段,组合共同版,寥寥数语就呈现散沙状的人生世态;延异方式:夏宇的《其他》,把11种零碎的生活表象连缀起来,消隐所指,突出能指,然后在结尾用一个"爱"字,把前面所有"废料"给提升起来;"替补"方式:颜艾琳《倒背如流的诗》,将两岸二十多位老中青诗人的诗句,辑录镶嵌,显然有意消灭自己的原本踪迹,提供另一组踪迹,这就是德里达所推崇的"替补"效应。焦桐最新出炉的《青春标本》,13更是在《试题》上任性涂鸦,不止语文政治历史地理,竟连别一语种--英文试题(包括听力、改错、是非、选择),以及风马牛不相及的数学试题(选择、填充、计算),都统统"选入"诗里,再次把非诗的互文性、非诗的构成方式推向悬崖。
  而在大陆,80年代的诗歌方式庶几为意象化所主宰,后来则被事象化所分流,90年代开始向"综合"方式靠拢。综合是各种文体文类的大拼盘,它既是视角的又是手段的:复调、多声部、不谐和音程、对位、离间、陈述、戏剧性、散点透视、亚叙事、互文……纷纷组成各种综合杂语体。
  大陆的"综合"方式, 一般不像台湾在单一品类上长驱直入,而是经常做成超级大杂烩。典型者像安琪《轮回碑》,总共塞进童话、旧诗词、任命书、邀请函、访谈录等12种文体,属于大混沌交响。而所谓的民间派却不屑这种作风,他们喜欢采用"下里巴人"的方式,常用的也是最普泛的有:戏拟、反讽、拼贴、谐趣。李亚伟的反讽方式、阿坚的戏谑方式、胡冬的幽默方式、马松的荒诞方式,一直以来获得很好反响。沈浩波的《我们拉》,借日常生理排泄,戏弄花朵般生活。安石榴的《26区》,通过机械枯燥的街区排列,反讽牢笼般生存。杨春光再次用《大雁塔》戏拟与拆散杨炼、韩东的"大雁塔"。张小云收集现成的"通知"、"短信息"、"邮件"冷静地嘲弄非典时期社会百态。口语化配备后常规武器,如果运用得当,显然比综合的繁缛方式更易于流通。
  
  四、结语:生成与问题
  
  一、正如现代性隐含着后现代性一样,两岸现代诗,其实早也孕育着后现代胚芽--它储备着既承传又反叛,且以反叛为主导力量的变造势能,这就使得后现代诗出场,不是偶然的历史机缘、人为的催生,而是众多后现代因素共同合力的结果。后现代诗,在世界后现代文化--无可阻挡的潮流浸淫下,经由本土实践孵化,最终呈现出"草鞋无样,边打边像"的复杂样态,故裁定它是殖民化产物未免过于简单,确证它是"历史进化的优胜"同样显得幼稚。只有在存在合理的前提下,才可能在多元价值的框架里看到,台湾业已取得渐进式生长态势,并于"现代"、"乡土"两大格局中,跻身于"第三者"。大陆后现代诗,则在相对严峻环境,克服时间差,顶着各种高压,依靠群结力量,于短期内做压缩性反弹,呈现加速度的、跨越式生长特点,在范围与强度方面,远甚于台湾。
  二、两岸后现代诗的发轫与形成,从整个中国新诗整体流程上考量,它担当着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且这个环节是以多数人难以接受的"反题"(反叛)面目出现的;从新诗本体内部考量,当各种现代审美元素渐趋饱和时,它的生长性必然谋求其它多种可能。后现代的出现,提供了与此前完全不同的通道与空间。西化的指责,非诗的指责,都难以摘除此一环节的存在,也无法去掉"反题"的存在。它的合法性和自然生成性,固然体现在大量平面模式,如历史感丧失、主体性消解、零散、类型、复制。但不可否认,它也提供一些与此前不同的深度模式,我们肯定这些深度模式,就是肯定后现代的生长性,它的正值效应是促进新诗拥有不断变化的活力,也使新诗更加丰富复杂起来。并最终在"合题"中,走向成熟。
  三、两岸后现代书写宗旨,大抵都以消解为辐射源--去中心、离散化,对传统文化秩序、价值体系、主流话语,实施颠覆、诘难和指控。除少数极端者热中于能指(指符)层面肆意滑行,不顾一切后果极尽破坏,多数作者还是游走于现代与后现代之间,远非一味地"后"下去。不同的是,大陆在更广阔的历史背景下,打出反文化、非文化旗号,大有"退出人退出文化退出价值退出形容"的惊人之举,显得一厢情愿架构庞大,台湾方面则以个人零敲碎打且深思熟虑的实力,出入边缘岛屿,带着浓厚的技术理性色泽,相对"务实"而堂庑较小。当然,两岸诗人在传统文化上赢得解构的彩头,同时也留下艺术上难以弥补的亏损。
  四、台湾后现代诗人一般都恪守文化的主体性,通常以略为平视的视角,俯看对象,于"认知"层面化解对象,相对具体细密,写作主体(与文本主体)比较统一,带有一股学院的精英书写味道和"钻牛角尖"作风。大陆一开始就被主体的客体化所驱策,同时有意轻慢写作伦理学,热中"零度"风气,掏空或淡化文化的主体性,常常"降格"为物的视线,冲动于感性运作,也不太顾及美学底线,特别在非崇高、非和谐、非修辞、非美(审丑)原则导引下,演绎粗鄙,带有一种自立寨门、我行我素的流俗气息,也沾染不少功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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